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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高老頭(二)

一天傍晚,吃過晚飯以后,沃蓋太太嘲諷他說:“喂,您的女兒,她們不再來看您嗎?”對他的父親身份表示懷疑,高老頭瑟瑟發(fā)抖,仿佛他的女房東用劍刺了他一下似的。

“她們有時候來。”他用激動的聲音回答。

“嗬!嗬!您有時還看到她們嗎?”大學(xué)生們叫了起來,“好極了,高老頭!”

可是老人并沒有聽見他的回答招來的取笑,他又陷入思索的神態(tài)里,那些從表面去觀察他的人,會把他看作缺乏智慧的老年麻木。要是他們非常了解他,也許會對他的身心狀態(tài)呈現(xiàn)的問題深感興趣。但是,要解決這個問題是難而又難。盡管很容易了解高里奧是否確實做過面條商,他有多少財產(chǎn),可是對他感興趣的老年人走不出本區(qū),他們生活在包飯公寓里,就像牡蠣黏附在巖石上一樣。至于其他人,巴黎生活特殊的吸引力,使他們一走出圣熱納維艾芙新街,便忘記了他們嘲笑的可憐老頭。對頭腦狹隘的人和無憂無慮的年輕人來說,高老頭的干瘦,貧困,他的蠢頭蠢腦,與財產(chǎn)和能耐已經(jīng)無緣。至于他稱之為女兒的女人,每個人都贊成沃蓋太太的看法。像她那種每天晚上只關(guān)心閑聊的老太婆,習(xí)慣事事猜測,自有嚴(yán)格的邏輯。她說:“如果高老頭真有那么有錢的女兒,像來看他的那些貴婦,他就不會住在我的公寓的四層樓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也不會穿得像窮人一樣走動。”

什么也不能推翻這個結(jié)論。因此,將近1819年11月底,就在這幕慘劇爆發(fā)的時期,包飯公寓里的每一個人,對可憐的老頭都有非常明確的想法。他根本沒有女兒,也沒有妻子;縱欲使他變成一只蝸牛,一個人形的軟體動物,一個包飯客人,在博物館工作的職員說,他可以列入“鴨舌帽類”。波阿雷在高老頭旁邊,顯得是一只老鷹,一位紳士。波阿雷會說話,會推理,會回答;實際上,他在說話、推理和回答時,什么也沒有說;因為他習(xí)慣用別的詞重復(fù)別人說過的話;但他有助于談話,他是活生生的,他看來很敏感;而高老頭,仍然用博物館職員的話來說,永遠(yuǎn)是列氏[1]溫度計上的零度。

歐仁·德·拉斯蒂涅過了假期回來時,他的精神飽滿,狀態(tài)極佳。儼然一位智力超群的青年,或者如同家境艱難而使他擁有了優(yōu)秀人物的優(yōu)點一樣。寄居巴黎的第一年,法科學(xué)生考初級文憑的作業(yè)并不多,他有時間享受講究物質(zhì)的巴黎隨處可見的歡樂。一個大學(xué)生,如果想知道每個戲院的節(jié)目,研究巴黎迷宮的出路,了解習(xí)俗,學(xué)習(xí)語言,熟悉首都的特殊歡樂,探索高雅和邪惡的處所,去聽有趣的課程,清點博物館的財富,時間不會太多。一個大學(xué)生會對無聊小事著迷,覺得十分偉大。他有他的大人物:一個法蘭西學(xué)院的教授,拿了薪水是要讓他的聽眾理解。他束高一下領(lǐng)帶,對滑稽歌劇院三樓樓座的女人裝腔作勢。他相繼入門以后,就擺脫了累贅的外表,擴(kuò)大生活的眼界,終于想象出構(gòu)成社會的人類各階層的重疊結(jié)構(gòu)。如果他開始是欣賞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里香榭麗舍大街上的車水馬龍,他很快就會羨慕。

歐仁獲得了文學(xué)士和法學(xué)士學(xué)位之后,在假期離開,他已不知不覺經(jīng)歷了這番學(xué)習(xí)。童年的幻想,外省的觀念,都消失了。他的理解改變了,野心受到激發(fā),看清了老家和家里的情形。他的父親、母親、兩個兄弟、兩個妹妹、一個除了養(yǎng)老金以外別無財產(chǎn)的姑母,他們生活在拉斯蒂涅家的小塊土地上。這塊領(lǐng)地,大約收入三千法郎,可是并無把握,變幻莫測制約著葡萄園的產(chǎn)量多寡,但每年需要給他從中抽出一千二百法郎。家里好心地向他隱瞞常年艱難的景象,童年時他覺得兩個妹妹那么漂亮,如果他不得不拿來和巴黎的婦女作比較,他覺得她們實現(xiàn)了理想美的典型;壓在他肩上的這個大家庭前途茫茫,他看到的最細(xì)微的農(nóng)作物都要藏好的節(jié)儉習(xí)慣,用壓榨機(jī)上的渣滓釀造家庭飲料,總之,在這里不必一一列舉的大量情況,使他要爬上去的欲望增加了十倍,并使他渴望出人頭地。正像心靈杰出的人那樣,他只想靠自己的本領(lǐng)去獲取。但他的精神氣質(zhì)卻是南方人的;在執(zhí)行的時候,他的決心常會動搖,正像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既不知道力氣往哪里去使,也不知道船帆應(yīng)掛哪個角度。他最初想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不久受到有必要結(jié)交社會關(guān)系的吸引,他注意到,女人對社會生活有影響力,突然想到要投身到上流社會,以便征服幾個保護(hù)人:一個熱烈的,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風(fēng)雅的儀表和一種使女人甘愿就范的陽剛美,又使之更上一層樓,還會找不到這樣的女子嗎?正當(dāng)他在田野里散步時,這些想法襲上他的心頭。從前他和妹妹們散步是很快樂的,如今她們覺得他大為變樣。他的姑母德·馬西雅克夫人從前進(jìn)過宮廷,認(rèn)識貴族的頂尖人物。年輕的野心家突然發(fā)現(xiàn),在他的姑母常常講給他聽的回憶中,有的因素能讓他去征服社會,至少跟他在法學(xué)院獲得的成功一樣重要。他向姑母打聽還能拉上關(guān)系的親戚。老姑媽把家譜上的各支各脈掂量一番,認(rèn)為在所有自私的闊親戚中,能夠幫助她侄子的人,應(yīng)是德·鮑賽昂子爵夫人,她不那么難弄。德·馬西雅克夫人用舊時的風(fēng)格給這位年輕的女人寫了一封信,然后交給歐仁,對他說,如果他在子爵夫人身邊取得成功,她會幫他找到其他親戚。回到巴黎之后,過了幾天,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給了德·鮑賽昂夫人。子爵夫人給他回了一張第二天舞會的請?zhí)?

