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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白話寫作與地位確立

信奉“實驗是真理的唯一試金石”的胡適曾發表《論短篇小說》《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談新詩》等文章提倡新文學創作。他自己一方面積極從事白話詩、白話小說、白話戲劇的創作,一方面用白話翻譯易卜生、莫泊桑、都德等人的作品。白話詩的誕生最能體現五四文學語言的革命實績。胡適在1917年2月號《新青年》上發表了白話詩八首,其中最有名的是《蝴蝶》,被認為是我國第一首白話詩:“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此后,劉半農、沈尹默等五四文人紛紛響應,群起寫作,不斷有新詩在《新青年》上發表,由占據制高點的文學研究者撰寫的白話詩歌,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文學的殿堂。

周作人最早發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是《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新青年》第4卷第1號,此文于1917年9月交于錢玄同)。該文翻譯了美國批評家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批評,內中有一些引用原文的話,引用小說的部分,是白話。(胡適1917年1月提出文學改良,提倡白話文。)這可以說是周作人最早翻譯的白話評論文章,也是最早翻譯的小說。因此,周作人《新青年》時期的文學活動以希臘“古詩今譯”為開端,他首先以杰出的翻譯家身份出現在五四文壇上不是偶然的。

1918年5月被稱為第一篇現代小說的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新青年》上發表。此后,大量白話小說、白話散文、白話文學評論和白話譯作借助《新青年》得以刊行。僅1918年5月至1921年8月,魯迅就在《新青年》上發表了《阿Q正傳》《孔乙己》《藥》等50篇作品,另外,葉圣陶的白話小說《這也是一個人》、郭沫若的白話新詩《鳳凰涅槃》等大批優秀的白話文學作品都是通過《新青年》問世的。20 世紀20 年代后創辦的《語絲》《現代評論》《小說月報》等文學期刊刊載的也都是白話文學作品或文學評論。

白話文的創作實踐證明了白話文理論的可行性,五四作家們通過試寫證明白話“也帶一點幽默和雍容;寫法也有漂亮和縝密的,這是為了對于舊文學的示威,在表示舊文學之自以為特長者,白話文學也并非做不到” 魯迅:《小品文的危機》,《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76頁。。盡管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們對白話文大加贊賞,但五四時期的白話文淺薄、貧乏、文法混亂卻是不爭的事實。五四白話文運動的成功,表面看來是由于文言文的僵死,事實上,是由于白話文在當時承擔了將新思想最快最廣泛地傳播給更多的人的使命。文言只是少數知識分子所掌握和使用的工具,影響范圍太小,不能滿足盡快傳播新思想的現實需求,而白話文卻切合了“大家不能等”“社會不能等”的時代精神,因此,五四白話文徹底取代了文言文。

《新青年》從1915年開始倡導思想革命,1917年開始的五四白話文運動使思想革命獲得了傳播工具。五四白話文運動建基于晚清白話文運動在量上的積累。而“新文體”大量輸入的表現新思想、新事物的“新名詞”,則彌補了晚清白話文的不足,成為五四白話文學汲引的另一源泉。源遠流長的明清白話小說(包括清末受西方與日本影響產生的“新小說”),也培育了五四文人的白話文素養。五四文人取三者之精華,將白話文、新名詞與文學的美感合為一體,祛除了簡陋、缺乏現代性、不長于論說等文言文體的短處,造就出傅斯年所謂“理想的白話文”即“歐化的白話文”。

白話文經歷了從理論提倡到以白話報刊為標志的實踐性發展,并最終通過五四文人的試寫證明了其理論可行性的過程。晚清和五四的先覺知識分子,以社會的發展、民族的進步己任,站在啟蒙的立場和語言進化的角度,論證言文合一的必要性和“抱著古文而死掉”還是“舍掉古文而生存”的問題,為我國國語的統一做出了重要貢獻。

1920年1月,民國政府教育部承認白話為“國語”,規定小學課本改用白話文教材,很快,中學的國語課本乃至大學的文學課本也大量收入新文學作品。1921年,全國教育會聯合會新學制課程標準化起草委員會頒布了《中小學各科課程綱要》,將小學、初中和高中的國文科統一定名為國語科,明確規定國語課的教材和教學內容為白話文。至此,文言文正式壽終正寢,白話文以嶄新的姿態登上歷史舞臺,真正具備了“文學正宗”的資格,開創了中國語言文學的新局面。

