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
這一年我進入了圣托馬斯醫學院學習,我在那里度過了五年。在最初記的那些筆記上我都仔細地寫上了日期,我希望這些日期能夠有助于解釋其中內容的偏頗和淺薄,畢竟我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子。我后來的筆記本上都沒有標注日期,事實上,我的許多筆記都是隨手寫在紙片或信封背面的,我只能根據它們的主題來判斷是什么時候寫的。有的地方可能會推算錯誤,前后差個一兩年,但我覺得這沒什么大礙。
考慮到有些人做起事來如此愚蠢,閑扯起來卻如此歡快,如果他們多說話少做事,或許對世界才更有益。
音樂廳的歌曲可以使愚鈍者的榆木腦袋開竅,諺語箴言則可以給予他們智慧。
好運總能帶來美德,卻不追隨美德而來。
牧師箴言:
牧師收人錢財,應該向人們傳道,而不是自行其道。
只邀請那些會回請你的人,來陪你一起吃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對“施于人”的人而言,這實在是至理名言。
針對禁酒主義者,他總是會說“上帝指示我們去好好利用這世上的東西”,以此來回應他們的觀點,而且他身體力行,在家里放滿了威士忌和利口酒,卻小心地將它們鎖進餐具柜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喝得了烈酒,”他說,“把這些誘惑擺在他們面前實在是罪惡,況且,他們也領略不了這些烈酒的好處。”
這些都是從我叔叔的嘴巴里嘮叨出來的“箴言”,他是惠特斯特布爾(Whitstable)的牧師。我當時可把它們都當了真,但是現在回過頭來看,越來越覺得他是在打趣我,尋我開心,我沒想到他倒還有幾分幽默呢。
讀書并不能使人明智,只能使人博學。
體面是傻瓜用來掩蓋其愚蠢的斗篷。
行為本身沒有好壞之分,是好是壞由成規決定。
老處女一般都很窮。倘若一個未婚女人很有錢,她一定年齡不詳。
天才應當以平庸為墨,把自己的名字載入史冊。
天才就是才華加臆想。
天才缺吃少穿,人才身著錦服。
大部分時候,今天的天才到五十年后,最多只能算得上有那么一點兒才華。
讓朋友和你一起去看畫展,或許是你對他最嚴峻的考驗了。大部分人一到畫廊,就會把禮貌謙恭和雨傘、手杖一塊兒丟在門外。他們走進去時,已然扒光了平日的虛飾,將赤裸裸的本性示人。于是你會發現他們剛愎自用、飛揚跋扈、言行輕率、愚蠢無知、小肚雞腸。他們也不會設法掩飾對你的看法,而且他們多半是看不慣你的。
在這種情況下,要是還有誰能耐心地聽取你的意見,承認你的觀點十分有道理,那么他確實是個真正的朋友。
不過,我首先得問,你是否打心底里確信我對你的友情?你對我們的友誼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和你談一些最隱私的話題。
當然了,我的好兄弟,你有一顆如此真誠的心,再讓人不爽的話你都可以說。你盡管說。
布魯克斯(Brooks)。他個頭不高,肩寬體健,身材勻稱。長相俊俏,鼻子筆挺,天庭飽滿。他的臉刮得很干凈,沒有胡楂,還配著一個尖尖的下巴。他的眼睛是淺淺的藍色,有一點兒呆萌,嘴巴倒是不小,厚厚的嘴唇還挺性感。他的頭發卷卷的,但是日漸稀疏,還留了長發。他舉止優雅,氣質浪漫。
他在劍橋讀書的時候,和一幫生活奢侈、喜歡運動的有錢人廝混在一起。這幫人都覺得他才智超群,他的導師和學院院長也都這么認為。他在晚飯后會在酒吧讀書,還輔修了第二學位。到了倫敦后,他便穿起了昂貴的定制服裝,養了個情婦,被選舉進了改革者俱樂部,是他的朋友慫恿他去參選的,因為他們覺得他有從政的潛質。他的朋友都是讀書人,經常和他們接觸,就好似修了一門英國古典文學課,當然,修習的過程很是輕松,也不太專業。他很欣賞喬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的作品,對三卷本小說(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小說的標準出版形式)嗤之以鼻。他喜歡看六便士小說周刊、文學月刊和季刊,是它們的忠實讀者。他經常出入戲劇和歌劇院,要是哪天晚上沒去劇院,他就會去朋友家或一些老式小酒館,喝著威士忌,抽著煙,談論生死、命運、基督教、書籍和政治,直到深夜。他因讀紐曼(Newman)的著作而深受啟發,在布朗頓禮拜堂(Brompton)找到的天主教教義也深深吸引著他。后來,他生了一場病,痊愈以后去了德國。他在這里遇到的人與他原來的伙伴有著截然不同的追求和愛好。他開始學習德語,為此讀了許多德語經典著作。于是,繼梅瑞狄斯和紐曼之后,他又崇拜起了歌德。他后來去意大利度假,待的時間不長,卻很快愛上了這個國家。他回到德國只待了幾個月,便又回意大利去了。
他讀了但丁(Dante)和薄伽丘(Boccaccio),但后來接觸了一些熱愛希臘羅馬古典文學作品的學者,發現他們并不看好他這種淺嘗輒止的學習態度。他這個人像根墻頭草,很容易被他人的意見左右,每個新的意見都會對他產生影響,于是他很快便認同了新朋友的看法,開始讀希臘和拉丁文學作品。
