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與權力:文學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
- 朱國華
- 4303字
- 2020-09-25 15:39:05
第三章
文學的文化資本(二):話語秩序中的位置
一 稀缺性:文學符號資本的構成條件
在文學文本的外部討論文學的文化資本,就意味著討論文學作為一種話語形式,它在社會歷史語境中所占據的位置及其意義。這顯然是一個更大、更復雜的問題。但擇其犖犖大者,我們或許可以從如下兩方面進行探討:一、 分析文學的符號資本的基本條件;二、 考察文學的符號資本的實現方式。
“物以稀為貴”是經濟學上的一項基本價值規律。資源的稀缺性可以說是經濟學的邏輯出發點之一。經濟學上的稀缺性是指相對于人類的需求而言,資源總是有限的,這種物質的難以獲得性即為稀缺性。可以說,資本固然意味著積累的勞動,但從表現形式上來看,稀缺性也構成了它的條件:因為物質假如像通常情況下的空氣或陽光那樣容易得到,它就不會具有任何交換價值。所以,我們考察文學的文化資本,也可以從分析其基本屬性即稀缺性這一角度入手。稀缺性盡管是經濟學概念,我們仍然可以將它引入我們的文學社會學的研究之中。顯然,經濟學的這一規律不僅適用于物質現象,也可以適用于精神現象。[1]我們認為,作為一種文化資本,文學具有一種文化稀缺性,簡單地說,也就是相對于文學消費者來說,文學總是難得之貨。難得,應該從兩個角度加以把握,即分別是作為以物質性形式或精神性存在的文化稀缺性。
物質性存在形式的文化稀缺性,主要是指文學的物質載體,主要是聲音或書籍,具有某種稀缺性。就此而言,從歷時性角度說來,文學在場其稀缺性經歷了一個逐漸遞減的過程。在口傳文學時代,受制于技術條件,普通人能夠親灸口傳詩人敘述誨訓,必定是一種罕見的幸運。從情理上來說,只有極少數達官貴人才能請得起口傳詩人來朗誦《荷馬史詩》。我們很難考察信史之前的時代口傳詩人進行話語實踐的實際過程。而我們今天能夠了解的后代的游吟詩人或說書人,又是文字產生很久以后的事情。[2]到了文字印刷時代,物質形態的文化稀缺性逐漸有所緩解,當然這個稀缺性的減弱是伴隨著技術手段尤其是印刷術和造紙術的發展而漸次發生的。但總體上說來,在大眾媒介興起之前,以手抄本或者書籍形式存在的文學文本都被壟斷于少數權力精英或知識精英手中。舉例來說,19世紀之前,在企鵝出版公司、蘭登書屋、雷克拉姆(Reclam)出版社等發動的平裝書革命之前,在西方,文學經典名著大多是羊皮精裝印行的,普通讀者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這種物質形態的文化稀缺性到大眾媒介時代宣告終結。當定價僅6便士(僅相當于當時一包煙價格)的第一批企鵝平裝書被推出時,物質形態的文化稀缺性即使不能說壽終正寢,至少也不再是一個規定文學的文化稀缺性的決定性的因素了。到了這個時代,精神形態的文化稀缺性顯示出了無可比擬的重要性。
精神形態的文化稀缺性其含義主要包含至少以下三種情況:
其一是指作為文化能力的稀缺性。無論是口傳文學還是書面文學,都包含著許多特殊的文學規則和慣例,例如就中國近體詩而言,不談命意,僅談純形式,至少就存在著平仄、屬對、韻腳、用事、煉字、造語、句法等普通人如墜五里霧的文學內部系統,從而拒絕了一般人進入文學文本進行創作甚至閱讀的可能性。這樣,這種能力在文學史的展開過程中逐漸被建構成一種具有神秘色彩的超人稟賦。[3]自古至今,人們普遍相信,與百工之技不同,文學作為一種父子兄弟無法相互傳授和繼承的創造性能力,乃是不可以在后天習得的天賦。在這種可以稱之為創造意識形態的支配下[4],人們認為,這種才能幾乎是檢驗一個人的全部智商的一項極為重要的標準。