這就是1819年11月末,這座市民公寓的大致情形。幾天以后,歐仁參加了德·鮑賽昂夫人的舞會,約莫在凌晨兩點鐘回來。為了彌補失去的時間,勇氣十足的大學(xué)生在跳舞時已經(jīng)發(fā)誓要學(xué)習(xí)到早晨。他第一次在這寂靜的街區(qū)中熬夜,因為看到上流社會的豪華場面,便生出虛假的毅力,一時興奮起來,他沒有在沃蓋太太的公寓里吃晚飯。因此,房客們便以為他是在第二天黎明時才從舞會上回來的,因為他有時從普拉多舞廳[2]或奧德翁舞廳[3]的舞會回來,弄臟了絲襪,薄底淺口皮鞋都變了形。克利斯朵夫在拴上大門之前,先開門朝街上看一看。拉斯蒂涅這當(dāng)兒出現(xiàn)了,上樓時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后面跟著克利斯朵夫,他卻弄出許多響聲。歐仁脫下衣服,趿著拖鞋,穿上一件惡俗的禮服,燃起泥炭,敏捷地準(zhǔn)備用功。克利斯朵夫笨重的鞋吧嗒吧嗒的響聲,蓋過了年輕人做準(zhǔn)備工作時的輕微響動。

歐仁在鉆研法律書之前,先沉思默想了一會兒。他剛發(fā)現(xiàn)德·鮑賽昂子爵夫人是主宰巴黎時尚的女子之一,她的府第被看做圣日耳曼區(qū)最令人愉快的地方。再說,以門第和財產(chǎn)而論,她是貴族社會的一個頂尖人物。靠了她的姑媽德·瑪西雅克的關(guān)系,可憐的大學(xué)生在這個府第里受到優(yōu)厚的款待,卻不了解這種優(yōu)待作用有多大。能夠在這些金碧輝煌的客廳里得到接待,就等于獲得貴族世家的證書。在這個最難進(jìn)去的圈子里露面,他便獲得了到處通行無阻的權(quán)利。這輝煌的聚會使他眼花繚亂,他和子爵夫人只交談了幾句話,歐仁在爭先恐后赴此晚會的巴黎女神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年輕人一見傾心的女子。阿娜絲塔齊·德·雷斯托伯爵夫人身材高大,體態(tài)優(yōu)美,被看做巴黎腰身最美的女人之一。一對黑黑的大眼睛,美麗的手,秀氣的小腳,舉動中有火一樣的熱情,這樣的女人,德·龍克羅爾侯爵稱其為一匹純種的馬。這種情緒的敏感決不排斥任何優(yōu)點;她體形豐滿渾圓,卻不會被人說成太胖。“純種的馬”,“純種的女人”,這些詞組已經(jīng)開始代替天上的安琪兒,仙女般的面孔,以及一切被時髦風(fēng)尚排斥的古老的愛情神話。但對拉斯蒂涅來說,阿娜絲塔齊·德·雷斯托夫人是一個迷人的女子。他設(shè)法在她的扇子上兩次列入舞伴的名單中,并且在第一次四組舞中就有機(jī)會同她說話。

“今后在哪兒能見到您呢,夫人?”他突然對她說,那股熱情勁兒極其取悅女人。

“布洛涅園林,”她回答,“滑稽劇院,我家,到處都可以。”

這愛冒險的南方人,在一場四組舞或華爾茲舞中年輕男女可能接觸的范圍內(nèi),急不可待地同這個秀色可餐的伯爵夫人拉上關(guān)系。既然他自稱是德·鮑賽昂夫人的表弟,便受到這個女子的邀請,他可以上她家去;他把她看成一個貴婦人。看到她對自己投過來的最后一次微笑,拉斯蒂涅認(rèn)為應(yīng)該去拜訪。在當(dāng)時赫赫有名的肆無忌憚的人物中間,無知是最要不得的缺點。這些人物包括莫利庫、龍克羅爾、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瑪賽、阿瞿達(dá)潘托、旺德奈斯,他們都自命不凡,煊赫一時,跟最風(fēng)雅的女人交往。這些女人包括布朗東小姐、德·朗熱公爵夫人、德·凱爾加魯埃伯爵夫人、德·塞里齊夫人、德·卡里格利諾公爵夫人、費羅伯爵夫人、德·朗蒂夫人、德·埃格勒蒙侯爵夫人、菲爾米亞尼太太、德·利斯托梅爾侯爵夫人、德·埃斯帕侯爵夫人和格朗利厄太太。幸虧大學(xué)生遇到德·蒙特里沃侯爵,他是德·朗熱公爵夫人的情人,一個像孩子那樣純樸的將軍。他告訴拉斯蒂涅,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住在赫爾德街。

