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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杜甫評傳
  • 莫礪鋒
  • 16760字
  • 2020-09-10 09:25:21

三、潼關詩興:動亂時代的歷史圖卷

天寶十五載(756)二月,杜甫告別了留在奉先的家人,獨自返回長安,就右衛率府兵曹參軍職。五月,叛軍逼近潼關,杜甫趕往奉先,攜家小北遷至白水,投靠他的舅氏縣尉崔頊。六月,潼關失守,白水告急,杜甫帶著一家人隨著大批難民向北逃難。一路上歷盡艱險,九死一生,幸虧得到他的表侄王砅的救援,我們的詩人才沒有喪生于兵馬之間。杜甫一家一直走到鄜州附近的同家洼,得到友人孫宰的熱情招待,才驚魂稍定。杜甫后來在《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和《彭衙行》兩首詩中生動地回憶了那段經歷,后者如下:

彭衙行

憶昔避賊初,北走經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參差谷鳥鳴,不見游子還。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既無御雨備,徑滑衣又寒。有時經契闊,竟日數里間。野果充糧,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邊煙。小留同家洼,欲出蘆子關。故人有孫宰,高義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張燈啟重門。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從此出妻孥,相視涕闌干。眾雛爛熳睡,喚起沾盤飧。誓將與夫子,永結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歡。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別來歲月周,胡羯仍構患。何當有翅翎,飛去墮爾前?

此詩作于至德二載(757),即詩人攜家北逃的次年,寫的雖是詩人一家的經歷,但不啻是一幅流民圖,因為詩人已與廣大的人民共同承擔了那個時代的深重苦難,他的遭遇已與普通百姓沒有什么區別了!

杜甫到了鄜州,把家安置在城北的羌村。八月,聽說肅宗已在靈武即位,杜甫便只身北上延州(今陜西延安),想從蘆子關(今陜西橫山附近)投奔靈武。可是此時叛軍勢力已蔓延到鄜州以北,杜甫在途中不幸被捕,被押往淪陷了的長安。幸虧他官階很低,叛軍對之不甚注意,所以并沒有把他與其他的被俘官員一起送往安祿山偽朝廷所在的洛陽,也沒有對他施以嚴格的看管。

此時詩人四十五歲,但已滿頭白發,像是一個老翁了。飽受蹂躪的長安已是滿目瘡痍,人民在叛軍的鐵蹄下呻吟,詩人把這一切都寫進他的詩篇里。

哀王孫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金鞭折斷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常人殊。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竊聞天子已傳位,圣德北服南單于。花門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此詩作于九月間,即詩人被解之長安后不久。三個月前,玄宗倉皇西奔,“妃、主、皇孫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叛軍占領長安后,大肆殺戮,“王侯將相扈從車駕,家留長安者,誅及嬰孩”。七月,“殺霍國長公主及王妃、駙馬等于崇仁坊,刳其心”,“凡楊國忠、高力士之黨及祿山素所惡者皆殺之,凡八十三人,或以鐵慤揭其腦蓋,流血滿街”,“又殺皇孫及郡、縣主二十余人”(《資治通鑒》卷二一八)。長安城中充滿了恐怖的氣氛,那些宗室王孫更是到處躲藏。杜甫在街頭遇見一位虎口余生的王孫(當然也可能是出于虛構),作此詩以慰之。宋人劉辰翁評曰:“忠臣之盛心,倉卒之隱語,備盡情態。”(《評點千家詩》卷三)清人張溍亦評曰:“忠愛之意,溢于言表。”(《杜詩鏡銓》卷三引)今人之選本大多不選此詩,或即因為詩中有“龍種自與常人殊”等語,頗涉忠君思想之嫌。其實此詩的意義絕非僅止于忠君思想。詩中雖然只寫了一位王孫的遭遇,但以小見大,成功地渲染了長安的血腥氣氛,而且詩中對玄宗倉皇奔逃,連骨肉都棄之不顧的舉動頗有譏諷。至于末尾對肅宗的稱頌,實際上正體現了當時廣大人民的希望,因為肅宗是平定叛亂的總指揮。

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此詩作于至德二載(757)春日,詩人偷偷地來到曲江池畔,看到宮殿蕭條而春色依舊,觸景傷情,撫今思昔,作此抒懷。后人對此詩多有盛贊,如宋人張戒曰:“楊太真事,唐人吟詠至多,然類皆無禮,太真配至尊,豈可以兒女語黷之耶?惟杜子美則不然。《哀江頭》云:‘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不待云‘嬌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專寵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真之絕色可想也。至于言一時行樂事,不斥言太真,而但言輦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如云:‘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不待云‘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而一時行樂可喜事,筆端畫出,宛在目前。‘江水江花豈終極’,不待云‘比翼鳥’、‘連理枝’、‘此恨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于言外。題云《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歲寒堂詩話》卷上)張戒肯定此詩的委婉蘊藉是對的,但他將其原因完全歸為杜甫顧慮君臣之禮則欠妥。其實正如清人黃生所云:“此詩半露半含,若悲若諷,天寶之亂,實楊氏為禍階。杜公身事明皇,即不可直陳,又不敢曲諱,如此用筆,淺深極為合宜。”(《杜詩說》卷三)我們認為若把此詩與《麗人行》對照著讀,尤可看清它的譏刺之意,不過《麗人行》僅寫到楊國忠與虢國夫人等,而此詩則直指玄宗、楊妃了。當然此詩中也有悲憫之意,因為當日的“麗人”,而今已成“游魂”,他們的悲慘下場雖是咎由自取,但這畢竟象征著大唐盛世的消逝,詩人對之感到悵惋哀傷。正因為詩人對曲江池苑的今昔對比懷有十分復雜的情感,所以此詩寫得曲折、含蓄。而這種復雜情感的核心內容就是對盛世的眷戀與對國家命運的憂慮。

