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

我認為任何人的生活都不受他的處世哲學(xué)所掌控，他的哲學(xué)所體現(xiàn)的是他的欲望、本能和弱點。有一天晚上，我和B聊天，我讓他跟我說說他用以解釋自己生活意義的思想體系。

他說，生活的最高目標(biāo)是要活出自己的個性，我們應(yīng)當(dāng)順應(yīng)自己的本能，在人世間放松自我，無論命運帶來的是意外還是厄運，皆坦然接受。如此這樣，我們便似浴火重生般最終得到了徹底凈化，面對未來的生活，才能做到隨遇而安。他內(nèi)心有愛的力量，這使他相信上帝和永生確實是存在的。他相信，不管是感官層面還是精神層面的愛，都可以使人得到凈化。這個世上并沒有什么幸福，有的只是些許時刻的滿足，人們?nèi)狈π腋s又對其無限渴望，這也是存在永生的另一個證據(jù)。他認為人們大可不必把自我犧牲掛在嘴上，他堅信人們所有嘗試的開始、過程和結(jié)束都是一種自我發(fā)展，不過他也承認，自我犧牲對于人們的自我發(fā)展有時的確大有裨益。

我讓他解釋一下自己的生活為何如此荒淫無度。這讓他有些惱火，不過他還是回答了，說自己的性本能太強烈了，而且自己所愛的其實僅僅是自己心目中的一個理想戀人形象。他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所愛的特征和特質(zhì)，然后將它們?nèi)诤铣勺约旱睦硐霊偃诵蜗?，就像一個雕刻家一樣，取這個人的黛眉，取那個人的杏眼，取另一個人婀娜的身姿、優(yōu)美的曲線，最終創(chuàng)造出一幅完美的美人相。

但顯然，在個人成長發(fā)展和順應(yīng)本能的過程中，人們必定要和他人接觸。所以我問B，對于那些本能是搶劫或謀殺的人，他想說些什么。他回答說，這種本能對社會而言是一種危害，這些人因此會受到社會的懲罰。

“但是，”我說，“倘若這個人順應(yīng)自己的本能，其行為雖沒違反社會的任意一條法律，但仍然有損他人利益呢？比如，他可能會愛上一個有夫之婦，引誘她拋夫棄子，離家出走，與他同居，后來又厭倦了她，愛上別的女人，最后棄她而去?！?/p>

對此，他的回答是：“好吧，那么，我應(yīng)該說他可以順應(yīng)自己的本能，但也要有底線，起碼不能傷害他人。”

此時，他的理論顯然已經(jīng)土崩瓦解。這明顯是一個懦夫的思想，他沒有能力去對抗自己的欲望，只能像一片羽毛一樣，隨風(fēng)飄搖。而B確實沒什么意志力，缺乏自我約束的能力，也沒有勇氣去面對命運中的任何意外。若是沒有煙抽，他便無比難受；若是酒菜不好，他便心煩意亂；若是陰雨綿綿，他便愁眉緊鎖；若是身體不適，他便沉默寡言、意志消沉、郁郁寡歡。別人與他的意見稍有分歧，哪怕只是有一點點不一樣，他都會生氣、悶悶不樂。他是個自私的家伙，對他人的感受漠不關(guān)心，不過對英國紳士行為，他還保持著傳統(tǒng)看法，這也是唯一能使他舉止得體的東西。他絕不會穿過馬路去幫助哪個朋友，但若哪位女士走進他的房間，他還是會立刻起身致意。

當(dāng)你自嘲的時候，人們是最樂意去相信你的；而倘若他們把你自嘲的話當(dāng)真，你便會火冒三丈。

你總是來煩我，就好像我是一句格言，你卻想把我變成警句。每個人都能說出真理，但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說出警句。

然而，19世紀90年代的時候，我們都試圖那么做。

“你懂法語嗎？”

“哦，嗯，那個，如果是本粗話連篇的小說的話，我還是讀得懂的。”

考克尼方言：

“你真是個漂亮女人?！薄班?，也就那雙腳漂亮?！?/p>

“這話你前面說過了啊?！薄靶?，那我現(xiàn)在后面說。”

“一個帥小伙兒，有著羅馬式的眼睛，連鼻子都勾人?！?/p>

“咱星期天穿的靴子咋樣了？”