年紀(jì)輕輕,渴望踏入上流社會,眼巴巴想征服一個女人,眼看有兩座府第給他打開了大門!踏進(jìn)德·鮑賽昂子爵夫人家所在的日耳曼區(qū),出入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家所在的昂丹大道!一眼便望到接二連三的巴黎沙龍,自以為年輕漂亮,足以博取女人的歡心,得到幫助和保護(hù)!感到自己相當(dāng)雄心勃勃,可以像一個雜技演員,在繃直的繩索上信心十足地行走,美妙地飛起一腳也不會跌下來,把一個迷人的女子當(dāng)做最好的平衡棒。腦子里轉(zhuǎn)著這些念頭,這個女子就在他的炭火旁亭亭玉立,站在法典和貧困之間。誰能不像歐仁那樣,對未來沉思默想,進(jìn)行探索,誰能不讓未來充滿成功呢?他正在左思右想,無限地期待將來的快樂,以至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待在德·雷斯托夫人身邊了,這時,一聲像圣約瑟夫[4]“哼”的嘆息,打破了黑夜的寂靜,在年輕人的心里引起回響,他以為是一個垂死病人嘶啞的喘息聲。他輕輕地打開房門,來到過道里,他瞥見從高老頭的房門底下漏出一線亮光。歐仁擔(dān)心他的鄰居不舒服,便將眼睛對準(zhǔn)鎖孔,往房間里瞧,看到老人正在干活;這種活計他覺得有犯罪嫌疑,所以為社會效勞著想,要察看明白,這個所謂的面條商深更半夜搞的什么鬼。高老頭把一張桌子翻過來,在桌子的橫檔上綁了一只鍍金銀器的盆子和一只大湯碗,用一根纜繩拼命使勁地絞著這些精雕細(xì)刻的器具,仿佛要絞成金條似的。

“喲!好家伙!”拉斯蒂涅想著,看到老人有力的雙臂借著繩索,悄無聲息地揉著鍍金的銀器,像揉面團(tuán)一樣。

“他究竟是個賊,還是個窩贓的?是不是為了更安全地干他的買賣,佯裝癡呆和虛弱,像乞丐那樣生活?”歐仁挺起身來,想了一會兒。

大學(xué)生重新將眼睛對著鎖孔。高老頭已經(jīng)解開纜繩,拿起銀塊,在桌子上鋪上一條毯子,把銀塊放在桌上,將它滾成圓棒,干得非常輕巧。

“他可能像波蘭國王奧古斯特[5]一樣強壯有力吧?”條子快滾成時,歐仁這樣想。

高老頭悲哀地望著他的成果,眼淚奪眶而出。他吹滅蠟燭,剛才他在燭光下絞這鍍金銀器來著。歐仁聽到他躺下時發(fā)出一聲嘆息。

“他瘋了。”大學(xué)生想道。

“可憐的孩子!”高老頭大聲說。

聽到這句話,拉斯蒂涅認(rèn)為對這件事還是保持沉默為好,不該輕率地指責(zé)他的鄰居。他正要回屋,這當(dāng)兒他突然聽到難以形容的響聲,大概是幾個穿布底鞋的人上樓發(fā)出的。歐仁側(cè)耳細(xì)聽,果然聽出兩個人呼吸的交替響聲。他沒有聽到開門聲,也沒有聽到腳步聲,突然看到三樓伏特冷的房間里漏出一縷微光。

“一個市民公寓里竟有那么多秘密!”他心想。

他走下幾級樓梯,傾聽起來,金子的響聲傳入他的耳朵。一會兒燈光熄滅了,兩個人的呼吸聲又傳上來,卻聽不到開門聲。然后,隨著兩個人下樓,聲音越來越小。

“誰在走動?”沃蓋太太開窗叫道。

“是我回來了,沃蓋媽媽。”伏特冷粗聲粗氣地說。

“真怪!克利斯朵夫已經(jīng)拴上了門,”歐仁回到房里時想道。“在巴黎,要知道周圍發(fā)生的事,必須守夜才行。”

這些小事打斷了他野心勃勃的愛情思索,他開始看書了。可是,他先是懷疑高老頭,繼而德·雷斯托夫人的形象不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有如錦繡前程的使者,他分了心,終于上了床,沉沉入睡了。年輕人計劃開夜車,十有七夜是要睡著的。必須過了二十歲才能熬夜。

第二天早上,巴黎濃霧彌漫,裹住全城,一片灰蒙蒙。以至最準(zhǔn)時的人也弄錯了時間。做買賣的約會錯過了。當(dāng)中午敲響時,大家還以為是八點鐘。都九點半了,沃蓋太太還躺在床上沒有動窩。克利斯朵夫和胖子西爾薇同樣晚起,在安心地喝咖啡,里面摻上為房客準(zhǔn)備的牛奶乳脂。西爾薇把牛奶煮了很久,免得沃蓋太太發(fā)現(xiàn)揩油。

“西爾薇,”克利斯朵夫把第一塊烤面包浸在牛奶里,說道,“伏特冷先生畢竟是個好人,昨晚又有兩個人來看他。如果太太心里不安,什么也別說。”

“他給了你什么?”

“他給了我五法郎,算本月的賞錢,意思是說:‘別吱聲。’”

西爾薇說:“除了他和庫蒂爾太太不是斤斤計較,其他的人都想把新年里右手給的東西,用左手拿回去。”

“再說,他們給的什么勞什子?”克利斯朵夫說,“一個五法郎的頂呱呱錢幣。已經(jīng)有兩年了,高老頭自己擦鞋。波阿雷那個守財奴,不用鞋油,寧愿吞下去,也舍不得用在破鞋上。至于那個瘦猴大學(xué)生,他給我兩法郎。兩法郎還不夠我買鞋刷。另外,他還賣掉舊衣。真是破房子!”

“得了!”西爾薇說,一面呷了一小口咖啡,“咱們的位置還算是本區(qū)最好的哩。過得舒坦。不過,說到伏特冷老爹,克利斯朵夫,別人對你說過什么?”

