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日本留學的中斷
(一)不得已退學
戴季陶進入日本大學,與同為四川籍的謝健、金銳新(工手學校學生)及湖南籍的楊子鴻成為好友,號稱“松濱四友”。戴與金銳新同住位于麹町的松濱館,此旅館專門面向日本客人,不太歡迎中國留學生。[1]因其兩人皆能講一口流利的日語,尤其是戴季陶經常在報紙、雜志上發表詩或小說,旅館的老板很佩服這位優秀的年輕人,遂破例允其居住。當時的中國留學生中,有很多人是幾個人共租一個房子并雇用女傭,且多與中國人接觸,而非積極地去了解日本社會。戴季陶卻與此大不相同,住宿于只面向日本人的旅館,并和老板結下了很深的友情,有機會與進出旅館的日本人進行交流,從一般大眾的水平上了解日本的國民性,為其后來日本觀的形成起到了很大作用。日本旅館一般將食宿費合起來計算,食費以外的香煙、火柴、郵票等費用都是旅館臨時墊付,月終結賬。松濱館的老板因喜歡戴季陶的才能,住宿費以外的其他費用算得并不嚴格。
戴季陶來日時,帶著賣掉三十畝祖田得到的七百元,作為留學費用,為了安全起見,將錢分為兩部分,五百元裝在懷里,剩下的二百元放在提籃底層。當他從四川坐船到達漢口時,突遇強盜,提籃被搶走。傷心無比的戴季陶放聲大哭,因得到同姓族兄的安慰及照料才得以來到日本。數年過去,戴季陶在經濟上日見困窘,家中亦無法寄錢給他。戴季陶經常向朋友借錢或得到一些援助,松濱館的主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常向主人借零用錢,甚至后來從老板那里借錢償還其他債務,由此可知二人關系之密,交流之深。但是長此以往,巨額借款無法償還。三年級的時候,戴季陶在經濟上越發困難,甚至連學費都是用金銳新家的匯款代付的。此時松濱館的老板也在經濟上發生困難,要求戴季陶限期還錢。戴季陶別無他法,不得不考慮退學。回國的旅費還是依靠謝健當掉妻子的戒指及大學講義得錢買來。如此,陷入經濟困難的戴季陶因無法支付旅館房租,終于不得不在畢業前退學、回國。十八歲的戴季陶臨行前放聲大哭,不得已告別好友,于1909年夏滿懷遺憾地離開了日本。
因此,在日本大學畢業生名簿中并沒有戴季陶的名字。但是在1940年興亞院政務部編輯出版的《日本留學中華民國人名調》中,作為推薦校友記載著“戴天仇”[戴季陶1910—1920年代所用的筆名]的名字(629頁)。這似與私立日本大學學則總則第四條規定,即“擁有畢業證書的人方可成為本大學的終身校友”相違。[2]但是,日本大學校友會規則第五條規定,“特請知名人士成為本會名譽會員”[3],由此可認為因戴季陶回國多年后,在中華民國的政治、文化、特別是對日外交上,成為頗具影響的知名人士,因而被收入名簿之中。以往的研究均認為戴季陶不得已而退學的原因是經濟困難,但是要想畢業,對于異常聰明的戴季陶來說,難道果真毫無辦法嗎?
(二)救濟措施
日本大學學則第四十八條規定,對于成績優秀、品行端正的學生,通過臨時考試可被選為“特待生”,并“將得到獎品,或享受免除其一年以內學費的待遇”。第四十九條規定,“對于成績優秀、品行方正但無法交付學費的學生,作為貸費生,可向其貸款年額二百元”。再有根據第四十五、四十六條,“五個月以上在籍并全部交納學費的學生,因病或其他不得已緣故,滿六個月以上不能上學時,經本大學許可,可在一年以內休學。”“休學期間不需交納學費”。[4]特待生、貸費生、休學無論哪項措施,對于貧困篤學的學生來說都是甚為有效的救濟方法,但不知戴季陶是未申請,還是申請了未被批準,或者此制度不面向留學生,無論怎樣,因經濟困難不得已退學的事實說明戴季陶未能享受到此等優待措施。另外,如前所述,一年有三次畢業考試,學生可任選其中各個科目,分數次參加考試。謝健就是提前三個月于1909年畢業的[5],“聰明異乎尋常”的戴季陶若想努力應試的話,是完全有可能考試合格,提前畢業的。但是事實上,最終結果卻是不得已抱憾歸國。
另一方面,當時留日學生肩負著通過日本向中國人介紹西方文明的使命,進行了大量的翻譯及雜志出版活動。例如宋教仁盡管患有神經衰弱癥,但留日半年后即在神田工藝學堂教授中文,一年后翻譯了《日本憲法》、《露國之革命》、《英國制度要覽》、《各國警察制度》等大量書籍,賺取稿費。[6]日語水平遠遠高于宋教仁的戴季陶,卻沒有參加過譯書活動。此外,據說他曾經常向各報投稿,與日本作家爭稿費[7],然而這些也只不過是臨時收入且數額有限,不足以維持生計。
如上所述,盡管有特待生、貸費生、休學、通過考試提前畢業、以及譯書或寫文章賺取稿費等多種救濟或自救措施,但是無論哪一種戴季陶都沒有采取。由此筆者認為迫使他回國的真正原因并非單純的經濟困難,而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使其失去在異國繼續奮斗的動力。那么到底是何事呢?
