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總序
- 死魂靈
- (俄)果戈里
- 5090字
- 2020-08-11 14:53:14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推出“俄蘇文學經典譯著·長篇小說”叢書,意義重大,令人欣喜。
這套叢書擷取了1919至1949年介紹到中國的近50種著名的俄蘇文學作品。1919年是中國歷史和文化上的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它對于中國俄蘇文學譯介同樣如此,俄蘇文學譯介自此進入盛期并日益深刻地影響中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套叢書的出版既是對“五四”百年的一種獨特紀念,也是對中國俄蘇文學譯介的一個極佳的世紀回眸。
叢書收入了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高爾基、肖洛霍夫、法捷耶夫、奧斯特洛夫斯基、格羅斯曼等著名作家的代表作,深刻反映了俄國社會不同歷史時期的面貌,內容精彩紛呈,藝術精湛獨到。
這些名著的譯者名家云集,他們的翻譯活動與時代相呼應。20世紀20年代以后,特別是“左聯”成立后,中國的革命文學家和進步知識分子成了新文學運動中翻譯的主將和領導者,如魯迅、瞿秋白、耿濟之、茅盾、鄭振鐸等。本叢書的主要譯者多為“文學研究會”和“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成員,如“左聯”成員就有魯迅、茅盾、沈端先(夏衍)、趙璜(柔石)、麗尼、周立波、周揚、蔣光慈、洪靈菲、姚蓬子、王季愚、楊騷、梅益等;其他譯者也均為左翼作家或進步人士,如巴金、曹靖華、羅稷南、高植、陸蠡、李霽野、金人等。這些進步的翻譯家不僅是優秀的譯者、杰出的作家或學者,同時他們糾正以往譯界的不良風氣,將翻譯事業與中國反帝反封建的斗爭結合起來,成為中國新文學運動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這些譯者將目光更多地轉向了俄蘇文學。俄國文學的為社會為人生的主旨得到了同樣具有強烈的危機意識和救亡意識,同樣將文學看作療救社會病痛和改造民族靈魂的藥方的中國新文學先驅者的認同。茅盾對此這樣描述道:“我也是和我這一代人同樣地被‘五四’運動所驚醒了的。我,恐怕也有不少的人像我一樣,從魏晉小品、齊梁詞賦的夢游世界中,睜圓了眼睛大吃一驚的,是讀到了苦苦追求人生意義的19世紀的俄羅斯古典文學?!盵11]魯迅寫于1932年的《祝中俄文字之交》一文則高度評價了俄國古典文學和現代蘇聯文學所取得的成就:“15年前,被西歐的所謂文明國人看作未開化的俄國,那文學,在世界文壇上,是勝利的;15年以來,被帝國主義看作惡魔的蘇聯,那文學,在世界文壇上,是勝利的。這里的所謂‘勝利’,是說,以它的內容和技術的杰出,而得到廣大的讀者,并且給予了讀者許多有益的東西。它在中國,也沒有出于這例子之外?!薄澳菚r就知道了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還和40年代的作品一同燒起希望,和60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俄國的作品,漸漸地紹介進中國來了,同時也得到了一部分讀者的共鳴,只是傳布開去?!濒斞赶壬倪@些見解可以在中國翻譯俄蘇文學的歷程中得到印證。
中國最初的俄國文學作品譯介始于1872年,在《中西聞見錄》的創刊號上刊載有丁韙良(美國傳教士)譯的《俄人寓言》一則。[12]但是從1872年至1919年將近半個世紀,俄國文學譯介的數量甚少,在當時的外國文學譯介總量中所占的比重很小。晚清至民國初年,中國的外國文學譯介者的目光大都集中在英法等國文學上,直到“五四”時期才更多地移向了“自出新理”(茅盾語)的俄國文學上來。這一點從譯介的數量和質量上可以見到。
首先譯作數量大增?!拔逅摹睍r期,俄國文學作品譯介在中國“極一時之盛”的局面開始出現。據《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卷)不完全統計,1919年后的八年(1920年至1927年),中國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印成單行本的(不計綜合性的集子和理論譯著)有190種,其中俄國為69種(在此期間初版的俄國文學作品實為83種,另有許多重版書),大大超過任何一個國家,占總數近五分之二,譯介之集中可見一斑。再縱向比較,1900至1916年,俄國文學單行本初版數年均不到0.9部,1917至1919年為年均1.7部,而此后八年則為年均約十部,雖還不能與其后的年代相比,但已顯出大幅度躍升的態勢。出版的小說單行本譯著有:普希金的《甲必丹之女》(即《上尉的女兒》),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主婦》(即《女房東》),屠格涅夫的《前夜》、《父與子》、《新時代》(即《處女地》),托爾斯泰的《婀娜小史》(即《安娜·卡列尼娜》)、《現身說法》(即《童年·少年·青年》)、《復活》,柯羅連科的《瑪加爾的夢》和《盲樂師》,路卜洵的《灰色馬》,阿爾志跋綏夫的《工人綏惠略夫》等。[13]在許多綜合性的集子中,俄國文學的譯作也占重要位置,還有更多的作品散布在各種期刊上。
