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杜甫評傳作者名: 莫礪鋒本章字數: 6982字更新時間: 2020-09-10 09:25:20
三、家庭傳統之二:“詩是吾家事”
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字必簡,高宗咸亨元年(670)進士,曾任隰城尉,累轉洛陽丞。武后圣歷元年(698)坐事貶吉州司戶參軍,為人構陷,系獄。審言子杜并年僅十六,刺殺仇人,并亦被殺。武后聞之嘆異,召見審言,授著作佐郎,俄遷膳部員外郎。中宗神龍元年(705),因諂附張易之兄弟,流放峰州。不久召還,授國子監主簿,加修文館直學士。景龍二年(708)卒。杜審言平生在政治上沒有什么作為,人品亦不甚高,但他的文才在當時享有盛名,少時即與李嶠、崔融、蘇味道齊名,稱“文章四友”。晚年與沈佺期、宋之問唱和,對今體詩形式之確立頗有貢獻。杜甫對祖父甚為推崇,他在《進雕賦表》中說:“亡祖故尚書膳部員外郎先臣審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視于藏書之府,故天下學士到于今而師之。”他并且把杜審言的詩學成就看成是家庭傳統,說:“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又對其子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前一句話當然是夸張的溢美之詞,但后一句話是合乎事實的:詩歌確實是杜甫家庭的傳統,杜甫的詩藝是與杜審言一脈相承的。
杜審言的詩今僅存一卷,但就是從這些殘存的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出杜甫向他的祖父學習、摹仿的痕跡。比如在句法方面,杜甫詩中就顯然有摹仿杜審言之處:
綰霧青絲弱,牽風紫蔓長。
——杜審言《和韋承慶過義陽公主山池五首》之二
林花著雨燕支濕,水荇牽風紫蔓長。
——杜甫《曲江對酒》
寄語洛城風日道,明年春色倍還人。
——杜審言《春日京中有懷》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杜甫《曲江二首》之二
而章法方面的影響,從下列兩首詩的對比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來:
登襄陽樓 杜審言
旅客三秋至,層城四望開。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冠蓋非新里,章華即舊臺。習池風景異,歸路滿塵埃。
登兗州城樓 杜甫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故障秦碑在,荒城魯殿余。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它們在章法上是極其相似的:首聯點明登臨的時間、地點,頷聯寫登臨所見的闊大景象,頸聯借歷史遺跡抒興亡之感,尾聯寫自己的惆悵之意。在意境的構思和意象的塑造上,杜審言也對杜甫有所影響。例如:
和康五庭芝望月有懷 杜審言
明月高秋迥,愁人獨夜看。暫將弓并曲,翻與扇俱團。霧濯清輝苦,風飄月影寒。羅衣此一鑒,頓使別離難。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兩詩都是寫月夜懷人的情景,清寒寂寥的意境,薄霧清輝的意象均很相似。甚至首聯與頸聯的韻腳都是相同的,多半不是出于巧合。當然,杜甫詩從所懷之人想起,構思更巧妙,乃是他翻新出奇之處。
