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仰 望(2)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青春卷
- 張頤武
- 4170字
- 2014-03-15 16:01:42
關于這樣的隱瞞還有很多,他也一定有。現在想來,我們兩個那時太拘束,想展現給對方看的都是自己的好。所以當我們的優點一一被對方了解了之后,我們的日子開始變得像超重的電梯,無法移動,發出警告的聲音。我開始很怕見他,接他的電話除了“你好”“再見”不知還有什么可說。然后就這樣不了了之,我的初戀變成一炷香,在我回首往事的時候冒著淡淡的煙霧,蒼白、迷離。
我的初戀就這樣夭折。不到一年的時間,拉過幾次手,沒有親吻,沒有爭吵,干凈得像天上的云朵。
后來他告訴我,第一次給我的那篇日記,有很多地方是抄的。
我笑笑說,沒關系,抄的我也喜歡。
如果這可以叫做愛的話,這是我十八歲前唯一的一次。我時常會翻看分手時的日記,我粉紅色的本子上這樣寫著:
我和羅簡終于分開了。我依然喜歡他柔軟的頭發和細長的手指,而且我發現他的牙齒很白,他是心地純凈、明眸皓齒的男孩。但似乎我們是注定要分開的,我像喜歡一幅油畫那樣喜歡他,喜歡看他,不想和他說什么,也不希望他和我說什么。我喜歡沉默的戀情。我猜他會覺得我越來越乏味。事實也是如此,我是個乏味的女孩。我還是戴著他送我的塑料手表,藍色的表盤上有很準的時間。我不想在分開后扔掉他送我的東西,沒有必要,因為我們不是因為恨而分開的,他沒有帶給我任何不愉快的記憶。從明天開始,他就不用再遷就我了,這樣也很好。希望他也一直很好。
那后來的日子,我會遠遠地欣賞一些男孩,但只是遠遠地。我覺得感情更像是一個人的事,你喜歡他,默默喜歡,就是感情了,他知不知道又會影響到什么呢。沒有誰能阻斷我眺望的視線。
4眼睛
我說過夜晚的時候,我總是和心事、噩夢糾纏在一起,可我還是喜歡夜晚。做完作業,洗了澡,干干凈凈地躺在床上,可以回想白天遭遇的事情,也可以看一本看了很多遍的書。這是我最喜歡的兩件事情,他們讓我看到很有意思的生活。所以我很愛我的眼睛,它可以幫我完成這兩件事。
到了高中,我矮小的個子決定我只能坐到教室的第一排。一想到我的背影會被所有同學看到,我就覺得很不自在。在我心中,暴露在眾人面前就意味著出丑。每天,我心虛地坐在最前邊,看粉筆灰在空中掙扎,然后隕落,不止一次地設想自己就是它,和它一起體會那種掉到地上的心情。
當座位輪換到靠窗子那邊的時候,我的心情就會格外好。我可以順著窗子看校園以外的世界。我不會傾訴,但我格外懂得觀察。
我的高中所在之處,是市中心的邊緣,勉強算是繁華。我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很多的人,形形色色。書攤的小姐姐喜歡把雜志的順序神經質地打亂,再重排。在她的眼里,那些雜志或許是一副撲克,她每天不厭其煩地洗牌。陽光明媚的時候,她會戴一頂大檐的帽子阻隔猖狂的陽光;下雨的時候,她又經常皺著眉頭擦被雨水濺濕的鞋子。她對天氣很挑剔,又不得不在各種天氣下工作。臺球廳的老板總是拿著一根球桿立在門口,他的嘴總是一張一合,我猜測他在唱流行的情歌。他們家的生意很好,開在學校門口的臺球廳生意都會很好。他好像不十分介意,客人很多的時候,他的表情依然冷漠,像個麻木的人體模特。他有很好的伙計,有那些男孩打理生意,他可以放松地站在門口,自我陶醉地唱他的歌。我有次經過他身邊,竟發現他在朗誦,他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地朗誦。那根球桿是他的麥克風。