其次翻譯質量提高。辛亥革命前后至“五四”高潮前,中國的俄國文學譯介均為轉譯本,且多為文言。即使一些“名家名譯”,如戢翼翚譯的普希罄《俄國情史》(即普希金《上尉的女兒》,1903)、馬君武譯的托爾斯泰的《心獄》(即《復活》,1914)、林紓和陳家麟合譯的托爾斯泰的《羅剎因果錄》(收八篇短篇,1915)等,也因受當時譯風的影響,對原作進行改動或發揮之處頗多,有的譯作幾近于演述。1919年以后,譯者隊伍與譯風發生了根本上的變化。一批才氣橫溢的通俄語的年輕人加入了俄國文學作品翻譯的隊伍,其中有瞿秋白、耿濟之、沈穎、韋素園、曹靖華等。以本套叢書入選譯本最多的譯者耿濟之為例。耿濟之早年在俄文專修館學習,1919年在《新中國》雜志上發表最初的譯作,即托爾斯泰的《真幸福》(即《伊略斯》)和《旅客夜譚》(即《克萊采奏鳴曲》)等作品。20年代初期,耿濟之又有果戈理的《馬車》和《瘋人日記》、赫爾岑的《鵲賊》、屠格涅夫的《村之月》、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雷雨》、托爾斯泰的《家庭幸?!泛汀逗诎抵畡萘Α?、契訶夫的《侯爵夫人》等重要譯作。此后他一發不可收,數十年間譯出了大量的俄國文學名著,是中國早期產量最多和態度最嚴肅的俄國文學譯介者。當然,這時期仍有相當一部分翻譯家依然利用其他語種的文字在轉譯俄國文學作品,如魯迅、周作人、李霽野、鄭振鐸、趙景深、郭沫若等。這些譯者大多學養深厚,譯風嚴謹。魯迅在20年代前期和中期譯出了阿爾志跋綏夫的《工人綏惠略夫》《幸?!贰夺t生》和《巴什唐之死》、安德列耶夫的《黯淡的煙靄里》和《書籍》、契訶夫的《連翹》、迦爾洵的《一篇很短的傳奇》等不少俄國文學作品。盡管是轉譯,但翻譯的水準受到學界好評。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文壇開始引進蘇俄文學。1931年12月,瞿秋白在給魯迅的信中談到:有系統地譯介蘇聯文學名著,“這是中國普羅文學者的重要任務之一”[14]。不少出版社在20年代末相繼推出“新俄文學”作品專集。最早出現的是由曹靖華輯譯、北平未名社1927年出版的《白茶(蘇俄獨幕劇集)》一書。而后,魯迅、葉靈鳳、曹靖華、蔣光慈、傅東華、馮雪峰和郭沫若等輯譯的各種蘇聯文學作品集相繼問世。這一時期,譯出了不少活躍于十月革命前后的蘇俄著名作家的作品。比較重要的有:拉夫列尼約夫的《第四十一》、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綏拉菲莫維奇的《鐵流》、法捷耶夫的《毀滅》、聶維羅夫的《不走正路的安得倫》、雅科夫列夫的《十月》、伊凡諾夫的《鐵甲列車Nr.146》、富曼諾夫的《夏伯陽》、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前兩部)和《被開墾的處女地》、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長篇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諾維科夫普里波伊的《對馬》、馬雅可夫斯基的詩集《吶喊》、愛倫堡等人的報告文學集《在特魯厄爾前線》和阿·托爾斯泰的劇本《丹東之死》等。
這一時期,作品被譯得最多的作家是高爾基。最早出現的是宋桂煌從英文轉譯的《高爾基小說集》(上海民智書局,1928)。這部小說集中載有《二十六個男和一女》和《拆爾卡士》(即《切爾卡什》)等五篇作品。最早出現的單行本是沈端先(即夏衍)從日文轉譯的高爾基的《母親》。[15]30年代中國出版的有關高爾基的文集、選集和各種單行本更多,總數達57種,如魯迅編的《戈里基文錄》、瞿秋白譯的《高爾基創作選集》、黃源編譯的《高爾基代表作》、周天民等編選的《高爾基選集》(六卷)等。此外問世的還有:魯迅等譯的短篇集《惡魔》和《俄羅斯的童話》、史鐵兒(即瞿秋白)譯的《不平常的故事》、巴金譯的短篇集《草原故事》、麗尼譯的《天藍的生活》、錢謙吾(即阿英)譯的《勞動的音樂》、蓬子譯的《我的童年》、王季愚譯的《在人間》、杜畏之等譯的《我的大學》、何素文譯的《夏天》、何妨譯的《懺悔》、羅稷南譯的《四十年間》、趙璜(即柔石)譯的《頹廢》(即《阿爾達莫諾夫家的事業》)、鐘石韋譯的《三人》、李誼譯的《夜店》(即《底層》)和賀知遠譯的《太陽的孩子們》等。
