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從不會說,在圣托馬斯醫(yī)院度過的那些年讓我對人性有了完全深刻的了解。我想并非所有人都想得到一套對人性的完整認知。四十年來,我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研究它,但仍然發(fā)現(xiàn)人性是無法解釋的。我所熟悉的人可以通過一些我從未認為他們可以做到的行為讓我感到驚訝,或者從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特質(zhì),顯示出他們身上還有我自己從未懷疑過的那一面。有可能醫(yī)學訓練使我的觀點扭曲了,因為在圣托馬斯醫(yī)院,我接觸到的人大部分都是病人、窮人、沒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我曾試著防止這種情況發(fā)生。我也試著防范自己的先入之見。我天生不會信任別人。我更傾向于期望他們作惡,而不是行善。這就是擁有幽默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幽默感使你在人性的矛盾中發(fā)現(xiàn)樂趣。它使你不信任那些偉大的宣言,尋找其背后隱藏的那些為人所不齒的動機。外表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差異讓你覺得很有趣,你若發(fā)現(xiàn)不了,甚至常常想要去創(chuàng)造它。你對真理、美麗和善良閉上雙眼,因為它們不會給荒謬提供空間。幽默者對騙子有敏銳的眼光,卻并不總能認出圣人。但如果片面地認為一個人為幽默感付出了沉重代價,那么給他的補償也是有價值的。當你被別人嘲笑時,你不會生氣。幽默教人寬容,而幽默的人,帶著微笑,也許是嘆息,更有可能只是聳聳肩,而不是譴責。他不說教,更愿意去理解。的確,理解就是要憐憫和寬恕。
但是,我必須承認,因為這些我記憶中一直努力不去忘記的東西,隨后多年的經(jīng)歷只不過是證實了我對人性的觀察并非刻意而為的,因為我那時太年輕,這些觀察只是在圣托馬斯醫(yī)院病房和門診部的從業(yè)經(jīng)歷中無意而獲的。自從我看到那些人,就看清了他們,隨后便把他們描繪了下來。畫像可能并非真實的,我知道很多人認為這令人不快。而且它無疑也是片面的,因為很自然,我是基于自己的特質(zhì)去觀察人。一個快樂、開朗、健康和多愁善感的人會對同一個人有著不同的看法。我只能說,我對他們的看法是前后一致的。在我看來,許多作家根本就不去觀察生活,而是根據(jù)自己想象中的各種形象來塑造其筆下的人物。他們就像憑借對古老物件的記憶來繪圖的制圖員,從來沒想過從真人模特身上汲取靈感。他們充其量只能給自己幻想中的形象畫出一種似是而非的形狀。如果他們的思想高尚,就會描繪出高尚的人物形象,如果他們的日常生活沒有那么紛擾復雜,這也并不重要。
我一直是根據(jù)生活中的真實素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我記得有一次在解剖室里,我和示教老師(Demonstrator)復習討論人體器官時,他問我有條神經(jīng)是什么神經(jīng),我答不上來。他告訴了我,我對此表示異議,因為那條神經(jīng)的位置不對。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認為,這就是我一直尋找卻沒有找到的神經(jīng)。我抱怨這種反常的情形,他卻微笑著說,在解剖學上,不同尋常是一種正常現(xiàn)象。我當時只是很生氣,但這句話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從那時起,我就不由自主地感覺到,這句話不僅適用于解剖學,同樣也適用于人。正常是你很少發(fā)現(xiàn)的情形。正常即理想,正常是綜合了所有人的一般特征而形成的一幅畫,很難在一個人身上發(fā)現(xiàn)所有的特征。我所提到的作家就是以這種不真實的圖景為創(chuàng)作模型,因為他們所描述的事物太與眾不同了,以至于很少能達到那種活生生的真實效果。自私、慈愛、理想主義、耽于聲色、虛榮、害羞、無私、勇敢、懶惰、緊張、固執(zhí)和羞怯,它們都可以在一個人身上存在,形成一種貌似合理的和諧。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讀者相信這一點。
我認為,過去幾個世紀里的人與我們現(xiàn)在所認識的人沒有什么不同,但在其同代人眼里,他們肯定比我們現(xiàn)在看起來更為一致,否則作家們就不會這樣描寫他們了。按照每個人獨有的脾性去描述他們似乎很合理。守財奴就是吝嗇小氣,花花公子就是紈绔浮華,貪食者就是好吃貪婪。沒有人會想到,守財奴也有可能有紈绔浮華,也有可能貪吃,然而我們經(jīng)常見到這樣的人。更不會有人想到,他還可能是一個誠實、正直的人,對公共服務(wù)有著無私的熱情,對藝術(shù)有真正的熱愛。小說家開始揭露他們在自己身上或在別人身上發(fā)現(xiàn)的多樣性時,便被指控是在詆毀人類。據(jù)我所知,第一個如此審慎而為的小說家是寫《紅與黑》(Le Rouge et le Noir)的司湯達(Stendhal)。同時代的批評家們義憤填膺,拍案而起。甚至是圣伯夫(Sainte-Beuve)——他只需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就能發(fā)現(xiàn)相反的品質(zhì)可以在某種和諧中并存——也對他進行斥責。于連·索雷爾(Julien Sorel)是小說家創(chuàng)造過的最有趣的人物之一。我不認為司湯達已經(jīng)成功地把他塑造得完全合乎情理,但是我相信那是由于某種原因,我將在本書的另一部分提到這一點。在小說的前四分之三,于連的性格是完全一致的。有時他讓你感到恐懼,有時讓你完全與之共鳴,但他有一種內(nèi)在的連貫性,所以盡管你經(jīng)常不寒而栗,你也還是會接受。
但是,司湯達的例子卻是過了很久才開花結(jié)果。巴爾扎克(Balzac)憑借他所有的天賦,在舊有模式的基礎(chǔ)上,塑造了他自己小說中的角色。他賦予小說中人物巨大的生命力,讓你接受他們的真實性。但事實上,就像老式喜劇中的人物一樣,他們也有自己確定的脾性。他筆下的人物讓人難以忘懷,但從支配人物情感的角度來看,這些情感影響了與他們接觸的人。我認為人類自然而然地會將人視為是同質(zhì)的。顯然,用這樣或那樣的方式?jīng)Q定對一個人的看法,不再疑慮說“他是最好的之一”,還是“他是個卑鄙小人”,會減少很多麻煩。發(fā)現(xiàn)救國英雄可能很吝嗇,或者那個為我們的意識開辟了新視野的詩人可能是個勢利小人,這會令人不安。天生的利己主義使我們在對別人做出判斷時,總是基于他們與自己的關(guān)系。我們希望他們在我們看來是確定的,對我們來說,他們的本來面目就是這樣,而他們所具有的其他品性對我們也沒有什么益處,所以我們選擇將其忽略。
這些原因,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人們不愿去嘗試刻畫一個具有矛盾與多重性格的人物,以及為什么在坦率的傳記作家揭露名人的真相時,人們會沮喪地轉(zhuǎn)身離去。想到《名歌手》(Meistersinger)中五重奏的作曲家在金錢問題上弄虛作假,對那些有益于他的人背信棄義,這實在是令人痛心。但是,如果他沒有極大的缺點,就不可能有偉大的品質(zhì)。我認為那些說名人的缺點應(yīng)該被忽視的人是不對的,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全面地了解他們。然后,雖然我們意識到自己有和他們一樣明顯的缺點,但我們可以相信,這并不妨礙我們?nèi)カ@得和他們一樣的優(yōu)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