上面兩首詩寫的是杜甫在淪陷的長安的所見、所聞、所感,但是詩人身在長安而心系朝廷,他極其密切地關注著平叛戰場的風云。至德元載(756)十月,宰相房琯率軍與叛軍戰于長安西北的陳陶斜,唐軍大敗,死傷四萬余人。兩天之后,由于肅宗派中人邢延恩催促,房琯率余部再與叛軍戰于青坂,又遭大敗。消息傳到長安,杜甫沉痛地寫下兩首詩:

悲陳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悲青坂

我軍青坂在東門,天寒飲馬太白窟。黃頭奚兒日向西,數騎彎弓敢馳突。山雪河冰晚蕭瑟,青是烽煙白是骨。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

由于詩人沒有親眼看到兩次戰役之實況,所以詩中對戰爭的具體過程未作描寫,僅僅寫了唐軍失敗后血流成川、尸橫遍野的慘狀,詩的重點在于寫“悲”,詩人對官軍的失敗感到非常悲痛,對叛軍的囂張氣氛感到十分憤怒。詩中對唐軍稱作“義軍”、“官軍”、“我軍”,對叛軍則稱作“群胡”、“奚兒”,愛憎分明,大義凜然。雖然詩人與長安人民一樣,日夜盼望唐軍反攻回來,但為了大局,他又希望唐軍不要急于反攻,而要蓄積力量,待機而動。這兩首詩可說是真實地反映了當時淪陷區人民的復雜心情。

杜甫在憂國憂民的同時,也十分掛念自己的家人。詩人在秋夜望著一輪明月,想到遠在鄜州的妻子今夜正獨自在閨房中望月,而年幼的兒女們還不懂得想念長安。他在春日聽著嚦嚦鶯歌,特別掛念聰明可愛的幼子,掛念著羌村的老樹柴門。憂愁、焦慮使詩人的白發變得更加稀疏,連簪子都難掛住,而鳥語花香的陽春煙景竟使他觸目驚心,淚流如雨。到至德二載(757)四月,杜甫終于從金光門逃出長安,沿著崎嶇的山路穿過兩軍對峙的前線,逃到了肅宗朝廷所在的鳳翔(今陜西鳳翔)。他穿著麻鞋和露出兩肘的破爛衣服去拜見肅宗,不禁涕淚交流。五月,詩人被任命為左拾遺。這一段經歷被寫進了下面三首詩:

喜達行在所三首

其 一

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霧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

其 二

愁思胡笳夕,凄涼漢苑春。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

其 三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

這三首詩雖以“喜”字為題,詩中也有兩個“喜”字,實際上寫的卻是悲喜交集,而且更側重于悲。浦起龍評曰:“文章有對面敲擊之法,如此三詩寫‘喜’字,反詳言危苦情狀是也。”(《讀杜心解》卷三)其實老杜當時不見得有心情去講究什么手法,他不過是如實傾吐心頭的復雜感情而已。詩人冒著千難萬險逃歸鳳翔,當他在山間倉皇奔走時,時時刻刻都有死去的危險,能夠生還只是一件僥幸之事。當時如果拋尸荒野,又有誰會知道?等到歸來后,回憶途中情景,痛定思痛,才自憐自惜起來。“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和“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幾句正是寫的這種極其沉痛的感情,所以讀來凄惻動人。而且詩中關于奔逃途中情狀的描寫也極為生動,如“霧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兩句,劉辰翁評曰:“荒村歧路之間,望樹而往,并山曲折,非身歷顛沛不知其言之工也。”(《杜詩鏡銓》卷三引)所以這三首詩雖是抒情詩,卻從詩人個人的角度深刻地反映了那個亂離的時代。

述 懷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朝廷慜生還,親故傷老丑。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嵚岑猛虎場,郁結回我首。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漢運初中興,生平老耽酒。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

