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裴特羅紐斯找過赫雷佐泰米斯之后,第二天睡了一整天覺。到了晚上,他遵照諾言,打轎進了帕拉丁宮,和尼祿做了一次秘密的談話。談話后的第二天,一個百夫長果然奉旨帶領著十幾個禁衛軍士兵,來到了普勞茨尤斯的家門前。
在一個充滿了恐怖和不安的時代,這樣的使者往往是來通報死訊的。因此,當百夫長用小錘敲打普勞茨尤斯家的大門,前廳總管報告院子里來了許多士兵時,闔家主仆都陷入了一片慌亂。他們認為,首先遇到危險的一定是老統帥本人,因此他們把他一個人圍在中間。蓬波尼亞雙臂摟著丈夫的脖子,盡全力地護在他的身上。她那發青的嘴唇在急劇地顫抖,輕聲地說著話。莉吉亞的臉色也變得像夏布一樣蒼白,她一個勁地吻著老統帥的手。小普勞茨尤斯緊緊抓著自己的寬袍,男男女女的家奴、仆役從走廊里,從樓上女仆專用的房間里,從浴室里,從樓下的房間里,從所有的地方全都跑出來了,因此到處都可聽到他們的叫嚷聲:“哎呀!哎呀!大難臨頭了!”女人們放聲大哭起來,有的抓著自己的面孔,有的用頭巾蒙著腦袋。
只有普勞茨尤斯一人鎮定自若,這位久經沙場考驗的統帥敢于直面死亡,他那短小的鷹臉就像石雕一樣堅毅。不一會兒,他就平息了全家的慌亂,命令奴隸們統統離去,然后對妻子說:
“放開我,蓬波尼亞,即使我的死期已到,我們還是來得及告別的。”
他輕輕地推開了妻子,但蓬波尼亞對他說:
“阿盧斯!我們是要生死與共的呀!”
說完她便跪下,默默地祈禱著,只有為了最最親愛的人,才能表現出她那樣的虔誠。
普勞茨尤斯向客廳走去的時候,百夫長已經在那里等他。來者原來是老卡尤斯·哈斯塔,他遠征不列顛時的舊部和戰友。
“祝賀你,老統帥!我給你帶來了皇帝陛下的問候和意旨。這是令牌和璽印,我是奉旨來的。”百夫長說道。
“感謝陛下龍恩,恭聆陛下意旨。歡迎你,哈斯塔,請告訴我,你帶來的是什么旨令。”普勞茨尤斯說。
“阿盧斯·普勞茨尤斯!陛下聽說你家里住著莉吉亞王的一位公主,她還是神圣的克勞迪烏斯陛下在位的時候,莉吉亞王為了表示永不侵犯帝國的邊界,當作人質交給羅馬的。神君尼祿衷心感謝你這位統帥多年來對這個女孩的殷勤照顧。現在陛下不想再麻煩你們全家了,同時也考慮到公主作為人質應當受到皇帝本人和元老院的監護,因此命令你把她交給卑職帶進宮去。”
普勞茨尤斯是一個有著長年戎馬生涯的軍人,一位百煉成鋼的英雄,面對這樣的命令,他不會有任何悲傷、恚怨或者懇求的表示,但他依然壓抑不住他那突發的憤怒和痛苦,因此他的眉上起了皺褶。過去在戰場上,不列顛軍隊只要看見他的眉頭這么一皺,就會嚇得喪魂落魄,現在,作為欽差的哈斯塔的臉上也露出了害怕的神色。但普勞茨尤斯對皇帝的意旨是不能違抗的,他沖那塊金牌和璽印看了一會兒,然后抬眼望著百夫長,平靜地說:
“哈斯塔,請你在這里稍等一下,我就把人質交出來。”
說完這些話,他便來到了住宅另一頭的一間叫作內廳的房子里。蓬波尼亞·格列齊娜、莉吉亞和小普勞茨尤斯都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等著他。
“誰都沒有死亡或者發配到遠方海島去的危險,但欽差帶來的是一個不幸的消息,莉吉亞,和你有關系呀!”
