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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杜甫評傳
  • 莫礪鋒
  • 6845字
  • 2020-09-10 09:25:20

四、時代背景之一: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

唐帝國建立以后,有過兩個被史家稱為盛世的時期,前一個是唐太宗貞觀時期(627—649),后一個是唐玄宗開元時期(713—741)。論政治清明,當然是貞觀勝過開元,但如論經濟發達,則開元堪稱后來居上。因為自從貞觀以來,雖然政治上也出現過比較混亂的階段,但唐初制定的均田制和租庸調法等開明的措施一直在促進著生產的發展,經過一百年的積聚,唐帝國在開元年間達到了隆盛的頂點。

唐玄宗是通過誅韋后,殺太平公主等斗爭而得以登基并鞏固帝位的,即位之初尚能勵精圖治,頭腦比較清醒。開元元年(713)擢姚崇為相,姚建議禁止宦官、貴戚干預朝政,禁絕營建佛寺道觀、獎勵群臣勸諫,玄宗皆納之。開元四年(716),以宋璟代姚為相,宋主張限制女寵,疏遠諂臣,精簡刑法,減輕苛政,嚴格控制邊將輕動干戈,玄宗亦多聽之。《資治通鑒》卷二一一云:“姚、宋相繼為相,崇善應變成務,璟善守法持正。二人志操不同,然協心輔佐,使賦役寬平,刑罰清省,百姓富庶。唐世賢相,前稱房、杜,后稱姚、宋,他人莫得比焉。”這是后代史家的評價。元稹《元昌宮詞》(《元氏長慶集》卷二四)云:“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這是后代詩人的贊頌。待到開元末、天寶初,唐帝國出現了一片繁榮的景象:“是時,海內富實,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之間才三錢。絹一匹,錢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驛驢,行千里不持尺兵。天下歲入之物,租錢二百余萬緡,粟千九百八十余萬斛,庸調絹七百四十萬匹,綿百八十余萬屯,布千三十五萬余端。”(《新唐書·食貨志》)到天寶十三載(754),唐帝國的戶口數達到了最高紀錄:“戶九百六萬九千一百五十四,口五千二百八十八萬四百八十八”(《資治通鑒》卷二一七)。

然而就在這花團錦簇的繁榮外表下面,帝國內部所隱藏的各種矛盾在不斷地孕育、滋生、激化。首先是統治階級日益驕奢淫佚。唐玄宗經過一段時間的勵精圖治之后,面對著一派升平景象,驕侈淫佚之心逐漸萌發。玄宗本性喜愛奢華,開元二年(714)即“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又選樂工數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園,謂‘皇帝梨園弟子’”(《資治通鑒》卷二一二)。后來更沉迷于歌舞、擊瑑、斗雞等游樂,乃至建雞坊于宮中,選六軍小兒五百人專司斗雞。(26)等到天寶三載(744)納壽王妃楊氏,并于次年立為貴妃后,玄宗的驕奢之心乃如水決堤,不可收拾。為節省篇幅,我們從《資治通鑒》卷二一五、二一六中節錄數段,以見當時皇室貴族奢侈淫佚之一斑:

織繡之工專供貴妃院者七百人,中外爭獻器服珍玩。……妃欲得生荔枝,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比至長安,色味不變。