詩人自從去年八月告別妻兒,至此已有十個月了。由于兵荒馬亂,書信不通,家人是存是亡都無法知道。而且此時詩人新任左拾遺之職,官位雖低(從八品上),卻負有很重要的責任,一時不能請假往鄜州去探家。于是詩人作此詩以抒發對家人的思念之情。“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二句,把復雜、微妙的心理狀態委婉道出,寫得既細膩真切又明白如話,歷來受人稱贊。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此詩所用的“賦”的手法,劉辰翁評曰:“極一時憂傷之懷,賴自能賦,而毫發不失。”(《唐詩品匯》卷八引)清人申涵光曰:“此等詩,無一語空閑,只平平說去,有聲有淚,真三百篇嫡派,人疑杜古鋪敘太實,不知其淋漓慷慨耳。”(《杜詩詳注》卷五引)李因篤亦曰:“如子長敘事,遇難轉佳,無微不透。”(《杜詩鏡銓》卷三引)所謂“三百篇嫡派”,實即指《詩經》中以“賦”為主的寫實手法。(36)所謂“子長敘事”,就是司馬遷《史記》的敘事成就。所以上面所引的三段話實際上是一個意思,即《述懷》一詩是以“賦”的手法見長的。詩中對自己身逢亂離的遭遇和家人可能遭受的災難的描述細致入微,對自己既急于得到家人的消息又恐怕傳來噩耗的心理活動也敘述得委曲周詳,從而生動地記錄了動亂時代在人們心靈上投下的巨大陰影。

杜甫任左拾遺沒有幾天,就為諫房琯事得罪了肅宗。房琯其人于天寶十五載(756)追隨玄宗入蜀,拜文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肅宗即位后,房琯又奉玄宗命往靈武冊立肅宗,肅宗對之頗為倚重。房琯雖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心,卻缺乏實際的政治、軍事才干。至德元載(756)十月,他率軍與叛軍戰于陳陶斜,仿效古法用車戰,結果幾乎全軍覆沒。房琯又受到賀蘭進明等人的讒毀,他門下的琴客董庭蘭則倚其勢而納賄,這使得肅宗對他越來越不滿。至德二載(757)五月,房琯罷相,貶太子少師。杜甫由于敬重房琯的為人,又認為不應為細過罷黜大臣,于是上疏救房琯,措詞激烈,肅宗大怒,詔三司推問杜甫。幸虧得到宰相張鎬的營救,才免其罪。但肅宗從此以后就疏遠了杜甫,到八月間遂讓他離開鳳翔,往鄜州探家。

閏八月初一日,穿著青袍的杜甫離開了鳳翔,開始北征。此時在鳳翔的百官生活都很困難,馬匹都被征收到軍中,官職低小的杜甫當然沒有自己的馬匹,他好不容易借到了一匹馬,就帶著一個仆人上路了。(37)跋山涉水走了七百多里,詩人終于回到了羌村家中,并在家中休養了三個多月,寫了下列名篇。

羌村三首

其 一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其 二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其 三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雞上樹木,始聞扣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如果說《述懷》已經開始運用“賦”的手法,那么這三首則已把這種手法運用得出神入化了。第一首寫剛到家時的情景,第二首寫還家后的苦悶情狀,第三首寫鄰居來訪的經過,明人王慎中云:“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真國風之義,黃初之旨。”(《杜詩詳注》卷五引)清人李因篤亦解曰:“敘事之工不必言,尤妙在筆力高古,愈質愈雅,司馬子長之后身也。”(《杜詩鏡銓》卷四引)也就是說,這三首詩與《述懷》一樣,運用了“賦”的手法,而且純用白描,語言質樸而敘事極為生動。例如第一首,先寫夕陽西沉,晚霞滿天,噪鳴的鳥雀紛紛歸巢,荒村晚景,摹寫如畫,而且很好地襯托了遠客初歸的心情。“妻孥怪我在”句寫動亂時代人們的心理細入毫芒:詩人離家已經一年,而且一去之后杳無音訊,所以妻兒早以為詩人已不在人世,如今他卻突然回來了,怎么不讓他們感到驚訝呢?“鄰人滿墻頭”二句簡直是一幅關中農村的風俗畫:圍墻低矮,所以鄰人能憑墻觀望。民風淳樸,所以鄰人為詩人一家的離合而感嘆、流淚。而“夜闌更秉燭”二句由于對久別重逢、翻疑是夢這種人生經驗作了極為生動傳神的描摹而成為后代詩人再三模仿的范例。(38)這樣的詩,不但洗凈了六朝詩的綺麗色澤,而且不復有盛唐詩的飄逸神采,它們有的是嚴格的寫實精神,質樸的語言風格。可以說,只有這樣的詩才能成為“詩史”。

《羌村三首》是杜甫到家后隨即寫下的速寫式作品,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思考之后,他在九月中、下旬寫下了杜集中第二首光輝的“大篇”:(39)

北 征

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拜辭詣闕下,怵惕久未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緬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巖谷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說!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仰觀天色改,坐覺妖氛豁。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紇。其王愿助順,其俗善馳突。送兵五千人,驅馬一萬匹。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圣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可俱發。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葅醢,同惡隨蕩析。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微爾人盡非,于今國猶活。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園陵固有神,掃灑數不缺。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李因篤評此詩曰:“上關廟謨,下具家乘。其材則海涵地負,其力則排山倒岳。有極尊嚴處,有極瑣細處。繁處有千門萬戶之象,簡處有急弦觸柱之悲。元河南謂其具一代興亡,與風雅頌相表里,可謂知言。”(《杜詩鏡銓》卷四引)的確,這首詩的內容上至國勢朝政,下至家庭瑣事,真是巨細兼容,波瀾壯闊。下面依浦起龍《讀杜心解》把全詩分為五大段,看看它到底寫了哪些具體內容。