“唉，要是上帝他老人家把你給收了，你家人就謝天謝地啦?！?/p>

“我這輩子有過兩個老公，我希望趕在死前還能再有一個?！?/p>

“弗洛莉，我真的愛你?！薄翱蓱z的家伙，你多受累呀！?！?/p>

女人可以想多壞就多壞，但要是她長得不漂亮的話，這么做就沒啥好處了。

“哎呀，我可不想變老。老了一點兒意思都沒了。”

“但是，你會有別的收獲呀?！?/p>

“能有什么？”

“比如對青春的思考呀。如果我和你一般大，我想我有可能會覺得你是個狂妄自大、自以為是的家伙，但其實我覺得你是個迷人有趣的小伙子?！?/p>

我怎么也記不起來這話是誰和我說的了，可能是我的姑母朱莉婭。不過不管怎樣，我很高興我當(dāng)時認為這值得一記。

在宴會上，你要挑著吃而不是盡情吃，要盡情說而不是挑著說。

智慧是一件柔韌多變的武器，人們有了它，便不再需要其他武器；但若要與本能較量，它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文學(xué)的發(fā)展過程很好地展現(xiàn)了人類道德史。無論作家寫的是什么主題，他都展現(xiàn)出了他自身所處時代的道德準(zhǔn)則，這正是歷史小說的最大弊病所在。小說刻畫的角色雖然做著帶有歷史色彩的事，卻奉行著作家所處時代的道德準(zhǔn)則，這明顯存在著許多不合理性。

人們常常會施粥舍飯給食不果腹者，如此一來，便沒有什么能妨礙自己開懷大吃了。

在極度亢奮的時候，人便不受文明的一般約束，而會重拾以牙還牙的原始法則。

你若認為美德的實現(xiàn)需要犧牲個人喜好，并且美德僅存在于這種犧牲當(dāng)中，那就大錯特錯了。并不是說誰做了自己不情愿做的事就是高尚的。

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都只是為了兒孫的衣食住行而不停操勞，等兒孫們踏入社會，也會像其先輩一樣，重演同樣的歷史。

一個人越聰穎，便越能承受苦難。

如果女人在經(jīng)歷痛苦時流露的感情并不強烈，并不代表她們比較能忍受痛苦，只能說明她們對痛苦已經(jīng)麻木了。

愛情是一種本能，其主要目的是種族繁衍，它的具體體現(xiàn)是：對于絕大多數(shù)男人而言，不管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哪個女人，他都有可能愛上她，如果沒能贏得首個心動對象的芳心，他很快便會尋找下一個。

很少有男人能夠特別專情，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如果有哪個男人可以做到，只能說明他的性本能不太強烈。

一旦繁衍的本能得以滿足，男人便不再被愛迷了心竅，沒了那份癡狂。他有了一個老婆，卻對她視而不見。

我不太懂抽象美是什么意思。所謂美的東西是能夠激起藝術(shù)家審美情趣的事物。今天藝術(shù)家覺得美的東西，十年之后所有人都會覺得美。就在前幾年，所有人都覺得沒有什么會比冒著黑煙的工廠煙囪更丑，但某些藝術(shù)家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裝飾性，把它們描繪進畫作。起初人們嘲笑他們，但是慢慢地，人們發(fā)現(xiàn)了這些畫作的美，也從他們描繪的煙囪身上找到了美感?，F(xiàn)在，人們再去看工廠煙囪的時候，不再需要一雙慧眼，便能覺得賞心悅目、激動不已，就像看到一片鮮花滿地的原野一樣。

人們對詩人和藝術(shù)家的風(fēng)花雪月總是喜聞樂見，但他們應(yīng)該贊嘆的其實是這些人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天賦。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事往往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但倘若這些事發(fā)生在才華橫溢的作家身上，人們就會興趣盎然。重要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承載事件的人。

人們對自己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有著極其錯誤的看法，并且這種錯誤已根深蒂固，無法消除。

要是好人沒這么遲鈍就好了！

哲學(xué)家就像一個登山者，歷經(jīng)千險萬苦爬到山頂只為一覽美麗的日出，但到了山頂只見濃霧，只好悻悻地下山而去。如果他沒跟你說那山頂風(fēng)景有多么壯觀，他就是個實誠人。

