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土地到餐桌的變革:“新農人”變形記
- 石嫣
- 4262字
- 2020-08-28 15:22:02
自序一 我的“洋插隊”生活
對于大多數中國的年輕人來說,“插隊”這個概念是陌生的,尤其是對于我這樣從小生活并成長在城市中的孩子。最初了解到“插隊”這個概念是從父母那里,爸媽都是下鄉插隊的知識青年,因插隊而相識并結合。日常生活中,也常常聽到父母講述那段生活經歷以及其間發生的故事。更多地了解“插隊”是從我的導師溫鐵軍先生那里。跟隨先生讀碩士、博士五年多的時間里,他的一言一行,無論做人還是做學問的實事求是、知行合一的精神,無不滲透著11年基層生活對他的影響。
“插隊”這個概念來自于上世紀60年代。1966年“文革”爆發后,中國的社會陷入了一種特殊的狀態,城市里的就業機會大幅度降低,于是從1968年開始,有2000萬城市里的青年知識分子和干部以插隊落戶為名到鄉下勞動。毛主席發出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
盡管現在這些知識青年對當時那一段經歷有不同的評價,對于那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有人認為幾年的插隊生活耽誤了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有人認為那是一種生活中不得不做的選擇,但是,對于中國廣大的農村來說,他們的到來卻帶來了巨大的改變——農村有了赤腳醫生,有了給孩子們上課的老師,有了知識青年帶來的新鮮事物,有了對于農田水利勞動力的巨大投入……很多東西至今還發揮著很大的作用。
但是現在,當我們提到農村時,更多的年輕人想到的還是當年晏陽初想到的那樣,農民是“愚、貧、弱、私”,農村是荒蕪和衰敗的代名詞。而那些由于種種原因進城打工的農民,更是不能得到和市民相同的國民待遇。城鄉之間的二元結構造成的城鄉之間的鴻溝被體制和人為的原因越拉越大。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面對著的是水泥的森林、柏油的沙漠,孩子們更是“五谷不分”,我們逐漸失去了對生養我們人類的土地的感情。對于我們所吃的農產品,我們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又是誰種植了它們。我們想到更多的是如何從農村走出來,如何在城市中更好地生存下去,如何讓自己的錢包更快地鼓起來。
如果一味強調城市的發展,而忽視了城鄉之間的和諧,城市就變成了一個解不開的困局。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就像井底之蛙,難免一葉障目,看不到自己生活在城市的代價是什么,比如垃圾流向了何方?又給那個地區的人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現代城市成為一個源源不斷對外制造麻煩、轉嫁成本的地方,而農村也由本應在從城市到鄉村、從鄉村到城市這個循環鏈條中起到涵養環境、保持水土的作用,變為消化城市轉移的垃圾、污水、廢品的地方,也因此,如今,農業的立體污染已經成為中國污染中比例最大的污染。同時,食品安全問題層出不窮。在我們所追求的全球化自由貿易的大潮流下,我們餐桌上的一道菜可能經過了幾萬公里的運輸,在包裝、運輸等環節可能會出現大量的營養流失和污染。同時,農民在農產品銷售的最終利潤中所占的份額越來越少;為了在有限的土地上提高農業收入,就要增加產量,于是逐年追加化肥和農藥的用量,從而導致惡性循環。
似乎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我們吃的蔬菜、水果、饅頭、米飯、肉都不知道是否安全,從種植、養殖到餐桌的過程,充斥著各種農藥、化肥、添加劑、激素……近些年來,每個人都注意到癌癥、白血病等以前的罕見病的發病率逐年增高,雖然沒有確切的數據表明這與我們飲食中所含的化學物質相關度有多高,但我們確實可以體會到近30年來的變化與這方面的內在聯系。據新華網報道,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我國癌癥發病率上升69%,死亡率增長29.4%,全球每年約有近1000萬人新患癌癥,每年約有500多萬人死于癌癥,也就是說大約每隔6秒鐘就有一名癌癥患者去世。與此同時,各種“富貴病”,如糖尿病、脂肪肝的患病率也迅速提高。
傳統上的中國農村是一個共同體社區,原本起著“蓄水池”的作用——可以和城市的發展形成良性的互動,在城市遇到各種危機的時候,幫助城市“軟著陸”。由于鄉村是一個與外界關聯很少的、相對封閉的社區,農業生產者擁有兩種選擇的力量:首先,農民可以選擇農業生產的體力勞動的過程,包括種什么和種多少,以及投入多少。當然,這些選擇總是受到當地氣候、土壤的情況的限制和本地農產品市場的自然條件的限制。其次,農民是商業產品生產者的天然競爭者,因為他們可以選擇自己保留種子、使用畜力和自己的肥料。
但,這樣的鄉村越來越只存在于相對偏遠的地區,很多地方的鄉村就像皮影戲中的皮影,雙手和雙腳都被外部力量控制著,工業資本已經奪取了農民對農業生產的控制權,迫使他們最大化投入,以匹配一些有能力決定價格的購買者的需求。伴隨著農民逐步喪失對農耕的投入、進度的控制權,以及將產品銷售到市場的能力,農民成為被大資本決定的食品系統鏈條中的一個環節,而這個鏈條的最終產品與生產者的距離越來越遠。種植中的傳統智慧基本被現代的農藥化肥企業的技術所代替;農民的教育、醫療也依賴于復制城市里那一套高成本的體系。由于大部分優質資源都集中在城市里,大量農村中青壯年進城務工,很多農村成為空心村,只剩下婦女、兒童、老人(所謂的“386199部隊”),農村似乎真的向我們想象中的衰敗走去了。
