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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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高老頭(一)
沃蓋太太是一個老婦人,娘家姓孔弗朗;四十年來,她在巴黎經(jīng)營一座包飯公寓,坐落在圣熱納維艾芙新街,位于拉丁區(qū)和圣馬爾索區(qū)之間。這個公寓以“沃蓋樓”的名字聞名,男女老幼,一律接待,風(fēng)氣有口皆碑,從來沒有遭到飛短流長的攻訐。但是,三十年來,這里也根本見不到年輕姑娘。如果一個小伙子來住宿,他的家庭給他的生活費一定少得可憐。然而,1819年,就在這幕慘劇開場的時候,公寓里卻住著一個窮姑娘。盡管慘劇這個詞兒在文學(xué)愛寫悲歡離合的時代,用得太濫太離奇,以致有點難以取信于人,但在這里還得使用。并非這個故事是真正意義上的悲慘;不過,看完這部作品,intra muros et extra[1]或許有人會一掬同情之淚。出了巴黎,這部作品還會被人理解嗎?值得懷疑。這幅場景充滿地方色彩,其特點只有蒙馬特爾小丘和蒙盧日高地之間的居民才能欣賞;這個有名的洼地,房屋的灰泥不斷剝落,陽溝布滿黑乎乎的爛泥;處處充滿真正的苦難和虛假的歡樂,而且忙亂不堪,非得難以形容的越軌事件,才會在那里短暫轟動一下。可是,這兒那兒也遇到一些痛苦傷心的事;惡行和美德混在一起,倒也使這些事變得崇高莊嚴:自私自利、唯利是圖的人見了也要止步,心生憐憫;他們的感觸雖像美味的果子,卻囫圇吞下。文明之車恰如印度的神車[2]一樣,碰到一顆不那么容易碾碎的心,擋住了車輪,耽擱了一下,馬上把它碾碎了,繼續(xù)滿載榮譽前進。您也會這樣做的,您雪白的手捧著這本書,坐在軟綿綿的扶手椅里,思忖道:“也許這本書會讓我得到消遣。”看過高里奧老頭不幸的秘史以后,您會開胃地用晚餐,把您的無動于衷推諉給作者,說他夸張,不該寫得富有詩意。啊!須知,這部慘劇既非杜撰,也不是傳奇。All is true,[3]它是這樣真實,以至每個人都能在自己身上,也許在自己心里認出一些相同的因素。
這幢經(jīng)營包飯的公寓屬于沃蓋太太,位于圣熱納維艾芙新街的下端,就在朝弓弩街降下去的底部,斜坡很陡峭,馬車難以上下。因此,在慈谷軍醫(yī)院和先賢祠之間,那些密匝匝的街道就很清靜。這兩幢圓頂建筑,投下黃色調(diào)子,穹頂也投下莊嚴的色彩,使一切變得陰森森的,改變了周圍的氣氛。街面的石塊干燥,陰溝里沒有污泥和水,沿墻雜草叢生。最無憂無慮的人也要像過往行人一樣臉掛愁容。一輛馬車的轔轔聲,會變成大事,家家戶戶死氣沉沉,墻垣發(fā)出監(jiān)獄的氣息。一個迷路的巴黎人,在這里只看到:市民公寓或私立學(xué)校,貧困或煩惱,行將就木的老人,想行樂而不得不工作的青年。全巴黎沒有一個區(qū)比這里更加難看,說實話更加冷僻了。圣熱納維艾芙新街仿佛一副青銅框架,對這個故事再合適不過,為了讓讀者理解故事,即使運用灰暗的色彩,進行嚴峻的思索,也不會過分。如同游客一級一級下到地下墓穴時,日光暗淡下來,導(dǎo)游的歌聲沉落下去。多么真切的比喻!誰能說干枯的心靈和空空的骷髏,哪一個更不堪入目呢?
公寓正對著一個小花園,樓房同圣熱納艾芙新街形成直角。在屋子和小花園之間,沿著正面,有一片凹下去的碎石路,寬約兩米;前面是一條沙土小徑,兩旁有天竺葵、歐洲夾竹桃和石榴樹,種在藍白相間的大瓷盆里。從一扇便門可以進入這條小徑,門上有一塊木牌,上寫:沃蓋之家;下面的一行是:包飯公寓,男女客房,兼顧其他。[4]柵門上裝著一只聲音刺耳的門鈴,白天,可以在小徑的盡頭,跟馬路相反的那面墻上,看到本區(qū)的一個畫匠畫成的綠色大理石的拱廊。在這幅畫模擬的加固部分下面,矗立著一尊代表愛神的塑像。看到覆蓋塑像的釉彩剝落,喜歡象征的人或許會從中發(fā)現(xiàn)巴黎愛情的一段傳奇,那是離這兒不遠就可以滿足的[5]。在底座下方,一半漫漶的題銘令人想起塑像的年代,1777年[6],伏爾泰回到巴黎,它表明群眾對伏爾泰的巨大熱情:
無論你是誰,這是你的老師;他現(xiàn)在是,過去是,或者總會是。
夜幕降臨時,柵欄門換上木板門。小花園同房子正面一樣寬,一邊是街道的圍墻,另一邊是與鄰屋的分界墻,夾在中間。鄰屋爬滿了常春藤,把它完全遮沒了,在巴黎有一種別致的效果,令行人賞心悅目。每一面墻都種滿了成行的果樹和葡萄藤,瘦小而布滿塵土的果實,是沃蓋太太每年擔(dān)心的對象,也是她和房客的談資。沿著兩面墻,是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往一片椴樹,沃蓋太太盡管娘家是孔弗朗人,也不管房客在語音上的指正,仍然固執(zhí)地將椴樹念成別音。兩條側(cè)道之間,有一方塊地種著朝鮮薊,兩側(cè)是修剪成紡錘形的果樹,旁邊還種上酸模、萵苣或香芹,椴樹叢下設(shè)了一張漆成綠色的圓桌,四周放了些凳子。在三伏天里,有錢喝咖啡的顧主,冒著能孵化雞蛋的酷熱,到這里來品嘗咖啡。四層樓再加上閣樓的屋子,用碎石砌成,刷成黃色,這種黃色使幾乎所有的巴黎樓房不堪入目。每層樓上開著五扇窗,小塊玻璃,還安裝著百葉窗;每一扇百葉窗高低不一,線條互不協(xié)調(diào)。每層的盡里有兩扇窗,底樓則安上鐵柵和鐵絲網(wǎng)。樓房后面是一個院子,寬二十尺,豬呀、雞呀、兔子呀,相處融洽。院子深處有一間堆木柴的棚屋,棚屋和廚房的窗子之間,吊著一個食品櫥,下面淌著從洗碗池里流出來的臟水。這個院子有一扇窄門開向圣熱納維艾新街,廚娘為了預(yù)防瘟疫,用水沖洗這骯臟潮濕的地方時,就把樓里的垃圾掃到外面。