上述情形,前人多有論及,(16)然而杜審言對杜甫的最大影響還不在這些方面,而在于五言律詩的形式。杜審言作詩注重近體,尤重五言律詩,今存的杜審言詩共四十三首,其中古體只有兩首,而五律卻有二十八首,五言排律也有七首。杜審言的五律不但聲律和諧,對仗工穩,而且注重詩的整體結構和煉字設聲,已達到很高的藝術水平。他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一詩,被明人胡應麟譽為“初唐五言律第一”(《詩藪》內編卷四)。(17)他對七律的形成也有首創之功。這種情形無疑與杜甫律詩的高度成就是有關系的。胡應麟指出:“初唐無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體之妙,杜審言實為首創。五言則‘行止皆無地’、‘獨有宦游人’。排律則‘六位乾坤動’、‘北地寒應苦’。七言則‘季冬除夜’、‘毗陵震澤’,皆極高華雄整。少陵繼起,百代楷模,有自來矣。”(《詩藪》內編卷四)如果說這種影響體現于祖孫兩人的整體創作傾向,所以只能從整體上去感受的話,那么,在下面兩種情形中,這種影響卻是十分清晰,可以予以條分縷析的。
首先是聯章的五言律詩。初唐四杰和沈宋的筆下,已經出現過形式基本成熟的五言律詩,但是他們都未寫過聯章的五言律詩。在這一點上,杜審言有篳路藍縷之功,試看下面這一組詩:
和韋承慶過義陽公主山池五首
其 一
野興城中發,朝英物外求。情懸朱紱望,契動赤泉游。海燕巢書閣,山雞舞畫樓。雨余清晚夏,共坐此巖幽。
其 二
徑轉危峰逼,橋回缺岸妨。玉泉移酒味,石髓換粳香。綰霧青絲弱,牽風紫蔓長。猶言宴樂少,別向后池塘。
其 三
攜琴繞碧沙,搖筆弄青霞。杜若幽庭草,芙蓉曲沼花。宴游成野客,形勝得山家。往往留仙步,登攀日易斜。
其 四
攢石當軒倚,懸泉度牖飛。鹿麛沖妓席,鶴子曳童衣。園果嘗難遍,池蓮摘未稀。卷簾唯待月,應在醉中歸。
其 五
賞玩期他日,高深愛此時。池分八水背,峰作九山疑。地靜魚偏逸,人閑鳥欲欺。青溪留別興,更與白云期。
第一首寫游興之發生,且交代時節是為晚夏,天氣則為雨后。第二、三首分別寫山間與池畔景物之幽美與宴飲之樂,時間則有從晨至暮的變化。第四首寫園內草木禽獸之盛,此時人已微醉,月將東上矣。第五首從整體上贊美山池之深幽,且寫游興之未盡,更為后期之約。第一首的起句,“野興城中發,朝英物外求”與第五首的尾句“青溪留別興,更與白云期”,首尾呼應。五首之間無論是空間的轉換還是時間的推移,都層次分明,脈絡清晰,組成了一個完整的有機體。在字句上也處處留意前后銜接,如第一首結句是“共坐此巖幽”,第二首就從“徑轉危峰逼”寫起。第二首尾句點明“別向后池塘”,第三首首句即以“攜琴繞碧沙”相接。雖說每一首都能獨立成章,但顯然詩人寫作時不是想到一首寫一首,然后冠以一個總的標題,而是從整體上進行構思布局,然后一氣呵成的。聯章律詩這種新形式的嘗試,克服了律詩篇幅短小、容量有限的缺點,在當時是今體詩寫作中的一個突破。杜甫對此心領神會,他早期的一些聯章律詩可以說是亦步亦趨地摹仿乃祖,例如:
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
其 一
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谷口舊相得,濠梁同見招。平生為幽興,未惜馬蹄遙。
其 二
百頃風潭上,千章夏木清。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鶯。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翻疑柁樓底,晚飯越中行。
其 三
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滋蔓匝清池。漢使徒空到,神農竟不知。露翻兼雨打,開拆漸離披。
其 四
旁舍連高竹,疏籬帶晚花。碾渦深沒馬,藤蔓曲藏蛇。詞賦工無益,山林跡未賒。盡捻書籍賣,來問爾東家。
其 五
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銀甲彈箏用,金魚換酒來。興移無灑掃,隨意坐莓苔。
其 六
風磴吹陰雪,云門吼瀑泉。酒醒思臥簟,衣冷欲裝綿。野老來看客,河魚不取錢。只疑淳樸處,自有一山川。
其 七
棘樹寒云色,茵陳春藕香。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野鶴清晨出,山精白日藏。石林蟠水府,百里獨蒼蒼。
其 八
憶過楊柳渚,走馬定昆池。醉把青荷葉,狂遺白接。刺船思郢客,解水乞吳兒。坐對秦山晚,江湖興頗隨。
其 九