進入20世紀40年代,由于蘇德戰爭和太平洋戰爭的爆發,中國文壇把自己的目光轉向了蘇聯衛國戰爭文學。1942年在上海創刊(1949年終刊)的《蘇聯文藝》發表的各類作品的總字數達六百多萬字,其中大部分是反映蘇聯衛國戰爭的文學作品。此外,僅就單行本而言,各出版社出版或重版的此類書籍的數量有百余種之多。這些作品極大地鼓舞了中國人民反抗外族入侵和黑暗統治的斗志。也許今天的人們已經淡忘了它們,有些作品從藝術上看似乎也有些遜色。但是,其中經受住了歷史檢驗的優秀之作,仍值得我們珍視。這一時期,蘇聯其他一些文學作品也有譯介。值得一提的有: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全譯本)、葉賽寧、勃洛克和馬雅可夫斯基合集的《蘇聯三大詩人代表作》、阿·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歷程》和《彼得大帝》、費定的《城與年》、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風雨所誕生的》、潘諾娃的《旅伴》、克雷莫夫的《油船德賓特號》、波列伏依的《真正的人》、卡達耶夫的《時間呀,前進!》、列昂諾夫的《索溪》、岡察爾的《旗手》(第一部)、包戈廷的劇本《帶槍的人》《蘇聯名作家專集》(共五輯)等。其中不少名著在這一時期初次被譯成中文??梢哉f,至20世紀40年代末,蘇聯重要的主流文學作品譯介得已相當全面。
1919年以后的30年間,譯介到中國的俄蘇文學作品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錢谷融教授曾經生動地描述過抗戰時期他隨學校遷至四川偏遠小城,在那里迷上俄國文學的一些情景。他還表示自己“是喝著俄國文學的乳汁而成長的”,“俄國文學對我的影響不僅僅是在文學方面,它深入到我的血液和骨髓里,我觀照萬事萬物的眼光識力,乃至我的整個心靈,都與俄國文學對我的陶冶薰育之功不可分。我已不記得最先接觸到的俄國文學名著是哪一本了,總之是一接觸到它就立即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使我如醉如癡,使我廢寢忘食。盡管只要是真正的名著,不管它是英、美的,法國的,德國的,還是其他國家的,都能吸引我,都能使我迷醉。但是論其作品數量之多,吸引我的程度之深,則無論哪一國的文學,都比不上俄國文學”。這樣的感受和評價在那一時代的知識分子中并不罕見。
由于社會的、歷史的和文學的因素使然,中國知識分子(特別是左翼知識分子)強烈地認同俄蘇文化中蘊含著的鮮明的民主意識、人道精神和歷史使命感。紅色中國對俄蘇文化表現出空前的熱情,俄羅斯優秀的音樂、繪畫、舞蹈和文學作品曾風靡整個中國,深刻地影響了幾代中國人精神上的成長。除了俄羅斯本土以外,中國讀者和觀眾對俄蘇文化的熟悉程度舉世無雙。在高舉斗爭旗幟的年代,這種外來文化不僅培育了人們的理想主義的情懷,而且也給予了我們當時的文化所缺乏的那種生活氣息和人情味。因此,盡管中俄(蘇)兩國之間的國家關系幾經曲折,但是俄蘇文化的影響力卻歷久而不衰。
在中國譯介俄蘇文學的漫漫長途中,除了翻譯家們所做出的杰出貢獻外,還有無數的出版人為此付出了艱辛的努力,甚至冒了巨大的風險。在俄蘇文學經典的譯著中,我們常??梢钥吹缴虅沼^、中華書局、開明書店、文化生活出版社等出版社的名字,也常??梢钥吹饺摃甑那吧砩顣?、讀書出版社、新知書店的名字。這套叢書中就有:生活書店1936年出版的、由周立波翻譯的肖洛霍夫的小說《被開墾的處女地》,生活書店1936年出版的、由王季愚翻譯的高爾基的小說《在人間》,生活書店1937年出版的、由周揚和羅稷南翻譯的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新知書店1937年出版的、由梅益翻譯的普里波伊的小說《對馬》,讀書出版社1943年出版的、由王語今翻譯的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暴風雨所誕生的》,新知書店1946年出版的、由梅益翻譯的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生活書店1948年出版的、由羅稷南翻譯的高爾基小說《克里·薩木金的一生》。熠熠生輝的名家名譯,這是現代出版界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寫就的不可磨滅的一筆。這套叢書的出版也是三聯書店文脈傳承的寫照。
盡管由于時代的發展,文字的變遷,叢書中某些譯本的表述方式或者人物譯名會與當下有所差異,但是這些出自名家之手的早期譯本有著獨特的價值。名譯與名著的輝映,使經典具有了恒久的魅力。相信如今的讀者也能從那些原汁原味的譯著中品味名著與譯家的風采,汲取有益的養料。
陳建華
2018年7月于滬上西郊夏州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