那些為世界而生活、為世界而工作的人自然要求得到世界的認可。但那些為自己而活著的人，既不會期望得到世界的認可，也不會受它的影響。如果他對張三、李四、王五并不在乎，那他為什么要在意這些人對自己的看法呢？

無論大喜還是大悲，都有同樣強大的力量。我們應(yīng)該羨慕那些情感遲鈍的人，他們才是真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無上大的幸福中，仍然存在苦澀的味道，苦難則是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

沒有哪個男人的內(nèi)心會像一個教養(yǎng)良好的女人一樣憤世嫉俗。

一個男人一旦與一個女人同居，哪怕是被社會認可的，這個男人通常也會變得更狹隘、更刻薄。若不是因為同居，他便不會如此。

男人心目中的女神仍然是童話故事里的公主，七層褥子下面有一粒干豌豆她就睡不著。男人最害怕神經(jīng)大條的女人。

你若想知道更多女性的特征，就去認識一個懂生理學(xué)的人吧，這比讀各式各樣的哲理和箴言要強千百倍。

女人如果不能照著男性對她的普遍看法做事，那她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沒有什么能像愛情一樣使男人改變自己的看法。因為新看法大多是新感情，源自激情，而非理智。

人們的困難和猶疑，一般都源于他們想要為每個問題辨?zhèn)€是非黑白。但答案可能并不是絕對的“黑”或者絕對的“白”，每件事情可能都有它的兩面性。

每每有一個新想法冒出，然后一個新的視角慢慢展露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都會興奮不已。一個全新的想法會使我靈光閃現(xiàn)，讓我覺得自己像是遠離塵世，羽化成仙了一樣。這一刻，我把所有凡塵瑣事都拋于腦后，了無牽絆。

當(dāng)我審視自己性格里的各個部分時，我總會困惑不已。我覺得自己身體里面好像住著好幾個人，此時此刻占上風(fēng)的那個人必將讓位給另一個。但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呢？都是，還是都不是呢？

生活中有太多的錯誤和誤解，我深陷其中，卻終能掙脫其束縛，這對我來說也不失為一種樂趣。一層層地剝離自己年輕時便被灌輸?shù)母鞣N偏見，本身就是一種消遣。

人們總是堅持要跟自己的感覺反著來，結(jié)果一次又一次地毀掉自己的生活。

很少有人能想到，一個抱著崇高目標(biāo)坐在外面淋雨的人，和一個因為醉酒回不了家而只能露宿街頭的醉漢一樣，都可能患上風(fēng)濕，搞不好前者還更容易些。

如果你不為別人而否定自己，他們會覺得你自私可惡；但若你為了別人而做出犧牲，因此給自己招來麻煩，他們則會視而不見，絲毫不為之動容。

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挑刺兒，喜歡翻舊賬。女人有能耐準(zhǔn)確詳細地跟你復(fù)述她和友人多年前的一段無關(guān)緊要的對話，更要命的是，她們的確會這么干。

痛苦會讓人受傷。有人說痛苦使人高尚，這簡直是胡扯。尼采（Nietzsche）對艱難困苦大加頌揚，他像極了《伊索寓言》里那只斷了尾巴的狐貍。他認為痛苦可以給人以力量，使人變堅強，他這種觀點解釋了為什么那些經(jīng)歷過痛苦的人大多會有一顆復(fù)仇的心。他希望別人也去品嘗一下自己受過的苦澀滋味，并以此為樂，這就是他所謂的力量。

我們?nèi)绾螌Υ巳Q于我們所持的自我保護原則。一個人采取某種方式對待他人，要么是為了獲得某種好處，要么是為了避免他人給自己帶來壞處。人對社會并沒有什么虧欠，他采取某種方式從社會獲益，社會接受他有益的行為，并給以酬勞。他行善，就會得到社會的獎勵；作惡，就會受到社會的懲罰。