每天十點的時候,會有個紅臉膛兒的人趕著一頭好嗓子的毛驢從樓下經過。毛驢長相普通卻活得很沒尊嚴。它的主人眼神閃爍,它卻很坦然。我覺得靠體力吃飯的,都該是坦然的。它每天馱著兩大桶殘羹剩飯疲憊地從街口的飯店走出,偶爾發出幾聲辛酸的叫聲,我們的課堂就會跟著發出開心的笑聲。上課的內容太無聊,那頭驢無疑比老師更有吸引力。
我就這樣,喜歡守著這里的魚龍混雜,看每天都在或者突然出現的人和事物。我看見有人急促地走過,有小便利店剛剛開張,有飯館忽然從川菜館變成西餐廳,有穿著馬甲的小狗和衣衫襤褸的人。
看到這些的時候,我會覺得世界是這樣的不公平,永遠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對面的日本料理店里,每天賓客盈門,他們花不菲的價錢吃曾侵略我們國家的家伙們愛吃的生食;街角的小吃店里,有眼神怯懦的民工拿著發皺的紙幣買菜最少最便宜的盒飯。我吃很多的藥片卻得不到過得去的身高,有些人隨隨便便就挺拔得像校園里的旗桿。我的左眼和我的右眼一起看見這些生動的畫面,而它們卻一個是雙眼皮一個是單眼皮。什么都不公平,包括一個人臉上的兩只眼睛。
我的眼睛常常在課堂上東張西望,我的成績卻依然四平八穩,是啊,我連我會得那種怪病都想得通還有什么問題想不通呢!似乎上帝把我該長的個子都加在了我的分數上,我對他這種武斷的做法很不滿。因為他的調皮不會面對任何類似學習成績下降之類的后果,我的眼睛開始變本加厲地不務正業。
那個冬天,窗子上凝結了很多好看的霜花,我的視線被它們單調的身影阻斷。我懶得用熱氣在玻璃上化開一個小洞,討厭那種偷窺的感覺。我開始在上課的時候瘋狂地看書,看這樣那樣的文字。我的心會跟著那些書里的人一起沉浮。
我看了《紅樓夢》,看了《邊城》,看了《活著》,看了我手邊能找到的所有的書。我的眼睛常常不由自主流出許多水,有時候像瀑布一樣傾瀉。我記住的通常是些悲慘的情節,我和悲劇的緣分會體現在我生活的每一個縫隙,從我得病開始。
最喜歡《簡·愛》,雖然那不算是個悲劇。喜歡那個不漂亮、受了很多歧視的女孩。我希望,我也會像她一樣,最終過得很幸福。
我的父母在我得病以后就很放任我,他們給我買很多精裝的書籍。那些精致的封面讓我很多時候不忍心翻開。他們不擔心我的成績,他們要我快樂。醫生說我得病可能因為小時候吃了太多精貴又對身體沒好處的東西,此外似乎找不到其他原因。我的媽媽,她從懷上我開始就吃自己曾經不吃的食物,直到我出生,她又把一切她認為好的東西塞給我。然后我病了,她用惶恐的眼神看我,怕我怪她把我吃成這樣。我沒有怪她,我只是利用這一點滿足一些非分的要求。我的狡黠全發揮在了家里,在外邊我是個窩囊的孩子。
我開始迷戀上那些書,不分種類。我喜歡中國的外國的言情的武俠的通俗的經典的一切的書,我喜歡那里邊的世界,純粹的精妙的世界。包括書里的痛苦都那么讓我癡迷。書里的咳嗽常是神秘癆病的先兆,書里的一個回眸能照亮平凡的人生。而我的日子還始終沉浸在一種類似黃昏的氣氛中,是太陽下沉的顏色。
我始終放在枕邊的書是《我的愛我的自由》,鄧肯的自傳。很多黑暗的夜晚,那些字在我眼前幻化出她飄逸的樣子,忽然,我就有了斑斕的夢。
我討厭我的身體,我無法控制它。矮小的個頭,豐滿的胸脯和過短的下肢,盡管它屬于我,我依然無法愛上它。鄧肯像天使一樣翩躚在我夢里,有各種我永遠也不會有的美好姿態。這個女人,她的身體連著她的事業,她的人生。她活得很燦爛很得意很倔強,偶爾也會有一點點悲傷,然后她死了,在身心俱毀中開出傷痕累累的花朵,死成了一個傳奇。我是那么羨慕她,她活得多么由衷。
就這樣,我就這樣,在對世界的觀察中,靠一雙眼睛,度過了我的青春。
5變
