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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杜甫評傳
  • 莫礪鋒
  • 13865字
  • 2020-09-10 09:25:21

二、旅食京華:對浪漫主義詩壇的游離

天寶五載(746),三十五歲的杜甫西入長安。次年,唐玄宗詔天下凡通一藝以上者皆赴京師就選,杜甫參加了這次考試。可是,李林甫恐怕草野之士對策時斥言其奸惡,向玄宗進言:“舉人多卑賤愚聵,恐有俚言污濁圣聽。”并在考試中陰謀設置障礙,使得應試的人無一人及第,李林甫反而上表稱賀“野無遺賢”。(詳見《資治通鑒》卷二一五)杜甫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希望就被政治陰謀斷送了。(8)在那以后,杜甫試圖通過其他的途徑進入仕途,一是向達官貴人投贈詩篇,希望得到他們的賞識援引,二是向朝廷獻賦,希望直接引起皇帝的注意。可是這些努力的結果仍是不斷的失望,直到天寶十四載(755)秋,他仍舊是一介布衣。

從現存的杜詩來看,杜甫向權貴獻詩之舉在他初入長安時就開始了,而且一直沒有停止。舉其要者,如:《贈特進汝陽王二十二韻》一詩作于天寶五、六載間,(9)投贈對象是汝陽王李琎。《奉寄河南韋尹丈人》作于天寶七載(748)至九載(750),《贈韋左丞丈濟》、《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兩首作于天寶九載(750),(10)投贈對象是由河南尹調任尚書省左丞的韋濟。《贈翰林張四學士垍》作于天寶九載(750),投贈對象是尚寧親公主的翰林學士張垍。《敬贈鄭諫議十韻》作于天寶十載(751),投贈對象是諫議大夫鄭審。《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作于天寶十一載(752),投贈對象是京兆尹鮮于仲通。《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作于天寶十三載(754),投贈對象是河西節度使、西平郡王哥舒翰。《上韋左相二十韻》作于天寶十四載(755),投贈對象是武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韋見素。在這些投贈對象中間,有的尚屬正人才士,如李琎以“好學尚貞烈,義形必沾巾”(《八哀詩·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而受到杜甫的尊敬,鄭審則以詩才見重于杜甫且與他保持了持久的友誼(見《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但是毋庸諱言,其間也有人品頗為低劣者,如張垍曾讒毀李白,安史之亂后即投降叛軍。哥舒翰為一糾糾蕃將,潼關失守后亦降于安祿山。如果說杜甫贈詩時這些人劣跡尚未顯露,所以不能責怪詩人投贈非人,(11)那么在贈鮮于仲通的詩中托他向楊國忠求助,就確實是病急亂投醫了。據周勛初先生考證,鮮于其人尚不是奸邪小人,(12)但楊國忠無疑是專權亂政的巨奸,而且他們兩人正是征伐南詔以致全軍覆沒的禍首。后人對杜甫的投贈非人頗有譏諷甚或大加撻伐者,(13)但我們覺得還是聞一多先生《少陵先生年譜會箋》中說得好:

公有《贈鮮于京兆》詩曰“早晚報平津”,望其薦于國忠也。又曰“破膽遭前政,陰謀獨秉鈞”,謂李林甫也。夫林甫之陰謀,不待言。若國忠之奸,不殊林甫,公豈不知?且二人素不協,秉政以來,私相傾軋者久矣。今于林甫死后,將有求于國忠,則以見忌于林甫為言,公之求進,毋乃過疾乎?雖然,《白絲行》曰“已悲素質隨時染”,又曰“君不見才士汲引難,恐懼棄捐忍羈旅”,審其寄意所在,殆有悔心之萌乎!故知公于出處大節,非果無定見,與時輩之茍且偷合、執迷不悟者,不可同日語也。錢謙益曰:“少陵之投詩京兆,鄰于餓死,昌黎之上書宰相,迫于饑寒。當時不得已而姑為權宜之計,后世宜諒其苦心,不可以宋儒出處,深責唐人也。”此言雖出之蒙叟,然不失為平情之論。