“和莉吉亞有關?”蓬波尼亞驚慌地叫了起來。
“是的。”普勞茨尤斯回答后,轉過身來對那姑娘說:
“莉吉亞,你在我們家里受到了和我們的孩子一樣的教育,我和蓬波尼亞兩人把你當作親生女兒似的疼愛。可是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是我們的女兒,你是你的部落交給羅馬的一個人質,因此你應當受到羅馬皇帝的保護,現在皇帝要把你從我們家里接走了。”
老統帥說話的神氣雖然平靜自然,但卻帶有一種奇怪的、不尋常的聲調。莉吉亞聽到后,眨巴著眼睛,依然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蓬波尼亞的臉色變得蒼白。在走廊通往后廳的門里,女奴們又一次地露出了驚慌的面孔。
“圣旨是不能違抗的!”普勞茨尤斯說。
“阿盧斯,還不如讓她去死!”蓬波尼亞叫了起來。她用雙手抱著姑娘,好像要保護她。
莉吉亞也緊緊地貼在她的懷里,不斷地叫著:
“媽媽!媽媽!”由于止不住的啼泣,她說不出話來了。
普勞茨尤斯的臉上也顯出了憤怒和痛苦的神色,他憂傷地說:
“我若孤身一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決不會把她交出去的。我的親屬也許今天會替我去給解放之神朱庇特上供……可是我不能讓禍端殃及你和我們的兒子,他應當活到更加幸福的明天……我今天就去覲見皇帝,請求收回欽命。他會不會聽我的,那就不知道了。莉吉亞,多多保重!我要告訴你的是,你來到我們家的那一天,將永遠是我和蓬波尼亞值得紀念的一天。”
他說完后,便把手放在莉吉亞的頭上,想盡力保持平靜,可是當莉吉亞把淚水盈盈的眼睛轉向了他,后又拿著他的手緊緊按在她的嘴唇上時,他的聲音馬上激動得顫抖起來,因而表露出了他那慈父般的深沉的悲哀。
“再見啦,我們的歡樂,我們眼中的光明!”他叫道。
為了不被這種和一個羅馬人、一個統帥的身份不相稱的激動所控制,他趕忙回到了客廳里。
蓬波尼亞這時也把莉吉亞帶進了自己的臥室,開始安慰她,讓她高興,要她振作起來,還叮囑了她一些使這個家庭感到奇怪的話[1]。這種奇怪感的產生是因為在這間臥室旁邊的一間堂屋里,依然供著爐灶和家神的神龕。阿盧斯·普勞茨尤斯信守古老的習俗,常常給這個神龕上供。現在是經受考驗的時候了。維爾吉尼要從阿彼烏斯的手中解救她的女兒,只有把她刺死[2]。盧克列茨亞早先也甘愿以生命的代價洗雪了她的恥辱[3]。皇宮本來就是罪惡和無恥之藪。“可是莉吉亞,我們知道我們為什么不能自殺……是的,因為我們兩個人遵守的是另一種教規,它比所有別的教規都更加神圣,更加偉大,它要求我們在罪惡和恥辱面前保持清白,就是受苦受難和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誰能在那座邪惡的殿堂里保持清白,他就功德無量了。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也是一座邪惡的殿堂,但我們的一生不過是清晨的露水,瞬息即逝,從墳墓里起來就是復活,那里的主宰不是尼祿,而是仁慈,那里沒有痛苦,只有快樂,沒有眼淚,只有歡娛。”