底層自然而然用作經(jīng)營市民公寓,第一個房間由兩扇臨街的窗戶取光,從一扇落地窗進出。這個客廳與飯廳相通,飯廳和廚房由一個樓梯間隔開。樓梯的踏級由木板和上釉的彩色地磚拼成。客廳里擺著幾把扶手椅和椅子,上面的馬尾襯墊間以暗淡的和閃光的條紋。客廳中間放著一張圓桌,桌面是圣安娜的大理石[7]。桌上放著一套白磁酒具,金線已經(jīng)半脫落,這種酒器今日隨處可見。這個房間地板很差,護壁板只有半人高。墻壁上部糊著油光紙,畫著《忒勒馬科斯》[8]的主要場面,其中的主角都著了色。兩扇裝鐵絲網(wǎng)的窗子之間的墻壁,給房客提供了卡普利索盛宴款待尤利西斯的場面。四十年來,這幅畫引起年輕房客的嘲弄,他們?nèi)⌒σ蜇毟F而不得不將就的晚餐,自以為這樣就高于自己的處境。石砌的壁爐,爐膛總是很干凈,表明只有在重大時刻才生火。壁爐上面裝飾著兩只插滿陳舊紙花的花瓶,用玻璃罩子罩著,與青色的惡俗不堪的大理石座鐘為伍。這第一間房散發(fā)出一種無以名之的氣味,不妨稱為“公寓氣味”。它發(fā)出閉塞味、霉爛味、哈喇味;它令人冷颼颼,吸入鼻孔則潮乎乎的,它往衣服里鉆;它有一股吃過晚飯的飯廳的味道;它發(fā)出做飯、配膳室、濟貧院的惡濁味。年幼年長的房客Sui generis[9]和傷風(fēng)的氣息,合成令人作嘔的基本成分,倘能發(fā)明一種方法加以估量,或許有可能描繪出來。得了,盡管這樣乏味、令人惡心,如果您把它跟相連的飯廳相比,您還會覺得這個客廳典雅和芬芳,好比貴婦的小客廳呢。
飯廳全部裝上護壁板,過去油漆的顏色今日已經(jīng)難以辨認,上面積起一層層油膩,形成一幅幅奇形怪狀的圖畫。飯廳里擺著幾只黏糊糊的食具櫥,里面放著失去光澤的、凹凸的長頸大肚玻璃瓶、紋狀的鍍錫鐵皮圓墊、一摞摞圖爾奈[10]出品的藍邊厚瓷盆。在一個角落里,擺著一只箱子,一格格都編上號碼,用來存放房客們布滿油跡或酒跡的餐巾。這是一些難以銷毀的家具,到處被扔出來,放在這里仿佛文明的遺骸留在痼疾病人收容所里一樣。您會看到一只晴雨表,當下雨的時候,一個嘉布遣會修士就會從里面出來。還有倒胃口的可憎可厭的版畫。一個鑲銅的、貝殼座鐘。一只綠色火爐,幾盞灰塵和油混在一起的阿爾岡[11]油燈,一張鋪上漆布的長桌,油膩很厚,足以讓愛開玩笑的只包飯的房客用手指當筆,在上面刻寫自己的名字。幾張殘缺不全的椅子,幾塊可憐的草編小擦鞋墊,草辮總是散開,卻始終不掉下來。然后是一些可憐的腳爐,洞眼碎裂,鉸鏈散落,木座變成焦黑。要解釋這些家具如何陳舊、龜裂、腐爛、搖動、蟲蛀、殘臂少腿、殘缺不全、奄奄一息,勢必長篇累牘,過分延緩了這篇故事的興味,性急的人是不會原諒的。紅色的地磚經(jīng)過上釉或上色,布滿了溝槽。總之,這里籠罩著毫無詩意的貧窮;一種節(jié)省的、集中的、千瘡百孔的貧窮。即使還沒有泥漿,卻已有了污垢,即使還沒有穿洞、破舊,卻快要變成一堆破爛。
這個房間大放光彩的時間,是在早上七點左右。沃蓋太太的貓趕在女主人前面,跳上食具櫥,把幾罐蓋著碟子的牛奶聞了又聞,發(fā)出每天早上的嗡嗡聲。過一會兒,寡婦出現(xiàn)了,她戴著珠羅紗的便帽,帽子下面垂下一圈沒有理順的假發(fā);她懶洋洋地趿著皺巴巴的拖鞋。衰老而臃腫的臉,中間是一只鸚鵡嘴一樣的鼻子,胖乎乎的小手,像教堂老鼠一樣胖墩墩的身材,上身過于豐滿,一顛一聳的,都跟這個飯廳和諧一致;飯廳散發(fā)出不幸,投機冒險蹲伏在那里,而沃蓋太太聞著熱烘烘的臭氣,卻不感到難受。她的臉好像秋天初霜一樣新鮮,眼角布滿皺紋,表情會從舞女的滿臉堆笑,轉(zhuǎn)到貼現(xiàn)的人皺眉蹙額,一臉不高興。總之,她整個人給公寓以說明,就像公寓與她這個人密不可分。苦役監(jiān)少不了獄卒,缺一不可。這個矮小的女人蒼白的肥胖,是這種生活的結(jié)果,如同斑疹傷寒是一所醫(yī)院氣息的產(chǎn)物一樣。毛線織的襯裙露在裙子外面,裙子是舊連衣裙改的,棉絮從裂縫中鉆出來。她的衣服就是客廳、飯廳、小花園的縮影,預(yù)示了廚房的品位,令人預(yù)感到房客的身份。她一出現(xiàn),這出戲就不缺人了。沃蓋太太五十上下[12],酷似一切飽經(jīng)憂患的女人。她目光呆滯,天真無邪的神態(tài)像一個即將發(fā)火,以便敲竹杠的拉皮條女人,但這種女人也會不擇手段去改善命運,如果還有喬治或皮什格呂[13]可以出賣,她是決計出場的。房客卻說她本質(zhì)上是個善良的女人,他們聽到她也一樣唉聲嘆氣和咳嗽,便以為她沒有財產(chǎn)。沃蓋先生是何許人?她對亡夫從來語焉不詳。他怎樣失去財產(chǎn)的?她回答:“遭到不幸。”他待她不好,只給她留下一雙眼睛好哭泣,留下這幢房子去謀生,給了她權(quán)利不用同情任何人的災(zāi)難,因為,據(jù)她說,凡是能忍受的苦難,她都領(lǐng)略過了。
肥胖的廚娘西爾微聽到女主人的碎步疾走,便趕忙準備長住房客的午飯。一般說來,不寄宿的房客只包晚飯,每月付三十法郎。