的確,杜甫是投贈非人且有諛詞,但這是被迫寫出的言不由衷之詞,我們應該多給詩人一些同情而少一些責備。

杜甫向朝廷獻賦也有多次。天寶九載(750),杜甫以《雕賦》投于“延恩匭”,結果如石沉大海。次年正月,唐玄宗舉行了朝獻太清宮,朝享太廟和合祭天地于南郊等大典,杜甫抓住機會寫成《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和《有事于南郊賦》(即所謂《三大禮賦》)獻于朝廷。這一次總算引起了玄宗的注意,命杜甫待制集賢院,讓宰相考試他的文章。這是杜甫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一件事,他直至晚年還自豪地回憶說:“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烜赫。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莫相疑行》)可是既然當時的宰相仍然是李林甫,(14)即四年前用陰謀使應制舉者無一人及第的權奸,杜甫的希望又是注定要落空的。果然,他得到了一個“送隸有司,參列選序”(《進封西岳賦表》)的虛假資格,以后就不見下文了。到了天寶十三載(754)冬,杜甫又作《封西岳賦》,投“延恩匭”,也沒有什么結果。

由于仕路不通,經濟上又沒有來源,杜甫在長安的生活日益窘迫,他的精神狀態也日益苦悶、憤激,我們可以三首詩為例來說明他境遇的每況愈下:

今夕行

今夕何夕歲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搏塞為歡娛。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愿,家無儋石輸百萬!

此詩約作于天寶五載(746),時杜甫初入長安。王嗣奭云:“此詩真有英雄氣。”又云:“窮人妄想,往往如此。”(《杜臆》卷一)的確,杜甫此時雖生活逐漸貧困,但少時豪氣尚存,人生的艱難還沒有在他心頭壓上重負。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頃見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祗是走踆踆。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此詩作于天寶九載(750),如果說杜甫在長安所作的投贈詩因多乞憐、頌德之語而價值不高的話,那么至少這一首是個例外。后人對此詩有很多贊詞,如黃庭堅稱其立意布置之妙(見范溫《潛溪詩眼》),而王嗣奭則贊其“縱橫轉折,感憤悲壯,繾綣躊躇,曲盡其妙”(《杜臆》卷一),然而最重要的是此詩活畫出了詩人在長安的窘迫情狀,傾吐了他心中的憤懣和辛酸。當然,正像浦起龍所云,此詩“一結高絕”(《讀杜心解》卷一),結尾幾句仍然具有豪情英氣,仍然閃現著理想主義的光輝。

醉時歌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此詩作于天寶十三載(754),此時杜甫已在長安住了八個年頭,他已經淪落到與貧民為伍去購買減價官米的地步,而餓死的威脅也真的降臨到他頭上來了!他甚至憤激地說出了“儒術于我何有哉”的詭激之語,非但不再幻想進入仕途施展抱負,而且連白鷗清波的浪漫想法也不再出現于心頭,而只想著借酒澆愁和歸隱耕田了。

從裘馬清狂到糴米官倉,詩人的生活產生了一個巨大的落差。從樂觀熱烈到苦悶憤懣,詩人的情緒也產生了一個巨大的落差。于是,杜甫的詩歌也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個變化就是,杜甫逐漸從以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為主要特征的盛唐詩壇上游離出來了。讓我們看看這個游離過程的軌跡。