當(dāng)我在大教堂里，或者當(dāng)我面對任何人類的恢宏巨作時，我不會感到人類的渺小；相反，彼時我會驚嘆于人類力量的強大。人類的大腦似乎能夠勝任每一項壯舉，讓我忘了人類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生物，爬行在一坨泥巴上面，也就是地球——這顆圍著小恒星轉(zhuǎn)的小行星上面。自然和藝術(shù)哪怕是違背了人們的意愿，也可以讓我們看到人類的偉大；只有科學(xué)能徹底揭示人類的渺小。

科學(xué)是一劑良藥，當(dāng)人們遭遇麻煩時，它可以帶來安慰、撫平創(chuàng)傷，因為它能使人們認識到凡塵瑣事是多么微不足道，人生及其種種失敗又是多么無足輕重。

歡樂的時光稍縱即逝，歡樂之余人們往往會感到厭倦，但是倘若因此而躲避歡樂，那就太蠢了。這就如同食欲滿足得很快，滿足之后就不餓了，于是便拒絕吃東西一樣愚蠢。

讓行為完全符合自己的準(zhǔn)則，與讓準(zhǔn)則完全符合行為一樣困難。大部分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向他們指出這一點，他們就會聲稱那只不過是自己一時的怯懦，內(nèi)心依然希望能依照自己的處世準(zhǔn)則行事。這完全是借口。人們都是先按自己的喜好行事，然后再采納某些原則。這些原則往往并不符合他們的喜好，他們便會因此寢食難安、心神不寧。倘若他們硬是要求自己按原則辦事，壓制自己的喜好，他們便會心灰意冷了——也就天堂里的人才能做到道行合一吧。

比起公正無私，人們更喜歡贊揚慷慨大方，這說明人們評價事物優(yōu)劣的標(biāo)準(zhǔn)完全是看它是否對自己有利。公正的人堅持原則，不給別人分外的東西，這種人反而沒人欣賞，十分不討喜。

有人說既然快樂不能用數(shù)學(xué)的方式來表示，快樂就毫無價值，真是荒唐。

個人對社會的立場等同于個人對個人的立場。當(dāng)A幫B建房子的時候，他認為他們兩人達成了某種契約，日后若是自己有需要，B也會按照這個契約去幫助他，這樣A在日后就能獲得自己所需的好處。

一個人沒有明確說出自己某種行為的理由，并不代表沒有理由。如果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理由，這還是不能代表沒有理由。倘若非要叫他說出一個理由，他可能又會搞錯，給出一個錯誤的理由。

野蠻人因怕遭到報復(fù)而約束自己，不做有損同伴的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也是如此。

如果說道德作為社會的自我保護手段，隨之發(fā)展，也不一定與個體有什么關(guān)系。

奇怪，在很多時候，個體的良心水平都是以社會規(guī)則為評判標(biāo)準(zhǔn)的。

人有義務(wù)去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所有官能，而不能讓哪種官能一家獨大。人與人之間千差萬別，怎么可能建立起一個共同的道德體系？

難就難在如何找到一個支配人類行為的共同特性。

很多人每掙一先令的同時會付出十八便士的代價。倘若你想為了長遠利益而放棄眼前利益，務(wù)必要確定長遠利益大于眼前利益。長遠本身并沒有什么利益可圖。

脫離了快樂談無私奉獻實在荒唐，不管是眼前的還是未來的快樂都是不可或缺的。當(dāng)一個人期望另一個人可以對他無私奉獻，卻未能得到時，他也只能聳聳肩，怏怏離去。他當(dāng)然沒有權(quán)利因此生氣。

如果一個人不關(guān)心自己的種族存亡怎么辦？如果他不打算為種族繁衍而做出犧牲怎么辦？

無私的父母會養(yǎng)育出自私的孩子。這并不是孩子的錯。他們接受著父母為自己所做出的犧牲，自然而然地將其當(dāng)作自己的權(quán)利。他們怎么會懂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付出就沒有回報呢？

從純理性的角度來看，人們應(yīng)當(dāng)為了他人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幸福，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如果有人認為無怨無悔的無私能給予自己最大的快樂和最高的獎賞，那快樂和獎賞便是他無私奉獻的理由。