他癡迷著一切美好的事物: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畫作、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海上的日落,一切讓別人歡欣愉悅的事物都會令他癡狂,卻看不到自己周圍簡單美好的東西。他并不是虛偽,他確實以實實在在的熱情喜愛著他所喜愛的東西,但只有在別人的點撥下,他才能看到美在哪里,他自己沒有發現美的能力。他很想寫點兒什么,卻總是說自己沒有精力,也缺乏想象力和意志力,從而沒能付諸實踐。他很勤奮,卻懶得動腦子。他在過去的兩年里一直在研究萊奧帕爾迪(Leopardi),想要去翻譯他的一些作品,但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動筆。他長期獨自生活,因此變得相當自負,很鄙視那些不懂文學藝術的人。他目空一切,每當有人開始談論文學時,他都會故作深沉地發表一些陳詞濫調,就好像他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沒什么可說的了似的。如果你不認可他的自我意象,他就會變得非常敏感,感到受了傷害。他太渴望得到別人的欣賞了。他軟弱虛榮,自私自利,但是,如果妨礙不到他的利益,他也挺和善的;如果你小心翼翼地去拍他的馬屁,那他也會很認同你的看法。他有著良好的文學品位和真誠的文學情感,但是他一生中從未有過什么獨特的見解。他是個敏感而又敏銳的觀察者,對于那些顯而易見的事情倒是很有見地。
如果事情做到最后還能像開頭一樣有趣,一杯酒喝到最后還能像第一口那樣甘美,那生活該是多么美好啊!
自己的親戚,你再討厭他,再怎么說他的不是,你都不喜歡別人來揭他的短,讓他出丑,因為別人對你親戚的詆毀也會讓你顏面掃地、榮譽受損。
醫院。兩個十分要好的朋友,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工作,一起玩樂,形影不離。其中一個人回家待了幾天,但就在這幾天,另一個人在做尸檢的時候感染了敗血癥,四十八小時后就死掉了。那個人回來了,他們兩個曾經約好在尸檢室里見面的。他走了進去,卻發現自己的朋友赤身裸體地躺在解剖臺上,已經死去。
“當時可真把我嚇了一跳。”他告訴我。
我剛從倫敦回到家。走進餐廳,看見我那年邁的姑母坐在桌邊,手里做著活計。燈亮著。我走到她跟前,碰了碰她的肩膀,她輕聲驚叫,然后發現是我,立馬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用她瘦弱的胳膊摟住我的脖子,親了又親。
“哦,親愛的,”她說,“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然后嘆了一口氣,把白發蒼蒼的腦袋伏在我的胸前:“威利啊,我好難過哦,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了,應該挨不過這個冬天。我原本希望你姑父能先我而去,那樣他就不必為我的死而悲傷了。”
我頓時淚流滿面。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我的姑母已經走了快兩年了。她尸骨未寒,我姑父便續了弦。
在去年圣·艾夫斯灣的那場大風暴中,一艘意大利船遇險。船只在下沉,火箭拋繩器已經發射出去了,船員們卻好像不太會用救生索。陸地近在咫尺,他們完全有可能挽救自己的生命,卻束手無策。埃利斯太太告訴我,她一直站在小屋的窗口,眼睜睜地看著船沉了下去,她痛苦萬分,最后實在難以忍受,便去廚房禱告了一整夜。
大多數人都很蠢,說誰誰有過人之處還真算不上是什么恭維。
大部分人長得都很丑!可惜,他們不知道該待人和善一點,也好彌補一下。
當天神們在潘多拉寶盒里裝滿邪魔,又在里面裝進“希望”時,他們一定竊笑不已,因為他們無比清楚,這才是最兇狠的邪魔。人們之所以甘愿忍受苦難直到死去,正是因為受到“希望”的誘惑。
今天早上,刺殺卡諾(Carnot)總統的卡斯里奧·桑托(Caserio Santo)被執行了死刑,報紙上充斥著這樣的字眼:“桑托死得像個懦夫。”
但實際上并非如此。沒錯,他渾身發抖,幾乎沒辦法走上絞刑臺。他說遺言的時候,聲音十分微弱,幾乎沒人能聽清,但他的遺言仍然在堅持自己的信仰:Vive l’Anarchie(法語:無政府主義萬歲)。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忠于自己的原則。當初他刀劍出鞘,便已知自己將為之償命。臨刑時,他的意志同樣堅定,絲毫沒有膽怯。顫抖、說不出話都只是面對死亡時生理上的恐懼,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會如此,但是他能說出那樣的話,就體現出了非凡的勇氣。肉體雖然脆弱,精神永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