“對了,幾天前我在街上碰到一位先生,他對我說:‘你們那里住著一位大塊頭,頰髯染過,是嗎?’我呀,我說:‘不,先生。他不染頰髯。一個像他那樣尋快活的人,才沒有那個閑工夫呢。’我把情況告訴了伏特冷先生,他回答我說:‘你對付得好,我的小伙子。以后就這樣回答。最討厭的是讓人知道我們的短處。這會叫婚事告吹。’”

“那么,我呢,也有人在菜市場糾纏我,讓我說出是不是看到他穿襯衫。真是好笑!……瞧,”她轉(zhuǎn)過話頭說,“慈谷軍醫(yī)院已經(jīng)敲九點三刻了,還沒有人動窩!”

“哦!他們都出去啦。庫蒂爾太太和她那個女孩子,八點鐘就上圣艾蒂安教堂參拜上帝去了。高老頭挾著一個包裹出門。大學(xué)生要到十點鐘上完課才回來。我打掃樓梯時看到他們出去的,高老頭挾著的東西撞了我一下,硬得像鐵。這老頭究竟在干什么呢?別人像陀螺一樣耍他,不過這倒是個好人,比他們個個都好。他給得不多,但是我有時替他送信去的夫人,給賞錢很大方,穿得很漂亮。”

“就是他叫做女兒的那些夫人嗎,嗯?她們有一打吧?”

“我只去過兩家,就是到這兒來的那兩個。”

“太太有響動了,就要亂嚷嚷的,我該上去了。你看著牛奶,克利斯朵夫,當(dāng)心那只貓。”

西爾薇上樓進(jìn)了女主人的屋子。

“怎么!西爾薇,都十點差一刻了,你讓我睡得死沉沉的!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這是濃霧作怪,濃得要用刀劈。”

“中飯呢?”

“啊!您的房客都魔鬼上身了。他們一早都顛兒了。”

“要說得準(zhǔn)確點,西爾薇,”沃蓋太太說,“應(yīng)該說一大早。”

“啊!太太,我照您那樣說,包您十點鐘有飯吃[6]。米旭諾和波阿雷還沒有動靜。只要他們在家,他們睡得像木頭一樣。”

“西爾薇,你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好像……”

“好像什么?”西爾薇大聲傻笑起來,“兩個不是一雙嗎?”

“怪了,西爾薇,昨夜克利斯朵夫把大門上了閂,伏特冷先生怎么進(jìn)得來呢?”

“正相反,太太。他聽到伏特冷先生的聲音,下樓給他開了門。因此您以為……”

“遞給我短上衣,快去弄中飯。剩下的羊肉再加些土豆,煮一煮;弄一些熟梨,挑兩個里亞[7]一只的。”

過了一會兒,沃蓋太太下樓了,她的貓剛剛一腳踢翻蓋在牛奶罐上的盆子,匆匆地舐著牛奶。

“密斯蒂格里!”她叫了起來。

貓?zhí)优芰耍缓笥只貋恚渲耐取?

“好,好,你裝膽小,你這老膽小鬼!”她對貓說。

“西爾薇!西爾薇!”

“唉,什么事,太太?”

“你瞧,貓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賬的克利斯朵夫不好,我跟他說過準(zhǔn)備開飯。他到哪兒去啦?別擔(dān)心,太太,這是高老頭的咖啡。我摻些水進(jìn)去,他不會發(fā)覺的。他什么都不注意,連吃什么都不留意。”

“他到哪兒去啦,這個怪人?”沃蓋太太一面擺盤子,一面說。“誰知道呢?他在同魔鬼打交道。”

“我睡得太多了。”沃蓋太太說。

“可是,太太像一朵玫瑰那樣新鮮……”

這時候,門鈴響起來,伏特冷走進(jìn)客廳,一面提高嗓門唱著:

我早已走遍了世界,

各地的人都見過我……[8]

“噢!噢!您早,沃蓋太太,”他看到女主人便說,殷勤地挽住她的手臂。

“得了,別纏著我……”

“要說‘放肆’!”他回答,“喂,說出來啊。您想這樣說吧?噢,我來幫您擺餐具。我多么好啊,對嗎?”

追求褐發(fā)的姑娘,又追金發(fā)的姑娘,

去愛,去追求……

“我剛看到一件怪事……出于偶然。”

“什么事?”寡婦問道。

“高老頭八點半在太子妃街,走進(jìn)收購舊餐具和飾帶的金銀器商店。他將一套鍍金的銀器餐具賣了個好價錢。他不是干這行的人,紋出來的條子倒很漂亮呢。”

“啊!當(dāng)真?”

“當(dāng)真。我有個朋友坐王家輪船公司的船移居國外,我送完他回來;我等著高老頭,想看個究竟,好讓人笑一笑。他回到本區(qū)砂巖街,走進(jìn)一個有名的高利貸者戈布賽克的家里;戈布賽克是一個少有的怪人,會把他父親的骨頭做成多米諾骨牌,一個猶太人,一個阿拉伯人,一個希臘人,一個波希米亞人,你休想搶到他的錢,他的埃居都放在銀行里。”

“高老頭究竟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伏特冷說,“他一蹶不振。這是個大傻瓜,不惜傾家蕩產(chǎn)去愛女兒……”

“他來了!”西爾薇說。

“克利斯朵夫,”高老頭叫道,“跟我上樓。”

克利斯朵夫尾隨著高老頭,一會兒就下來了。

“你到哪兒去?”沃蓋太太對她的仆人說。

“給高里奧先生跑一次腿。”

“這是什么東西?”伏特冷說,從克利斯朵夫手里奪過一封信,他念著信封上的字:“阿娜絲塔齊·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啟。”又說:“你去……?”