床上書連屋,階前樹拂云。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醒酒微風入,聽詩靜夜分。衣掛蘿薜,涼月白紛紛。
其 十
幽意忽不愜,歸期無奈何。出門流水住,回首白云多。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后歌。祗應與朋好,風雨亦來過。
對這一組詩,歷代注家贊不絕口。元人趙汸說:“凡一題而賦數首者,須首尾布置,有起有結,每章各有主意,無繁復不倫之失,乃是家數。觀此十章,及后五章,可見。”(《類選杜工部五百律詩》,《杜詩詳注》卷二引)明人王嗣奭說:“此十詩明是一篇游記,有首有尾。中間或賦景,或寫情,經緯錯綜,曲折變幻,用正出奇,不可方物。”(《杜臆》卷一)清人楊倫說:“連章律詩,亦他人集中少見,惟杜章法整嚴中亦極變化,熟此可以類推。”(《杜詩鏡銓》卷二)然而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這組詩其實是摹仿杜審言《和韋承慶過義陽公主山池五首》的:第一首寫游興之生:“平生為幽興,未惜馬蹄遙。”最后一首寫游興不盡:“出門流水住,回首白云多”,以及后期之約:“祗應與朋好,風雨亦來過”,首尾呼應。中間八首分詠山林景物,層次分明。所不同的是,杜甫詩由五首擴為十首,增加了組詩的容量,而且杜甫詩在嚴整的結構中有所變化,這是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地方。杜甫后來在聯章律詩的寫作中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形式由五律擴展到七律及五七言絕句,并寫出了《秋興八首》等傳誦千古的名篇,究其淵源,實出自杜審言。
其次是五言排律。排律的名稱興起甚晚,但這種詩體則較早就出現了。早在南北朝時,有些篇幅較長的新體詩,如謝靈運的《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庾信的《陪駕幸終南山和宇文內史》等,(18)除了平仄尚未完全調諧之外,已經通體像是排律了。到了初唐,這種詩體頗受詩人們歡迎,李嶠、崔融、沈佺期、宋之問諸人皆寫過五排,沈、宋且有一些五排佳作。然而在五排寫作中取得較大成績、對五排形式之建立作出較大貢獻的詩人則首推杜審言。第一,沈、宋的五排雖已合律,但往往有單韻的,如沈詩《登瀛州南城樓寄遠》(《全唐詩》卷九七),宋詩《酬李丹徒見贈之作》(《全唐詩》卷五三)皆為七韻(即十四句,以下類推);沈詩《扈從出長安應制》(《全唐詩》卷九七)、宋詩《宿云門寺》(《全唐詩》卷五一)皆為十一韻,等等。杜審言集中存五排七首,其中《春日江津游望》、《泛舟送鄭卿入京》為六韻,《贈蘇味道》為八韻,《扈從出長安應制》、《度石門山》為十韻,《贈崔融二十韻》為二十韻,《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撫河東》為四十韻,皆為雙韻。檢盛唐以后的唐人詩集,凡五排皆為雙韻,可見雙韻為排律之正體,(19)也就是說杜審言的五排在格式上比同時人更為整齊、規范。第二,沈、宋等人的五排篇幅均不甚長,當時只有沈佺期的一首長達四十八韻的五排,但詩則欠佳。(20)而杜審言的五排既長且工,如《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撫河東》一首,長達四十韻,是當時少見的五排長篇,而且典麗精工,氣勢宏偉,堪稱佳構。清施閏章《蠖齋詩話》“五言排律”條云:“杜審言排律皆雙韻。《和李大夫嗣真》四十韻,沈雄老健,開闔排蕩,壁壘與諸家不同。子美承之,遂爾旌旗整肅,開疆拓土,故是家法。”這段話指出了杜審言五排的成就,而且說明了杜甫與此的繼承關系,確有見地。杜甫自己就曾提到過《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撫河東》一詩:“例及吾家詩,曠懷歸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鐘律儼高懸,鯤鯨噴迢遞。”(《八哀詩·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這是指他青年時代與李邕論詩的事,“慷慨嗣真作”以下四句雖為追憶李邕對此詩的贊美之詞,但杜甫肯定是完全同意這個評價的。