(三)精神打擊——初戀的困惑
在師范學校學習的時候,戴季陶與官府選派來日的山西省籍王用賓相識,后來又成為日本大學的同學。1905年中國同盟會成立時,王用賓直接向孫中山要求加入同盟會,受到稱贊。經他介紹加入同盟會的山西省籍者超過百人。[8]戴季陶通過王用賓認識了很多革命黨員,也得知了孫中山及中國同盟會。1905年8月13日,多達1300人的中國留日學生主辦了歡迎孫中山的大會,據戴季陶稱,其亦參加了此次大會,初次聽到孫中山的演說,認為孫中山是一個偉大的革命家。[9]但是戴季陶在留學期間,幾乎沒有參加政治活動。其原因是他認為從事政治活動者中有不少人“人格卑劣,品行低下,思想齷齪”[10]。
戴季陶雖然與中國留學生的政治活動保持一定的距離,但在1908年卻積極參與、組織了日本大學中國留學生學友會。當時日本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已逾千人,卻漫無組織。為了便于交流,戴季陶與楊子鴻、胡霖等商量組織學友會。為了防止學生通過組織團體宣傳革命,進行反清活動,當時的駐日留學生監督田景炤反對此事。戴季陶在與其交涉、籌措經費等各方面,均率先積極活動,終使學友會得以成立。在成立大會上,日本文部省和清國公使館派來代表參加,日本大學松岡校長及大部分教授出席,大學內外的留學生多達二千人以上,成為空前的盛況。十七歲的戴季陶當選為大會主席,他用成都方言和流利的日語致開幕詞,其能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揮。最后他被選為日本大學中國留學生學友會會長,謝健被選為書記。情感豐富的戴季陶,有一個習慣就是無論哀樂總愛大哭,此日回到松濱館后,又是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哭。[11]
戴季陶在留學生團體設立過程中表現活躍,成為領導,因此增加了與其他團體接觸的機會,并受到注目。其中需要特別提及的是他與朝鮮留日學生的交流活動。1908年10月25日戴季陶在東京結識了朝鮮留日學生團體的中心人物、1920年代末提倡三均主義主張朝鮮獨立的趙素昂(當時為明治大學法學部學生)。趙素昂對戴季陶評價甚高,稱其為“大才”,并特意去拜訪他。[12]另外,戴季陶還和作為政治犯亡命日本、為國事奔走活動的僧侶金永基有過交流,并得其贈詩。他評價在日韓國人“亦頗有勇于為義,奔走國事,毫不計及一身之利害者”[13]。對朝鮮人有如此認識的戴季陶積極與朝鮮留學生交流,并對他們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此時在其留學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對其人生產生了重大影響的事情。
據謝健回憶,戴季陶和朝鮮復國志士交往中認識了一位李姓女子留學生。她是大韓帝國皇帝叔輩的女兒。朝鮮留日學生中,有很多愛國革命志士秘密從事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斗爭。因此,日本政府對韓國學生嚴加防范,限制其自由活動。在日韓合并前,若是公主身份的人在東京留學,對日本來說其政治價值甚高,不會無視其行動。戴季陶與李公主的交往初時秘密進行,后來深深相愛的兩人相約訂婚,且舉行了訂婚宴。戴季陶在宴會上唱了日本歌,謝健唱了家鄉戲川劇“叫花子排朝”。李皇叔朗讀了《論語》中的一個段落,到場的友人都衷心地為他們祝福。最后感慨萬千的戴季陶放聲哭道:“人生遇合,不過如此。”但是,數日后李公主卻突然不知去向。據謝健回憶,“對方可能因政治上的關系,似受威脅,不三日,交往遂絕”。完全沉浸于幸福之中的戴季陶突然遭此打擊,意志完全消沉下來,在異國純潔的初戀變成了政治犧牲品。以后戴季陶對此事絕口不提,知者甚少。[14]1926年戴季陶在一次講話中說:“兄弟對于世界革命的人物,也頗有往來,對于世界各國革命的事情,實是常常放在心頭的,而我對于高麗的革命,特別關心。這或是因為我第一次訂婚的系高麗人吧。”[15]經過十七年的歲月,戴季陶依然對此事記憶猶新。
不難想象在異國他鄉的純潔婚約以這種形式告終,對于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十八歲青年來說,打擊是何等之大。筆者認為或許正是由于這場純潔婚姻的徹底失敗,使得感情豐富、富于浪漫色彩的戴季陶意志消沉,失去了在異國繼續努力奮斗的動力。這或許亦為戴在辛亥革命期對日本失望、反感的原因之一。而當時最直接的影響則是導致戴季陶留學的中斷。
綜上所述,在日本求學的戴季陶因經濟困難退學,不得已回國。雖然有特待生、貸費生、休學、早期畢業、以及通過翻譯或文筆活動獲得報酬等好幾項救濟或自救措施,但他均未選擇。在留學期間,戴季陶積極參加組織中國留學生學友會的活動,并直接與大學及清國公使館方面交涉,鍛煉了他的組織領導能力。并因此增加了與韓國人交流的機會,這種交流使他可以從第三國的立場上觀察日本及中國的問題。但是筆者認為與韓國李公主的婚約失敗給青年時期的戴季陶帶來極大的精神打擊,使其失去了在異國繼續求學的動力。另外,此種屈辱又是使一生留下浩瀚文章的戴季陶,對自己的留學經歷談之甚少的原因。