“赫爾德街。他吩咐我當(dāng)面交給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東西?”他把信對著亮光說,“一張鈔票?不是。”他拆開一點信封,“一張已經(jīng)清償?shù)慕钘l,”他大聲說,“嘿!這可笑的老頭倒會獻(xiàn)殷勤。得,老滑頭。”他用大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頭上,使后者像骰子一樣轉(zhuǎn)動起來,“你會有一筆可觀的賞錢。”

餐具已經(jīng)擺好,西爾薇在煮牛奶。沃蓋太太生起了爐子,伏特冷從旁協(xié)助,他一直哼著小調(diào):

我早已走遍了世界,

各地的人都見過我……

一切已準(zhǔn)備就緒,庫蒂爾太太和泰伊費小姐這時回來了。

“這么早到哪兒去啦,漂亮的太太?”沃蓋太太對庫蒂爾太太說。

“我們剛才在圣艾蒂安教堂做過祈禱,我們今天不是要去泰伊費先生家嗎?可憐的孩子,她像葉子一樣發(fā)抖。”庫蒂爾太太坐到火爐前面說,她的鞋子對著爐門口,冒起煙來。

“暖和一下,維克托琳。”沃蓋太太說。

“小姐,祈求天主讓您父親回心轉(zhuǎn)意固然不錯,”伏特冷拉過一把椅子給這個孤苦伶仃的姑娘,說道,“但是不夠。您需要有一個朋友負(fù)責(zé)去對這個丑八怪直言不諱地說清楚。據(jù)說這個蠻不講理的人有三百萬,卻不肯給您陪嫁。這年頭,一個漂亮的姑娘還需要陪嫁。”

“可憐的孩子!”沃蓋太太說,“得,我的寶貝,您的魔鬼老子樂意有報應(yīng)啦。”聽到這句話,維克托琳的眼睛噙滿了淚水,沃蓋太太看見庫蒂爾太太對她擺擺手,就止住了話頭。

“只要我們能夠見到他,我能同他說話,把他妻子的遺書交給他,那就好了,”撥款審核委員的遺孀又說,“我從來不敢冒險通過郵局寄出,他認(rèn)得我的筆跡……”

“噢,無辜的、不幸的受迫害的女人![9]”伏特冷大聲打斷說,“你們處在這樣的境地嗎?再過幾天,我來插手你們的事,一切都會順當(dāng)。”

“噢!先生,”維克托琳說,又羞怯又熱烈地望了伏特冷一眼,他卻毫不動心。

“如果您有辦法見到我的父親,請您告訴他,對我來說,他的親情和我母親的名譽,比世界上一切財富都更加寶貴。要是您把他的鐵石心腸變得柔和一些,我會為您向天主祈禱。請相信我會感激不盡……”

“我早已走遍了世界……”伏特冷用諷刺的聲調(diào)唱著。

這時,高老頭、米采旭諾小姐、波阿雷下樓了,也許聞到了西爾薇加工剩下羊肉時作料的味道,受到了吸引。當(dāng)七個房客團(tuán)團(tuán)圍坐一桌,互相問好時,十點敲響了,從街上傳來大學(xué)生的腳步聲。

“啊,歐仁先生,”西爾薇說,“今天您趕上同大家一起吃飯了。”大學(xué)生向房客們打招呼,坐在高老頭旁邊。

“我剛碰到一件奇遇,”他一面說,一面要了不少羊肉,切了一塊面包,沃蓋太太一直在目測著面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雷說。

“喂,您何必大驚小怪,老腦筋,”伏特冷對波阿雷說,“這位先生年輕英俊,當(dāng)然有艷遇。”

泰伊費小姐膽怯地瞟了一眼年輕的大學(xué)生。

“把您的艷遇給我們講講,”沃蓋太太要求說。

“昨天,我到表姐德·鮑賽昂子爵夫人家參加舞會,她有一幢美輪美奐的府第,房間都蒙上絲綢的壁衣,她給我們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舞會,我快樂得像一個國王……”

“像戴菊鶯。”伏特冷干脆地打斷說。

“先生,”歐仁生氣地說,“您這是什么意思?”

“我說戴菊鶯,是因為戴菊鶯比國王快樂得多[10]。”

“不錯。我寧愿是這種小鳥,也不愿當(dāng)國王,因為……”

“應(yīng)聲蟲。”波阿雷說。

“總之,”大學(xué)生打斷了波阿雷的話,又說,“我同舞會里最漂亮的女人跳舞,她是一位迷人的伯爵夫人,我有生以來見過的美人兒。她頭上戴著桃花,胸部插著一束最美的花,芬芳撲鼻的鮮花,可是,非得親眼見到才行,一個女人跳舞跳到興頭上,是難以描繪的。唉,今天早上九點鐘,我卻在砂巖街遇到這位神圣的伯爵夫人在行走。噢!我怦然心跳,我設(shè)想……”

“她到這兒來,”伏特冷說,向大學(xué)生投以深邃的目光,“她準(zhǔn)定到高利貸者戈布賽克老爹家里。如果您在巴黎婦女的心窩里搜索一下,您就會先發(fā)現(xiàn)高利貸者,后找到情人。您的伯爵夫人叫做阿娜絲塔齊·德·雷斯托,住在赫爾德街。”

聽到這個名字,大學(xué)生注視著伏特冷。高老頭突然抬起頭來,向兩個對話的人投以明亮的惴惴不安的目光,令房客們感到驚奇。

“克利斯朵夫到晚了,她已經(jīng)去過那里!”高里奧痛苦地大聲說。

“我猜到了。”伏特冷湊在沃蓋太大的耳畔說。

高里奧機(jī)械地吃著東西,也不知自己吃的什么。他顯得更加蠢頭蠢腦,另有所思,至今還不曾有過。

“伏特冷先生,見鬼了,有誰會告訴您她的名字?”歐仁問道。

“哦!哦!”伏特冷回答,“高老頭一清二楚,為什么我就不會知道?”