在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寄宿的房客一共七個,二樓有兩套整幢樓最好的房間。沃蓋太太住了小的一套,另一套租給庫蒂爾太太,這是共和國時期一個撥款審核委員的寡婦。她同一個非常年輕的姑娘住在一起,年輕姑娘名叫維克托琳·泰伊費,把她當作母親。這兩位女客的膳宿費是一千八百法郎。三樓的兩套房間也有人住,一套租給一個名叫波阿雷的老頭;另一套租給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戴黑色的假發(fā),染過頰髯,自稱當過商人,名叫伏特冷。四樓有四個房間,其中兩個房客一個是名叫米旭諾小姐的老姑娘;另一個以前是做面條、花式面和淀粉生意的商人,人家稱他為高里奧老頭。另外兩個房間租給候鳥似的過客,像高老頭和米旭諾小姐那樣只能付四十五法郎一月膳宿費的窮學(xué)生。但沃蓋太太并不希望他們登門,除非她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才收下他們,因為他們面包吃得太多。
當時,兩個房間中的一個住著一個年輕人,從昂古萊姆附近來到巴黎讀法律,他人丁興旺的家庭需要節(jié)衣縮食,才能寄給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歐仁·拉斯蒂涅[14],他就叫這個名字,是家境清貧、只得用功的那類青年,他們從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已經(jīng)考慮學(xué)習(xí)的意義,事先迎合社會未來的動向,以便捷足先登,榨取社會,為自己安排一個似錦的前程。如果沒有他有趣的觀察,沒有他在巴黎的沙龍中穿梭,這篇故事就會缺乏真實的色彩;毫無疑問,這點真實要歸功于他精明的頭腦,歸功于他有種欲望,想探聽一件慘事的秘密;而這件慘事是制造者和經(jīng)歷者一致諱莫如深的。
四樓上面一個閣樓用來晾衣服,兩個閣樓住著做粗活的男仆克利斯朵夫和胖廚娘西爾薇。
除了七個寄宿的房客外,沃蓋太太好歹平均有八個法科或醫(yī)科的大學(xué)生,還有兩三個住在本區(qū)的常客,他們都只包晚飯。飯廳有十八個人進晚餐,可以坐到二十來人;但早上只有七個房客,他們聚在一起頗有家庭風(fēng)味。每個房客趿著拖鞋下樓,對包飯客人的衣著神態(tài)和隔夜的事評頭品足一番,像熟人一樣推心置腹。這七個房客是沃蓋太太寵愛的孩子,她根據(jù)膳宿費的數(shù)目,像天文學(xué)家一樣精確,衡量對他們的關(guān)心和尊敬。這樣的考慮影響到這些萍水相逢的人。三樓的兩個房客每月只付七十二法郎。這樣便宜,只能在圣馬質(zhì)爾區(qū)、爛泥塘[15]和硝石庫之間的地段才找得到。而只有庫蒂爾太太有不同看法,她表示,這些房客大概經(jīng)歷了表面看來多少有點不幸而已。因此,這幢樓呈現(xiàn)的悲涼景象,也在景況不佳的房客的衣著上表現(xiàn)出來。男人們穿著禮服,但禮服的顏色已難以判斷,他們所穿的鞋子在高等住宅區(qū)是要扔到墻角去的,內(nèi)衣已經(jīng)磨破,衣服舊得可憐。女人們穿著過時的、染了又染的裙子,舊花邊補綴過,手套用得發(fā)亮,皺領(lǐng)總是紅棕色,方圍巾磨破了。衣服盡管這樣,而人人幾乎身子骨都很結(jié)實,體格經(jīng)受過生活的風(fēng)暴,面孔冷漠、嚴峻、藏而不露,如同不再流通的埃居[16]一樣。干癟的嘴巴配著一副貪婪的牙齒。這些房客令人預(yù)感到已經(jīng)結(jié)束或者正在進行的慘劇;不是在腳燈的照明下和彩繪的布景前演出的慘劇,而是活生生的啞劇,熱烈地震撼人心的冰冷無情的慘劇,持續(xù)不斷的慘劇。
老小姐米旭諾在疲乏的眼睛上戴著一副油膩的綠綢眼罩,用黃銅絲箍住,連憐憫天使也要感到驚訝。她的披肩流蘇纖細而零零落落,仿佛蓋住一副骨架。她大概也漂亮過,而且身材娉婷。是何種烈性酸剝蝕了她女性的形體呢?是由于惡習(xí)、傷心事、貪得無厭嗎?她有過太多的愛情?她當過兜售服飾和脂粉的女商販嗎?或者僅僅是個妓女?她是否年輕時驕橫跋扈,得意洋洋,如今人老珠黃,路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卻要尋歡作樂,專找年輕人?她泛白的眼珠令人毛骨悚然,憔悴的臉咄咄逼人。她的嗓音好像冬天將至在灌木叢中的蟬鳴一樣尖利。她自稱服侍過一個患膀胱炎的老先生,他的孩子們認為他沒有財產(chǎn),對他棄之不顧。而那個老人留給她一千法郎的終身年金,他的繼承人常常同她爭奪這筆年金,對她肆意污蔑。縱然情欲摧殘了她的面孔,但還依稀可見殘存的皮膚白皙而細膩,可以想見,她的身子保留著一點兒殘余的美。
波阿雷先生是一種機器。看到他像一個灰色的影子沿著植物園的小徑走去,頭戴軟綿綿的舊鴨舌帽,手里勉強拿著象牙球柄發(fā)黃的拐杖,禮服破損的下擺飄蕩著,幾乎遮不住里面空蕩蕩的褲子,腳穿藍襪子,像一個醉漢,走路踉踉蹌蹌,露出臟兮兮的白背心,粗平紋布的襟飾皺巴巴的,同縛在火雞似的脖子上的領(lǐng)帶很不協(xié)調(diào),很多人不禁納悶,這個中國皮影戲里的人物,是否隸屬于在意大利大街上逛來逛去的雅費[17]子孫的大膽民族。什么工作會使他變得這樣干癟呢?什么情欲使他長球狀粉刺的臉變成茶色?這張臉畫成漫畫,會顯得不真實。他干過什么?興許他在司法部當過職員,在辦公室里收到死刑執(zhí)行者送來的賬單,處決殺害父母的死囚用的蒙面黑紗,承接頭顱的籃子里吸血的糠,系刀用的細繩等費用清單。或許他當過屠宰場門口的收款員或是衛(wèi)生處的副視察員。總之,這個人好像社會大磨坊里的一匹驢子,是一個巴黎拉東[18],也好像是公眾的不幸或丑事圍繞的軸心。總之,他是這樣一個人,我們見了要說一聲:這種人也少不得啊。巴黎的上流人物不知道這種因靈與肉受折磨而變得煞白的臉。但巴黎是一個真正的海洋。您扔下測深器,永遠也探不到底。您要跑遍巴黎,描繪巴黎;不管這個海洋的探測者怎樣多和怎樣有興趣,那里總會找到一片處女地,一個不為人知的神秘處所,鮮花,珍珠,魔鬼,文學(xué)的探索者遺忘了的、聞所未聞的事。沃蓋公寓便是這樣吸引人的魘窟之一。