倘若利他主義不是快樂的源泉的話，它就不會存在。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希冀從自己的無私行為中獲得某種回報。世上沒有絕對的利他主義。社會性利他主義往往只意味著，一個人為他人犧牲，自己是有好處的。唯一一種最原始的自我犧牲，與繁育后代有關(guān)。但這里涉及的是人類最強大的動物本能，這種本能的發(fā)揮如果受到了阻撓，便會出現(xiàn)極度的不適，甚至是切實的痛苦。父母若是指責(zé)孩子忘恩負義，那真是愚蠢至極，他們應(yīng)當(dāng)記住自己無論為孩子做了什么，都是為了使自己快樂。

犧牲本身并沒有什么值得稱贊的，一個人在自我犧牲之前，完全可以理智地問問自己這樣做是否值得。但事實上，人們會愿意為一些最不高尚的東西而犧牲自己，這證明，自我犧牲會使人們產(chǎn)生強烈的愉悅感。

施恩于人，自得其樂，外界的贊揚會放大這種快樂。但施恩者極少會考慮他人是否歡迎他的恩惠。而且，他也從不會對自己得到的快樂感到滿足，他要的還有別人的感恩戴德。

什么事算是樂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的看法。它們就像女性的時裝一樣變幻無常，時下流行哪種樂事，人們便對其趨之若鶩。有的行為本身算不上什么樂事，但若被貼上時尚的標(biāo)簽，也能變成令人極度喜悅的快樂源泉。

如今，人們熱切地追求憐憫和善良所帶來的奢侈快意。人們指責(zé)那些在布爾戰(zhàn)爭（the Boer War）中來到開普敦的婦女，說她們只是為了換個地方玩兒，為了和戰(zhàn)士們調(diào)情。我認為這非常不公：吸引她們前來的樂趣，比這更明確，也沒那么老套。

對于男孩子而言，有一個對其關(guān)懷備至的母親是最大的不幸，后果相當(dāng)嚴重。

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輪盤賭博。社會是莊家，個人時贏時輸，社會卻總是贏。

人們都說，時間一久，我們對他人痛苦的同情就會變得麻木；但是話說回來，對于他人的快樂，我們不也是這樣嗎？

理想的歡樂，也就是說想象中的歡樂，絕不如親身體驗過的歡樂那般有血有肉。

不管一件事情多么無害，只要法律明令禁止，大多數(shù)人就會認為它不對。

我們聽過不少對勞動高尚的贊頌，但其實勞動本身沒什么高尚的。看看社會歷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旦戰(zhàn)事頻繁，人們便會看不起勞動者，而對軍人歌功頌德。如今大部分人都是勞動者，人們便開始頌揚勞動。事實上，人們只不過是非常自負地把自己所從事的活動，看作人類最高尚的事業(yè)。

工作之所以受到稱贊，是因為它讓人們擺脫了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一旦無事可做，愚蠢的人就會百無聊賴。與大多數(shù)人一起工作是唯一能使他們擺脫無聊的途徑，但因此便說勞動高尚也太可笑了。做一個閑人需要有卓越的才華和超高的自我修養(yǎng)，要么就得有與眾不同的頭腦。

眾所周知，任何事情，無論在普通人看來多么不道德，經(jīng)年累月地堅持下去，便不會顯得不道德了。

只要你經(jīng)常告訴人們必須如此這般行事，只要說得足夠多，他們最終一定會那么做，而且絕不會問你為什么。如果你經(jīng)常告訴人們某件事是對的，他們最終也會相信你，而且如果你不告訴他們理由，他們會更加愿意相信你。

我不會反對文明國度對野蠻民族的血腥戰(zhàn)爭，但是我們也要知道，戰(zhàn)爭唯一的解釋是：強權(quán)即公理。這是一場不公平的較量，只是好武器與差武器之間的比試，毫無崇高目標(biāo)或公理可言。如果誰要說把征服者的文明強加于被征服的野蠻人身上，這些野蠻人就會獲得幸福，那也太偽善了。我們有什么理由認為他們過原始簡單的生活不幸福，而在強行接受了自己不喜歡的文化或者不需要的改革，并且受制于外族法律時才會幸福呢？