上以國用豐衍,故視金帛如糞壤,賞賜貴寵之家,無有限極。

(楊氏兄妹)競開第舍,極其壯麗,一堂之費,動逾千萬。既成,見他人有勝己者,輒毀而改為。

時諸貴戚競以進食相尚,……水陸珍羞數千盤,一盤費中人十家之產。

其次是朝政日趨黑暗。開元二十二年(734),“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登上了相位,開始了以排斥賢臣,殘害忠良為主要內容的政治生涯。李林甫于開元二十四年(736)排斥了賢相張九齡,又于天寶五載(746)排斥了左相李適之,開始獨攬大權。從那以后,凡是正直的、有才能的人士無不受到排斥陷害。天寶六載(747),李林甫遣人杖殺海內名士李邕、裴敦復,又迫李適之自殺。同年,李林甫把參加制舉的包括杜甫、元結的舉子全部黜落,造成無一人及第的局面,他反而上表賀“野無遺賢”。其他奸邪小人也紛紛占據要津,顯赫一時。天寶七載(748),加宦官高力士“驃騎大將軍”,賜安祿山鐵券,而楊國忠竟“以聚斂驟遷,歲中領五十余使”(《資治通鑒》卷二一六)。天寶十一載(752),李林甫死,楊國忠為相,朝政黑暗如故。

其三是輕啟邊釁,荼毒生靈。玄宗時期的邊釁,始于天寶八載(749)的攻拔石堡城。石堡城本是唐的邊鎮(在今青海西寧西南),開元二十九年(741)陷于吐蕃。自后吐蕃以此為據點,每年麥熟時到附近的積石軍(今青海貴德)搶麥,人稱“吐蕃麥莊”。天寶六載(747),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忠嗣部將哥舒翰在那里設伏兵擊殺前來搶麥的吐蕃,從此吐蕃不敢再來。然而玄宗進而派王忠嗣攻取石堡城,王忠嗣認為攻之必死傷士卒數萬人,得不償失,不肯前往,玄宗大怒。天寶八載,復命哥舒翰率軍攻之,果然死傷數萬人才攻克之。如果說攻取石堡還帶有收復失地的意義,那么其后的征討南詔,則純粹是侵略性質的開邊戰爭了。南詔原來與唐帝國的關系很好,后因唐之邊吏對之凌辱征求,故而失和。天寶十載(751),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帶兵八萬討伐南詔,先勝后敗,士卒死者六萬,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更募兵擊南詔,人民不肯應募,又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震野。同年,高仙芝將兵三萬在西域與大食戰,亦大敗,死亡殆盡。安祿山將兵六萬攻契丹,幾乎全軍覆沒。至天寶十三載(754),劍南留后李宓將兵七萬擊南詔,全軍覆沒。楊國忠隱其敗,益發兵討之,前后死者達二十萬。

其四是蕃將驕縱,陰謀叛亂。唐初,邊將不久任,不兼統,功名著者往往入為宰相。到開元中,因玄宗好大喜功,志在開邊,所以為邊將者往往十余年不換。加上李林甫欲杜絕邊帥入相之路,因胡人不知書不能入相,乃奏請專用胡人為邊帥。安祿山就是在這種形勢下羽翼漸豐,終萌野心的一員蕃將。安祿山本為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的部將,開元二十四年(736)因戰敗被執送京師,張九齡欲斬之,玄宗不從,而且對之日益寵信,加官晉爵,最后使之兼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封東平郡王,且賜鐵券。玄宗對安祿山的寵信甚至達到這樣的程度:安祿山自請為楊貴妃養子,出入宮禁,丑聲外聞,玄宗亦不疑。安祿山在范陽招兵買馬準備叛亂,有人上告祿山將反,玄宗反將告發者縛送范陽由安祿山處置,所以人莫敢言。而楊國忠由于與安祿山不和,屢言祿山將反,玄宗不聽,楊竟想方設法激成安之叛亂,以取信于玄宗。

天寶十四載(755)冬,正當玄宗攜楊貴妃等在華清宮尋歡作樂時,蓄謀已久的漁陽鼙鼓終于動地而來了!