有兩個人同這群房客和常客構(gòu)成鮮明的對照。盡管維克托琳·泰伊費小姐像患萎黃病的姑娘那樣有病態(tài)的蒼白,而且她經(jīng)常憂郁,舉止困窘,神態(tài)可憐、嬌弱,與構(gòu)成這幅圖畫底色的普遍痛苦相連,但是她的臉并不顯老,她的動作,她的聲音是靈活敏捷的。這個不幸的姑娘恰如一株小灌木,剛剛移植到相反性質(zhì)的土地上,于是葉子發(fā)黃。黃里帶紅的臉,淺黃褐色的頭發(fā),過于纖細的身材,這些都表現(xiàn)一種魅力,現(xiàn)代詩人在中世紀的小雕像中才找到。她的眼珠灰中帶黑,表現(xiàn)出一種溫柔,一種基督徒的忍讓。她的衣服樸素,價錢不貴,勾勒出青春的體形。她的漂亮是由于體態(tài)勻稱。她快活時是十分迷人的:幸福是女人的詩意所在,如同衣裳是女人的脂粉一樣。如果舞會的快樂在這張蒼白的臉上染上玫瑰色,如果風(fēng)雅生活的溫馨使這已經(jīng)微陷的臉頰重新豐潤起來,泛起紅暈,如果愛情使這雙憂郁的眼睛重新煥發(fā)出光彩,維克托琳可以同最標致的少女媲美。她缺少的是第二次創(chuàng)造女人的東西:服飾和情書。她的故事可以提供寫一本書的題材。她的父親認為有理由不承認她,拒絕把她留在身邊,只給她每年六百法郎,又改變自己財產(chǎn)的歸屬,好將全部財產(chǎn)移交給兒子。維克托琳的母親曾來到庫蒂爾太太家,絕望地死去。庫蒂爾太太是維克托琳母親的遠親,把這個孤女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照顧。不幸的是,共和國的軍隊撥款審核委員的孀婦,除了亡夫的遺產(chǎn)和撫恤金以外,在世上一無所有。她可能有朝一日丟下這個沒有經(jīng)驗沒有收入的可憐姑娘,任憑社會擺布。善良的女人每個星期天都帶著維克托琳去望彌撒,每隔半個月去懺悔一次,不管怎樣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虔誠的姑娘。她是對的。宗教感情能給這個棄女提供未來的一個機會,她愛她的父親,每年都到父親家轉(zhuǎn)達母親對他的原諒;但每年她都要吃閉門羹,父親家的門無情地關(guān)上。她的哥哥是唯一的調(diào)停人,但他四年中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不給她任何援助。她懇求天主讓父親睜開眼睛,讓哥哥心變軟,為他們祈禱,并不責(zé)怪他們。庫蒂爾太太和沃蓋太太在罵人的詞典里找不到足夠的詞,去形容這種野蠻的行為。當她們詛咒那個卑劣的百萬富翁時,維克托琳便說出一些溫柔的話,有如受傷的野鴿,它痛苦的鳴聲仍然吐露著愛。
歐仁·拉斯蒂涅的臉完全是南方人,皮膚白皙,頭發(fā)烏黑,眼珠碧藍。他的風(fēng)度、舉止、平時的姿態(tài),表明他是大家子弟,早年教育只許他有高雅的習(xí)俗。即使他節(jié)衣縮食,平日要穿去年的衣服,但他有時出門也能穿得像風(fēng)雅少年。通常他穿一件舊禮服,一件蹩腳背心,馬馬虎虎結(jié)著大學(xué)生惡俗的磨損了的黑領(lǐng)帶,一條同樣質(zhì)地的長褲和換過鞋底的靴子。
在這兩個房客和其他房客之間,伏特冷是個四十歲的漢子,頰髯染過色,起著過渡的作用。他是這樣一種人,老百姓的評語是:“真是條漢子!”他虎背熊腰,胸部發(fā)達,肌肉突出,雙手厚實、方闊、指節(jié)長著一簇簇火紅色的濃毛,十分顯眼。他的臉早生皺紋,顯出冷酷的標記,而他靈活與隨和的舉止又與此不符。他的男低中音和他的開懷大笑十分和諧,絕不令人討厭。他待人殷勤,笑容滿面。如果有什么鎖壞了,他馬上拆下來,馬馬虎虎地修一修,上油,銼好,裝配起來,一面說:“我熟悉這一套。”再說,他什么都知道,帆船、大海、法國、外國、買賣、人和事、法律、旅館和監(jiān)獄。如果有人怨天尤人,他馬上愿意效勞。他好幾次借錢給沃蓋太太和幾個房客;但受惠的人寧死也不敢不歸還,雖然他有老好人的神態(tài),但他深邃的充滿決心的目光令人心驚膽戰(zhàn)。從他吐唾沫的模樣,就表露出不可動搖的冷靜,為了擺脫尷尬的局面,即使罪犯也嚇不退他。像一個嚴厲的法官一樣,他的目光似乎能直達一切問題、一切意識、一切感情的深處。他的生活習(xí)慣是,中飯后出門,回來吃晚飯,整個晚上跑到外面,將近午夜才回來,用沃蓋太太給他的一把百寶鑰匙開門。只有他一個人享受這種優(yōu)待。因此,他同寡婦相處融洽,管她叫“媽媽”,一面摟著她的腰,這種奉迎遠未被理解!和藹的女人還以為這樣做很容易,殊不知只有伏特冷手臂那么長,夠得著挽她沉甸甸的圓腰身。他的一個特點是吃飯后點心時喝一杯“葛洛里亞”[19],他慷慨地每月付十五法郎。那些年輕人被巴黎生活的旋渦席卷而去,那些老年人對不是直接牽涉到他們的事無動于衷,即使不如他們那樣膚淺的人,也不會注意到伏特冷形跡可疑。他知道或猜得到旁邊人的事,而沒有人能摸透他的心思和所干的事。盡管他把表面的輕信、不斷的獻殷勤和性情樂天,當作別人和他之間的一道屏障,但他常常讓人洞悉他的性格可怕的深沉。他時常說些堪與尤維納利斯[20]相比的俏皮話,似乎專愛以此嘲弄法律,鞭撻上流社會,證實它言行不一,不禁令人設(shè)想,他對社會狀況嘖有煩言,藏著仔細地深埋心底的秘密。
