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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理論構建與身份認同

1887年黃遵憲率先提出了“言文合一”的主張:“文字者,語言之所從出也。雖然,語言有隨地而異者焉,有隨時而異者焉;而文字不能因時而增益,畫地而施行。言有萬變而文止一種,則語言與文字離矣?!w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余又烏知夫他日者不更變一文體為適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夫!欲令天下之農工商賈婦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簡易之法哉!”[1]梁啟超繼承了黃遵憲的主張,提倡“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倡導“言文合一”,但黃、梁二人都沒有提出要“廢棄古文”,正式舉起“崇白話廢文言”大旗的是裘廷梁。1897年,裘廷梁在《蘇報》上發表《論白話為維新之本》,指出:“有文字為智國,無文字為愚國;識字為智民,不識字為愚民,地球萬國之所同也。獨吾中國有文字而不得為智國,民識字而不得為智民,何哉?裘廷梁曰:此文言之為害矣?!瓎韬?!使古之君天下者,崇白話而廢文言,則吾黃人聰明才力無他途以奪之,必且務為有用之學,何至暗沒如斯矣?”[2]此外,陳榮袞、王照、林獬、劉師培等人也是白話文的積極倡導者和晚清白話文運動的積極參與者。雖然晚清白話文運動沒有取得成功,但他們的理論主張為五四白話文運動打下了基礎。

然而,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陳獨秀、胡適、周作人卻都否認這一點,極言五四時代開創了白話文學的先河。他們雖然不否認晚清白話的流行,但認為其目的在于“宣傳革命”和“開啟民智”,與文學和語言無關,因而否認晚清白話文運動與五四白話文運動的聯系。周作人說:“在這時候,曾有一種白話文字出現,如《白話報》《白話叢書》等,不過和現在的白話文不同,那不是白話文學,而只是因為想要變法,要使一般國民都認識些文字,看看報紙,對國家政治都可明了一點,所以認為用白話寫文章可得到較大的效力。因此,我以為那時候的白話和現在的白話文有兩點不同:第一,現在的白話文,是‘話怎樣說便怎樣寫’,那時候卻是由八股翻白話。……第二,是態度的不同——現在我們作文的態度是一元的,就是:無論對什么人,做什么事,無論是著書或隨便的寫一張字條兒,一律都用白話。而以前的態度則是二元的……在那時候,古文是為‘老爺’用的,白話是為‘聽差’用的??傊菚r候的白話,是出自政治方面的需求,只是戊戌政變的馀波之一,和后來的白話文可說是沒有多大關系的?!?a href="#new-notef3" id="new-note3">[3]

周作人這里主要強調的是,晚清白話文運動不是從文學上來立論的,其出發點和實質與五四時期是不同的。其實,即便從語言的角度考察,二者也是有聯系的。晚清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已經認識到語言文學改良本身的意義,并分析和說明過其中的緣由、利弊。他們認識到語言和文學是依循進化而發展、隨時遞變的?!拔恼率沁_意之器”,“文學與風氣相消長,萬國皆然”。但求“明白曉暢,務其達意”,“適用與否為標準”。因而語言文字無分雅俗,只分死活?!坝兴詾檠哉?,今雖以白話代之,質干具存?!?a href="#new-notef4" id="new-note4">[4]進而指出,語言文字合一之必要,不能口手異說。尤有進者,覺察到中國方言眾多,語言不統一之弊,而提出要統一全國語言,形成國語。至于國語完成的方法,乃有賴白話報的日益深入和普及。這一點與胡適后來在他主編的《競業旬報》的《發刊辭》和《凡例》中主張的“國語大同”“文言一致”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胡適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理論先鋒,1917年1月他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斷言“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5]。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1917年5月1日,胡適又提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學,今人當造今人之文學”“今日文學之正宗,當以白話文學為正宗”[6],對白話文進行身份認同。陳獨秀指出文言文:“既難傳載新事新理,且為腐毒思想之巢窟”[7],并聲明:“鄙意容納異義,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8]對白話文的正統地位和身份進行了驗證。1917年5月,劉半農在《新青年》第3卷第3號上發表《我之文學改良觀》,從語言學、文體學、音韻學等方面給出了文學改良的具體辦法。

為切實提高白話文唯我獨尊的地位,胡適等人一方面強調“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一方面又將“白話文學”正名為“國語文學”。胡適宣稱:“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出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才可算得真正國語?!袊粝胗谢钗膶W,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9]白話之為“國語”的說法流行開來,有利于消除此前以“俗語”“俚言”指稱“白話”所包含的輕視。而且,白話不但“可以用來創造中國現在和將來的新文學,而且要用那‘國語的文學’來做統一全民族的語言的唯一工具”[10],其前途正可謂燦爛輝煌。胡適等人懷抱創造新文學的勇氣,期望“盡量采用《水滸》《西游》《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白話;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夠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話來補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來補助”,“努力去做白話的文學”。胡適相信,這樣必能造成“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即“將來中國的標準國語”。[11]