[1] 謝健:《戴季陶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獻詞》,陳天錫編:《戴季陶先生文存》三續編,290頁。
[2] 作道好男、江藤武人編:《日本大學創基八十五年》,138頁。
[3] 日本大學編:《日本大學九十年史》上卷,366頁。
[4] 作道好男、江藤武人編:《日本大學創基八十五年》,142頁。
[5] 謝健:《謝鑄陳回憶錄》,28頁。
[6] 宋教仁:《宋教仁日記》,75、118頁。
[7] 謝健:《謝鑄陳回憶錄》,25頁。據徐鰲潤:《戴傳賢對“民族國際”的推行與貢獻》,249—250、280頁記載,戴曾化名“闕名”在中國同盟會機關報《民報》第19號(1908年2月25日)上發表《仇一姓不仇一族論》。他還用同樣的化名在《民報》第19號上發表了《預備立憲之滿洲》。另外,他在第17號(1907年10月25日)化名“不共天”捐款7元,化名“西川漢史”捐款7元,在第24號(1908年10月10日)化名“我亦漢民”捐款2元,共計16元。當時1份《民報》定價為2角。民報報館編:《民報》第17號、19號、24號,中華書局,2006年,影印版,161、2669、3085—3098、3718頁。但無旁證,仍待考察。
[8] 王用賓于1911年畢業,留日期間曾參與學生運動。例如1909年8月14日在清國留學生會館與明治大學的邵修文一起,就安奉線敷設問題以國民聯合會的名義進行反對運動,提倡排斥日貨。詳細參照:《在本邦清國留學生關系雜篡·乙秘第1900號、1903號》,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后來,他曾幾次當選為同盟會山西支部長,還擔任過太原《晉陽公報》編輯長、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長等重要職務。1928年成為考試院院長的戴季陶,在1930年至1934年推薦王用賓任考選委員會副委員長、委員長。肖如平:《國民政府考試院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78頁。王在中日戰爭期病死于重慶。
[9] 戴季陶講演、陽春暄記:《總理行誼演講詞》1942年1月19日,陳天錫編:《戴季陶先生文存》三續編,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1971年,118頁。
[10] 戴季陶:《愛之真理》,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下冊,1490頁。
[11] 謝健:《謝鑄陳回憶錄》,26頁。
[12] 裴京漢:《三均主義與三民主義》,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華民國史研究三十年(1972—2002)》下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1125—1126頁。參照裴京漢:《從韓國看的中華民國史》,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64—69頁。
[13] 戴季陶:《天仇叢話》,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下冊,730頁。
[14] 謝健說:“惜此公主芳名偏忘卻,不無遺憾。”謝健:《謝鑄陳回憶錄》,26頁。另外,據說戴季陶得到韓王女婿、錦陵尉樸泳孝的信賴,與“小公主”(母親為永惠翁主)戀愛、結婚。徐鰲潤:《戴傳賢對“民族國際”的推行與貢獻》,256頁。但是,哲宗的王女永惠翁主(1859—1872年7月4日),1872年4月與樸泳孝結婚,僅三個月后去世,因此不可能成為“小公主”的母親。另外,樸泳孝(1861—1939)是一位致力于實現朝鮮半島近代化的開化派政治家,曾在1882年及1884年二次亡命日本,在韓國有親日派政治家之惡名。樸確曾有一女,該女是其1886年在長崎與李姓韓國女性所生,名為樸妙玉。妙玉至1899年生活在長崎,1899年10月與樸泳孝同去神戶,1901年4月至1907年6月在神戶親和女學校上學,并成為該校最初的外國人畢業生。1907年6月末樸泳孝獲得特赦,妙玉隨父歸國。1907年9月至1908年8月樸泳孝被判流刑流放濟州島,妙玉同行。后因改為一年徒刑,妙玉于1908年8月早于父親回到漢城。姜健榮:《開化派領袖們的日本亡命——追尋金玉均、樸泳孝、徐載弼的足跡》,朱鳥社,2006年,168—170頁。至1909年戴季陶回國前為止,父女二人似乎并未再去日本。因此筆者認為在1908年至1909年期間,其與戴季陶并無可能在東京相識相愛。筆者將繼續調查李公主的身份。
[15] 戴季陶:《革命的知識與革命的工作講辭》,1926年11—12月,《革命先烈先進詩文選集》第4冊《戴傳賢選集》,中華民國各界紀念國父百年誕辰籌備委員會,1965年,5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