泰伊費小姐也許不知不覺地被這一個的力量或被另一個的俊美所吸引,在這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和年輕的大學(xué)生之間,偷偷看幾眼,暗暗地思索著。可是他們之中誰也看不出想到她,說不定哪一天,命運會改變她的地位,把她變成一個富有的婚姻對象。再說,這些人中,誰也不想費這個勁去證實別人訴說的不幸是真是假。大家彼此無動于衷,摻雜著因彼此境況不同而產(chǎn)生的不信任。人人都知道無力減輕痛苦,在互相傾訴中已經(jīng)把勸慰之杯一飲而盡。他們好像一對老夫老妻一樣無話可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有機械地生活,像沒有上油的齒輪那樣轉(zhuǎn)動。他們在街上從瞎子面前筆直走過,毫不激動地聽別人敘述一樁苦難,把死亡看作貧困問題的解決;貧困使他們對最可怕的垂死狀態(tài)表示冷漠。這些悲苦的心靈中最幸福的是沃蓋太太,她掌管著這所自由的濟貧院。寂靜和寒冷,干燥和潮濕,使小花園變得像草原一樣廣闊,唯有她覺得小花園是一座秀麗的小樹林。唯有她覺得這所發(fā)黃的、陰郁的、散發(fā)出柜臺的銅綠味的屋子,才充滿快樂。這些牢房是屬于她的。她養(yǎng)育這些終身做苦役的囚犯,對他們施以使自己得到尊重的權(quán)威。按她所定的價格,這些可憐蟲在巴黎哪里找得到衛(wèi)生的充足的食物,一套雖然不夠高雅或舒適,但至少干凈且有益健康,可以自由支配的房間呢?哪怕她做出極端不公道的事,受害者也只得忍氣吞聲。
這樣一些人聚在一起,本應(yīng)也確實提供了一個小型的完整社會的成分。在十八個客人中,就像在中學(xué)里,在交際場中,有一個令人討厭的可憐蟲,一個受氣包,取笑如雨般落到他頭上。歐仁·德·拉斯蒂涅住下來第二年的開始,發(fā)覺在這個還得住兩年的環(huán)境中,這個角色是最突出的人物。這個出氣筒以前是面條商,就是高老頭,畫家會像歷史學(xué)家一樣,將整幅畫的光線集中在他頭上。這半含仇恨的輕蔑,這摻雜憐憫的虐待,這種對不幸的毫不尊重,出于何種意外,針對這個最老的房客呢?難道他有什么可笑或古怪的地方,比惡習(xí)更不容易原諒,才招致這個結(jié)果嗎?這些問題同社會的不公道密切有關(guān)。也許讓那些出于真正的謙卑,出于軟弱,出于無所謂,甘愿忍受一切的人去忍受一切,屬于人的本性嗎?我們大家不是喜歡損害某個人或某件事,以此證明我們的力量嗎?最弱小的人,就是頑童,會在結(jié)冰的天氣按每家的門鈴,或者踮起腳尖,在剛建成的紀念性建筑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高里奧老爹是個大約六十九歲的老頭,1813年,在他不做生意以后,蟄居到沃蓋太太的公寓里。他起初租了庫蒂爾太太的那套房間,支付一千二百法郎的食宿費,對他來說,五個路易[21]的出入微不足道。沃蓋太太預(yù)收了一筆補償費,把里面的三個房間裝修了一番。據(jù)說,這筆錢用來添置一些惡俗的家具,包括黃布窗簾、烏得勒支[22]絨布、木頭涂漆的扶手椅、幾幅膠印畫,以及連郊區(qū)小酒店都不要的糊墻紙。高老頭那時被尊稱為高里奧先生,也許房東看他那任人宰割,滿不在乎的豪爽,以為他是個不知世故的傻瓜。高里奧來到的時候衣櫥裝得滿滿騰騰的,服裝行頭非常挺括,顯示出這個歇業(yè)的商人很會享福。沃蓋太太贊賞那十八件荷蘭細布料子的襯衫,面條商在襟飾上扣著兩只大鉆石別針,由一條小鏈子相連,更顯出料子的細潔不同一般。他平時穿一件淡藍色衣服,每天換一件白色的凸紋布背心,梨形的突出的肚子起伏不定,牽動了系著小飾物的沉甸甸的金鏈。他的鼻煙盒同樣是金的,里面有一只裝滿頭發(fā)的橢圓形頸飾,看來他還有風(fēng)流韻事呢。當他的房東太太說他風(fēng)流時,他嘴邊漾出快樂的笑靨,就像一個資產(chǎn)者聽到別人諂媚他的癖好一樣。他的柜子(他像下層老百姓那樣念這個詞)裝滿許多家用的銀器。當寡婦殷勤地幫他開箱拆包,整理長柄大湯勺、吃葷雜燴用的勺子、餐具、佐料瓶架、船形調(diào)味汁杯、幾只盆子、金銀器的午餐具,最后是相當漂亮、有一定價值、他舍不得放棄的什物時,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這些禮物使他想起家庭生活中的盛大節(jié)日。
“這個,”他捏住一只盆子和一個蓋上有兩只斑鳩親嘴的小碗盅。對沃蓋太太說,“是我妻子在我們結(jié)婚一周年時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可憐的好女人啊!她花光了做姑娘時的積蓄。您瞧,太太,我寧愿用指甲挖土,也不肯同它分手。謝天謝地!我可以在晚年天天用這只碗盅喝咖啡。我不用發(fā)愁,有現(xiàn)成飯吃的日子長著呢。”
