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
最近這幾天,每個人都異常興奮,因為英法兩國可能要開戰了。
一周以前,關于兩國的戰爭還沒什么動靜,大家都沒往這種事情上想。但是,從上周六開始,各大報紙開始紛紛報道兩國的緊張關系。就是那個時候,報紙上對開戰也只字未提。當有人提出可能要打仗了,大家還都嘲笑他荒唐。第二天,報紙上報道得更詳細了:爭端的根源是馬達加斯加,法國人想吞并它。報紙上討論著形勢的復雜性,并開始暗示這仗可能是非打不可了,但是私下里人們還是覺得這是沒憑沒據地自己嚇唬自己。他們反駁說,法國人再蠢也不至于去挑起戰爭。而今天,10月3日,星期三,人們被一則公告嚇了一跳。公告通知召開緊急內閣會議,內閣大臣們原本都不在城里,現在也都突然被緊急召回倫敦。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也越來越亢奮,大家都在談論法國人日益增長的妒意,還有他們在暹羅和剛果實施的陰謀詭計。人們爭相購買報紙,閱讀相關報道,報道后面還附有馬達加斯加地圖。證券交易所里也出現了恐慌氣氛,股價下跌,每個人都在談論戰爭。城里人一直在討論去當志愿兵的事情。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有人打聽消息。大家都很焦慮。他們對法國人倒沒什么敵意,但是如果需要,他們將堅決參戰。大家對政府都沒什么信心,因為誰都知道政府內部向來不和。盡管大家信任羅斯伯里伯爵(Lord Rosebery),但也都清楚其他內閣大臣與他意見相左,無論他想做什么都一定會受到阻撓。人們都覺得,倘若英國再對法國的無理一味忍讓,他們就會推翻政府。人們對戰爭感到十分焦慮和恐懼,大家的共識是,即使兩國的戰爭可能會推遲,但是法國人如此貪婪、傲慢、善妒,這仗遲早要打起來。但如果真的開戰了,也沒幾個人能搞明白開戰的原因,至于馬達加斯加到底為何會引起爭端,人們其實都一無所知。
這天晚上我去看望幾個朋友,路上遇到兩個郵遞員,他們也在談論這個全民話題。到了朋友那兒,我發現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激動不安。我們的談話一直圍繞著戰爭。我們比較了1870年普法戰爭前德法兩國人民的感受和當前英國人民的感受。我們聊到了克雷西戰役和阿金庫爾戰役,還有皮特(Pitt)和威靈頓(Wellington)。我們就戰爭的第一步走向討論了許久,假如法國派軍隊登陸英國海岸會怎樣?他們會在哪里登陸?會有何行動?怎樣才能阻止他們占領倫敦?
10月4日。恐慌結束了。政府向人們解釋了召開緊急內閣會議的原因,說是要討論如何確保身處北京的英國公民的人身安全,于是一切又回到原樣了。但是,對于被如此誤導,民眾多少有些憤慨。他們質問政府,既然可以預見一定會引起恐慌,一定會造成證券交易市場的巨大經濟損失,那為何還非要隱瞞突然召開緊急內閣會議的原因。在整個事件中推波助瀾的那些記者,也因為受到了愚弄而感到十分氣憤。
安南戴爾(Annandale)。我注意到他把自己房間里的兩個塑像轉了個面,臉沖著墻,于是問他為何要如此。他說事物的背面總是別具特色。
安南戴爾:“我經常想,一個人如果姓史密斯,那他的生活一定會與眾不同,既不可能有什么詩意,也沒什么特殊之處。”
他很喜歡讀《圣經》。“我總覺得里頭有些人物的身上法國味兒十足。”
昨天晚上,他講了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我跟他說我已經聽過好多次了。安南戴爾:“編造新笑話真是一點兒必要都沒有。我其實很鄙視那些編新笑話的人。他們就像挖鉆石的礦工,而我是爐火純青的藝術家,我把鉆石切割然后拋光,去博得女士們的歡心。”
他后來還說:“我不懂人們為什么不能發自肺腑地評價自己,為什么不可以自我表揚呢?我很聰明,我自己肯定知道啊,我為什么不能承認呢?”
