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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控制表征系統:文學符號資本的實現途徑

從歷時性的維度來看,在指物言事的表征領域,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里,文學享有一種獨一無二的稀缺性,甚至可以說是壟斷性,由于它缺乏一個強有力的敘事話語形式的競爭者,因而得以在事實上進行了話語壟斷,而這也正是其符號資本的主要實現途徑。

在前現代社會,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由于語言文字被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因此,語詞就獲得了某種不言而喻的神秘性甚至魔力??ㄎ鳡栐凇墩Z言與神話》中注意到了這一關系,他指出:“神話、語言和藝術起初是一個具體的未分化的同一體,只是逐漸地才分解為三重獨立的精神創造活動方式。因而,賦予人類言語的語詞中的神話創生力和人格力最初也給予了形象(images),也給予了每一個藝術的再現。尤其是在魔法領域內,語詞魔力處處都由圖像魔力陪伴著。同樣,藝術形象也唯有當神話意識在他四周劃下的那道魔圈被打破的時候,唯有當它不再被認作神話—魔法形式而被認作是一種特殊類型的表述時,才能獲得其純再現的,特別是‘審美的’功能?!?a href="../Text/Chapter-6_0002.xhtml#new-notef20" id="new-note20">[20]這種神話—魔法形式使得詩人在社會生活中獲得了一個支配性的地位。布羅姆菲爾德(Bloomfield)和丟恩(Dunn)研究了西方早期社會,特別是前基督教時期詩人的角色。在大量翔實的史實材料的基礎上,他們指出:許多古代神話相信,詩人的靈感竊之于天國:“詩被魔術般發明出來;它發源于神;它依賴于由一種特別釀制的液汁(liquor)所帶來的醉人的力量,并由此傳布超越人類的智慧。某些具有中介性質的施予者(donor)也許會有意無意地將這一禮物贈給凡人(mortals),而這些凡人因此獲得了對于人類而言頗為獨特的力量,借助于它,他們可以運用那種能夠將部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聯系在一起的智慧。詩并不起源于人類;它是由人類通過包括詭計、欺騙和神偶爾賜予的恩典在內的一連串特殊事件的鏈條而獲得的禮物?!?a href="../Text/Chapter-6_0002.xhtml#new-notef21" id="new-note21">[21]因此,獲得詩的天賦的詩人就顯得意義非凡了:“fili(按:意為詩人—先知)屬于一個有特權的世襲階層,他為部落統治者提供首要服務。他必須花十二年時間來掌握各種復雜的詩、韻律,牢記神話、傳奇和系譜,他還必須了解傳統法律。……詩人的職責是令人敬畏的。他不僅必須學會掌握遵照韻律的嚴格規則和語言習慣的詩的藝術語言,而且,他還必須能夠回憶過去,闡釋現在,預言未來。并且,他在任何時期都被要求保存‘真理’?!?a href="../Text/Chapter-6_0002.xhtml#new-notef22" id="new-note22">[22]這就是說,由于話語被詩人所壟斷,他們因此就獲得了非同尋常的權力。[23]由于“子不語亂力怪神”的“實踐理性”立場,由于上古對神話的歷史化運動,中國保存下來的神話或口傳文學是極其不完整的,除了諸如李白是“謫仙人”,文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之類的說法,我們缺乏對于文學家的眾所皆知的神秘解釋。但其實,在夏商和西周之初,承擔文化上敘事任務的是巫覡。巫覡在全社會的身份和fili是大同小異的:“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a href="../Text/Chapter-6_0002.xhtml#new-notef24" id="new-note24">[24]巫覡被認定擁有溝通人和神兩個世界的超凡能力,擁有有關祭祀儀軌和宗法秩序的專門知識,因此也順理成章地壟斷了符號權力。換言之,他們負責診斷事件的意義,指令人們該干什么,以及通過權威話語指出人們實際上已經干了什么。[25]巫覡所做的祭祀降神的咒語歌詩如今雖然大抵湮滅失傳,但從一些殘存下來的吉光片羽上仍然可以令人慨想當初這些人的赫赫威勢。由于相信語言的魔力足以改變現實世界[26],他們的一個基本做法是,通過祝盟、頌揚和詛咒來控制外在、異己的力量,從而使之臣服于自己的符號權力。例如伊耆(即神農)的祭八神祝詞、舜的祠田文等[27],秦惠文王的詛楚文[28],均是希望借助于神的力量實現自己的愿望。[29]《詩經》雖未必有很多作品出于巫覡之手,但頌的部分不能說與巫覡的文化習性毫無關系。實際上,有的學者就經過考證,指出了頌不僅僅擁有象征權力,而且擁有事實上的權力。[30]雖然隨著后來鬼神觀念的式微,“敬德保民”觀念的興起,巫被史所取代,“詩亡而后春秋作”,但是,其壟斷話語霸權的性質沒有發生變化。史與巫覡、fili一樣,也善于利用語詞的魔力為統治者提供合法化辯護。所不同的是,史不再主要訴諸鬼神的力量,而是訴諸善惡區隔的信念,也就是孟子所謂“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借助于對歷史和現實這種二元對立的敘事,史控制了人們的信念。當然,巫史并非后代完整意義上的詩人[31],畢竟正如后文即將指出的那樣,詩人或文學家也是現代性建構的產物,其形象是一個歷史性的發明;但作為早期社會的文化精英,他們必然影響了上古文學的性質、傾向、范圍、風格、形式和內涵。因此,巫史的作用、功能及其角色身份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說明文學在中國早期社會中的權力性質。在《詩經》《楚辭》的許多篇目中,詩人們訴諸道德的力量,對祖先歷史或社會萬象或者頌揚,或者貶抑,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如果說權力的實施借助于資本的分配,那么詩人通過道德這一符號資本的獎懲予奪,成功地實現了這一點。

