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嗅覺靈敏的王國
- 我的思想家園
- 張世英
- 1659字
- 2020-08-06 10:36:14
亞里士多德說:“人的嗅覺從兩方面說都比較低下:一是低于其他生物;二是在我們人所有的諸感官中,嗅覺是最差的。”他所謂低或差,都是指分辨事物的能力。為什么說人的嗅覺的分辨能力最差?古希臘另一個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在強調視覺和聽覺的優越性時,間接回答了這個問題。“赫拉克利特殘篇”第五十五說:“通過視和聽而對之有知識的東西,我給予優先地位。”原來相對于視和聽而言,嗅覺是最少提供知識的感官。
我不想在這里爭辨人的視、聽、嗅諸感官的優劣,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恐怕是大家公認的,就是,人的知識主要是通過視和聽的渠道而來的。要不然,為什么我們平常大多稱欺騙人的人是“混淆視聽”、“遮人耳目”,而不說或不大說混淆和遮蔽別的什么感官呢?“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可見要想把人的言論和行動納入“禮”的規范,首先是控制視和聽;能把視和聽納入“禮”的軌道,言和行自然也就不會越軌了。
古人的視聽范圍和內容遠不及今人之廣闊和豐富,古人尚且懂得這個道理,那也就無怪乎今人對電視、報紙和廣播特別感興趣了。
視和聽就真的那么優越嗎?嗅覺就真的那么不中用嗎?還是赫拉克利特的見解深刻。“赫拉克利特殘篇”第九十八說:“靈魂在地府里運用嗅覺。”基督教有火獄,有火有光,就可以運用視覺,何需突出嗅覺的運用?中國的道家稱冥中曰地府,“冥冥者,蔽人目明,令無所見也”。也許在道家的冥中,有運用嗅覺的必要,但道家沒有涉及這個問題。還是把赫拉克利特的這一條“殘篇”放在它所處的古希臘的時代背景下來考慮吧。
有一種解釋說,古希臘人認為靈魂就是呼吸,人死之后,靈魂與肉體分離,其他感官都消滅了,既不能視,也不能聽,但由于靈魂就是呼吸,而嗅覺就是管呼吸的,所以失去身體的靈魂在地府里仍然保存了嗅覺。這種解釋不一定能令人滿意,倒也指出了人在失去視聽之后的一條出路——嗅覺。按照古希臘詩人赫希奧德的說法,“睡是死的兄弟”。人在睡著的時候,視和聽都被遮蔽了,唯一能與外界接觸和聯系的是呼吸,從而也可以說就是嗅覺,人在地府里亦復如此。看樣子,人是不能因“蔽人目明”而置于死地的,人到了地府,還可通過鼻孔的喘息來表現自己頑強的“生命力”!
另有一種意味更深長的解釋說,荷馬在《伊利亞德》中講到,當世界分裂為三部分時,宙斯(天神)、波賽東(海神)和海德斯(地府之神)三弟兄憑抽簽各得一份領域,天被賜給了宙斯,海被賜給了波賽東,不見光明的黑暗地府被賜給了海德斯。于是在荷馬那里,地府就意味著不見陽光,意味著死亡,意味著遮蔽。赫拉克利特據說接受了荷馬的觀念,也認為死亡是一種遮蔽的力量。“赫拉克利特殘篇”第二十七說:“人在死后所遭遇到的,是他們所未預期到的,也是他們所未想象到的。”何以故?據有的學者考證,赫拉克利特的這一條“殘篇”表明他看到了遮蔽與死亡之間的聯系。好在人還有適應遮蔽的能力,按赫拉克利特的看法,這就是嗅覺。“赫拉克利特殘篇”第七說:“如果一切都變成了煙,還可以靠鼻子來分辨。”學者們對這一條“殘篇”有多種多樣的解釋,但大多把它解釋為一與多的關系問題,即是說,當事物變成了煙,以致用視覺來看時,一切都一樣,千篇一律,但用嗅覺來聞,則可以辨別出煙的不同氣味。用哲學的語言來說,這就表示,煙對于視覺而言是“一”,是“統一性”,但對于嗅覺而言則是“多”,是“差異性”。所以世界上雖然總有人用一種色調放出“一”或“統一性”的煙幕來遮蔽人的視聽,但人們總還可以用嗅覺來分辨出“多”或“差異性”,分辨出“悶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有的學者由此而得出結論說:嗅覺是專司隱蔽之事的,嗅覺使人在遮蔽中敞亮。
這種解釋顯然比靈魂是呼吸的解釋更深刻、更富于哲理,但兩者的基本思路還是相通的:人在視聽被遮蔽之后,仍可通過嗅覺而保持“生命力”,直至死后。嗅覺是人死后的眼睛和光亮,在地府里人的嗅覺更靈敏。“人在夜里點上一盞燈,人死了卻仍然是活著的。死人燃亮了睡著的人的視覺所看不見的東西。睡著的人燃亮了醒著的人。”(“赫拉克利特殘篇”第二十六)
載東方出版社《北窗囈語——張世英隨筆》,一九九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