臨了,沃蓋太太那雙喜鵲眼清楚地看到國家債權(quán)人名冊上的簽署,約略加起來,這個了不起的高里奧一年有八千到一萬法郎的收入。從這天起,娘家姓孔弗朗的沃蓋太太,當時的實際年齡是四十八歲,便只承認三十九歲,打起如意算盤來了。盡管高里奧的眼睛外翻,泡腫,下垂,他常常要去擦拭,她還是感到他神態(tài)可愛,相當體面。再說,他的腿肚子多肉,突出,就像他的方而長的鼻子那樣,預(yù)示了某些精神特點,寡婦看來對此十分重視,而老頭沒有血色、天真而又癡呆的臉則證實了這些品質(zhì)。這大概是一個精壯結(jié)實的家伙,能把所有的心思花在感情上。綜合工藝學(xué)校的理發(fā)師天天早晨上門,替他的頭發(fā)撲粉,梳成鴿翼形,在他的低額角上形成五個尖角,很好地襯托出他的臉。雖然他有點土里土氣,但他衣服穿得非常筆挺,抓起煙末來那么闊氣,吸煙時儼然闊佬一個,深信自己的鼻煙盒總是裝滿了瑪庫巴[23]。所以高里奧先生安頓在她的公寓的第一天,沃蓋太太晚上睡覺時有如一只包著薄片肥肉,放在欲望的火上燒烤的山鶉一樣火燒火燎。這欲望攫住她,催促她離開沃蓋裹尸布,在高里奧身上再生。再婚,賣掉公寓,許身給這朵精美的布爾喬亞之花,成為本區(qū)的一位顯要太太,為窮人募捐,星期天到舒瓦齊、索瓦齊、讓蒂[24]參加小型聚會,隨心所欲上劇院,坐包廂,不用等待七月里某些房客給她幾張作者的贈券;她做著巴黎小市民的黃金夢。她沒有向任何人袒露,她有一個蘇一個蘇積起來的四萬法郎。當然,就財產(chǎn)而論,她自認為是一個拿得出去的對象。
“至于其他方面,我遠勝過這老頭!”她一面想一面在床上翻了個身,仿佛想向自己證明一下魅力,胖子西爾薇每天早上都看到這魅力留下的深窩。
從這天起,將近三個月,沃蓋寡婦利用高里奧的理發(fā)師,花了點錢用在打扮上,借口常來公寓的客人都很體面,有必要禮尚往來,讓公寓與之相稱。她費盡心機,要調(diào)整房客,聲稱今后只接受各方面都最體面的人。每當生客上門,她都要向他吹噓,高里奧先生,巴黎最顯要、最有名望的商人之一,看好她的公寓。她散發(fā)說明書,抬頭寫著:
“沃蓋之家”。后面是:“拉丁區(qū)最悠久最有聲望的包飯公寓之一。景致賞心悅目,能遠眺戈布蘭山谷(從四樓可以望見),花園美麗,盡頭伸展著椴樹小徑。”她還談到空氣清新、環(huán)境寧靜。
這份說明書給她引來了德·朗貝梅斯尼伯爵夫人,這個女人三十六歲,作為戰(zhàn)死沙場的將軍遺孀,等待清理結(jié)束和解決應(yīng)得的撫恤金。沃蓋太太料理飯餐,在幾個客廳里生火差不多有六個月,堅守說明書上的諾言,甚至貼進本錢。因此,伯爵夫人同沃蓋太太說話時,稱她為“親愛的朋友”,要為她介紹兩個女友德·沃梅爾朗男爵夫人和上校皮庫瓦佐伯爵夫人遺孀,她們住在瑪雷區(qū)一所比沃蓋公寓要貴的包飯公寓里,租期已滿,一旦陸軍部各處室辦完手續(xù),這兩位太太會過得很舒適。
“但是,”她說,“各處室什么也沒辦完。”
兩個寡婦晚飯之后一起上樓,來到沃蓋太太的房間里,一面聊幾句,一面喝著黑茶蔗子酒,吃著女房東自備享用的甜食。德·朗貝梅斯尼夫人很贊成女房東對那個高里奧的看法,這真是高見,而她從第一天就猜出女房東的心思,她覺得這是個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親愛的夫人,他健康得像我的眼珠一樣,”沃蓋太太對她說,“他保養(yǎng)得非常好,還能給一個女人很多快樂哩。”
伯爵夫人對沃蓋太太的穿著提出了許多意見,認為同她的抱負還不相稱。
“您應(yīng)該著手備戰(zhàn),”她對女房東說。經(jīng)過一番合計,兩個寡婦一起到“木廊商場”,買了一頂有羽毛裝飾的帽子和一頂便帽。伯爵夫人把她的朋友拖到“小讓奈特商店”[25],她們在那里挑選了一件長裙和一條披肩。添置了裝備,沃蓋太太武裝起來之后,她酷似“時興牛肉店”[26]的招牌。她覺得自己變得好看多了,應(yīng)該感激伯爵夫人,雖然她并不大方,還是懇求伯爵夫人接受一頂二十法郎的帽子。實際上,她打算托伯爵夫人探探高里奧的口氣,為自己美言幾句,德·朗貝梅尼夫人非常友好,準備斡旋一番,她籠絡(luò)住老面條商,終于同他進行了一次密談。她本想引誘他,為自身著想,可是他對這些誘惑雖說不上無動于衷,她也覺得他過分害羞,她出來時對他的粗俗不以為然。
“我的天使,”她對親愛的朋友說,“您從這個人身上撈不到什么!他多疑得可笑,這是一個吝嗇鬼、傻瓜、笨蛋,只會引起您不愉快。”
高里奧先生和德·朗貝梅斯尼夫人之間發(fā)生的事,甚至使伯爵夫人不愿再同他一起相處。第二天她就走了,忘記付清六個月的食宿費,留下的破衣服估計值五法郎。無論沃蓋太太花多大力氣尋找,她在巴黎還是得不到有關(guān)伯爵夫人的任何信息。她時常提起這件倒霉事,埋怨自己過于輕信,雖然她比一只母貓還要多疑。但她跟許多人相似,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親人,卻相信遇到的第一個人。這種精神上的事例,雖然古怪,卻很真實,很容易在人的心中找到根源。也許有些人在共同生活的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向他們暴露了自己心靈的空虛以后,暗暗感到要受他們嚴厲的評判。可是,這些人得不到恭維,卻又感到壓抑不住的需要,或者渴望具有自身缺乏的優(yōu)點,希望獲得與格格不入的人的心或尊敬,哪怕有朝一日要統(tǒng)統(tǒng)失去。總之,有一種人天生唯利是圖,決不對朋友或親人做好事,因為他們本應(yīng)這樣行事。而給陌生人效勞,可以滿足一下他們的自尊心。在感情圈子同他們越親近的人,他們越不愛;離得越遠,他們越樂于效勞。沃蓋太太無疑屬于這兩類基本上都是庸俗、虛偽、可憎的性格。