第一段自開頭至“憂虞何時畢”,共二十句。此段從自己辭闕北征的日期寫起,著重寫當時的國家形勢和自己憂國戀主的心情。“蒼茫問家室”中的“蒼茫”二字極妙,不但意指家人存亡未知,前途茫茫,而且也意味著自己蒿目時艱而心情迷惘。此時叛軍氣焰尚熾,山河破碎,百姓涂炭,“乾坤含瘡痍”五個字包含著極為深廣的內容,語調亦極為沉痛。正因為是在這種時刻離朝探家,所以詩人懷著憂懼不安的心情戀戀不舍地離開鳳翔,踏上征途。

第二段自“靡靡逾阡陌”至“殘害為異物”,共三十六句。此段寫途中的所見所感,正如明人周甸所云:“途中所歷,有可傷者,有可喜者,有可畏者,有可痛者,一一寫出。”(《杜詩鏡銓》卷四引)詩人首先看到的是人煙稀少,途中所遇之人多為受傷流血的士卒或難民,這是“可傷者”。詩人又看到了山高谷深、虎吼崖裂的艱險景象,這是“可畏者”。然而途中景物也有“可喜者”,那就是“菊垂今秋花”以下十二句所描寫的山間秋景。張溍云:“凡作極要緊極忙文字,偏向極不要緊極閑處傳神,乃夕陽反照之法,惟老杜能之。如篇中‘青云幽事’一段,他人于正事實事尚鋪寫不了,何暇及此,此仙凡之別也。”(《杜詩鏡銓》卷四引)說什么“夕陽反照法”,似乎妄立名目,但指出這段文字之傳神是對的。其實這正是寫實手法的自然結果,況且這些景物本身雖然可喜,但它們仍使詩人“緬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與全詩的“蒼茫”之感并不矛盾。“可痛者”當然是指戰場白骨,它們在寒冷的月光下更顯得陰慘可怖,從而引起詩人的痛苦和憤怒。對于這一段,《杜詩言志》卷三中分析得極好:“此第二節,則述途中之所見。參差歷落,總從‘恍惚’二字中來。……不整寫,卻雜寫;不順寫,卻亂寫。真得在路人一片蒼茫恍惚神理。以見此行之原出于意外,突然而至前者,種種各為變態也。”

第三段自“況我墮胡塵”至“生理焉得說”,共三十六句。此段寫詩人到家后所見的窮苦窘迫之狀與合家團聚后的悲喜心情,細節的描寫非常生動,如“海圖坼波濤”以下四句,王嗣奭評曰:“寫故家窮狀如畫。”(《杜臆》卷二)只有陷入窮困的官宦人家,才會有這種奇特的現象:繡著各種圖案的絲織品顛顛倒倒地補在孩子們的破布衣服上面!同樣地,“見耶背面啼”和“問事競挽須”二句寫小兒女們對父親由生疏、畏懼變為熟悉、親熱,“學母無不為”以下四句寫幼女嬌癡之狀,都達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正是通過這些成功的細節描寫,杜甫把亂離時代給他的家庭帶來的不幸形象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第四段自“至尊尚蒙塵”至“皇綱未宜絕”,共二十八句。此段寫自己對國家局勢的憂慮和對平叛事業的希望,但這些思想活動也主要是通過敘事而表現出來的。皇帝尚在蒙塵,士卒尚在訓練,而此時最使詩人關心的軍國大事則是借兵回紇。早在至德元載(756)九月,肅宗已派人往回紇請求援兵。十一月,回紇派來騎兵二千,助郭子儀軍擊敗叛軍。二載(757)九月,回紇懷仁可汗遣其子葉護等將精兵四千余人來至鳳翔,肅宗接見葉護,宴勞賜赍,惟其所欲。肅宗之子廣平王李俶與葉護約為兄弟。九月丁亥(十二日),元帥李俶率唐軍及回紇、西域兵共十五萬自鳳翔出發,準備收復長安。杜甫聞知這些消息,雖然對回紇之強悍有些擔憂,(40)但對回紇兵能幫助唐軍破賊是感到欣慰的,并對唐軍克敵制勝,收復京城充滿了信心。“禍轉亡胡歲”以下四句,義正辭嚴,語氣斬釘截鐵。誠如胡小石先生所云,此段“結合時事,入以議論,開合縱橫,直成有韻之散文。獨辟一途,前所未有”(《杜甫北征小箋》,《杜甫研究論文集》三輯)。