即使在后來的社會歷史語境中,文學逐漸從巫、史、宗教、哲學、藝術及其他敘事中分化出來,文學盡管不再能全方位控制人類的精神領域,但仍然可以通過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公共輿論領域從而發揮其符號權力的功能。在這里,文學時而是一種半官方話語形式,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操縱著人們的信仰、趣味、知覺、感覺甚至無意識;時而又是一種主要的民間話語形式:一方面隱然與主流話語遙相對抗,另一方面又是溝通廟堂和江湖的橋梁。中國古代許多文人社團的清議力量也許未必典型[32],但在20世紀的中國,從五四運動到40年代以及文化大革命以后的十年里,作家在社會上的活躍程度和影響力顯然是與其臨時承當公共輿論職能這一事實分不開的。在西方,哈貝馬斯認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形成與文學密切相連:“在與‘宮廷’的文化政治對立之中,城市里最突出的是一種文學公共領域,其機制體現為咖啡館、沙龍以及宴會等。在與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相遇過程中,那種充滿人文色彩的貴族社交遺產通過很快就會發展成為公開批評的愉快交談而成為沒落的宮廷公共領域向新興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過渡的橋梁。”[33]文學本身曾經構成一種對于輿論具有支配意義的公共領域,實際上,從伏爾泰到左拉,甚至到薩特和五月風暴,文學家不僅僅在輿論上引導民眾,而且還運用這一符號權力在實際事務上干預社會。[34]無論是被譽為“民族魂”的魯迅,還是被稱作“20世紀人類良心”的薩特,其對社會之所以具有巨大的精神動員力量,是因為他們已經成為當時輿論的一個重要因素:魯迅寫得更多的是他刊登在報刊上的雜文而不是小說,薩特更熱衷的體裁是戲劇而不是小說[35],這并不是偶然的。

19世紀下半葉以來,在報紙、廣播、電視、電影等大眾傳播媒介大規模入侵話語場所帶來的巨大壓力下,文學對表征領域失去了支配性的控制力量。伴隨著文學自主性原則的確立和文學場的興起,文學共同體開始裂變,最為明顯的有兩類,其一是媚俗從眾的大眾文學,盡管在表征領域里仍然據有一席之地,但卻由于文學性的匱乏以及與主流意識形態特別是大眾媒介的同謀關系而失去符號信譽;其二是宣稱純粹寫作的嚴肅文學,盡管在諸如作家協會、大學教材、研究機構、文學獎、大眾傳媒特別是教育制度等體制的擔保下仍然享有符號信譽,并在語言系統的表征領域的金字塔頂端繼續確定著文學的定義和真理,但卻由于它喪失社會溝通功能而使自己的符號資本嚴重貶值。文學仍然維持著符號權力的特性,但其作用范圍已經大大萎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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