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游戲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3361字
- 2020-09-21 12:45:01
8月20日
大海的喧嘩從窗口撲進來,混著最后幾個夜貓子的笑聲,有可能是服務生在收拾露臺上的桌子,時不時有車從海濱大道上慢慢開過去,還有酒店其他房間傳來的聽不清的悶聲嗡鳴。英格褒睡著了,臉龐像個天使,什么也擾不到她的夢。床頭柜上有杯牛奶,她一口沒喝,現在應該已經是溫的了,枕頭旁邊有一本偵探弗洛里安·林登系列的書,被床單遮了一半,她沒看兩頁就睡著了。我正好相反:炎熱與疲憊讓我睡不著覺。我平時睡眠很好,一天七八個小時,當然我躺下的時候也的確很少累成這樣。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像棵新鮮白菜似的渾身是勁,動上八到十個小時也不覺得累。自打我記事起,一直這樣,生來如此。沒人教我,我就是這樣,我不是想說我比別人更好或者更糟。比如英格褒,一到周末她就過了中午才起床,但是工作日她只要兩杯咖啡——還得要一根煙——就能完全清醒過來去上班。可是,今天晚上,疲憊與炎熱讓我睡不著覺。還有,想寫作,想記下白天發生的事,這讓我沒法關燈上床。
來的路上沒碰到什么特別的不順。我們在斯特拉斯堡(1)停了一下,城市很漂亮,不過我先前已經去過了。我們在高速公路旁邊的一家超市吃了飯。邊境收費站居然不用排隊,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另一頭了。樣樣事都迅速高效。過了國境線就一直是我開車了。英格褒對當地人的駕駛技術沒什么信心,我覺得是因為她在西班牙的公路上出過事,很多年前了,當時她還是個跟父母去度假的小女孩。還有,當然她也累了。
在酒店前臺,一個特別年輕的女孩接待了我們,她德語講得不錯,找到我們的預訂信息也毫無問題。我們全部辦好上樓的時候,我看見艾爾絲女士(2)在餐廳里,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一邊收拾桌子,一邊給站在旁邊端著一托盤鹽罐的服務生指什么東西。她穿著綠色的西裝外套,上面別了有酒店標志的金屬胸針。
歲月幾乎碰都沒碰她。
看見艾爾絲女士讓我回想起少年時代那些時而黑暗時而明亮的日子:我爸媽和哥哥在露臺吃著早餐,餐廳喇叭從傍晚七點開始放音樂,傳遍一樓,服務生無意義的笑聲,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組團去夜泳或者迪廳。那時候我最喜歡哪首歌?每個夏天都有新的主打歌,聽起來又總和前一年的有點像,大家吹著口哨哼它哼到厭,村子里的迪廳都用它當關門前的打烊歌。我哥對音樂一向挑剔,度假前會精心選好帶什么磁帶去;而我更喜歡偶然聽到的新歌,這就很難不碰上當季主打歌。我只是偶然地聽上兩三遍,它的旋律就可以陪我度過陽光明媚的日子,一路上點綴我們假期的新友誼。用我現在的眼光看,都是轉瞬即逝的友誼,大家交朋友只是為了把哪怕一點點無聊的跡象都趕走。所有那些面孔里我只記得為數不多的幾個。首先就是艾爾絲女士,她從一開始就用友善征服了我,這讓我成了爸媽各種玩笑戲弄的靶子,他們甚至當著艾爾絲女士本人還有她丈夫(一個西班牙人,名字不記得了)的面笑我,講些關于所謂的吃醋和年輕人的早熟之類的話,讓我羞到指甲都紅了,艾爾絲女士倒是因此對我產生了一種同盟情誼。我覺得從那天起,她對我就比對我家其他人更熱情。還有——雖然是另一回事——何塞(是叫這個名字吧?),一個跟我一樣大、在酒店里上班的男孩,他帶著我們兄弟倆去了各種如果沒有他我們就永遠不會去的地方。告別的時候,我們可能已經預感到第二年夏天不會再來德海酒店,我哥送了他兩盤爵士樂磁帶,我送了他我的舊牛仔褲。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何塞突然哭起來,一手拿著疊好的褲子,一手拿著磁帶,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只能用他那口被我哥持續嘲笑的英語反復咕噥著:再見,親愛的朋友,再見,親愛的朋友,等等。我們用西班牙語(我們說得很溜,這么多年跟爸媽來西班牙度假不是白來的)對他說,放心,明年夏天我們還會回來,我們會像三個火槍手一樣重聚,讓他別哭。后來何塞給我們寄過兩張明信片。第一張我以我和我哥的名義回復了。再后來就忘記了,也沒有再聽到他的音信。有一個從海爾布隆(3)來的男孩叫埃里希,是那年夏天游泳游得最好的;一個叫夏洛特什么的,喜歡和我一起曬太陽,雖然明明是我哥無可救藥地瘋狂迷戀她。還有一個特例是我可憐的吉賽爾姨媽,她是我媽最小的妹妹,跟我們一道度過了在德海酒店的倒數第二個夏天。