第五段自“憶昨狼狽初”至末尾,共二十句。此段回顧安史之亂爆發后唐王朝的經歷,贊美忠臣除奸之義舉,且希望唐室由此走向中興。對于這一段議論,后人爭論甚烈,主要集中于下面幾點:首先是“奸臣竟葅醢,同惡隨蕩析。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幾句,古人認為夏桀、殷紂和周幽王都是因女寵而亡國的(夏桀寵愛妹喜,殷紂寵愛妲己,周幽寵愛褒姒),(41)杜甫覺得馬嵬事變時賜楊妃自盡說明唐玄宗與他們不同,所以能夠中興。仇兆鰲云:“此借鑒楊妃,隱憂張良娣也。”(《杜詩詳注》卷五)這種觀點似乎求之過深,因為張良娣其人雖然后來恃寵竊權,與李輔國狼狽為奸,但此時惡跡未彰,況且她剛至靈武時還頗有美德,“產子三日起,縫戰士衣。上止之,對曰:‘此非妾自養之時。’”(《資治通鑒》卷二一八)所以杜甫不會于此時把她與楊妃相比,在此詩字句中也看不出有這一層意思。宋人魏泰曰:“唐人詠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稱者,劉禹錫曰:‘官軍誅佞倖,天子舍妖姬。群吏伏門屏,貴人牽帝衣。低回轉美目,清日自無輝。’白居易:‘六軍不發爭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此乃歌詠祿山能使官軍皆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誅楊妃也。噫!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意拙,已失臣下事君之禮也。老杜則不然:其《北征》詩曰:‘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乃見明皇鑒夏商之敗,畏天悔過,賜妃子死,官軍何預焉!”(《臨漢隱居詩話》)這種說法強調杜甫的“事君之禮”,但是詩中明明有“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之句,如何能說“官軍何預焉”?我們認為杜甫確有為玄宗曲詞回護之用意,但前提是不違背基本的歷史事實,而且“中自”二字極其微妙,回護之中仍含隱譏。杜甫之所以要為玄宗回護,是因為他懷有唐室中興的強烈愿望。杜甫是經歷了開元盛世的人,他對玄宗懷有很深的感情,況且在叛軍兇焰尚熾的形勢下,對皇帝作太多的批判也是不妥當的。劉禹錫和白居易生活于五十年之后,他們對玄宗不會懷有如杜甫一樣的感情,所以不宜把他們詠馬嵬事變的詩與杜詩作簡單類比。其次是“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微爾人盡非,于今國猶活”四句,浦起龍對之大為不滿,說:“玄禮為親軍主帥,縱兇鋒于上前,無人臣禮。老杜既以‘誅褒妲’歸權人主,復贅‘桓桓’四語,反覺拖帶,不如并隱其文為快。”(《讀杜心解》卷一)這一段話純從封建君臣名分的角度出發,毫無道理。試想當日如無陳玄禮,安能誅楊妃?既然陳玄禮在馬嵬事變中起了那么重要的作用,作為“詩史”的杜詩豈能避而不寫?浦氏之言恰恰從反面證明杜甫的見識在封建社會中是高人一籌的。第三是“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二句,歷來詩家對之均未注意,惟胡小石先生《杜甫〈北征〉小箋》中認為其中含有玄、肅內禪之隱微,理由是大同殿、白獸門皆與肅宗無關而與玄宗有關:大同殿不但為玄宗朝見大臣之所,而且高力士曾在其中勸告玄宗不可以大權付予李林甫;而白獸門則為玄宗興兵誅韋后所攻之門。我們認為這種分析也求之過深,玄宗與高力士當年在大同殿的談話,身為布衣的杜甫多半是不得而知的。至于說大同殿、白獸門與玄宗有關而與肅宗無關,其實也并無深義,這二句詩不過是說長安陷落后宮殿宮門皆寂寞凄涼而已,由于安史之亂前玄宗是皇帝,此處當然只能提與玄宗有關之宮殿宮門。如果要提與肅宗有關者,那就只能寫太子東宮,但東宮又怎么能代表朝廷呢?肅宗與玄宗的關系后來雖然極度惡化,但在長安克復、玄宗還都前尚無顯跡,杜甫即使有所察覺,在主題為希望唐室中興的《北征》中也不會予以譏刺的。

基于上面的分析,我們認為對于《北征》的總體評價以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箋》為最確切:

《北征》為杜詩中大篇之一。盛唐詩人力破齊梁以來宮體之桎梏,擴大詩之領域,或寫山水,或狀田園,或詠邊塞,較前此之幽閉宮閨低回思怨者,有如出永巷而騁康莊。至杜甫茲篇,則結合時事,加入議論,撤去舊來藩籬,通詩與散文而一之,波瀾壯闊,前所未見,亦當時諸家所不及,為后來古文運動家以“筆”代“文”者開其先聲。

至德二載(757)九月,元帥廣平王李俶統率唐軍及回紇、西域之眾共十五萬人進至長安城西,準備與叛軍決戰。杜甫聞訊,作《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九月癸卯(二十八日),唐軍克復長安。十月壬戌(十八日),又克洛陽。十月丁卯(二十三日),肅宗還長安。杜甫聞訊,作《收京三首》。十一月,杜甫攜家離開鄜州,返回長安。十二月,凡陷賊官以六等定罪,杜甫的故友鄭虔雖曾在陷于洛陽時以密章達靈武,但還是被遠謫為臺州(今浙江臨海)司戶參軍,倉促上路,連杜甫都未及趕來送行。這使杜甫十分傷心,作《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中有“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的沉痛句子。