杜甫自己也十分重視五言排律的寫作,而且成就卓著。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中說:“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辭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元稹此論后來屢遭詰難,拋開那些關于李、杜優劣的爭論不論,(21)如金代元好問譏之云:“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砆!”(《論詩絕句三十首》之一〇,《遺山先生文集》卷一一)今人馮至先生也說:“杜甫偉大的意義絕不在于排律的成功,排律在杜詩里反而屬于創造性貧乏的部分。”(《杜甫傳·家世與出身》)我們認為元稹的話并不錯,杜詩的成就當然絕非僅限于“鋪陳終始,排比聲韻”的排律,但排律(主要是五排)確實是杜甫特別擅長的詩體,其中多有連城之璧,而決非“
砆”(石之似玉者)。陳貽焮先生對杜甫的五排頗有肯定,但他同時又認為:“結合當時的風氣和進士科對詩賦的要求看,這也不僅出于一般的對文學創作的愛好,而主要是有著為考進士作準備的世俗打算。”(《杜甫評傳》第一章《“未墜素業”的家世》)我們覺得這種看法不甚可信,原因有二:第一,在杜甫的時代進士科的考試科目中確實已包括詩賦,(22)但是唐代的試帖詩常式是五言六韻(間有八韻),不難推測,士子為了應試而在平時所做的寫作練習也應以此格式為準。今存的唐詩中不乏為了應試而擬作的試帖詩,(23)這些詩或徑依舊題,或自擬新題,但格式則皆為五言六韻,因為不這樣達不到練習的目的。可是杜甫的五排,即使是作于安史之亂之前的十七首中,也只有一首是八韻的,其余的均在十韻以上,有的甚至長達二十韻、三十韻。(24)很難想象這種五排的寫作與試帖詩有多少關系,換句話說,如果杜甫主要是為了提高試帖詩的水平而寫五排,那他為什么不按格式只寫六韻呢?至于安史之亂之后,杜甫早已斷絕了參加進士考試的希望,但他在漂泊西南之際卻更加用力于五排的寫作,那就更與進士科舉風馬牛不相及了。第二,唐代試帖詩的命題是有一定的范圍的,主要有歌詠宮廷生活,描寫時節景物等幾類,士人們自擬的題目也不出其范圍。而杜甫的五排卻十之七八是投贈之作,雖多歌功頌德之詞,也不乏嘆窮嗟卑之語,在題材內容上與試帖詩差異甚大。這種五排的寫作顯然對寫好試帖詩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
那么,杜甫究竟為什么醉心于五排這種形式呢?毋庸諱言,五排這種詩體既要求聲韻、對偶的整齊合律,又要求詞藻、典故的富麗精工,寫作的難度要超過其他詩體,同時也就最適宜于表現作者的才學。而且五排形式嚴整,風格也隨之較為莊嚴雄麗,(25)最適宜于用來歌功頌德。所以當杜甫要想以投獻詩篇的方式得到達官貴人的賞識、汲引時,長篇的五排顯然是最合適的詩體。杜甫早期的五排如《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上韋左相二十韻》等就是在這種動機下寫成的,所以詩中多有諛詞,我們不必為賢者諱。然而這并不是杜甫愛寫五排的全部原因。讓我們先考察一下杜甫寫作五排的過程:在安史之亂之前,杜甫所作的五排多數為投贈之作,但同時也有非投贈之作,例如作于天寶八載(749)的《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到安史之亂爆發后,杜甫的整個詩歌創作傾向發生了轉變,他的五排也不再以投贈為主要內容。肅宗至德二載(757),杜甫被拘于淪陷的長安,作《遣興》以抒與家人離散思念幼子之情,作《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以寫亂離中邂逅舊友悲喜交集之情景,詩人逃歸鳳翔后又作《得家書》寫初得家書后既欣慰又惆悵的心緒,這些五排的內容都與同時所作的其他詩體無甚區別。