當康德和一些浪漫主義者談到為自然立法的天才的時候,他們實際上指的就是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5]在一個政治上穩定的社會里,尤其是傳統社會里,像李白或者歌德這樣的天才,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并不足為奇。而更重要的是,在有些情形下,擁有這種文學才能的人不僅僅只是受到人們象征性的尊敬,他們還由于被推論為擁有處理實際事務的才能而被授予權柄。關于這一點,中國的科舉制度提供了最典型的例證。何懷宏先生說:“在察舉時代,經學、文學稍稍分途,科舉時代,兩者漸漸合一,唐至宋初一段似以文學為主,表里皆文學;宋元以后漸漸是以經學為主,或者說以經學為里,文學為表,然而錄取中式卻往往還是不能不以‘表’(形式)為定。作為經義應試文的八股在次一級的意義上仍然是經學與文學的一種結合,其內容是經學,形式則為文學。”[6]文學是科舉考試的主要內容之一。[7]文學這種在今天被認為主觀性很強的語言藝術的存在,長期卻被當成檢驗一個人資質高下的客觀標準。[8]即使是那些科舉場上失意的文人,也常常被各級官員招為幕僚從而與那些達官顯貴分享權力。實際上,中國古代絕大多數文學家,即便本身沒有一官半職,總與各種各樣的官員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其二是指作為文化習性的稀缺性。所謂習性,根據布迪厄的觀點,簡單地說就是某種性情傾向。[9]一方面,一個社會行動者的文化習性來源于他所遭遇的社會結構對自己的塑造,另一方面,文化習性作為可以辨識的特定社會階層的身份標志[10],又決定了一個行動者在社會空間中實踐活動的可能范圍和限度。文學無疑是人類文明的最高標志之一,對于一個出身高貴或希望自己顯得高貴的人來說,擁有一定程度的文學能力或文學知識,顯然是一項使自己在社會空間尤其是上層社會里游刃有余的基本技能之一。在春秋時代,“不學詩,無以言”,一個外交官不會熟練地引用《詩經》是不可想象的。《詩經》后來被指定為儒家的基本經典,成為試圖進入權力場的士子們的必讀書。中國歷代帝王,除了大多數開國皇帝外,罕有不能詩善賦的。在宮廷里,在飲宴中,在宦游生涯中,吟詩作賦乃是必不可少的應酬交際手段。在西方,情形也同樣如此。特別是在文藝復興時期,文人墨客可以憑著對荷馬或古典文化的熟諳,成為意大利大大小小諸侯的座上賓。布克哈特指出,14世紀的暴君“渴求聲譽和熱衷于不朽的事業,所以他所需要的是才能而不是出身。他和詩人、學者為伍,感到自己有了一個新的地位,的確,他感到自己幾乎有了一個新的合法的根據”[11]。15世紀的暴君情形也同樣如此。擁有勃艮第王朝消滅以來歐洲最顯赫的宮廷的暴君洛德維科·摩爾“要求同所有和他一樣靠個人才能而取得地位的人——學者,詩人、藝術家、音樂家,都建立起聯系。他所創造的大學,與其說是為了學者們教學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對于圍繞在他周圍的那些知名之士所注意的,主要也不是他們的名望而是他們的交際和效勞”[12]。這就更不用說著名的梅第奇家族與許多文人和藝術家之間的關系了。可以說,在許多社會歷史語境中,一定程度的文學修養和文學能力,乃是一個人獲得話語權的主要條件之一。文學趣味雖然在理論上屬于所有人,但實際上卻屬于支配著社會的少數“權力精英”。[13]從這種意義上,盡管文學本身往往并不構成現實的、操作意義上的權力,但是,由于“藝術和文化消費是被預先決定用來實現將社會區隔合法化的社會功能”[14],由于對文學藝術的推崇和迷戀在諸如教育、沙龍、士大夫社交圈、新聞媒體之類的社會體制中得到不間斷的再生產和再確認,由于文學素養、文學氣質、文學天賦被建構和認同為上流社會的自然特征,因此,文學具有符號權力也就是不言而喻的事了。