乾元元年(758)春,杜甫在長安過著比較閑暇的生活。此時杜甫仍任左拾遺,賈至任中書舍人,王維任太子中允,岑參任右補闕,他們常常作詩唱和。但其實杜甫的心情并不愉快,微薄的俸祿使他的生計仍很窘迫,總是覺得街頭的酒價太貴,偶爾得到了幾百個錢,便邀請好友畢曜同買一醉。當然為了解悶消愁,他還是常到曲江去飲酒,甚至典當春衣以償酒債。花飛蝶舞的風光使他感韶光易逝,人生短促,心頭便產生莫名的惆悵。然而,當時唐帝國的形勢卻頗為可喜。唐軍收復長安、洛陽后,安慶緒率殘軍退守鄴城(今河南安陽)。到至德二載(757)十二月,史思明奉表歸降,“雖相州(即鄴城)未下,河北率為唐有矣”(《資治通鑒》卷二二〇)。前方的捷報沖散了杜甫心頭的愁悶,他喜不自禁地寫下了《洗兵馬》:(42)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祗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肉葡萄宮。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三年笛里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青春復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夸身強。關中既留蕭丞相,幕下復用張子房。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征起適遇風云會,扶顛始知籌策良。青袍白馬更何有,后漢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復道諸山得銀甕。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處處催春種。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

這首詩“喜躍之象浮動筆墨間”(《杜臆》卷三),諸家多認為其主旨是歌頌唐帝國中興的局面,獨錢謙益認為不然:“《洗兵馬》,刺肅宗也。刺其不能盡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賢臣,以致太平也。……故曰‘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蓋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嗚呼傷哉!”(《錢注杜詩》卷二)錢氏此論在清代受到諸家痛斥,如潘耒云:“《洗兵馬》一詩,乃初聞恢復之報,不勝欣喜而作,寧有暗含譏刺之理。上皇初歸,肅宗未失子道,豈得預探后事以實之?”(《杜詩詳注》卷六引)浦起龍亦嚴辭駁斥,潘、浦二人還對錢氏人品進行了攻擊。平心而論,錢氏看出此詩中隱含諷刺肅宗之意是頗具眼光的,但他把全詩主旨理解為譏刺肅宗則大謬不然。浦起龍將此詩理解成“忻喜愿望之詞”(《讀杜心解》卷二)大體上是正確的,但他無視詩中的諷刺則顯然是為尊親諱而且以己之意揣測老杜之心。我們認為,此詩中“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等句確如楊倫所云,“語亦以頌寓規,蓋移仗事雖在后,而是時張、李用事當已有先見其端者”(《杜詩鏡銓》卷五)。詩人對玄、肅父子間的矛盾是有所了解的,但事涉君主,不宜公然諷刺而已。同樣,“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幾句亦是“以頌寓規”。“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幾句則是對當時趨炎附勢、無功受祿的奸佞小人的嚴厲斥責,“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肉葡萄宮”二句是對朝廷借兵異族的短視措施的微辭諷諫,其義甚明,不用多說。然而,盡管有上述的諷刺之意,此詩的主旨仍是歌頌而不是諷刺,它的基調是歡欣而不是憂傷。詩人對于唐軍勢如破竹地推進的大好軍事形勢、賢臣良將齊心合力以振國勢的大好政治形勢感到歡欣鼓舞,覺得唐室中興的時刻已經來到了。“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二句絕非如錢箋所云是“太平之望益邈矣”,而是詩人最殷切的愿望,這個愿望顯然是與“淇上健兒”和“城南思婦”密切相關的,事實上它也正是飽經戰亂之苦的廣大人民的共同愿望。正因為此詩包含著對于當時政治的批評、譏刺,又表達了人民的感情、愿望,所以它絕非一般意義的歌功頌德之詞,而是一首具有深刻的社會內容的中興頌歌。可惜詩人對國家和人民的命運的美好祝愿并未變成現實。

乾元元年(758)六月,房琯被貶為豳州刺史,與房琯關系密切的嚴武等人也被貶外任,杜甫也被貶為華州(今陜西華縣)司功參軍。日益衰老的詩人從金光門走出長安,想到去年四月自己就是經過此門逃歸鳳翔的,不禁感慨萬千。他勒住馬久久地回望著皇城的千門萬戶,也許意識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從此就結束了。而事實也是杜甫再也沒有回到朝廷中去。

杜甫來到華州,正逢七月酷暑,蠅蝎擾人,文書堆案,使人難以忍受。但他的詩興沒有因此而減退,在任華州司功參軍的一年時間里作詩頗多,而且又恢復了注視社會、反映現實的創作傾向。

留花門

花門天驕子,飽肉氣勇決。高秋馬肥健,挾矢射漢月。自古以為患,詩人厭薄伐。修德使其來,羈縻固不絕。胡為傾國至?出入暗金闕。中原有驅除,隱忍用此物。公主歌黃鵠,君王指白日。連云屯左輔,百里見積雪。長戟鳥休飛,哀笳曙幽咽。田家最恐懼,麥倒桑枝折。沙苑臨清渭,泉香草豐潔。渡河不用船,千騎常撇烈。胡塵逾太行,雜種抵京室。花門既須留,原野轉蕭瑟。