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此詩作于天寶五載(746)以后的數年間,(15)也即杜甫進入長安的頭幾年間。所謂“飲中八仙”,也稱“酒中八仙”,是天寶初在長安的李白等八人的共稱,到底是哪八個人已難以確指。(16)當杜甫來到長安時,“八仙”中有的人已經去世,(17)有的人已經離開長安,(18)所以他作《飲中八仙歌》僅僅是本于傳聞而非實錄。此詩中所描寫的賀知章、李琎、李適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等八人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各異,但他們痛飲沉醉的狂態卻甚為相似。后人評論此詩大多著眼于此,如王嗣奭云:“描寫八公都帶仙氣,而或兩句、三句、四句,如云在晴空,卷舒自如,亦詩中之仙也。”(《杜臆》卷一)當代學者亦多認為此詩“抓住了個‘仙’字,仗著這股‘仙氣’,……表現了那種不受世情俗務拘束,憧憬個性解放的浪漫精神”(陳貽焮《杜甫評傳》第五章)。(19)但是事實上這八個人的醉態可掬并不完全是歡快心情的體現,而且杜甫對此是有所了解的。例如李適之因受李林甫排擠而罷相,“其子衛尉少卿霅嘗盛饌召客,客畏李林甫,竟日無一人敢往者”(《資治通鑒》卷二一五)。他因此而作詩云:“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語意憤怨而非曠達,杜甫既然隱括其句意入詩,難道會對其似曠實怨的心情毫無體會?又如李白在長安受到讒謗而被玄宗疏遠,“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詠歌之際,屢稱東山。又與賀知章、崔宗之等自為八仙之游,謂公‘謫仙人’,朝列賦謫仙之歌凡數百首,多言公之不得意”(李陽冰《草堂集序》,載《李太白全集》卷三一)。連當時的“朝列”都對李白的真實心情有所理解,作詩“言公之不得意”,難道在數年以前曾與離京后的李白交游甚久且相知甚深的杜甫反倒會對李白“浪跡縱酒,以自昏穢”的動機毫無覺察?程千帆師曾對“飲中八仙”的生活經歷和精神狀態進行了全面的考察,他得出的結論是:“‘飲中八仙’并非真正生活在無憂無慮、心情歡暢之中。這篇詩乃是作者已經從沉湎中開始清醒過來,而以自己獨特的藝術手段對在這一特定的時代中產生的飲者作出了客觀的歷史記錄。杜甫與‘八仙’之間的關系可以歸結為: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飲中八仙歌》是杜甫在以一雙醒眼看八個醉人的情況之下寫的,表現了他以錯愕和悵惋的心情面對著這一群不失為優秀人物的非正常精神狀態。”(《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載《被開拓的詩世界》)我完全同意這個結論,而且認為:雖然“飲中八仙”并非都以詩歌著稱,但他們的精神狀態正是盛唐詩壇風氣的形象體現。在盛唐后期,也就是開元末、天寶初時期,朝政日趨腐敗,社會日趨黑暗,可是這一切都掩蓋在花團錦簇的繁華外表下面,所以詩人們(包括李白、賀知章)盡管對此若有所感,卻仍然受到巨大的慣性力量的支配,以充滿著浪漫情調的舉止(例如痛飲)來消解心底的惆悵失意,他們沒有能夠,也并不情愿睜大眼睛清醒地正視現實,所以整個詩壇仍然彌漫著浪漫主義的風氣。只有杜甫是一個例外,他開始以一個清醒的旁觀者的身份審視“飲中八仙”的醉態,這意味著他已有從浪漫主義詩壇上游離出來的傾向。

有比較才能有鑒別,為了更好地說明杜甫與整個詩壇的游離,應該把他與同時的其他詩人作一些比較。

天寶十一載(752)的一個秋日,杜甫、高適、薛據、岑參、儲光羲等五人一起登上了長安城東南的慈恩寺塔。(20)高適、薛據首先賦詩,(21)杜甫等三人隨即繼作,這是文學史上很值得紀念的一件盛事。時過九百年之后,王士禛還不勝景慕地說:“每思高、岑、杜輩同登慈恩塔,李、杜輩同登吹臺,一時大敵旗鼓相當。恨不廁身其間,為執鞭弭之役!”(《池北偶談》卷一八《慈恩塔詩》條)的確,這五位詩人都是一時之俊杰,杜甫、高適、岑參三人名垂千古,毋庸贅述。儲光羲和薛據在當時的詩名也很大,在殷璠所選《河岳英靈集》中,儲光羲詩入選十二首,薛據詩入選十首,可證其詩頗為時人所重。所以,這一次同題共作確實是詩人們吐露胸臆、馳騁才思的良機。而對我們來說,這足以顯示杜甫與當時詩壇之關系。他們留下來的四首詩如下(薛據詩已佚):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杜甫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高適

香界泯群有,浮圖豈諸相?登臨駭孤高,披拂欣大壯。言是羽翼生,迥出虛空上。頓疑身世別,乃覺形神王。宮闕皆戶前,山河盡檐向。秋風昨夜至,秦塞多清曠。千里何蒼蒼,五陵郁相望。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輸效獨無因,斯焉可游放。

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  岑參

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奔湊似朝東。青槐夾馳道,宮館何玲瓏。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凈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儲光羲

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地靜我亦聞,登之清秋時。蒼蕪宜春苑,片碧昆明池。誰道天漢高,逍遙方在茲。虛形賓大極,攜手行翠微。雷雨傍杳冥,鬼神中跜。靈變在倏忽,莫能窮天涯。冠上閶闔開,履下鴻雁飛。宮室低邐迤,群山小參差。俯仰宇宙空,庶幾了義歸。屴非大廈,久居亦以危。