人們起初認為某些事正確而且是法律，由此又會認為其他事因為是法律所以正確。

英國人在布爾戰(zhàn)爭的最初幾場戰(zhàn)役中連連失利，在援軍到達之后，又不斷地為自己的人多勢眾而喝彩。戰(zhàn)爭的最終目的就是勝利，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顯然很關(guān)鍵，但是憑借人數(shù)優(yōu)勢而取勝，既不符合騎士精神和英雄主義，也不會激起人們的擁軍情感。很奇怪的是，當(dāng)局勢不利時，人們竟然那么快便能將他們十分看重的美德拋之腦后。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占上風(fēng)的時候，你想怎么俠義就怎么俠義吧，可一旦局勢不利，那就別管什么俠義不俠義的了，還是想想怎么扭轉(zhuǎn)局勢要緊。

我的目標(biāo)是為當(dāng)下一般狀態(tài)下的普通人找到一條行為準(zhǔn)則。

人可以實現(xiàn)對社會的完美適應(yīng)嗎？或許有一天，人類會停止為了生存而進行的頑強奮斗，但是這會為人們帶來所期望的最終結(jié)果嗎？仍然會有一部分人強大而另一部分人弱小；每個人的生理需求也不盡相同，仍然會有一部分人比其他人長得漂亮；仍然有某些更有才華的人會得到更多的收益；失敗者仍然會嫉妒成功者；人們?nèi)匀粫兝蠀s不自知，仍然想要享受年輕人的特權(quán)，直到有一天這些特權(quán)被強行奪走。盡管所有其他的不和諧因素都消除掉了，但在兩性問題上仍會有分歧產(chǎn)生。沒有哪個男人會因為另一個男人想得到自己喜歡的女人，就拱手相讓。有愛情的地方就會有恨妒情仇。無論人們有多么情愿為了公共利益而放棄自己的需求，我們也沒辦法相信他們肯犧牲自己孩子的需求。人是不會改變的：激情總有可能被喚醒，野蠻人粗野的本性也總有可能重回主導(dǎo)地位。

極少有人能認識到年輕人與老年人有著不同的行為準(zhǔn)則。制定法律的人都是一些老學(xué)究，十分不講道理，總想壓制年輕人的青春活力。但是年輕人有權(quán)利放飛自我。那些老頑固們盡可以大談他們從藝術(shù)和文學(xué)當(dāng)中得到的精神滿足，講到面紅耳赤都不要停；但如果你是個年輕人，有美女相伴可比聽什么高雅音樂有趣多了。

研究一下那些由于環(huán)境原因而免于戰(zhàn)火侵襲的民族，我們便可以看出，和平也是有弊端的。叢林維達人和因紐特人都是從未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民族，但是免于戰(zhàn)亂似乎并未給他們帶來較高程度的文明。

個人的利他行為皆源于利己的動機。一個人不會鼓動大家去消除某種惡習(xí)，除非他本人也深受其害，但是他必須得有能力讓別人聽他的話——富人通常具有這種實力，窮人則只能默默忍受。

當(dāng)下的道德觀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哲學(xué)家只有在自己的結(jié)論符合時下流行的觀點時，才會感到自信。倘若有人意見與之相左，在面對強烈的爭議、令人信服的理由時，他也只好妥協(xié)認同。

極少有人在面對某種新觀念時會面不改色，這種人可能百年都難遇幾個。不過我們多數(shù)人還算幸運，因為對于我們而言也極少有什么所謂的新觀念。

如果某種追求被認為比另一種更高尚的話，要么是因為它曾經(jīng)不可或缺，比如軍備武器；要么是因為它的從業(yè)者虛榮自負，一刻不停地對它進行美化，比如藝術(shù)行業(yè)。人是很容易上當(dāng)受騙的，最好的例證就是人們一直以來都心甘情愿地認同藝術(shù)家的自我評價。許多人會畢恭畢敬地接受和認可某個作家的觀點，雖然他們在各自領(lǐng)域中的地位絲毫不遜于這個作家，這常常會令作家本人感到十分詫異。

寬容只不過是冷漠的另一個名字。

我時常問自己生活的理由、目的和最終目標(biāo)到底是什么，我?guī)缀跤昧藘赡甑臅r間去埋頭尋找這個問題是否有答案。如今，我才剛剛對我所謂的真理有了一些模糊的認識。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開始在我的頭腦中逐漸成形，但是此時此刻一切還都是一團糟。雖然我已經(jīng)積累了大量的事實、觀念和經(jīng)驗，卻還不能將其整合成一個體系或者理出某種明確的模式。