“如果我在這里,”伏特冷說,“您就不會碰到這種倒霉事!我會給您麻利地揭穿這個女騙子。我熟悉她們的嘴臉。”
像所有目光短淺的人一樣,沃蓋太太不習(xí)慣越出事件的圈子,判斷其根源。她喜歡把自己的過錯推諉給別人。遭到損失以后,她把正直的面條商看作罪魁禍首,據(jù)說,從此以后,她開始醒悟了。當她承認她的搔首弄姿和花錢打扮都歸于無用時,她很快就猜到了原因所在。當時她發(fā)現(xiàn),她的房客像她所說的那樣“另有所歡”。總之,她獲得證明,她那魂牽夢縈的希望只是空中樓閣,伯爵夫人說得好,她從這個人身上根本撈不到什么;伯爵夫人看來是一個行家。沃蓋太太在怨恨方面,當然比先前在友情方面走得更遠。她的仇恨并非由于愛情,而是出于希望幻滅。如果人心在攀登感情的高峰時找到了休息,它很少會停留在仇恨的陡坡上。但是高里奧先生是她的房客,寡婦不得不壓抑住受傷的自尊心,不爆發(fā)出來,把失望引起的長吁短嘆掩埋起來,像一個修士受了修道院長的窩囊氣,也只能強壓下復(fù)仇的愿望。卑劣小人總是以不斷的卑劣行為滿足自己善與惡的感情。寡婦以女人的狡猾,暗中想出一些折磨受害者的伎倆。她先是取消引進公寓的多余菜肴。
“別再弄醋漬小黃瓜,別再弄魚,都是騙人的玩意兒!”她在恢復(fù)原來早上的那一套,這樣對西爾薇說。
高里奧先生是一個淡泊的人,正如靠節(jié)省發(fā)財致富的人倒也變成了習(xí)慣那樣。湯、粥、一盆蔬菜,一向是,而且總應(yīng)是他最喜歡的晚餐。因此,沃蓋太太很難折磨他的房客,她無法違拗他的口味。遇到一個無懈可擊的人,她無可奈何,于是開始瞧不起他,并讓其他房客分擔(dān)她對高里奧的怨恨;他們出于消遣,幫著她報仇。
第一年的年底,寡婦百思不得其解,她思忖,這個商人每年有七八千法郎收入,精美的銀器和漂亮的首飾不下于富翁的外室,為什么住到她這里,只付一筆同他的財產(chǎn)相比微不足道的食宿費。這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高里奧每個星期有一兩次在外面吃晚飯;隨后,不知不覺地他每個月只在城里吃兩次晚飯。高里奧先生那些小幽會非常符合沃蓋太太的利益,因此她對這個房客越來越正常地在公寓里用餐感到不滿。這種變化既歸于他的財產(chǎn)慢慢減少,也歸于他故意跟女房東為難。小頭腦里最可鄙的習(xí)慣之一,就是設(shè)想別人小氣。不幸的是,在第二年年底,高里奧先生證實了關(guān)于他的閑言碎語,向沃蓋太太要求搬上三樓,將食宿費減少到九百法郎。他需要非常嚴格的節(jié)衣縮食,冬天他的房間里不再生火。沃蓋寡婦要他先付錢,高里奧先生同意了。自此以后,她管他叫高老頭。
他的敗落,大家猜來猜去,誰也猜不透!正如那個假伯爵夫人所說的,高老頭是一個狡黠的沉默寡言的人。那些頭腦空虛,因為無話可說,所以胡言亂語的人認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只會干壞事。這個如此體面的商人于是變成騙子,這個風(fēng)流人物變成老混蛋。伏特冷大約在這個時期住到沃蓋公寓,照他說來,高老頭是跑交易所的,在那里破了產(chǎn),用一句相當有力的金融術(shù)語來說,是靠公債“騙錢”。或者,他成了一個小賭棍,天天晚上去碰運氣,贏十個法郎。或者,他成了個高級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特冷認為他不夠狡猾,當不了“這個”。高老頭還是一個放印子錢的吝嗇鬼,追同號彩票的人。大家把他說成惡習(xí)、恥辱、無能所產(chǎn)生的神秘角色。不過,不論他的行為或他的惡習(xí)如何卑劣,他引起的厭惡還沒有達到把他趕出去的地步:他付食宿費。再說,他有他的用處,人人都用取笑或俏皮話,對他發(fā)泄自己的好情緒或壞情緒。最有可能而且被眾人一致接受的看法,是沃蓋太太提出的。照她說,這個保養(yǎng)得這樣好,像她的眼珠一樣健康,他還能給女人很多快活的人,是一個浪蕩鬼,有著古怪的趣味。沃蓋寡婦的壞話有以下的事實做根據(jù)。
那個殺千刀的伯爵夫人,白住白吃了半年,一走了之以后幾個月,一天早上,她起床之前,聽到樓梯上有綢緞裙子窸窣的聲音和一個年輕靈活的女人溜進高里奧房間里輕輕的腳步聲。開門時有暗號。胖子西爾薇馬上來告訴她的女主人,一個漂亮得過頭,反倒不像良家婦女的姑娘,“打扮得像個仙女一樣,”腳穿一雙沒有塵土的、斜紋薄呢便靴,像一條鰻魚一樣溜進廚房,問她高里奧先生住在哪套房間。沃蓋太太和她的廚娘過去偷聽,拜訪的時間有好一會兒,她們聽到了幾句溫柔的話。當高里奧先生送“女客”出來時,胖子西爾薇立刻抓起籃子,假裝到菜市場去,以便跟蹤這對情人。
“太太,”她回來時對女主人說,“高里奧先生準定富得見鬼,才撐得起這種場面。您想想吧,在吊刑街的拐角,有一輛華麗的馬車等在那里,她登了上去。”
晚飯的時候,沃蓋太太走過去拉窗簾,讓高里奧舒服一些,因為陽光射到他的眼睛上。
“高里奧先生,陽光追蹤著您,您艷福不淺呢,”她說,暗示他接待的拜訪。“喲!您品位很高,她很漂亮啊。”