然而改革不是一帆風順的,胡適的提議遭到了封建復古勢力林紓等人的極力反對?!段膶W改良芻議》發表后不久,林紓就寫了《論古文之不該廢》進行反駁,并寫了文言小說《荊生》《妖夢》,鼓吹用武力將新文化運動鎮壓下去。林紓認為白話文鄙俚淺陋,如果用白話文做文章,“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12],并說:“古文者,白話之根柢,無古文安有白話?”白話“萬無能成之理,吾輩已老,不能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辯之者”。[13]

新文學陣營以《新青年》《每周評論》《新潮》等刊物為陣地,對林紓等人的復古派言論進行了激烈的反駁。陳獨秀發表了《關于北京大學的謠言》《林紓的留聲機》,魯迅發表了《現在的屠殺者》,蔡元培發表了《答林君琴南函》等文章批判復古派的言論。除了復古派以外,五四白話文運動還遭到了梅光迪、胡先骕、吳宓等學衡派代表人物的反對。這些反對的聲音和論爭并沒能阻擋白話文的腳步,反而迅速擴大了白話文的影響,也許這正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們希望看到的景象,他們不怕與學界論爭,擔心的是被學界所漠視。

晚清作者雖給予白話文一席之地,卻僅以之為啟蒙大眾的工具,因此,晚清白話文的使用和接受都是具有明顯等級意識的。五四的民主思潮與平民化意識,取消了使用文言的語言特權;“白話為文學正宗”觀念的確立,意味著“推翻向來的正統,重新建立中國文學史的正統”[14],文言文的典則于是淪為“選學妖孽,桐城謬種”。[15]白話文獲得了理論上的支撐,得到了成為現代文學主要書寫文體的身份認同。

從語言本質上而言,五四時期胡適等人所提出的白話文理論相對于以往的白話文理論是一種全新的語言理論和語言體系。對于中國古代白話而言,胡適等人的白話文理論在理論資源和思想指向上具有十分明顯的西方語言理論痕跡,也就是說,在胡適等人的思想中,中國現代白話應該與中國古代白話和民間口語歸屬于不同的語言體系,一個是古代的、傳統的語言體系,一個是現代的、西方的語言體系。五四時期的白話與古代白話和民間口語雖然同屬于漢語這一文字系統,但卻歸屬于不同的語言體系。正如李歐梵所言:“在‘五四’文學中形成的‘國語’是一種口語、歐化句法和古代典故的混合物?!?a href="#new-notef16" id="new-note16">[16]雖然這種表述仍然存在質疑,但這種表述的思想邏輯卻是正確的,一方面指明了現代漢語的來源,另一方面將現代漢語和古代漢語放置在不同的語言體系中進行考量。如果從語言工具層面上勘察,五四時期的白話與古代白話沒有實質性的差異,都是一種交流的工具和媒介。但如果從思想層面上勘察,就會發現二者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五四時期的白話是在全盤否定傳統文化,全力追尋西方文化的歷史語境中產生的,雖然吸收了一些民間口語的成分,但它的語言趨向和思想指向明顯轉向了西方,西方語言中的一些概念、術語、范疇和話語范式,及其裹挾的西方現代思想被整體移植到五四時期的白話中,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五四時期的白話理論彰顯出現代意識。因此,從思想層面上而言,五四時期的白話理論為中國現代文化的現代化和中國現代文學的現代性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1] 黃遵憲:《學術志二:文學》,《日本國志》第33卷,上海圖書集成書局1898年版。

[2] 裘廷梁:《論白話為維新之本》,《清議報全編》第26卷。

[3] 周作人:《文學革命運動——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五)》,1932年3月31作,署名周作人,未收入自編文集,見《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4—96頁。

[4] 陳萬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63—164頁。

[5] 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1月1日。

[6] 胡適:《歷史的文學觀念論》,《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1日。

[7] 陳獨秀:《答書》,《新青年》第4卷第4號“通訊”欄,1918年4月15日。

[8] 陳獨秀:《答胡適之》,《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56頁。

[9] 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4卷第4號,1918年4月。

[10] 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

[11] 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4卷第4號,1918年4月。

[12] 林紓:《致蔡元培書》,《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資料》,上海:光明書局1934年版,第103頁。

[13] 林紓:《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原載1919年4月《文藝叢報》。

[14] 胡適:《〈建設理論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

[15] 錢玄同:《致胡適之》,《新青年》第3卷第6號,1917年8月。

[16] 〔美〕費正清:《劍橋中華民國史》上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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