吉賽爾姨媽對斗牛的熱愛超越一切,怎么都看不夠。抹不掉的記憶:我哥隨心所欲地開著我爸的車,我在他旁邊抽煙,完全沒人管我們,吉賽爾姨媽在后座上沉醉地凝望著公路下方水沫四濺的懸崖和大海的深綠顏色,蒼白的嘴唇露出滿意的微笑,她的大腿上攤了三張海報,那是她的珍寶,證明了我們三個和巴塞羅那斗牛場偉大的斗牛士進行過親切交談。當然,我爸媽對吉賽爾姨媽狂熱投入的許多活動都不認同,也不高興她給我們的自由。在他們眼中,給小孩這么大自由太不應該,雖然我當時都快十四歲了。而且,我總懷疑其實是我們在照顧吉賽爾姨媽,這實際上是我媽趁人不注意充滿掛念地偷偷交給我們的任務。不管怎樣,吉賽爾姨媽只和我們一起過了那一個夏天,我們在德海酒店的倒數第二個夏天。
我差不多就記得這些。我沒有忘記露臺桌子旁邊的笑聲,在我震驚的注視下被喝空的整箱整箱啤酒,幾個汗津津、皮膚黝黑的服務生躲在吧臺的角落里小聲說話。零散的畫面。我爸高興地笑著不停點頭。我們租自行車的鋪子。晚上九點半的海灘還有微弱的陽光。我們當時住的房間和現在的不一樣,說不出是變好了還是變差了,反正不一樣,當時住的樓層更低,房間更大,能放下四張床,陽臺寬敞,沖著大海,爸媽經常吃完午飯就整個下午待在陽臺上,一輪一輪打牌打個沒完。我不確定當時有沒有獨立洗手間,可能有的夏天有,有的沒有。我們現在的房間有獨立洗手間,還有漂亮寬敞的衣柜、巨大的雙人床、地毯、擺在陽臺上的大理石臺面鐵藝小桌,雙層窗簾(內側的綠色布料摸上去非常光滑,外側是刷著白漆的木制卷簾板,十分現代),直接和間接照明的燈具都有,還有幾個很隱蔽的喇叭,按一個按鈕就能播放調頻音樂……毫無疑問,德海酒店向前走了。競爭對手也不甘落后,我們開過海濱大道的時候我飛快地掃了一眼,有很多我不記得的酒店,以前的空地也建起了公寓樓。不過這些都是猜測。明天我要想辦法跟艾爾絲女士聊上兩句,再去村子里轉一圈。
我也向前走了嗎?當然。那時候我還不認識英格褒,現在我和她在一起;我的朋友們也有趣深刻了許多,比如康拉德,對我來說他就像另一個兄弟(他會看這本日記);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的視野更開闊;我經濟獨立了;我現在從來不感覺無聊,這和年少時代的常態完全相反。關于從來不無聊,康拉德說這是對健康狀況的真正考驗。這么說我的健康狀況一定絕佳。毫不夸張地講,我認為我正處在生命中最好的時刻。
這個情況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英格褒。遇見她是我身上發生過的最好的事。她的甜美、她的優雅,她看向我時的溫柔讓所有其他事情——比如我每日的努力和掙扎,比如那些嫉妒我的人給我下的絆子——占的權重都不一樣了,它們現在的權重正合適,我能坦然面對所有事實并戰勝它們。我們的關系最后會走到哪里?我這么說是因為如今年輕伴侶之間的關系太脆弱了。我不愿想太多。我選擇往好處想,愛她,照顧她。當然,如果我們最后結婚了,再好不過。在英格褒身邊過一輩子,我哪里還需要別的什么情感層面的東西呢?
時間會證明一切。此時此刻她的愛是……還是不要寫詩了。這幾天是度假也是工作。我得跟艾爾絲女士要一張更大的桌子(或者兩張小桌子)才攤得開兵棋棋盤。一想到我的新開局策略將帶來的種種可能性,以及隨之發展出的不同推演選項,我恨不得現在就開一局逐個驗證。不過我不會的。我的精力只夠再寫一小會兒。旅途很長,而且我昨夜幾乎沒睡,一部分原因是這是我和英格褒第一次一起度假,另一部分原因是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重回德海酒店。
明天我們要在露臺上吃早飯。幾點呢?我覺得英格褒會起得很晚。以前這里有固定的早飯時間嗎?我不記得了,大概沒有。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去村子里找家咖啡館吃早飯,有一家本地老店,當年總是擠滿了漁民和游客。當年我和爸媽的一日三餐通常要么在德海要么在那家咖啡館。它會不會關門了?十年可以發生很多事。但愿它還開著。
(1) 斯特拉斯堡(Estrasburgo),法國第七大城市,位于德法邊境,歐洲議會等多個歐盟合作組織在此設立總部。
(2) 艾爾絲女士(Frau Else),德語敬稱已婚女人為Frau。奧地利作家阿圖爾·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于1924年創作的小說《艾爾絲小姐》(Fr?ulein Else)是德語文學中的名篇,此處波拉尼奧有可能是以此玩了文字游戲。
(3) 海爾布隆(Heilbronn),德國西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