安祿山的叛軍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在兩個月內就打到潼關。次年六月,潼關陷。玄宗倉皇奔蜀,逃至馬嵬坡,軍士殺楊國忠等,又迫使楊貴妃自縊。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靈武(今寧夏靈武),改元至德,是為肅宗。肅宗登基后,唐軍開始反攻,至德二載(757)收復長安。可是戰火仍舊在燃燒,直到唐代宗寶應二年(763)正月,史思明之子史朝義敗死,安史之亂才算平定。然而唐帝國從此一蹶不振,吐蕃、回紇的入寇和藩鎮割據一直波及唐末。大唐帝國的盛世一去不復返了。

安史之亂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代宗廣德二年(764),天下僅有戶二百九十余萬,口一千六百九十余萬(《資治通鑒》卷二二三)。從天寶十三載(754)到廣德二年(764),短短的十年之間,唐帝國的人口竟減少了十分之七!楊國忠等人的死亡是咎由自取,而千百萬人民的死亡則完全是無辜的,他們“或死于寇賊,或死于官兵,或死于賦役,或死于饑餒,或死于奔竄流離,或死于寒暑暴露”,這就是仇兆鰲對杜甫的沉痛詩句“喪亂死多門”的注釋。(27)

安史之亂前后的幾十年,不僅是唐帝國由盛轉衰的一個轉折點,而且是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一個轉折點。那個時代最重要的變化是封建統治者用以抑制土地兼并的均田制被徹底破壞了。這個作為緩和階級矛盾的主要手段的徹底放棄,必然使農民與地主兩個階級之間的矛盾深刻化和復雜化。土地兼并之無限制地進行和由此而引起的異族入侵和藩鎮割據局面的形成,這些在安史之亂前后發生的社會政治現實,不僅動搖了唐帝國統治的基礎,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畫出了此后一千年左右中國社會發展的草圖。

這是一個具有特殊歷史意義的時代,杜甫就生活在這個時代里。

杜甫生于唐睿宗太極元年(712),(28)卒于唐代宗大歷五年(770),他的一生經歷了玄宗、肅宗、代宗三個皇帝的統治。也就是說,杜甫的一生正好與唐帝國由盛轉衰的急劇變化的時代相始終。

人們談到杜甫的時代背景時,往往單單強調唐帝國轉向衰敗的時代,尤其是安史之亂以后那個萬方多難的大動亂時代。其實,對于詩人的成長來說,唐帝國衰落以前的時代也同樣重要。杜甫的青少年時代是在開元年間度過的,親身經歷了開元盛世對詩人的成長有兩方面的影響。

第一,開元年間經濟、文化的繁榮以及社會的安定為詩人的讀書、漫游提供了條件。杜甫并非出身于高門貴族,他的祖父杜審言做過膳部員外郎、修文館直學士等,但在杜甫出生前幾年已經去世。杜甫的父親杜閑在開元末任兗州司馬,天寶五載(746)前后調任奉天令,他在任兗州司馬之前是否做過其他官,已不可考,但揆諸情理,肯定沒有任過高官。然而,由于當時整個社會都比較富足,杜甫從小顯然過著相當優裕的生活。詩人自幼就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七齡思即壯,開口吟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壯游》);“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壯游》);“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人的這些自述都說明了這一點。除了讀書、寫字之外,少年杜甫還有機會接受音樂、舞蹈、繪畫等各種藝術的熏陶。開元五年(717),(29)年方六歲的杜甫在郾城(今河南郾城)觀看了著名的舞蹈家公孫大娘的《劍器渾脫》舞。開元十三年(725),十四歲的杜甫在洛陽岐王李范及殿中監崔滌的宅內多次聽到著名歌手李龜年的歌唱。從他后來對于繪畫的精于鑒賞來看,他對于這種藝術的接觸一定也是很早就開始的。進入青年時代后,詩人又開始漫游四方。開元十八年(730),杜甫游晉至郇瑕(今山西臨猗)。次年,詩人南游吳越,他經過淮陰、揚州,渡過長江,先后游覽了金陵、姑蘇等地。接著又渡過浙江,飽覽了秀麗的越中山水。在這次長達四年的漫游中,杜甫不但對祖國的錦繡河山加深了認識,而且對祖國的燦爛文化加深了理解。他每到一處,除了欣賞自然山水之外,還注意考察該地的人文歷史。在金陵,瓦棺寺里晉人顧愷之的繪畫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在姑蘇,吳太伯、朱買臣等歷史人物的事跡使他激動不已。直到開元二十三年(735),詩人才回到洛陽赴京兆貢舉。應試落第,詩人也并不在意,又于開元二十四年(736)開始了齊趙之游,直到開元二十九年(741)方歸洛陽。天寶三載(744)春,杜甫在洛陽遇見李白。是年秋,杜甫與李白、高適同游梁宋。次年再游齊魯,至天寶五載(746)方西歸長安。這長達十余年的漫游,使詩人豐富了閱歷,擴大了眼界,提高了修養,對他日后的詩歌創作大有裨益。杜甫在五十五歲時作《壯游》詩回憶他青年時期的漫游,其中有句云:“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這種生活沒有一定的經濟力量是不可能實現的。而出身于下層官吏家庭的杜甫,只有生于開元盛世那樣的時代里才可如此充實而愉快地度過他的青少年,從而為攀登詩歌高峰打下堅實的基礎。