但我們需要將思考的靶心聚焦在五四白話文寫作所呈現出來的獨特精神現象上,從五四文學語言的白話現象中透析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精神空間、靈魂深度和詩意表述,探尋五四白話文寫作過程中展現出來的語言變革所具有的精神力量,進而考量五四白話文運動對于中國文學現代化所具有的重大意義。五四白話文寫作對于白話語言的運用和歐化趨向,在實質上應該是具體歷史情境中中國人的一種深刻的現代性精神體驗。語言的白話與歐化是在中國社會特定轉型期內,中國社會將西方語言作為西方現代思想的一種表征和符號移植到中國本土情境中,并通過文學運動的方式植入到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中。文學語言的白話與歐化一方面是對傳統文言落后性的批判和否定,另一方面是一種新的人生體驗與文化體驗,白話文運動打破了中國傳統文學的封閉格局,激活了中國人沉寂的心靈體驗,并將這種體驗以白話文學的方式展現出來。同時,從文言文到白話文的轉變也彰顯出五四時期中國社會普遍的變革精神和現代轉型觀念,而這種精神和觀念具有激進的先鋒性和破壞性,以一種激進和決絕的姿態,斷裂式地推進了中國文學的重大轉變。

盡管如此,五四白話文運動所取得的實際歷史功效卻值得懷疑和警惕。雖然白話文主流地位的確立和文言文的逐漸消隱使中國傳統文化逐漸斷裂和瓦解,但實質上,五四新文化運動所提倡的自由、民主、科學、平等、人權等西方現代性思想、現代性體驗和現代性規則卻并沒有隨著白話文地位的確立而生成。五四白話文運動對文言文的全盤否定切斷了中國傳統文化進行現代性轉化的語言通道,以絕對的二元對立思維形態構建起來的白話文對于新文化的建設和傳播確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白話文的確立不是以思想文化的更新為起點、通過對西方現代文化的有效滲透和引進來推進文言文改革的,而是直接將文言文徹底否定和驅趕,以一種語言暴力的方式進行語言革命。也就是說,陳獨秀、胡適等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希望通過文言與白話的顛覆式轉換完成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的更替與置換,但他們的目的并沒有真正地實現。實質上,白話與文言的顛倒只是一種語言工具和表述方式的變更,中國傳統文化的歷史惰性和思維方式并沒有隨著文言的消隱而消失,白話文所裹挾的并不是真正的西方現代思想和現代文化,飄浮在白話文上的只是西方文化的一個表層和外殼,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層價值系統并沒有發生實質性的現代變革和完成深度現代化的改革。

從另一種視角而言,白話文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進行思想啟蒙的語言工具實質上并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具有西方現代意義的科學、真正的民主政治、人的自由解放、社會公平體系的建立等一系列現代性命題并沒有植入中國人的精神思維和中國文化的價值觀念中。雖然,對語言的變革牢牢占據了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意識中心,但他們并沒有反思這種語言變革本身的價值取向、思維定勢和實踐方式中存在的內在缺陷和漏洞,而是一味地批判傳統文化的劣根性和中國人的國民性,從而使自己的行為本身產生了虛妄和困頓。而從白話文的歷史實踐而言,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白話文寫作激情并沒有在中國作家寫作中轉變成一種常態,而是逐漸蛻變為一種矛盾和困境:一方面是必須依然將白話作為表明自己新文化傳播者身份的語言認同,另一方面又明顯地感知到白話文所帶來的各種虛妄與局限,進而形成一種普遍性的語言焦慮,一種漢語主體性缺失的深層次焦慮。尤其是在文化全球化的當下語境中,中國作家忽然發現漢語無法尋找到自己的文化根基和歷史淵源,漢語成為飄浮在紙上的僵死的符號,失去了文化母體的喂養,從而引發了漢語在世界語言體系被邊緣化的危機,這不能不說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另一種面相。

[1] 魯迅:《小品文的危機》,《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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