關于這四首詩的優劣,后人曾有不少評論。多數論者都認為杜詩獨擅勝場,但也有持異議的。如明人胡震亨云:“詩家拈教乘中題,當即用教乘中語義。旁擷外典補湊,便非當行。……唐諸家教乘中詩,合作者多,獨老杜殊出入,不可為法。”自注:“如《慈恩塔》一詩,高、岑終篇皆彼教語,杜則雜以‘望陵寢’、‘嘆稻粱’等事,與法門事全不涉,他寺剎及贈僧詩皆然。”(《唐音癸簽》卷四)胡氏所云,純是從慈恩寺乃佛家建筑這一點著眼,所以強調必須限于佛教語義,才算當行。今天看來,這種議論當然是沒有意義的。詩人并非僧徒,他們到慈恩寺去的目的是登覽而非禮佛,他們所寫的詩當然應是述我所見、抒我所感,何須全用“教乘中語義”?像杜詩中用“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二句點明所登是佛寺浮圖,就足夠了。如果通篇皆用“教乘中語義”,就可能成為佛教的“玄言詩”了。這四首詩中儲光羲的一首用“彼教語”最多,而成就也最低,就說明了胡震亨這番議論的不足取。況且當詩人們登上慈恩寺塔的那個時候,唐帝國的統治已經危機四伏了,當時展現在詩人們眼前的世界(不僅指自然景物)已經不再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針對那樣一個特定的時代背景,胡震亨的話就更是大謬不然了。其他論者對這四首詩的評論大多著眼于藝術水平之高下,茲不贅述,因為我們在這里只想從思想傾向的角度來考察它們的高下異同。

如前所述,天寶十一載時杜甫正越來越深刻地體驗著人生的艱辛,陸游為其時的杜甫畫了一幅生動準確的速寫:“長安落葉紛可掃,九陌北風吹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賦草。車聲馬聲喧客夢,三百青銅市樓飲。杯殘炙冷正悲辛,仗內斗雞催賜錦。”(《題少陵畫像》,《劍南詩稿》卷一六)

這一年,高適已經五十三歲。他雖從二十歲起就謀求入仕,但終因無人援引而沉淪潦倒,長期過著漁樵和漫游生活。直到天寶八載(749)登有道科之后,才得到封丘縣尉的微職,然而那種“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封丘縣》,《高適詩集編年箋注》第一部分)的生活使詩人內心十分痛苦,他不久就棄官了。天寶十一載秋,高適尚未被薦入哥舒翰幕而在長安閑居,他此時的心情是很抑郁的。

岑參其時三十六歲,(22)他雖然在天寶三載(744)就已進士及第,但僅得到一個兵曹參軍的微職。天寶八載(749),赴安西入高仙芝幕。雖說塞外雄渾奇麗的自然風光和緊張豪壯的軍中生活對他的詩歌創作大有裨益,但詩人在仕途上并不得意。天寶十載(751)秋高仙芝兵敗回朝,岑參也隨之回到長安閑居,此時他心中也有抑郁的情緒。

儲光羲那年四十六歲,正任監察御史之職,但也有不得志之感。(23)

總之,四位詩人在當時都可算是落拓文人,只是杜甫的處境更為窘迫一些。但是我們讀了四首登塔詩后,明顯地感覺到它們的思想傾向大相徑庭。這說明了什么呢?

岑參和儲光羲的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它們的重點在于寫一個佛寺中的浮圖,把登塔時所看到的景物與佛家教義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也就是胡震亨所說的,“用教乘中語義”。岑詩結尾云:“凈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雖也隱約地表示了對現實的不滿,但畢竟是要逃到佛家凈域中去。儲詩結尾云:“俯仰宇宙空,庶幾了義歸。屴非大廈,久居亦以危。”更是認為世間萬物皆為虛無,只有佛家的“了義”才是最后的歸宿。所以說,岑、儲二人用很大的力量、很多的篇幅來描寫浮圖之高聳與景物之廣遠,都是為了象征或襯托佛家教義之高與法力之大。換句話說,他們缺乏直接面對那個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現實社會的勇氣(至少在此詩中表現為如此),卻希望皈依佛門,逃避現實。