第二,杜甫親身經歷了開元盛世,對當時的太平景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余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

——《憶昔二首》之二

所以杜甫在流離失所或目睹人民的痛苦生活時,總是情不自禁地追憶那已經消逝了的開元盛世。天寶十五載(756),杜甫為避亂攜家至白水(今陜西白水)依舅氏崔頊,作詩云:“三嘆酒食旁,何由似平昔?”(《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代宗寶應元年(762),杜甫因避徐知道亂赴梓州(今四川三臺),途中作詩云:“安得更似開元中,道路即今多擁隔!”(《光祿坂行》)大歷元年(766),杜甫困居夔州(今重慶奉節),嘆息說:“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歷歷》)次年復嘆息說:“武德開元際,蒼生豈重攀?”(《有嘆》)對于杜甫來說,開元盛世就是他理想中的太平時代,或者是接近他的理想的時代。正由于他曾親身經歷過開元盛世,看到過人民安居樂業的景象,所以他對儒家的政治理想深信不疑,總是希望著那樣的社會能夠再度降臨人間。也正是由于他親身經歷過開元盛世,所以他對破壞那個盛世的亂臣賊子懷有極其深刻的仇恨,痛恨他們破壞了人民的正常生活。生長于開元、天寶以后的詩人即使關心民生疾苦,他們的詩作也只是沉重的嘆息,而很少再閃現理想的光輝,所以后人評大歷以后之詩“氣骨頓衰”(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三),“風格自降”(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而杜甫即使在最艱難困苦的處境中也對國家和人民的前途懷有美好的愿望,并且用他的詩篇去鼓舞人們實現這種愿望,這與他在開元盛世時的經歷是有內在聯系的。

當然,安史之亂前后的黑暗、動亂時代對我們的“詩圣”起了更重要的“玉成”作用。

仿佛是命運的有意安排,天寶五載(746),也就是唐玄宗已經冊立了楊貴妃而且日益昏聵荒淫,李林甫已經排斥了異己而獨攬政事,朝政和整個社會日趨黑暗的時候,杜甫來到了唐帝國的京城長安。也仿佛是命運的有意安排,在那個以詩賦取士的時代,杜甫卻偏偏科場蹭蹬。他在開元二十三年(735)應進士試不第,天寶六載(747)應制舉又被李林甫黜落,天寶十載(751)獻《三大禮賦》,也沒有得到一官半職。此時杜閑已經去世,(30)杜甫的經濟來源斷絕了。這樣,詩人就在長安過了近十年“賣藥都市,寄食友朋”(《進三大禮賦表》)的貧困生活。對于要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杜甫來說,那是一段多么辛酸的歲月!可是對于日后要登上古典詩歌高峰的杜甫來說,又是一段多么幸運的經歷!如果杜甫科場得意,或通過其他途徑而擠進了統治集團,那么,即使他能夠獨善其身而不同流合污,但優越的政治地位和優裕的物質生活必然會使他離帝王權貴較近而離下層人民較遠。那樣,他就無法看清那隱藏在花團錦簇的繁榮外表下的人民苦難與社會危機了。幸而杜甫始終被排斥在統治集團之外,他過著“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生活,有時還穿著粗布短衣與貧民擠在一起去買太倉的減價米,(31)這使他很快就從早年的浪漫幻想中清醒過來,開始冷靜地觀察社會。在哭聲震天的咸陽橋頭,詩人細細聆聽著征夫的怨憤訴說。在仕女如云的曲江池畔,詩人遠遠地冷眼觀看楊氏兄妹的奢華排場。于是,《兵車行》、《麗人行》等一系列深刻反映了唐帝國正在走下坡路這個社會現實的詩篇問世了。到安祿山叛亂的前夕,杜甫終于寫出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樣驚心動魄的詩句,不僅對當時的黑暗現實發出了沉痛的控訴,而且對整個不合理的封建社會作了深刻的揭露。“詩窮而后工”,(32)十年長安的困頓生活,對杜甫的創作發展起了決定性的影響。