“高里奧先生?”大學(xué)生高聲說。

“什么!”可憐的老人說,“昨天她很漂亮嗎?”

“誰呀?”

“德·雷斯托夫人。”

“您看這老守財奴,”沃蓋太太對伏特冷說,“他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呢!”

“他難道供養(yǎng)著她嗎?”米旭諾小姐低聲問大學(xué)生。

“噢!是的,她昨天非常漂亮,”歐仁回答,高老頭貪婪地盯著他看。“要是德·鮑賽昂夫人不在場的話,我神圣的伯爵夫人就是舞會的王后;年輕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我在她的舞伴名單上是第十二位,所有的四組舞她都有份跳。其他女人氣壞了。要是昨天有一個女人是幸福的,那就是她。天下之美,莫過于滿帆的戰(zhàn)艦、奔馳的馬和翩翩起舞的女人,這真是言之有理。”

“昨天在公爵夫人府上很走運,”伏特冷說,“今天早上在一個貼現(xiàn)的人家里一落千丈,這就是巴黎女人。如果她們的丈夫供不起她們揮霍,她們就出賣自己。如果她們不會出賣自己,她們就會剖開自己母親的肚子,尋找能讓自己發(fā)光的東西。總之,她們什么事都做得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高老頭聽到大學(xué)生的話時,他的臉猶如晴空萬里,大放光彩,而聽到伏特冷的刻薄議論,則變得陰沉沉的。

“喂,”沃蓋太太說,“您的奇遇在哪里?您剛才跟她說話了嗎?您問過她是不是想學(xué)法律嗎?”

“她沒有看見我,”歐仁說,“可是,九點鐘在砂巖街上遇到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她大概在凌晨兩點鐘回家,這不是怪事嗎?只有巴黎有這種奇遇。”

“噢!更怪的事還有哩。”伏特冷高聲說。

泰伊費小姐幾乎沒在聽,一心想著她要去嘗試的事。庫蒂爾太太向她示意,起身離席換衣服,兩個女的一走,高老頭也跟著走了。

“喂,你們看見嗎?”沃蓋太太對伏特冷和其他房客說,“很明顯,他為這些女人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

“我死也不相信,”大學(xué)生大聲說,“漂亮的德·雷斯托伯爵夫人是高老頭的情婦。”

“可是,”伏特冷打斷他說,“我們并沒有硬要您相信啊,您還太年輕,不夠熟悉巴黎;往后您會知道,有一種所謂的‘受激情支配的人’……”

(聽到這句話,米旭諾小姐會意地望著伏特冷[11]。簡直可以說,一匹戰(zhàn)馬聽到了號角聲。)

“呃!呃!”伏特冷停頓一下,向她投以有深意的一眼,“我們不是都有過小小的激情嗎?”

(老姑娘垂下眼睛,好像一個修女看到了裸體塑像。)

“呃,”他又說,“這些人一旦抓住一個思想,便咬住不放。他們只喝從某個噴泉打來的水,而這泉水卻是腐水;為了喝水,他們寧愿出賣妻子兒女;他們向魔鬼出賣靈魂。對一些人來說,這個噴泉是賭場、交易所中的一套畫或一套昆蟲標(biāo)本、音樂;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這是一個女人,會給他們做出甜食。對于前面那些人,您把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獻(xiàn)給他們,他們也嗤之以鼻,他們只要能滿足他們激情的女人。往往這個女人根本不愛他們,頤指氣使,要他們出很高的代價,才獲得一點點滿足。唉!這些輕浮的人并不厭倦,會把他們最后一條毯子拿到當(dāng)鋪,換最后一個埃居給她。高老頭就是這樣一個人。伯爵夫人盤剝他,因為他不會聲張;這就是上流社會;可憐的老頭只想著她。一越出激情,您就會看到,這是一頭畜生。談到他那一行,他的臉就像鉆石一樣放光。猜到這個秘密并不難。今天早上,他把鍍金銀器送去熔鑄,我還看到他走進(jìn)戈布賽克老爹在砂巖街的家。再看下文!他回來以后,派克利斯朵夫這個傻瓜到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家去。克利斯朵夫給我們看過信封上的地址,信里有一張已經(jīng)清償?shù)慕杵薄:芮宄绻舴蛉艘驳劫N現(xiàn)的老頭那里,一定事情緊急。高老頭討好地替她付錢。用不著聯(lián)想,就能看清個中底細(xì)。年輕的大學(xué)生,這就向您說明,正當(dāng)您的伯爵夫人歡笑、跳舞、裝腔作勢,束緊她的長裙,就像俗話所說的,她的腳套在小鞋里。正想著自己被拒絕承兌的匯票或者她情人的匯票。”

“您讓我渴望了解真相。明天我要到德·雷斯托夫人家去。”歐仁叫道。

“對,”波阿雷說,“明天就要上德·雷斯托夫人家。”

“您或許會在那里看到高老頭,他賣了好,要去領(lǐng)情呢。”

“但是,”歐仁帶著厭惡的神情說,“您的巴黎竟然是個泥潭嗎?”

“而且是一個古怪的泥潭,”伏特冷又說,“凡是沾上污泥卻坐在車上的人,都是正人君子;凡是沾上污泥在步行的人,都是壞蛋。你不幸隨便拿走什么東西,就要像古玩一樣被拉到法院廣場去示眾[12];偷上一百萬,交際場中就說你大賢大德。你們花三千萬養(yǎng)著憲兵隊和司法人員,以便維持這種道德……妙極了!”

“怎么,”沃蓋太太大聲說,“高老頭要把他的鍍金銀器熔掉?”