高適的詩則與之不同。高適是很有用世之志的,高詩中雖然也有“香界泯群有,浮圖豈諸相”之類句子,但畢竟不是“終篇皆彼教語”,特別是結尾四句:“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輸效獨無因,斯焉可游放。”說明詩人在登臨佛寺浮圖時并沒有忘記要為國家效勞。這無疑要比岑、儲兩人的態度積極得多。但是,高適著眼的只是他個人的前途,當時的社會現實并沒有在其詩中留下痕跡。

杜甫的詩就完全不同了。它一開頭就說:“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仇兆鰲注:“‘百憂’,憫世亂也。”(《杜詩詳注》卷二)窮愁潦倒、衣食艱難的詩人并沒有把目光局限于他個人的生活。他一登高望遠,就立即將眼前景物與整個社會現實聯系起來,正如浦起龍所說:“亂源已兆,憂患填胸,觸境即動。只一憑眺間,覺河山無恙,塵昏滿目。”(《讀杜心解》卷一)在胸懷百憂的詩人看來,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層慘淡的顏色。“烈風無時休”固然是高處的應有之景,但又何嘗不是時局飄搖、天下將亂的征兆?宋人胡舜陟解此詩曰:“《登慈恩寺塔詩》,譏天寶時事也。山者,人君之象,‘秦山忽破碎’,則人君失道矣。賢不肖混淆而清濁不分,故曰‘涇渭不可求’。天下無綱紀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三山老人語錄》,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二)胡氏認為全詩都隱含譏刺,當然穿鑿過甚,所以清人施鴻保批評他說:“通首皆作喻言,屑瑣牽合。”且指出:“前十六句,皆但寫景。”(《讀杜詩說》卷一)那么,“秦山忽破碎”這幾句究竟是單純的寫景還是有所寓意呢?我們認為其中還是有所寓意的,但是不能像胡氏那樣逐句比附,處處落實。就是說,這些句子確是寫景,但這是寫的一個胸懷百憂的詩人眼中的景,所以詩人胸中的憂愁之情與眼中的蒼茫之景已在下意識中融為一體,我們不必也不能再把它們分開來。至于“回首叫虞舜”以下八句,注家都認為是由寫景轉為寓意,我們也這樣理解,試作詮釋如下:“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浮”,明末潘檉章云:“高祖號神堯皇帝,太宗受內禪,故以虞舜、蒼梧言之。”(《杜詩博議》,《杜詩詳注》卷二引(24)因為慈恩寺既是佛教的一個重要場所,又是唐帝國鼎盛時期的一個象征,(25)當杜甫這位憂國憂民的詩人登上寺塔時,就自然而然地眺望太宗的昭陵而緬懷大唐帝國的全盛時代。可是盛世已經消逝,盡管詩人滿懷希望地呼喚它,也不會復返了,剩下的只是愁云慘霧而已。“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二句是以周穆王和西王母游宴于瑤池之傳說以刺玄宗、楊妃,注家于此均無異說。雖說詩中的“瑤池”不一定是比喻驪山溫湯,(26)詩人登塔時玄宗、楊妃也并不在華清池,(27)但詩人遠眺驪山,即景生情,不由得對玄宗沉湎于酒色淫樂感到惋惜、憤慨。“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二句,寫賢士失職而無所歸宿之悲憤,“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二句,斥奸邪趨炎附勢而謀取富貴之無恥,其義甚明。

當四位詩人登上慈恩寺塔舉目遠眺時,對于觀察自然景物來說,他們都站在同樣高度的七級浮圖之上。可是對于觀察社會現象來說,杜甫卻獨自站在一個迥然挺出的高度上。這樣,岑參、儲光羲所看到的是佛寺浮圖的崇麗,所感到的是佛教義理的精微。高適所看到的與岑、儲同,所感到的是個人命運的蹭蹬。而杜甫除了高塔遠景之外還看到了“塵昏滿目”,除了個人命運蹭蹬之外還感到了國家命運的危機。這就是杜甫的獨特之處。

上述分析告訴我們。到天寶后期,盡管大唐帝國已在暗暗地走向衰亡,產生“盛唐氣象”的社會基礎已在悄悄地逝去,但詩壇上只有杜甫最為敏銳地感受到了時代的變遷,并把這種感受形諸詩歌。也就是說,杜甫最早從這個詩壇徹底地游離出來了。

杜甫一旦從浪漫主義詩壇游離出來,他的創作就開始以寫實為主要傾向,他開始冷靜地觀察社會,努力探索社會的病根。他的目光既對準了日益陷于苦難的下層人民,也對準了日益荒淫無恥的上層貴族,于是他寫出了《兵車行》和《麗人行》。