我們到底要什么?這似乎越來越成為“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了。
農業耕作的過程是體力勞動的過程,如將原材料——種子、水、肥料投入到初級產品——谷物、蔬菜和牲畜中。但體力勞動并不是農業生產的全部特征,農產品系統更不是簡單的農業生產,它包括農場的經營、生產、營銷,也包括產品的運輸、加工和營銷。盡管體力勞動在農業食品生產的鏈條中是一個必需的過程,但農場的投入和農業的產出并轉化為消費者的商品,這樣一個食品系統開始逐步控制了農業經濟。
20世紀初,農民可以獲取農產品銷售的40%,大部分投入形成的產出直接在農業的再生產中以種子、飼料、糞便和綠肥的形式表現出來。但是到20世紀末,耕作本身只能獲得相當于農產品銷售的10%,另外25%為農場的投入,而剩下的65%則被從農產品到消費商品的運輸、加工和營銷過程所獲取了。而那些投入到農場中的原材料、勞動力和資本,現在則用來購買商品化的種子、拖拉機和燃油,用機械和人造化學品來替代勞動力。
因此,農場生產和產出的轉變為工業資本獲取農業的利潤創造了機會。正像其他工業加工過程一樣,農業機械、化學品、種子和小麥轉變為我們在超市所購買的麥片的過程,就被資本及其需求所控制了。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深刻地闡述了這個轉變帶來的社會影響。到19世紀60年代,馬克思的研究開始專注于土壤養分的循環和資本農業的剝削特質。他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寫道:
資本生產,混亂了人與地球的新陳代謝,所有資本主義農業的努力不僅僅是吸食工人而且吸食土地,所有的努力的增加肥力都是朝向毀壞更多長期肥力的來源。因此,資本主義生產發展了科技和社會生產的程度,而與此同時不斷侵蝕了財富本來的來源——土壤和工人。
馬克思在《資本論》的地租理論中系統地闡述了這個論點,并且在他的著作中第一次提出“生態可持續能力”的概念。
在21世紀的今天,世界食品系統的各個方面都在發生著快速而巨大的變化,這個系統不僅包括那些耕作的農民,還包括那些大型的農業企業。這些企業提供給農民種植中的一切投入,從種子、化肥到拖拉機和燃料;再大一點的農業企業甚至提供包裝和運輸服務。農產品的世界貿易已經開始幾個世紀了,而如今大型農業企業控制、主導了農產品的世界貿易,從而加速了這個過程。資本的集中給人類提供了不斷增長的食品產量,甚至是過剩的。可是另一方面,縱觀世界,更大的問題表現在:少數農業企業控制了食物生產的各個環節;農民在使用農藥時存在安全問題;轉基因動植物、微生物的廣泛傳播對于環境產生負面影響;對不可再生資源越發依賴;農民收入、生活條件差,動物福利極低,饑餓還在不斷地蔓延,可食品產量的增長目標卻不是為了人類的生存,不是為了減少饑餓,而是利潤的增長!
難道我們就無能為力了嗎?這個世界總是有人可以跳出制造問題的思路,另辟蹊徑去尋找解決問題的鑰匙。
社區支持農業(CSA)在20世紀70年代初最早出現在日本、德國、瑞士,最初的出現就是基于對食品安全的關注和在城市化過程中對土地的關注。在社區支持農業模式中,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建立一種風險共擔、收益共享的關系,消費者會預付生產費用,與生產者共同承擔在來年農業種植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風險并支持使用生態可持續的種植方式。與以往的收益方式不同,生產者在季節之初就獲得了這一年種植的收益,并且這部分收益對生產者付出的勞動來說是公平的,而與此同時,消費者也獲得了有機種植的健康農產品。在這里,社區是指在一定地理區域范圍之內有共同消費理念的一個群體,這個群體所支持的農業生產方式對人類的發展是可持續的。有人曾經這么描述社區支持農業:“CSA是一種類似物物交換的方式,就是你今年用錢支持了一個本地的農民,來年可以獲得免費的農產品。”
2008年4月18日,在得到了學校的支持后,通過美國農業貿易與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for Agriculture and Trade Policy,IATP)的幫助,我來到了美國明尼蘇達州的地升農場(Earthrise Farm),開始了我近半年的美國農民生活。在這里,我真正成為一名農民,每天和他們一起勞動——從種植到收獲,從農場尋找社區成員到配送這些農產品到社區中,從澆水除草到采摘。與此同時,我的身份還是中國人民大學的一名研究生,我不僅要勞動,同時還要觀察、訪談,從另一個角度來做我的研究。
或許是因為目前中國學生出國大多選擇到大學學習,并且每次提到美國的農業,大農場、高度機械化就認為那是農業現代化的典范,而我作為一個博士研究生,卻是到美國的一個小型生態農場當農民,而且是整半年的時間,這在大多數人眼里是不可思議的。溫鐵軍先生說我是第一個中國公派到美國“插隊”的研究生,意義是很大的。有人說這是“劃時代的”。但從我內心來說,我喜歡這樣的生活,享受這樣的生活,并且相信“實踐出真知”這句對于我們研究農村問題的人來說更是要遵循的原則。我真實地面對現實,而不是矯情地鉆在書本中。一個人的一生中或許很難有幾個這樣的半年吧。
這本書的內容,是我對半年“洋插隊”生活的回憶和總結,本書以我的故事為線索,穿插了很多我對于這種參與式研究的思考。希望通過這本書,有更多的人參與到這場食品運動中來,愛護我們的土地、珍惜現有的資源,讓地球母親可持續發展。更希望以此引發對現有的一元發展觀的思考,激勵更多的年輕人看到人生多樣生活的選擇,看到我們所應肩負的社會責任,以積極的態度面對人生的挑戰。
(1) 本書舊版名為《我在美國當農民——“80后”的“插隊”日志》,2012年出版。本文為舊版序。——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