此詩作于乾元元年(758)秋,(43)即杜甫到華州后不久。安史之亂爆發后,肅宗不顧后患,借兵于回紇,造成了異族大軍屯于關輔地區的嚴重局勢。為了迅速收復長安,肅宗竟與回紇約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資治通鑒》卷二二〇)公然同意回紇兵大肆搶掠。對于這種形勢,杜甫深為憂慮,早在《北征》詩中已隱約言之,而《留花門》一詩更是專門為此而作。王嗣奭云:“不得已而用之,如何可留?題曰《留花門》,病在留字。”(《杜臆》卷二)此解甚確。杜甫對于朝廷的權宜之計深以為非,對于回紇兵騷擾人民的罪行深感憤怒,對于回紇日后將侵擾唐王朝的后患深感不安。王夫之曰:“肅宗用朔方之眾以討賊收京,乃唯恐不勝,使仆固懷恩請援回紇,因脅西域城郭諸國,征兵入助,而原野為之蹂踐。讀杜甫‘擬絕天驕’、‘花門蕭瑟’之詩,其亂大防而虐生民,禍亦棘矣。”(《讀通鑒論》卷二三)后代史家的稱引,說明杜甫的《留花門》詩確實具有“詩史”的性質。

乾元元年冬,杜甫前往洛陽,探望闊別多年的親舊及陸渾莊故居。二年(759)正月,史思明自稱大圣燕王于魏州(今河北大名)。二月,史思明引兵南下以救鄴城之圍。其時,郭子儀等九節度使率二十萬大軍圍鄴城已有數月,因諸軍無統帥,城久不下。三月壬申(初六日),唐軍與史思明叛軍決戰于安陽河之北,唐軍大潰,郭子儀軍退保洛陽。洛陽士庶驚駭,逃奔山谷。杜甫也于此時匆匆離開洛陽返回華州,途中看到驚魂稍定的人民又一次受到戰亂的威脅,連未成年的男孩和白發蒼蒼的老婦也被強迫入伍,于是他寫出了名垂千古的“三吏”、“三別”。先看“三吏”:(44)

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踰墻走,老婦出看門。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潼關吏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關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借問潼關吏,“修關還備胡”。要我下馬行,為我指山隅:“連云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艱難奮長戟,千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

《新安吏》寫的是詩人在新安縣道上看到官吏把未成年的“中男”強征入伍的情景,從詩人與官吏的問答中,可以得知成年的“丁男”早已被抓盡了,所以身材矮小的男孩也得去當兵。“肥男有母送”以下四句,敘事極簡而寄情極深,正如王嗣奭所分析的:“此時瘦男哭,肥男亦哭,肥男之母哭,同行同送者哭。哭者眾,宛若聲從山水出,而山哭水亦哭矣!至暮,則哭別者已分手去矣,白水亦東流,獨青山在而猶帶哭聲,蓋氣青色慘,若有余哀也。”(《杜臆》卷三)真是滿目凄慘!后面十六句是詩人對“中男”的安慰之詞,盡管人民遭受到如此的痛苦,但平叛戰爭是一定要進行下去的,所以詩人勉強壓抑住心中的憤怒,說了一番寬慰和勉勵的話。不難想象,詩人說出這番話時,他的心情是何等的矛盾、痛苦。

《石壕吏》寫的是詩人投宿石壕村時見到的一幕人間慘劇。仇兆鰲評曰:“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于老弱。詩云‘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墻,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杜詩詳注》卷七)面對著這樣的現實,詩人心中充滿了憤怒,他嚴辭痛斥:“有吏夜捉人!”官吏不再是在白天公然前來,而是在夜幕的掩護下偷偷潛至;也不再是按帖選丁,而是不分男女老幼地捉人。“夜捉人”三字就是對這種鬼蜮伎倆的揭露。由于石壕村這戶人家的遭遇太慘酷了,詩人再也無法對跳墻逃走后又歸來的老翁說出什么寬慰的話,詩至“獨與老翁別”遂戛然而止,但是“語聲絕”而“如聞泣幽咽”,千百年來它一直震撼著讀者的心靈。

《新安吏》與《石壕吏》都是寫官府征丁之事,《潼關吏》則從被征來的士卒艱苦地筑城寫起。潼關是長安的屏障,三年前安祿山攻陷潼關,玄宗就倉皇西奔了。也許是接受了三年前的教訓,也許是鄴城潰敗后形勢緊張,如今的潼關城修筑得十分堅固。但是當潼關吏向杜甫夸耀城防之堅時,杜甫還是語重心長地勸告他們一定要慎之又慎,千萬不要讓三年前的悲劇重演。

對于“三吏”這組詩,明人張評曰:“凡公此等詩,不專是刺。蓋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則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則慰之哀之。若《兵車行》,前、后《出塞》之類,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類,則慰也;《石壕吏》之類,則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則所以慰哀之者,是亦刺也。”(《杜詩詳注》卷七引)杜甫在當時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對于唐王朝平定叛亂、維護國家統一的戰爭,他是堅決擁護的。但是對于百姓為支持這場戰爭而作出的慘重犧牲,他又是極為同情的。對于發動叛亂的安史之流,他當然是切齒痛恨;而對于釀成災禍卻不管人民死活的統治者,他也感到無比的憤慨。這就是杜甫寫“三吏”時的復雜心態。

我們再看“三別”:

新婚別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結發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垂老別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無家別

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悽。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鼙。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