“蓋上有兩只斑鳩的,是嗎?”歐仁說。

“正是。”

“他非常看重,他毀掉那只碗和盤的時候都哭了。我偶然看到的。”歐仁說。

“他像看重自己的生命一樣。”寡婦回答。

“你們看這個老頭,他是多么富于激情!”伏特冷高聲說,“這個女人懂得迎合他的心思。”

大學(xué)生上樓回房去了。伏特冷出門了。過了一會兒,庫蒂爾太太和維克托琳坐上一輛西爾薇叫來的出租馬車。波瓦雷挽著米旭諾小姐,兩個人一同到植物園散步,消磨一天中最美好的兩小時。

“喲,他們幾乎像結(jié)了婚,”胖子西爾薇說,“今天他們第一次一起出門。兩個人這樣干瘦,碰在一起,會像打火石一樣爆出火花來呢。”

“米旭諾小姐要當(dāng)心她的披肩,”沃蓋太太笑著說,“它會像火絨一樣著火的。”

下午四點鐘,高里奧回來了,借著兩盞冒煙的油燈發(fā)出的光,他看見維克托琳兩眼通紅。沃蓋太太傾聽著她們講述上午拜訪泰伊費先生一無所獲的結(jié)果。泰伊費倦于接待他的女兒和這個老女人,讓她們到他那里,好跟她們說個明白。

“親愛的太太,”庫蒂爾太太對沃蓋太太說,“您想想,他甚至沒有給維克托琳讓坐,她始終站著。至于對我,他也不發(fā)火,冷冷地對我說,我們用不著再到他家了,說小姐,也不說他女兒,讓他討厭,就是損害自己(一年只有一次呀,這個魔鬼!);維克托琳的母親結(jié)婚時沒有陪嫁,她也就沒有什么可要求的;總之,都是最無情無義的話,使這個可憐的孩子哭成個淚人兒似的。這姑娘于是撲到她父親腳下,鼓起勇氣對他說,她堅持這樣做只是為了她母親,她毫無怨言地服從他的意志;但是她懇求他看一看可憐的已亡人的遺囑;她拿出信來,遞給了他,一面說著世上最動聽最真誠的話,我不知道她從哪兒學(xué)來的,大概是天主啟迪的吧,因為這個可憐的孩子說得入情入理,我呀,我聽了都哭得淚如雨下。您想到這個混賬東西做什么嗎?他在剪指甲,他拿起泰伊費太太灑滿眼淚的信,扔在壁爐架上面,說道:‘不錯!’他想扶起女兒,她抓住他的手想親吻,但他縮了回去。這不是心狠手辣嗎?他的傻瓜大兒子進(jìn)來了,也不向妹妹打招呼。”

“難道他們是魔鬼嗎?”高老頭說。

“后來,”庫蒂爾太太沒有留意老頭的感嘆,又說,“父子兩人向我致歉,說有要緊的事,就走了。這就是我們的拜訪經(jīng)過。至少,他見了他的女兒。我不知道他怎么會狠心否認(rèn)她,父女相像得像兩滴水一樣呢。”

寄宿的和包飯的房客陸續(xù)來了,他們互相問好,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在巴黎的某些階層,這些小事構(gòu)成了一種諧謔的思想,輕浮的話是其中的主要因素,其價值特別在于手勢和發(fā)音上。這種行話不斷變化。作為要素的玩笑從來存在不了一個月。一個政治事件,一件刑事案子,一首街頭小曲,一個演員的插科打諢,一切都用作保持這場精神游戲,尤其是把思想和詞句當(dāng)作羽毛球,在球拍上打來打去。新近的一種發(fā)明叫做“狄奧拉瑪[13]”,比“帕諾拉瑪[14]”把光學(xué)的幻景更提高一步,導(dǎo)致某些畫室用“拉瑪”這個詞尾開玩笑。這是一種諷刺性的夸張,由一個年輕畫家,沃蓋公寓的常客引了講來。

“喂,波阿雷先生,”博物館職員說,“您的健康拉瑪好嗎?”

不等回答,他又對庫蒂爾太太和維克托琳說:“女士們,你們有煩惱。”

“快開飯了嗎?”奧拉斯·畢安訓(xùn)聲問,他是醫(yī)科大學(xué)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胃已經(jīng)掉到usque ad talones[15]。”

“天冷得凍冰拉瑪!”伏特冷說,“挪一挪呀,高老頭!見鬼!您的腳把火爐口全占了。”

“大名鼎鼎的伏特冷先生,”畢安訓(xùn)說,“為什么您要說冷得凍冰拉瑪?”

“不,”博物館職員說,“按理說是垮得凍拉瑪:‘我凍腳了。’”

“啊,啊,原來如此。”

“德·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閣下、亂判法律博士駕到。”畢安訓(xùn)大聲說,一面抱住歐仁的脖子,摟得他透不過氣來。

“喂!其他人呢,喂!”

米旭諾小姐慢慢兒進(jìn)來,向大家點點頭,一言不發(fā),坐在三個女人旁邊。

“這只老蝙蝠,她總是令我瑟瑟發(fā)抖,”畢安訓(xùn)指著米旭諾小姐,低聲對伏特冷說,“我研究加爾[16]的學(xué)問,發(fā)現(xiàn)她有猶大的反骨。”

“先生認(rèn)識猶大嗎?”

“誰沒有遇到過猶大呢!”畢安訓(xùn)回答,“我以名譽擔(dān)保,這個臉色慘白的姑娘令我覺得就像蛀空梁木的長條蛀蟲。”

“年輕人,”頰髯梳得整整齊齊的四十來歲的漢子說,“這就叫做玫瑰,她像這種花一樣,只活了一個早上。[17]”

“哈!哈!真叫好的湯拉瑪端上來了。”波阿雷看到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地端著湯缽走進(jìn)來,說道。

“對不起,先生,”沃蓋太太說,“這是白菜湯。”

所有的年輕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輸了,波阿雷!”

“波阿雷——輸了!”