是非觀念取決于生活所需。

年輕人在成長中被寄予厚望，他們的思想接受著童話和幻想的滋養(yǎng)，這都使得他難以適應(yīng)生活，所以當(dāng)他的幻想破滅時，便會痛苦不堪。他所有的苦難都是因為身邊的那些個半吊子對他過于關(guān)懷，比如他的母親、保姆和老師。

為什么我們不能滋養(yǎng)感官呢？快感源于感官的滿足，不論我們有沒有主動追求它。我們所要考慮的只有結(jié)果。斯賓塞（Spencer）說主動追求快感是不對的，這是因為他出身于衛(wèi)斯理公會派，他從未擺脫過它的影響。他特別贊賞對美學(xué)情趣的追求，旅行便是這樣一種充滿美感的事情。

一個人若想統(tǒng)治別人，就必須獨斷專行。這就是為什么人民的領(lǐng)袖通常都是有著鮮明觀點、偏見和激情的人，而不是哲學(xué)家。不過哲學(xué)家也會安慰自己說，他們才不想去領(lǐng)導(dǎo)那些粗鄙的烏合之眾呢。

只有沒主見的人才會接受道德規(guī)范，有主見的人有自己的準(zhǔn)則。

卡普里島。我獨自徘徊，一直在問自己同一個問題：生活的意義是什么？生活有什么目的或者結(jié)果嗎？有道德這種東西嗎？一個人在生活中應(yīng)該如何行事？有什么指南嗎？一條道路是否比另一條更好？還有數(shù)不清的其他諸如此類的問題。有天下午，我在度假別墅后面小山上的巖石間攀爬。頭頂是藍色的天空，周遭是無邊的大海，遠處隱約可見維蘇威火山。我記得棕色的大地、參差不齊的橄欖樹，還有零零星星的幾棵松樹。我突然停住了腳步，腦子里一片混亂，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念頭。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感到一團亂麻。絕望中，我大喊：“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不勒斯灣，糟糕的一天。幾個那不勒斯人嘔吐出一大堆未消化的通心粉。他們突然猛地一陣狂吐，就像水從爆裂的總水管中噴出一樣。他們張著大嘴，看起來又蠢又難受，那張臉就像離了水的魚一樣，但你不能像對待你抓的魚一樣，朝他們的腦袋上來一錘子，讓他們脫離苦海。況且，你手里也沒有錘子。

我覺得，“家庭生活無比神圣”這個觀念，是從猶太人那兒傳過來的。他們只有在家里才能與外面世界的動亂和迫害隔離開來，獲得安全與寧靜。家是他們唯一的避難所，所以他們愛它，但是這樣的愛是因為他們的孱弱。希臘人似乎從未有過家庭生活，從沒有人指責(zé)過他們戀家。他們充滿能量、熱情和活力，與他們相比，其他民族就像從未享受過生活的樂趣一樣。世界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個戰(zhàn)場，戰(zhàn)爭的喧囂、勝利的吶喊，甚至戰(zhàn)敗者的呻吟，在他們耳中都是美妙的樂曲。他們投身到生活當(dāng)中，就像一個無所畏懼的泳者，迎風(fēng)破浪。

人類智慧最常見的一個錯誤就是堅信規(guī)律就該普遍適用。以解剖學(xué)為例。在二十個案例當(dāng)中，其中八個人的動脈從主動脈的第二節(jié)分枝，六個從第一節(jié)，還有六個從第三節(jié)。因此得出的規(guī)律就是動脈從主動脈的第二節(jié)開始分枝，盡管例外更多。

人的智慧在用于求生、自保和種族繁衍之外，剩下的部分大多數(shù)人都用到不怎么光彩的地方了。

我覺得，在文明達到一定的高度之后，人類可能會故意回歸野蠻狀態(tài)，或者會因為無法保持這一高度而倒退。

生活中的一切都毫無意義，痛苦和磨難都是徒勞。生命沒有目標(biāo)。對于大自然而言，除了種族延續(xù)之外，其他事情都不重要。而這，難道不是一雙狹隘的眼睛在過短的時間里觀察而得出的草率看法嗎？

愿死亡用黑夜掩藏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