其三是指作為文化產品的稀缺性。文學文本固然是作為有限存在者的作家的精神創造,但另一方面,它又可以筆之于書,借助于語言符號而垂諸青史,古人把它列為三不朽之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15]貴為九五之尊的皇帝曹丕在一段不無傷感的話中把這一點說得很明白:“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16]因此,文學的寫作就具有另一層含義:文學的敘事不僅僅可能影響著對一些當下事物的認識,而且可能支配著后人對這些事物的認識。陸游詩云:“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說的就是這層意思。在這方面,最明顯的莫過于史書(古人認為具有良史之才的一個基本條件,就是必須首先擁有某種程度的文學天賦)。有些人,介乎可以列入史傳和不可以列入史傳的范圍之間;又有些人,肯定要上史書,但在史書上寫得好寫得壞,全系乎史官一念之間。所以歷來傳說著一些史官向傳主及其后人索取潤筆的丑聞,比如班固受金,陳壽求米之類。《魏書》的作者魏收曾經把話說得很露骨:“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17]精英文學領域可能顯得隱蔽一些,表現形式也可能沒有這么露骨,但性質則是一樣的。我們不必說可以影射別人的小說,即使是詩文,花重金定購名家作品的,也大有人在。關于這一點,翻開中國古代著名文人的文集,看一看上面的應酬詩、碑文之類所占的比例,就可以一目了然。個中原委不難理解:花一點銀兩或送點東西作為潤筆費,就有可能依傍文學家的生花妙筆而揚名千古,這原本是一本萬利的買賣。[18]另一方面,文學作為文化產品的稀缺性其意義還表現在,當對它的某種排他性占有作為一種投資,介入到各種社會空間尤其是文學共同體的斗爭之中時,它有可能獲取一定數量或一定類型的物質利潤或符號利潤。當然,利潤的回報程度視乎特定的歷史語境和社會條件。在文化生產場比在整個權力場效果可能要明顯一點,而在一個技術官僚統治的時代,其意義就不如在一個相對注重文化生產的社會例如盛唐或者古希臘社會那樣突出。
顯然,無論哪個時代,被我們稱之為文學的東西總是和某種體制的合法認同聯系在一起[19],無論哪種情況,比較起人們的精神需要、比較起其他多如恒河沙數的隨生隨滅的話語而言,文學總是稀缺的。當這種稀缺性充當著社會區隔的功能的時候,當它與一定的權力體制的合法認同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當它依據自身再生產能力維護著現存不平等社會秩序及其再生產時,當它將既定社會空間的結構關系永久化、合法化和自然化時,文學必然由于擁有一定的符號資本而表現為一定的符號權力。以上我們分別從兩個主要方面討論了作為文學的文化資本根本屬性的文化稀缺性。
但文學的文化資本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中具有不同的性質和意義,大體上說來,在前現代社會,文化能力、文化習性和文化產品的稀缺性與權力體制的同謀關系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但到了現代社會,隨著識字人口的激增,媒介文化的興起,人類表征領域極大的拓寬,社會區隔的基座的急劇抬升,文化能力的普遍提高,文化習性不再是少數貴族精英的專利,文化產品也由稀缺變成了過剩,并出現了通俗文學與嚴肅文學的區隔,這樣,構成文學權力符號資本的文化稀缺性開始嚴重萎縮,從它以前所壟斷的表征領域里漸漸退守到文學自身在場的純粹場域,盡管嚴肅文學仍然繼續獲得權力體制的合法認可,但文學已經被報紙、廣播、電視、電影等排擠到文化場的邊緣地帶,不再能夠以全知全能的視角來俯瞰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