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此詩大約作于天寶十載(751),它的背景到底是什么?宋人趙彥材認為因玄宗用兵吐蕃而作(見《九家集注杜詩》),宋人黃鶴認為指天寶十載征南詔之役(見《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錢謙益則云:“舉青海之故,以明征南之必不返也。不言南詔,而言山東,言關西,言隴右,其詞哀怨而不迫如此。……是時國忠方貴盛,未敢斥言之,雜舉河隴之事,錯互其詞,若不為南詔而發者,此作者之深意也。”(《錢注杜詩》卷一)我們認為杜甫兩年之后作《麗人行》即直斥楊國忠“炙手可熱勢絕倫”,此時未必不敢斥言之。此詩中“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顯然與“天寶八載六月,哥舒翰以兵六萬三千,攻吐蕃石堡城,拔之,唐軍卒死者數萬”(《資治通鑒》卷二一六)之事有關,而“牽衣頓足攔道哭”之描寫也顯然與天寶十載鮮于仲通征南詔全軍覆沒后“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同上)之史實有關,所以此詩并不是專指哪一次邊釁戰爭,而是泛指天寶年間唐王朝的窮兵黷武政策,及其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詩人對這種窮兵黷武的政策進行了嚴厲的抨擊,對被驅往死地的善良人民和他們的父母妻兒以及拋骨絕域的冤魂表示深切的同情。

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后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此詩作于天寶十二載(753),它是譏刺楊氏兄妹的。楊貴妃的三位從姊于天寶七載(748)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其從兄楊國忠則于天寶十一載(752)十一月李林甫死后繼任右相,楊氏兄妹權勢熏天,荒淫無度,楊國忠甚至與虢國夫人私通,公然并轡走馬,路人為之掩目(詳見《舊唐書·楊貴妃傳》,《資治通鑒》卷二一六等)。此詩故意用工筆重彩對楊氏姐妹容態之嫻美、服飾之華麗、肴饌之名貴一一作正面描寫,誠如浦起龍所云:“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讀杜心解》卷二)然而結尾六句則顯為“刺譏語”,不但用“楊花”、“青鳥”的典故暗刺楊國忠與虢國夫人的淫亂,而且對楊國忠盛氣凌人、恬不知恥的丑態作了深刻的譏刺。正因為有這樣一個結尾,從而使前面貌似莊重的描寫統統轉化為諷刺,就像蔣金式所云:“美人相、富貴相、妖淫相,后乃現出羅剎相”(《杜詩鏡銓》卷二引),全詩表述了詩人對那些恃寵弄權、驕奢淫佚的外戚貴族的極度憎惡和輕蔑。

《兵車行》和《麗人行》的出現,是杜甫創作道路上的一個里程碑,也是唐詩發展過程中值得大書特書的一個關鍵。在盛唐后期,詩人們對于唐帝國的由盛轉衰并不是毫無覺察,毫無反映的,例如高適于開元二十六年(738)作《燕歌行》詠邊塞戰爭中軍士之艱危辛苦,李白于天寶初作《古風》其二十四(“大車揚飛塵”)諷刺奸邪小人之囂張氣焰,又于天寶十載(751)作《古風》其三十四(“羽檄如流星”)揭露楊國忠等征南詔之慘敗,等等,但那些詩或借古諷今,或缺乏具體描寫,在揭露的深度和批判的力度上都比不上杜詩。而且杜詩采取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元稹《樂府古題序》,《元氏長慶集》卷二三)的做法,即不再像其他詩人那樣利用樂府古題來寫時事,而是自擬新題。(28)可以說,這正是對漢樂府精神的最好繼承,因為當樂府詩最初從民間產生時,本來就是“即事名篇”的,(29)后來文人擬作,才沿襲舊題。現在杜甫恢復“即事名篇”,就不再受古題的束縛,反映現實時就十分自如、靈活。

在長安十年的后期,杜甫創作中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變化是:他開始把自己個人的不幸遭遇與廣大人民的痛苦生活及國家的危機災難在詩歌中有機地結合起來。從整體上說,杜詩不再是個人的啼饑號寒、嘆老嗟卑之呻吟,也不再是一個旁觀者對民生疾苦的客觀描述甚或居高臨下的憐憫。