蓬波尼亞隨后還談了她自己。她說她的心緒很平靜,但也不乏隱痛。例如,她的阿盧斯的眼上還蒙著一層白內障,圣光照不進去,她也沒法用真理去教誨她的兒子[4]。她覺得她的這種處境一輩子也不會改變,可是當她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和他們生離死別,一家人的痛苦就比現在和莉吉亞離別的痛苦要可怕一百倍了。她還覺得如果沒有他們,她就是在天國里也不會幸福。她哭過不知多少個夜晚,還有許多夜晚她也是在祈求憐憫和恩典中度過的。可是她把自己的痛苦獻給了上帝,她一直在等待著,虔誠地等待著。而她今天又遭到了新的打擊:暴君下令要奪走她心愛的孩子——普勞茨尤斯把她叫作他們眼中的光明——的時候,她依然在虔誠地等待著,相信有一種力量比尼祿更加強大,相信上帝的慈悲比尼祿的邪惡更勝一籌。蓬波尼亞把莉吉亞的頭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里,過了一會兒,莉吉亞往下伏在她的膝蓋上,把兩只眼睛埋在她的長裙的褶裥里,長時間地沒有說話。可是這個姑娘站立起來的時候,她的臉上就顯得平靜了。
“離開你,媽媽!離開爸爸和弟弟,我很悲傷,我知道,反抗是沒有用的,只會讓禍端殃及你們大家。可是我向你發誓,到了皇宮我將永遠牢記你說過的話。”
莉吉亞再次伸手抱住了蓬波尼亞的脖子。后來她們兩人又來到內廳里,莉吉亞便開始和小普勞茨尤斯告別,和他們的老師、年老的希臘人告別,和所有的奴隸都告了別。
在這些奴隸中,有一個身材高大、臂膀寬闊的莉吉亞人,家里人都叫他烏爾蘇斯,他是當年和別的侍從一起,隨同莉吉亞和她母親來到羅馬的。他現在突然跪倒在莉吉亞的腳下,后又爬到蓬波尼亞的膝前,懇求道:
“啊,夫人!請讓我也跟我的女主人一同去吧!我要在皇宮服侍她,保護她。”
“你不是我們的奴隸,你是莉吉亞的仆人,我們是不會阻撓你的。可是皇宮會放你進去嗎?即使你進了皇宮,又怎么保護你的女主人呢?”蓬波尼亞問道。
“我不知道,夫人!我只知道鐵塊到了我的手中,就像木頭一樣,會被我捏得粉碎。”
這時阿盧斯·普勞茨尤斯也來到了內廳。他聽到烏爾蘇斯的請求后,馬上表示了由衷的贊同,而且說他也沒有權利把他留下。他們必須把皇帝點到的人質莉吉亞送到宮里去,也有責任把她的隨從一起送去,交給皇帝監護。說到這里,他悄悄地囑咐蓬波尼亞道:“可以借侍從的名義,適當多帶一些奴隸去,百夫長是不會阻止的。”
這么做不僅對莉吉亞是一個安慰,蓬波尼亞也很高興,她現在可以親自挑選一些奴仆來服侍莉吉亞了。因此,除烏爾蘇斯之外,她還指派了一個管衣裝的老女仆,兩個巧于梳理的塞浦路斯女人和兩個伺候沐浴的日耳曼姑娘。她選派的全都是新教的教徒,烏爾蘇斯也信新教好幾年了。蓬波尼亞相信這些奴仆忠實可靠,通過他們,真理的種子也會傳播到皇宮里去,因而感到欣慰。
她還給尼祿的一個解放女奴阿克臺寫了一封幾句話的短信,請她對莉吉亞多加照顧。蓬波尼亞在新教徒的集會上雖然沒有見過阿克臺,但她聽新教徒們說,阿克臺總是樂意為他們效勞,而且她還在如饑似渴地讀著塔斯的保羅的信札,想懂得更多新教的教義。蓬波尼亞還了解到,這個年輕的解放女奴一直生活在憂郁中,她在尼祿宮里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永遠懷著一副善良的心腸。