我很喜歡的一個詞是一成不變,它很像我的日子。我的人生在八歲那次徹底改變以后就沒出現過什么大變化。日歷一篇篇撕下,我的日子卻總是像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在意料之中。有人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可我的日子每天都是舊的,舊得我想把它扔掉。可我沒法扔,因為我只有這一種日子。
我的身高在十三歲以后就像真理一樣永不變化,十三變成了對我和耶穌都有宿命色彩的數字。
我的成績從小學就一直在學校的前五名,好像考試只是為了看看別人成績的變動。
我打的針一直是達菲林,它能治好幾種像我這樣惡心的病。
我的日子就這樣像干旱的土地,缺乏生機。
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膽小的孩子,我適應了這樣的日子,我害怕變化。在無聊和驚恐中,我選擇無聊。
然而,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的日子已經變了好多。比如,我已經很久不用打針了;比如我的病可以在大家都長大的時候不了了之,像身體內的一道疤痕,帶著曾經的傷痛隱匿在只有我自己能看見的地方;比如我的老師把我當做一個晚熟的好學生開始毫無道理地喜歡;比如我本打算學文科卻最終學了理科。
最讓我吃驚的是我在理科班重新分班時遇見了我小學時的朋友,就是那個曾經很胖的女生。原來,我們在一所高中念書,因為我的孤僻,我對其他班的學生一個也不了解。如果不是重新分班我們就會擦肩而過。
我們都發生了太多變化。我從當年的鶴立雞群變成了現在的雞立鶴群,她從當年的小肥妹變成了現在的窈窕淑女。這中間最大的不同是我朝著惡劣的方向變,而她朝著美好的方向變。
她當然不會認出我,她怎么會知道我就是那個像野草一樣瘋長,因為發育總含著胸的女孩呢。是我先認出了她,我的每個朋友的五官都深深記在我腦海里,像影印的一樣清晰。我走過去對她說我是誰的時候,她露出錯愕的神情,我忽然難過得很想哭。是的,除了那些醫生誰能預料到我會有這樣節儉的身高呢。
然后我們就這樣成了同班同學。我們并沒有像從前一樣成為那么親密的朋友,只是很好的同學。許多東西因為年久失修逐漸變成了只供憑吊的遺跡。我們曾經是多么親密的伙伴,只四年的時間,友誼的墻就變得斑駁起來。
后來我知道,她在分班前就知道我們在同一所學校,只是從沒打算來找我。她不愿意接近我,我想她是討厭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我是她當年肥胖的見證人,和那些被減掉的肉一樣,那么多余。看到我,她會想到她最狼狽的歲月,和兩個怪胎女孩相依為命。
或許,我們的友誼真的是我的錯覺。那么小的我們就已經懂得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如今她已經好起來,沒必要去緬懷那段多少有些凄慘的往事,可以坦然地走進更好的一群。
那么只當是我們沒有重逢吧,讓我的胖胖的朋友還在我記憶深處留著傻乎乎的笑容吧!
6重逢
我就這樣長大了,在身體停止發育的六年后,我的心理也慢悠悠地跟上了步伐。十九歲,我離開家,到外地去念大學。我報了我一直好奇的心理系,然后輕而易舉地被錄取了,所有通過成績換來的東西,我都能毫不費力地拿到。我的高考就那樣輕描淡寫地過去,沒有一點緊張氣氛。
我離開家的時候媽媽哭得很厲害。我走了,意味著她失業了——自從我病了,她就把照顧我當做她一生的事業。
我選擇那所大學除了因為它有我喜歡的專業,還因為它有很大的名氣,我希望爸媽也能為我揚眉吐氣一次。我知道他們在遇到朋友時,喜歡聊我的成績。偶爾在什么地方遇到他們的朋友帶著自己高大的子女,他們都會握緊我的手,怕我難過。他們的苦心我都懂,所以我希望他們能為我驕傲一次,哪怕僅僅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