天寶十三載(754)秋,長安一帶霖雨六十余日,農田都被淹沒,長安房舍倒塌無數,關中大饑。但楊國忠竟然“取禾之善者獻之,曰‘雨雖多,不害稼也’”,而玄宗也竟然“以為然”。更有甚者,“扶風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災,國忠使御史推之。是歲,天下無敢言災者”。(見《資治通鑒》卷二一七)在這種情形下,廣大人民的生活之悲慘是不難想見的。杜甫也同樣陷于極度的困苦之中,他“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秋述》)。但他在詩歌中除了傾吐自己的苦悶之外,還為廣大人民的痛苦而焦慮,例如《九日寄岑參》除了寫自己因雨不能出行訪友的窘狀,還說:“吁嗟乎蒼生,稼穡不可救。安得誅云師,疇能補天漏?”又如《秋雨嘆三首》,其一、三兩首主要寫自己的愁悶,但第二首則云:“禾頭生耳黍穗黑,農夫田父無消息。城中斗米換衾裯,相許寧論兩相值?”對辛勤耕作卻顆粒無收的農民和抱被換米、顧不得嚴冬將臨的城市貧民表示無限的同情。共同的不幸遭遇使詩人與人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了。

這年冬天,杜甫因京師乏食,把家小送往奉先(今陜西蒲城),寄寓在縣署公舍里,(30)只身返回長安。第二年初夏,他往白水(今陜西白水)省視舅氏崔頊,九月與崔同往奉先探視家小。十月,杜甫回到長安,被任為河西縣尉。(31)杜甫在長安求仕近十年,才得到了這個官職,但是他沒有接受。不久又改任右衛率府兵曹參軍,(32)杜甫接受了。“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是一個掌管府內衛士以上名帳差科及公私馬驢的小官,官位為從八品下,比縣尉(從九品下)略高。為什么杜甫接受前者而拒絕后者呢?后人對此有種種揣測,(33)但我們寧可相信杜甫自己的解釋:“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官定后戲贈》)原來做縣尉就難免要折腰向鄉里小兒,而“兵曹參軍”是一個閑職,無須折腰奔走。杜甫得了這個微職后不久,復往奉先探視家小。他路經驪山,想到玄宗正與楊貴妃等在山上的華清宮中盡情享樂,可是百姓卻正饑寒交迫地掙扎在死亡線上,心中百感交集。等到他回到家中,發現幼子已經餓死,更是心如刀割。于是詩人奮筆疾書,寫了下面這首名篇: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栗。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水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

楊倫評曰:“五古前人多以質厚清遠勝,少陵出而沉郁頓挫,每多大篇,遂為詩道中另辟一門徑。無一語蹈襲漢魏,正深得其神理。此及《北征》,尤為集內大文章,見老杜平生大本領,所謂‘巨刃摩天’,‘乾坤雷硠’者,唯此種足以當之。”(《杜詩鏡銓》卷三)的確,無論是篇幅之宏偉還是內容之廣闊,此詩都堪稱杜甫集內的“大文章”,也堪稱唐代五言古詩中的“大文章”。明高《唐詩品匯》五古部分特設“長篇”一卷,僅入選五首詩,其中就有此詩及《北征》。而且在我們看來,該卷中所收的李白詩二篇——《送魏萬還王屋》和《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在形式上尚有脫胎于六朝長篇的痕跡,(34)只有杜甫的二首堪稱唐代五古長篇的扛鼎之作。

此詩雖題曰“詠懷”,實乃融詠懷與紀事于一篇。所以宋人黃徹云:“觀《赴奉先詠懷》五百言,乃聲律中老杜心跡論一篇也。”(溪詩話》卷一〇)而王嗣奭則云:“故‘彤庭分帛’,‘衛霍金盤’,‘朱門酒食’等語,皆道其實,故稱詩史。”(《杜臆》卷一)兩者分別說出了此詩內容的一個方面。下面我們依浦起龍《讀杜心解》的分段法,把此詩分成三大段略加解說。