《新婚別》“一篇都是婦人語,而公揣摩以發之”(《杜臆》卷三)。仇兆鰲解曰:“此詩‘君’字凡七見。‘君妻’、‘君床’,聚之暫也。‘君行’、‘君往’,別之速也。‘隨君’,情之切也。‘對君’,意之傷也。‘與君永望’,志之貞且堅也。頻頻呼君,幾一字一淚。”(《杜詩詳注》卷七)在古代,剛過門的新嫁娘多半與丈夫過去沒見過面,要開口說話總是很羞澀的,此詩中所寫的“我”亦是如此。可是他們“暮婚晨告別”,丈夫被迫前往“死地”,她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她絮絮叨叨地向丈夫傾吐衷腸,訴說自己的傷心和失望,誰料到新婚之后就是生離死別!可是這又是一位深明大義的婦女,她深知平叛戰爭的必要性,所以又鼓勵丈夫努力作戰,勿以新婚為念。《詩·衛風·伯兮》云:“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形容婦女在丈夫出征后無心梳妝。而這位新娘的行動更為果斷決截,她為了向丈夫表白忠貞不渝的愛情,當著丈夫的面就洗去臉上的脂粉,而且發誓不再穿那套絲綢的嫁衣,而對于她這樣的貧家女來說,置辦一套嫁衣是多么不容易啊!此詩以比喻起,以比喻結,酷肖一位農村婦女的口吻,而語氣則從吞吞吐吐變為斬釘截鐵,雖然全詩皆為新娘自述,但詩人對人民的同情、敬佩也充溢于字里行間。

《垂老別》通篇皆作老翁之語。這位老翁已經為國家獻出了親人,他的兒孫都已陣亡,現在他以垂暮之年被征入伍,與其老妻依依惜別。他本來已經很衰弱了,走路需要扶杖,現在竟然投杖從軍,連同行的征夫都為之辛酸。他與老妻的分別無疑是死別,但兩人還是互相憐惜,他可憐老妻天寒衣單,老妻勸他努力加餐。他強自振作,寬慰老妻說自己不會馬上遇到危險,又指出當前正是遍地烽火,自己安能置身于外?誠如浦起龍所析,這段話“忽而永訣,忽而相慰,忽而自奮,千曲百折。末段又推開解譬,作死心塌地語,猶云無一寸干凈地,愈益悲痛”(《讀杜心解》卷一)。此詩寫情繾綣悱惻,心事曲折、細微,酷肖老人口吻。與《新婚別》中的新娘一樣,這位老翁的形象中也傾注著詩人的同情和敬佩。

上面二詩中的主人公雖然遭遇不幸,但總算還可以對親人傾訴一番,而《無家別》中的主人公則更加悲慘,他連個告別的對象都沒有,只好在第二次被征入伍時喃喃自語。他早就當兵上了前線,因戰敗后回到家鄉,發現家鄉已面目全非,慘不忍睹。雖然如此,他還是開始辛勤地耕作,沒想到縣吏一旦知道他回來了,又把他召去當兵。由于他已無家可別,所以說“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去遠去近,對他來說已沒有不同了!語似曠達而情更悲痛。他又想到長年生病的母親委骨溝谿已經五年,生不得養,死不得葬,彼此抱恨終身。于是他悲憤地詰問:“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浦起龍云:“‘何以為蒸黎’,可作六篇總結。反其言以相質,直可云:‘何以為民上?’”(《讀杜心解》卷二)的確,“何以為蒸黎”的詰責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應該對這場戰亂負最大責任的封建統治者!“何以為蒸黎”是千百萬苦難的人民通過杜甫之筆發出的責問,是杜甫代表人民對封建統治者提出的強烈控訴!

楊倫曰:“‘三吏’兼問答敘事,‘三別’則純托為送行者之詞,并是古樂府化境。”又曰:“自六朝以來,樂府題率多摹擬剽竊,陳陳相因,最為可厭。子美出而獨就當時所感觸,上憫國難,下痛民窮,隨意立題,盡脫去前人窠臼。《苕華》、《草黃》之哀,不過是也。樂天《古樂府》、《秦中吟》等篇,亦自此出,而語稍平易,不及杜之沈警獨絕矣。”(《杜詩鏡銓》卷五)“三吏”、“三別”雖然寫法各異,但它們都是繼承、發揚了漢魏樂府優秀傳統的杰出詩篇。“三吏”、“三別”極其深刻、極其生動、極其典型地刻畫了當時的社會現實和人民的精神面貌,在思想意義和藝術造詣兩方面均達到了古代樂府詩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杜甫本人的創作過程中,“三吏”、“三別”也是最值得注意的一個里程碑。從《兵車行》、《麗人行》到“三吏”、“三別”,詩人邁出了堅實的一大步,從而攀上了唐代現實主義詩歌的頂峰。

王嗣奭評“三吏”、“三別”曰:“非親見不能作,他人雖親見亦不能作。公以事至東都,目擊成詩,若有神使之,遂下千載之淚。”(《杜臆》卷三(45)只有杜甫這樣憂國憂民的詩人,又親眼看到了那樣的亂離現象,才能寫出這組催人淚下的詩來。詩人晚年漂泊夔巫時回憶說:“曾為掾吏趨三輔,憶在潼關詩興多。”(《峽中覽物》)可見杜甫自己對這些詩十分珍視。而對于文學史來說,杜甫在安史之亂起后三年間的“詩興”和詩作都是永遠值得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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