安史亂后杜甫一共作五排一百十首,其中投贈之作只有三十多首,約占總數的三分之一,而且其時的投贈之作也不再如早期作品那樣以歌功頌德、祈求汲引為主要內容,例如《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寫李白才高命蹇的悲劇及自己的思念之情,《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寫對遠謫的朋友之關懷,中間還映帶著國家的危難等社會現實。還有一些投贈之作其實就是詠懷之作,不過寫成之后寄給別人看看而已,所以詩題不是簡單的“奉贈某某”之類,例如《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等。這種情況告訴我們,除了安史之亂以前的一個階段之外,杜甫寫作五排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以之為干謁權貴的工具。
我們認為,杜甫之所以喜愛五排這種詩體,其主要原因不應到文學之外去找。也就是說,杜甫喜愛的是五排這種詩體自身而不是它的非文學功用。排律這種詩體,除了首尾兩聯之外,其余均須對仗,平仄粘對之格律則一如律詩,就格律而言,排律即擴大了的律詩,五排即擴大了的五律。眾所周知,律詩由于格律嚴整,對于詩人的表情述意有較多的束縛,有相當的寫作難度,所以南宋專攻五律的趙師秀說:“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未如之何矣。”(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四《野谷集序》)然而把僅有八句四十字的五律與長達幾十韻甚至百韻的五排相比,在難度上的差別真不可以道里計了。凡是才力不夠雄勁,學識不夠淵博的詩人,是無力駕馭長篇五排的。即使勉強成篇,也勢必舉鼎絕臏,成為堆砌呆滯、毫無生氣的文字游戲。正是因為五排難寫,所以杜審言能以獨擅此體享譽一時,甚至當名滿天下的李邕與杜甫論及杜審言的詩時,也特地對《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撫河東》一詩贊不絕口。杜審言其人,恃才傲物,目空今古,陳子昂說他“秉不羈之操,物莫同塵;含絕唱之音,人皆寡合”(《送吉州杜司戶審言序》,《陳伯玉文集》卷七)。宋之問也說他“言必得俊,意常通理。……眾轍同遵者擯落,群心不際者探擬”(《祭杜學士審言序》,《全唐文》卷二四一)。可見他好強爭勝的性格是人所共知的。這種性格顯然是他喜好五排,而且知難而進直至寫出長達四十韻的長篇巨制的心理基礎。杜甫在藝術上刻苦鉆研、爭新出奇的精神與杜審言頗為相似,他自稱:“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他追求的藝術境界是:“思飄云物動,律中鬼神驚。毫發無遺憾,波瀾獨老成。”(《敬贈鄭諫議十韻》)其結果則是:“晚節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毫無疑問,“律中鬼神驚”和“詩律細”的特點應該由律詩來體現,排律,尤其是長篇五排更是這種藝術境界最好的一種載體。杜甫在安史之亂之前(即四十四歲以前)作五排十七首,自安史亂起到大歷元年(766)遷居夔州之前的十一年間作五排四十三首,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間竟作了六十七首五排,而且一些著名的大篇如《夔府書懷四十韻》、《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等都作于這五年間。即使當詩人在一葉扁舟上奄奄一息之際,他還奮筆寫成《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這首名篇,以生命的最后力量為自己的五排寫作畫上了光輝的句號。這說明五排的寫作確實是杜甫一生的藝術追求的一個重要方面。
綜上所述,“詩是吾家事”的家庭傳統對杜甫的影響是巨大而且深遠的,雖說杜甫的詩學成就絕非杜審言所能比擬,但這種傳統畢竟是杜甫走上漫長艱苦的藝術探索之路的原動力之一,這正是他一生中屢屢回憶乃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