第一大段從開頭至“放歌破愁絕”,共三十二句。這一段純為“詠懷”,用坦率的語句把自己的心事一一道出,憂郁的感情中蘊含著堅毅,自嘲的口氣中透露出自豪。詩人自比稷、契,似乎自許過高,但正如王嗣奭云:“人多疑自許稷契之語,不知稷契元無他奇,只是己溺己饑之念而已。”(《杜臆》卷一)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孟子·離婁下》)這其實就是對人民抱有深厚的感情,對人民的命運懷有深刻的責任感,說穿了并沒有什么高不可攀的神秘之處,所以詩人誠篤地堅持著自己的理想。當然,詩人的抱負非但無法實現,而且受到人們的嘲笑,所以他也有苦惱,牢騷,但最終還是不忍離去。楊倫評這一段說:“首從詠懷敘起,每四句一轉,層層跌出。自許稷契本懷,寫仕既不成,隱又不遂,百折千回,仍復一氣流轉,極反復排蕩之致。”(《杜詩鏡銓》卷三)此評甚當,但楊氏主要從文氣著眼,我們的注意點則在于,這一段雖為詠懷,但詠懷中暗含敘事,不但清楚地交代了詩人的遭遇、處境以及在仕隱之間徘徊的過程,而且對那些蠅營狗茍之徒進行了諷刺。

第二大段自“歲暮百草零”至“惆悵難再述”,共三十八句。這一段貌似“紀行”,實際上則是記敘、描寫、議論并用。開始六句寫嚴寒之狀,實亦詩人低沉心緒之襯托。后三十二句為此段重點,描寫了唐玄宗君臣在驪山華清宮的荒淫驕奢,并以之與人民的饑寒交迫相對照,從而對貧富懸殊的不合理社會現實提出了沉痛的控拆。這三十二句結構頗具匠心,詩人先用十句為玄宗君臣歡宴賜浴畫了一幅粗線條的速寫,然后義正辭嚴地指出他們所享用的物質財富正是從窮苦百姓處掠奪來的,“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四句語氣極為憤烈,正如蔣金式所云:“敘事中夾議論,不覺發上指冠,大聲如吼。”(《杜詩鏡銓》卷三引)“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栗”二句則冷雋尖刻。文勢至此已臻極頂,故下文又宕開去,重新轉入描寫,“況聞內金盤”以下十句,描寫對象轉為內寵外戚,手法則轉為工筆細描。然后,仿佛石破天驚,作者寫出了驚心動魄的千古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第三大段共三十句,寫詩人經過長途跋涉,歷盡艱險,終于到家,可是到家并沒有得到希望中的歡聚,卻聽到了幼子餓死引起的一片哭聲,在極度悲痛之中,詩人又推己及人,想到廣大人民更為深重的苦難,感到憂積如山,全詩遂戛然而止。這一段主要內容是“紀事”,但是最后十二句則轉為抒情和議論。

綜上所述,此詩有這么兩個特點:首先,全詩雖以“詠懷”為主線,但中間穿插著大段的敘事、議論。明人胡夏客云:“詩凡五百字,而篇中敘發京師,過驪山,就涇渭,抵奉先,不過數十字耳。余皆議論感慨成文,此最得變雅之法而成章者也。”(《杜詩詳注》卷四引)其實詩中關于驪山宴樂等描寫也都是敘事,不下二百多字,不過這些敘事與抒情、議論結合得十分緊密,有時甚至密不可分,例如“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栗”二句,又似敘事,又似議論。又如“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二句,又似敘事,又似抒情。這真是情景交融,渾然一體。其次,此詩題作“詠懷”,詠懷者,當然是詠一人之懷,正如黃徹所云,是詩人的“心跡論”,即使兼及敘事,也應該敘一人之經歷。然而此詩卻處處推己及人,處處把個人的不幸與國家、人民的不幸聯系起來,從而以其對國家形勢的深刻反映而被王嗣奭評為“詩史”。既是“心跡論”,又是“詩史”,這種對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兩種題材取向的有機結合,是古典詩歌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新氣象。浦起龍云:“少陵之詩,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會寄焉者也。”(《讀杜心解》卷首)就是說的這個意思。顯然,《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杜甫詩歌這種傾向最早的成功嘗試。

當杜甫冒著嚴寒路經驪山,玄宗君臣在華清宮盡情享樂時,安祿山已在漁陽起兵了,(35)只是漁陽鼙鼓聲尚沒有傳到關中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首詩對于危機四伏、大亂將臨的形勢表示了深刻的憂慮,堪稱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的真實寫照。

對于杜甫的求仕來說,十年長安的結局是悲慘的:他只得到了一個從八品下的微職。對于杜甫的詩歌創作來說,十年長安的結果是輝煌的:他寫出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樣的不朽詩篇。從那以后,詩人就朝著以詩歌反映現實的方向堅定地邁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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