“給沃蓋媽媽記上兩分。”伏特冷說。

“有誰注意到今天早上有霧嗎?”博物館職員問。

“這是一種沒有過的狂霧,”畢安訓(xùn)說,“一種陰沉沉的、愁慘的、綠色的、喘息的霧,一種高里奧霧。”

“高里奧拉瑪霧,”畫家說,“因為幾乎什么都看不見。”

“喂!高里奧老爺,提到您啦。”

高老頭坐在桌子的末端,靠近上菜的門邊。他抬起頭來,從餐巾下面拿出一塊面包去聞,這是有時流露出來的商業(yè)老習(xí)慣。

“喲,”沃蓋太太尖刻地對他嚷道,聲音之大蓋過了勺子、盆子和說話聲,“您覺得面包不好嗎?”

“相反,太太,”他回答,“這是用頭等貨色、埃唐普[18]面粉做的。”

“您憑什么看出來的?”歐仁問他。

“憑那種白,憑那種味道。”

“憑鼻子的判斷,因為您聞過,”沃蓋太太說。“您變得這樣節(jié)約,最終會有辦法靠聞廚房的氣味過活。”

“那么,去領(lǐng)一張發(fā)明專利證,”博物館職員大聲說,“您可能大大發(fā)一筆財。”

“別管他,”畫家說,“他這樣做,是為了讓我們相信。他做過面條商。”

“您的鼻子竟是一只蒸餾甑嗎?”博物館職員又問。

“蒸——什么?”畢安訓(xùn)問。

“蒸——歐亞山茱萸。”

“蒸——風(fēng)笛。”

“蒸——光玉髓。”

“蒸——檐口。”

“蒸——醋漬小黃瓜。”

“蒸——烏鴉。”

“蒸——趕象人。”

“蒸——餾瓶拉瑪。”

這八句回答從大廳的四面八方傳過來,像連珠炮一樣迅速,可憐的高老頭越是傻乎乎地望著大家,仿佛盡力了解一種外國語一樣,這些話就越是引人發(fā)笑。

“蒸什么?”他問坐在自己旁邊的伏特冷。

“蒸腳,老朋友!”伏特冷說,在高里奧頭上拍了一下,把他的帽子拍下來,一直蓋到眼睛上。

可憐的老人被這出其不意的拍打弄呆了,半晌一動不動。克利斯朵夫拿走了老頭的盆子,以為他已經(jīng)喝完了湯;當(dāng)高里奧抬起帽子拿起勺子時,他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所有的客人哄然大笑起來。

“先生,”老人說,“您真是惡作劇,如果您膽敢再這樣打我的話……”

“那么,怎么樣,老頭?”伏特冷打斷他說。

“那么,您總有一天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進(jìn)地獄,是嗎?”畫家說,“在那個關(guān)淘氣孩子的小黑屋子里!”

“喂,小姐,”伏特冷對維克托琳說,“您不吃東西。爸爸還是那么固執(zhí)嗎?”

“心狠手辣啊!”庫蒂爾太太說。

“要讓他回到理智上來。”伏特冷說。

“可是,”拉斯蒂涅說,他坐在畢安訓(xùn)不遠(yuǎn)的地方,“小姐可以為吃飯問題告一狀,因為她不吃東西。哎!哎!你們看,高老頭打量維克托琳小姐的神態(tài)。”

老人忘了吃飯,一味端詳可憐的姑娘,她的臉容流露出真正的痛苦,一個遭到遺棄的孝女的痛苦。

“親愛的,”歐仁低聲說,“我們把高老頭看錯了。他既不是一個傻瓜,也不是一個沒有精力的人。你把加爾那一套用在他身上吧,然后把你的想法告訴我。昨夜我看到他絞一個鍍金盤子,仿佛這是蠟做的一樣;那時候,他的臉容流露出不同尋常的感情。我覺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倒很值得研究一番。是的,畢安訓(xùn),你不要笑,我不是說笑話。”

“這個人是一個醫(yī)學(xué)案例,”畢安訓(xùn)說,“我同意;如果他愿意,我想解剖他。”

“不,你摸一下他的腦袋吧。”

“啊,他的癡呆也許會傳染。”

注釋:

[1]勒奧默(1683—1757),法國物理學(xué)家、物學(xué)家,以發(fā)明酒精溫度計聞名。

[2]普拉多舞廳:在最高法院對面,1855年拆毀,大學(xué)生常常光顧。

[3]奧德翁舞廳:1819年開張的舞廳。

[4]指耶穌的父親,他是個木匠。

[5]指奧古斯特二世(1670—1733),戎馬生涯,輾轉(zhuǎn)歐洲。

[6]當(dāng)時10點、11點(上流社會12點)吃中飯。

[7]里亞,法國古銅幣,相當(dāng)于四分之一蘇;二十蘇等于一法郎。

[8]這是伊蘇丑爾作曲、艾蒂安納作詞的喜歌劇《若貢德或冒險家》(1814)中的唱詞。

[9]這是巴利松·德·盧日蒙于1811年創(chuàng)作的情節(jié)劇中的唱詞。

[10]戴菊鶯(roitelet)與國王(roi),字形有相同之處,前者也有小國王之意。伏特冷玩了個文字游戲。

[11]米旭諾小姐明白妓女的話:“性欲敗壞的男人。”

[12]指戴枷鎖的加辱刑,1848年取消。

[13]19世紀(jì)的透景畫。

[14]活動景畫。這兩種畫的展覽是在1822年開幕的,巴爾扎克十分贊賞,但在1819年,拉斯蒂涅還未見過這兩種畫。

[15]拉丁文:腳跟。

[16]加爾(1758—1828),德國醫(yī)生,骨相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

[17]這兩句詩引自17世紀(jì)詩人馬萊布的《勸慰》,表明伏特冷不是沒有文化。

[18]埃唐普:法國城市,在巴黎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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