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媒介語境與語言變革
在某種意義上,從晚清至五四這一段歷史演進,可以被勘察為有關語言的更迭和交替史。在這段歷史轉型期中,長期占據中國語言中心和正統位置的文言與一直被壓抑游寄于語言邊緣位置的白話,實現了一種顛覆式的位置對調和語境置換。文言由中心位置跌落到底層,受到了批判和打壓,而白話由邊緣逐漸趨向中心,受到鼓吹和追捧,并成為一種具有現代性意味的語言。但是,這兩種語言之間的轉換并非僅僅是發生在語言內部的語言范式之間的單向度的互換和挪移,而是與社會發展趨勢、時代精神走向、歷史整體語境和主流意識形態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尤其是晚清至民初時期,白話報刊的大范圍崛起,成為社會的主導媒介,使語言的使用語境、傳播渠道、接受方式和受眾群體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并成為語言變革的重要維度:一、促進了文言文向白話文的轉變,使白話文成為一種社會通用語言;二、通過語言的轉換對民眾進行思想啟蒙。
具體而言,清末的最后十年,出現了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白話文運動”,即晚清白話文運動。應該說晚清白話文運動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前驅,有了這前驅的白話文運動,五四白話文運動才有根據。當時中國人口大概有四萬萬,其中識字的不足五千萬,在這五千萬中可以閱讀報紙的不滿兩千萬,可以閱讀文言文的就更少了。于是,1898年的戊戌變法失敗后,資產階級革命派為了擴大革命宣傳,推翻清政府,掀起了辦白話報高潮。清末最后十年,大約出現過140份白話報紙和雜志。
1897 年11 月7 日,維新派第一份以“白話”命名的報紙《演義白話報》在上海創刊。1898 年5 月11日,裘廷梁和裘毓芳在無錫創辦了《無錫白話報》,該報五期后更名為《中國官音白話報》,提倡變法和改良,影響極大。多數的晚清白話報都是資產階級改良派為了實現“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變法目的創辦的,因為用白話辦報可以降低普通民眾的閱讀困難,使改良派的主張得到更廣泛的傳播。常州、安徽、紹興等地都有白話報,杭州有《杭州白話報》;江西有《新白話報》;上海有《中國白話報》;連最偏僻的拉薩也在1907年創辦了《西藏白話報》;日本東京出現過9種中國白話報刊。像《平湖州白話報》《通俗報》《女學報》《初學白話報》等都是當時著名的白話報紙。而天津的《大公報》、香港的《中國日報》也不時參用白話。白話報刊運用淺顯的白話向民眾傳播啟蒙思想,白話報刊的大量涌現,對于促進白話文的普及和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而且,白話報還產生了更廣泛、更深遠的作用,即作為“開通民智”“浚導文明”的利器。近代中國的改良和革命運動,在救亡圖存的同時,更深遠的歸旨是對國家民族的改造,促進中國的現代化。所以,我們不能一味認定,創辦白話報的工作,只屬“狹隘的宣傳工具”。1898年裘廷梁在《無錫白話報序》中指出:白話報可以“俾商者農者工者,及童塾子弟,力足以購報者,略能通知古今中外,及西政西學之足以利天下,為廣開民智之助”[1]。
1899年,陳子褒在《論報章宜改用淺說》一文中說:“地球各國之衰旺強弱,恒以報紙之多少為準。民智之開民智之通塞,每根由此。”[2]而其時中國報紙“多用文言,此報紙不廣大之根由”[3]。進而斷言,“大抵今日變法,以開通民智為先,開民智莫如改文言”[4]。
劉師培也認為白話報是促進言文合一的有效途徑,白話報的發展可以促進全國語言逐步統一。1904年,他發表了《論白話報與中國前途之關系》,指出:“欲統一全國語言,不能不對各省方言歧出之人,而悉進以官話。欲悉進以官話,不可無教科書,今即以白話報為教科書……以馴致全國語言之統一。……白話報者,文明普及之本也。白話推行既廣,則中國文明之進行固可推矣。”[5]并說:“此皆白話之勢力與中國文化相隨而發達之證也。”[6]其他倡導白話報的人,莫不高標此意。
晚清白話報作為維新派啟蒙民智和改良社會的工具,在晚清白話文運動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晚清白話文運動缺乏深厚的理論基礎和明確的思想旨歸,沒有成為深刻的思想文化運動,因此沒有最終完成近代文言文向白話文徹底轉型的任務。但是,以晚清白話報為傳播渠道的晚清白話文運動的奠基之功是不可否認的。
隨著白話報刊力量的凸顯和崛起,逐漸構建了一個以白話報刊為主導的傳媒生態語境,白話報刊直接嵌入白話文語言變革過程中,為白話文在晚清時期的生成、確立和轉換,以及發揮其思想啟蒙工具的作用設置了一個“公共空間”。在白話報刊所構建的“公共空間”背后滲透了一種語言的現代性,也就是說,白話文在報刊中的語言主導地位和廣泛應用,改變了報刊的受眾群體和接受方式,把普通民眾納入到國家、民族和社會的發展中,普通民眾能夠真正地與社會發展互動,通過白話報刊接收現代性的思想,發表自己的輿論,打破由主流意識形態和精英知識分子所掌控的話語權和壟斷地位,實現信息的自由生產和自由傳播,形成真正現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而這種情境形成的基礎就是白話報刊的興起,白話報刊在晚清時期的急速擴散為白話文的推廣打通了一個無限擴展的通道,白話文語言變革正是通過白話報刊的“中介”而進入“正途”,并不斷地沖擊和改變民眾的思想,將公眾納入到一個巨大的語言空間內的。
更為重要的是,白話報刊不僅僅是白話文的傳播載體、渠道和外在包裝,它與白話文的語言本體意義也有著某種程度上的關聯,對白話文的審美現代性構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例如,晚清時期白話報刊所刊登的白話文在語言審美意義上依然存在著缺陷,但這些白話文所彰顯出來的對于新國家、新民族和新社會的現代性想象,卻從另一個向度上呈現出白話文本身的現代色彩。同時,在白話報刊的巨大影響下,社會的焦點也自然集中到白話文語言本身上,人們對于白話文本體的關注和探討也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對于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起到示范性作用。
毋庸置疑,晚清時期白話報刊所構建的媒介語境,全面地、大規模地介入到白話文的生產中,使白話文的地位發生了巨大變革,加速了中國語言現代化的進程。
[1] 裘廷梁:《無錫白話報序》,《無錫白話報》1898年5月11日。
[2] 陳子褒:《論報章宜改用淺說》,《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由門人編輯,1952年于廣州刊行。
[3] 同上。
[4] 同上。
[5] 劉師培:《論白話報與中國前途之關系》,《警鐘日報》1904年4月26日。
[6]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