安史之亂的爆發,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那時候,李白正在江南的宣城(今安徽宣城),岑參則遠在西域的北庭都護府(今新疆吉木薩爾),都遠離了戰亂地區。高適雖在天寶十五載(756)親自參加了保衛潼關的戰斗,但他于同年十二月即統兵渡淮擊永王李璘,后來于乾元初一度在洛陽任職,隨即赴蜀中為官,而且他官位較高,并未受流離饑寒之苦。王維在天寶十五載(756)長安陷落后被叛軍所拘并迫受偽職,但長安收復后即免罪復官。在當時的大詩人中,只有杜甫始終與戰亂、災荒相糾結,凡是人民所遭受的痛苦,他幾乎都親身經歷或耳聞目睹了。天寶十五載(756)四月,杜甫往奉先(今陜西蒲城)攜家人至白水(今陜西白水)依舅氏崔頊。六月,潼關失守,白水告急,復攜家逃難,經三川(今陜西洛川)而至鄜州(今陜西富縣)的羌村。八月,詩人單身赴延州(今陜西延安)投奔靈武,中途為叛軍所俘,虜至長安,次年四月冒險逃歸鳳翔。乾元二年(759)七月,因關中饑饉,詩人棄官攜家逃往秦州(今甘肅天水),復經同谷(今甘肅成縣)而往成都。數年之間,詩人流離失所,受盡了戰亂和災荒的折磨。即使在詩人遠離兵連禍結的中原之后,他仍然親身經歷了上元二年(761)的段子璋之亂、寶應元年(762)的徐知道之亂、永泰元年(765)的崔旰之亂、大歷五年(770)的臧玠之亂等地方性戰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題遺山詩》,《北集》卷三三),正由于杜甫在乾元二年春由洛陽返華州(今陜西渭南華州)途中,親耳聽到了石壕村里官吏如狼似虎的咆哮和新安道上百姓肝腸欲絕的痛哭,親眼看到了新婚夫婦的生離和垂老翁媼的死別,才寫出了“三吏”、“三別”這種不朽之作。安史之亂所造成的大動亂,使原來被遮蓋著的社會黑暗面毫發無遺地暴露出來,從而使杜甫觀察得更深刻,更仔細,并在寫實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而杜詩作為那樣一個大變動時代的“詩史”,也就具有特別深廣的意義。

優秀的詩人都是時代的晴雨表,而在社會急劇變動的關鍵時期出現的大詩人,更能敏銳地感覺到時代的脈搏。不管他們對行將消逝的舊事物是哀悼還是詛咒,也不管他們對行將出現的新事物是歡迎還是拒斥,他們的內心都會因時代的疾風驟雨而引起巨大的波瀾,他們的作品中充滿了激昂慷慨、哀傷憤怨,憂來無端,長歌當哭。在杜甫之前,有行吟澤畔的屈原,在杜甫之后,有悲歌“萬馬齊喑”的龔自珍,(33)他們都是時代所造就的偉大詩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杜甫之所以能成為“詩圣”,確實是受到了那萬方多難的時代的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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