“這是我的女兒,”他傲然地說,房客們以為老人要遮面子,卻有點自鳴得意。
這次拜訪之后一個月,高里奧先生又接待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第一次來是穿著晨裝,這次在晚飯以后,穿著好像要去交際場所。房客們正在客廳聊天,看到她是一個漂亮的金發(fā)女郎,身材苗條,綽約多姿,過于雍容華貴,不像是高老頭的女兒。
“居然有兩個!”胖子西爾薇說,她認不出原來那個了。
幾天以后,另一個女兒,高大,很有身材,深色皮膚,黑頭發(fā),目光有神,要見高里奧先生。
“居然有三個!”西爾薇說。
這第二個女兒第一次也是早上來看父親的,幾天以后,在傍晚,她穿著跳舞服裝,是坐馬車來的。
“居然有四個!”沃蓋太太和胖子西爾薇一起說,她們認不出這個貴婦身上有任何早上第一次來時穿著簡單的那個姑娘的影子。
那時高里奧還付著一千二百法郎的食宿費。沃蓋太太覺得一個富翁有四五個情婦再自然不過,把她們說成女兒也非常靈活。他把她們叫到沃蓋公寓,她并不生氣。不過,既然這幾次拜訪給她解釋了她的房客對她冷淡的原因,她就在第二年的年初,管他叫“老雄貓”。等到她的房客降到九百法郎的級別,她有一次看到其中一位貴婦下樓以后,就氣勢洶洶地問他,他打算把她的公寓當做什么地方。高老頭回答她,這位貴婦是他的大女兒。
“那么,您有三打女兒嗎?”沃蓋太太尖酸地說。
“我只有兩個女兒,”房客和藹地說,就像一個破產(chǎn)的人,只會逆來順受。
將近第三年的年底,高老頭還要節(jié)省開支,搬上了四樓,每月付四十五法郎的食宿費。他戒掉了鼻煙,辭掉了理發(fā)師,頭發(fā)不再撲粉。當高老頭第一次頭發(fā)不撲粉就下樓時,他的女房東看到他的頭發(fā)的顏色,竟然驚叫起來:他的頭發(fā)是臟兮兮的帶綠色。他心中的煩惱不知不覺使他的臉變得日益難看,好像成了飯桌上最愁眉苦臉的一副面孔了。毫無疑問,高老頭是一個老浪蕩鬼,要不是醫(yī)生妙手回春,他的眼睛就保不住,因為治他那種病的藥物有副作用。他的頭發(fā)令人厭惡的顏色,來自于他的縱欲過度和維持縱欲而服用的藥物。老頭的肉體和精神狀態(tài),使那些無稽之談變得確鑿有據(jù)。他的衣服穿舊以后,他買了十四蘇一尺的細布,代替他的漂亮內(nèi)衣。他的鉆石、金鼻煙盒、金鏈、首飾,一件接一件的消失了。他離開了淡藍色的衣服和全套華麗服裝,不分冬夏,穿一件栗色粗呢禮服、一件羊毛背心和一條灰色呢長褲。他越來越瘦;他的腿肚子掉了下去;他的臉從前由于生活幸福、心滿意足而胖乎乎的,如今皺紋不計其數(shù);他額角打皺,下頜骨棱棱的。在他住到圣熱納維艾芙新街的第四年,他完全變了樣。六十二歲時的面條商,看上去不到四十,是個肥肥胖胖的資產(chǎn)者,雖然荒唐卻氣色好,輕佻的舉止令行人悅目,微笑中有著青春氣息。如今仿佛一個七十老翁,癡癡呆呆,老態(tài)龍鐘,面如死灰。當初那么生氣勃勃的藍眼睛,變成了暗淡的鐵灰色,蒼白無光,不再流眼淚,殷紅的眼眶似乎在流血。他讓有些人憎惡,讓另外一些人憐憫。年輕的醫(yī)科大學(xué)生注意到他的下嘴唇低垂,量過他面角的頂端,長時間推搡他卻什么也掏不出來,便斷定他得了癡呆癥。
[1]拉丁文:城里城外。
[2]印度每年逢Vishou神世界之王紀念日,將神像置于車上游行,以求來世生于較高的等級。
[3]英文,一切都是真情實事。(引自莎士比亞《亨利八世》。)
[4]這是舊巴黎流行的招牌用語。
[5]指花柳病醫(yī)院,設(shè)在圣雅各區(qū),1782年由修道士建在一座荒廢的修道院里。
[6]應(yīng)是1778年2月10日,伏爾泰從費爾奈回到巴黎,他為房產(chǎn)主席的花園撰寫了這兩行詩。
[7]這是一種有白斑的大理石,來自佛朗德爾。
[8]法國作家費納龍(1651—1715)的小說,改寫了《奧德修斯》的故事。
[9]拉丁文:特殊的。
[10]圖爾奈:比利時城市。
[11]阿爾岡:日內(nèi)瓦物理學(xué)家和化學(xué)家,終于1782年,發(fā)明了一種通兩股氣流的油燈,后經(jīng)人改進。
[12]高老頭于1813年退休后住進沃蓋公寓,那時她48歲,1819年則是54歲。
[13]皮什格呂(1761—1804),法國將軍,曾守衛(wèi)巴黎,卻與保王黨來往,1803年密謀殺害第一執(zhí)政,被流放到圭亞那。喬治則是旺岱叛亂者首領(lǐng)。
[14]拉斯蒂涅的姓可能取自貴族院元老皮埃爾-讓-朱麗·德·拉斯蒂涅,他死于1833年。
[15]爛泥塘是產(chǎn)院的民間別稱。
[16]一埃居等于三法郎。
[17]巴爾扎克借用賀拉斯的《頌歌》中的詩句,被看做普羅米修斯之子。
[18]拉封丹的寓言《猴子和貓》寫到,小貓拉東為狡猾的猴子貝特朗火中取栗。
[19]一種摻有酒的咖啡。
[20]尤維納利斯(約55—140),拉丁諷刺詩人,抨擊當時的惡習(xí)。
[21]路易:法國舊日金幣,合二十至二十四法郎,隨時代而不同。
[22]烏得勒支:荷蘭城市。
[23]瑪庫巴:當時最著名的一種鼻煙,產(chǎn)于馬提尼克島。
[24]舒瓦齊、索瓦齊、讓蒂:在巴黎近郊的村子,布滿露天小咖啡館,巴黎人星期天常去光顧。
[25]1833年創(chuàng)立的新產(chǎn)品商店。
[26]這是一家飯店,招牌用披巾和帽子裝飾一頭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