我在圣·托馬斯醫院的時候,租住在威斯敏斯特區文森特廣場11號的一間帶家具的房屋。我的女房東很有特點。我在小說《尋歡作樂》中對她略有描述,不過我凈揀著優點寫。她很和善,很會做菜,善解人意,還有倫敦人的幽默感。她從房客們身上找到了不少樂趣。下面記的是她跟我講過的一些話。
福爾曼太太昨晚去教區禮堂聽了一場音樂會,住在14號的布朗小姐和她一起去的。在街角,開小酒館的哈里斯先生也在。“‘誒,那不是哈里斯先生嗎?’我說,‘那要不是他就見鬼了。’布朗小姐戴上眼鏡,瞇起眼睛看了看說:‘真的呢,是哈里斯先生。’‘他穿得真帥,對不對?’我說。‘豈止是帥!要我說,簡直是帥呆了,酷斃了!’她說。‘而且你看,他的衣服不是借來的,他穿著好合身。’我說。‘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一套那么漂亮的衣服的,是吧?’她說。”
然后,福爾曼太太對我說:“我跟你講哦,他穿的是挺講究的。他在扣眼里別了好大一朵白花,但是那朵白花配上他那張大紅臉真是滑稽,他這打扮真是別致,真是得體啊。”
“啊,是的,以前我想要一個小男孩,上帝就實現了我的愿望,不過我現在倒希望他沒那么做,我當時應該要個小姑娘的,我會教她刷洗東西,教她彈鋼琴,教她打理壁爐,太多了,我都說不完。”
她向我描述某人用過的一個長單詞:“你知道嗎,那個詞真是氣派,哎喲,聽上去,要想把它說出口非把下巴整脫臼不行。”
“嗯,等什么時候一便士能買四坨精紡毛線了,也就天下太平了。”
“他的樣子真是糟糕,我想他應該快要回家了。”
我進屋的時候壁爐里的火滅了,福爾曼太太把它生上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讓火自己燒著,知道嗎?不要盯著它看,知道嗎?你會發現,只要你不看它,它燒得可旺了!”
“我覺得我們的兒子不太會親熱,他從小就這樣。但是他知道我為什么寵他。他凈知道調皮搗蛋。我們太愛他了!哦,他就像一塊果醬!我餓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把他吃掉,他的身上軟乎乎肉嘟嘟的,我真想咬一口。”
世上有兩種友誼。第一種友誼源于動物本能的吸引。你之所以喜歡你的朋友不是因為他有什么特別的品質或天賦,而僅僅是由于你被他所吸引。“C'est mon ami parce que je l'aime parce que c'est mon ami.(法語:因為我愛他,所以他是我朋友,他是我朋友,所以我愛他。)”這沒什么道理可言,沒法講什么道理。而世事常常很諷刺,讓你有這種感覺的人,很可能并不值得你喜歡。這類友誼雖然跟性沒什么關系,但它其實與愛情很相似。它以同樣的方式產生,也有可能以同樣的方式消退。
第二種友誼源于智慧。當你認識一個新朋友的時候,吸引你的是他的才華。他的見解令你耳目一新,他的生活體驗你從未見識過,他的人生閱歷令你贊嘆。但是,水井再深也有見底的時候。總有一天,你的朋友會江郎才盡,再沒什么新東西傳授給你了,此時便是決定你們的友誼能否繼續的關鍵時刻。如果他除了那些從書本和閱歷中學到的東西之外別無他物,就再也不能吸引你、取悅你了。這口井已經空了,你把桶丟進去什么都打不上來了。這就是有的人跟新朋友很快就能打得火熱,卻又很快分道揚鑣的原因。這也是他后來會厭惡這些人的原因,他發現自己不應該欣賞羨慕這些人,起初他很失望,而后又轉為鄙視和憎惡。不過有時,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你還是會經常與這些人見面。這時若想通過與他們的交往獲得新見識,你可以拉長與他們見面的間隔時間,讓他們有空去從新朋友身上獲取新鮮的經驗和思想,便又能給你新鮮感了。慢慢地,當初發現他們淺薄時的失望感漸漸消失,出于習慣,你也就能容忍他們的缺點了,也就能長期與他們保持不錯的關系。但是,倘若在發現他沒什么新知識能帶給你之后,你發現他身上還有其他東西:個性、情感,還有活躍的思想,那么你們的友誼就會歷久彌堅,這段友誼將令人無比愉悅,完全不比肉體相吸的那種友誼遜色。
可以想象,如果這兩種友誼匯集到同一個人身上,他將會是最完美的朋友,但想要有這樣的朋友無異于九天攬月。另外,倘若兩人當中一方是被對方的肉體所吸引,另一方是被對方的才智所吸引,那接下來只會變得不和諧,現實生活中確實有這種情況。
年輕人很看重友誼,你與每一個新朋友的交往,都是一次激動人心的冒險。我記不得是什么人勾起了我這些雜七雜八的想法,不過鑒于毛頭小子們總是喜歡從一件事情中總結普遍規律,我猜我當時一定是一頭熱地被誰吸引了,而另一個人的才智也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我后來發現他并非那么有才。
我不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哲學除了能讓我們做一些自己不太樂意做的事情以外,還有什么用處。有些事情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們絕不會主動去做,哲學則會告訴我們這樣做的好處,盡管我們心里不快,但也算得了些安慰。當我們做一些自己不情愿的事情時,哲學可以讓我們保持平靜。
人們在戀愛時應當運用交往經濟學的原理。沒有誰會永遠愛一個人。在收獲甜蜜的愛情之前,越是面臨著艱難險阻、困難重重,它便越是堅如磐石、天荒地老。如果一個人要么因為愛人不在身邊,兩人難以見面,要么因為所愛之人反復無常或是冷淡無情而無法享受愛情,他便可以假想如果自己的愿望得以成真,該是多么開心,于是從中尋得些微安慰。但是,愛情就是這樣,如果沒有這些障礙,太過順利,他就不會這么謹小慎微,他得到的懲罰就是厭倦。最長久的愛情是永遠得不到回報的愛情。
一句至理名言:勞人做事切勿強人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