哈斯塔答應把信親手交給阿克臺。他也認為一個國王的公主當然不能沒有自己的隨從和奴仆,他不僅絲毫也不反對把他們帶進宮去,而且對她的隨從人員只有這么幾個感到奇怪。他只是催促他們快點收拾動身,因為他怕耽擱久了會被認為執行圣旨不力。離別的時刻終于來到了,蓬波尼亞和莉吉亞的眼里都充滿了淚水,普勞茨尤斯再一次用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士兵們便領著莉吉亞出發了,小普勞茨尤斯因此對著這些士兵哭叫起來,他要保護他的姐姐,揮起小小的拳頭來嚇唬百夫長。
老統帥吩咐馬上備轎。隨后他和蓬波尼亞一起來到了內廳隔壁的一間畫室里,把門緊緊地關上,對她說:
“蓬波尼亞,告訴你,我要去覲見皇帝,還要去找塞內加,雖然我知道塞內加的話皇帝是一句也聽不進了,我去找他也沒有用。今天,他的親信是索弗羅紐斯、蒂蓋里努斯、裴特羅紐斯或者瓦迪紐斯這些人。如果說到他本人,他一生中也許根本就沒有聽說過什么莉吉亞人。他之所以把莉吉亞作為人質要了去,一定有人慫恿過他,而且這個人是誰也不難猜出。”
蓬波尼亞突然抬起眼睛,望著他說:
“是裴特羅紐斯?”
“不錯。”
沉默了片刻,隨后老統帥又說:
“這就是我們放進了一個恬不知恥和沒良心的人所造成的后果。維尼茨尤斯來到我們家就是一個禍害,裴特羅紐斯也是他帶來的。可憐的莉吉亞,他們要的不是人質,而是姘婦。”
他既憤怒又感到無可奈何,他為養女的不幸而悲傷,因此他說話的聲調也比平常高了許多。他的內心一時斗爭得很激烈,單從他緊握著的拳頭就可看到這種斗爭給他帶來了多么大的痛苦。
“我一向是信神的,可到這時候我才明白,原來統治這個世界的不是神,而是一個窮兇極惡、瘋狂透頂的魔鬼,他的名字叫尼祿。”普勞茨尤斯說道。
“阿盧斯,在上帝面前,尼祿不過是一堆糞土。”蓬波尼亞說。
普勞茨尤斯在畫室里的拼花地板上大步地來回走著。他一生中有過許多偉大的業績,可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大的不幸,因此他一遇到這種不幸就受不了。這位老戰士對莉吉亞的愛比他自己意識到的還要強烈,現在他卻失去了她,這是他在思想上無法接受的。此外他還覺得自己也受到了侮辱,有一只手正壓在他的頭上,他雖然蔑視它,但他覺得這畢竟是一只強有力的大手,和它相比,他的力量太微小了。
直到最后,他才鎮住了那攪亂了他的思想的憤怒,于是靜下心來,開口說道:
“我想,裴特羅紐斯從我們這里把莉吉亞搶走,大概不會去獻給皇帝,因為他是不愿得罪波貝亞的。所以,他要么留給他自己,要么送給維尼茨尤斯。我今天一定要去探個明白。”
過了不久,他就乘轎到帕拉丁宮去了。蓬波尼亞一個人待在家里,她隨即去找她的小兒子,發現他一直在哭喊著他的姐姐,不停地咒罵著皇帝。
[1] 普勞茨尤斯全家都信羅馬多神教,但蓬波尼亞和莉吉亞信基督教,她們說的敬奉基督的話當然使這個家庭感到奇怪。
[2] 相傳羅馬百夫長維爾吉尼有一個美麗的女兒被好色的執政官阿彼烏斯看中,阿彼烏斯于是叫隨從把她搶走,宣布她為奴隸。維爾吉尼為了使女兒不受侮辱,當場把她殺死,并且向元老院控告阿彼烏斯,阿彼烏斯入獄后死去。
[3] 傳說羅馬有一節婦盧克列茨亞,她因被人奸污,便與其夫共謀雪恥,事成后自盡。
[4] 指蓬波尼亞的丈夫普勞茨尤斯和他的兒子都還沒有接受基督的教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