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家可歸與有家歸未得
- 我的思想家園
- 張世英
- 1340字
每個人都眷戀自己的家,其實,這個家不一定指有形的家。有形的家如果不是和睦相處,家也就變成了枷。可見人們所眷戀的家,從根本上講,不在有形,而在無形。有形的家之所以值得眷戀,首要的也是因為家里人心心相印,能說出自己的心聲。基爾凱戈爾說過:“一個人必須以他的思想作為他生活的家,否則,所有的人就都要發(fā)瘋。”人是多么需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心靈作為安身立命之所啊!陶淵明因“無適俗韻”,不愿“以心為形役”,故作《歸去來兮辭》,他實則是以他“本愛丘山”之“性”為家。李白詩云:“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這里說的也是棄冠簪不仕,而思以扁舟為家。元結的詩:“思欲委符節(jié),引竿自刺船;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其意境大致與李詩相似。丘山也者,扁舟也者,魚麥也者,皆非實際的家,但只要有自己真實的性靈,獨特的思想,就有了各自最眷戀的家。
如何識別一個人有家還是無家?有一條最簡便的辦法。“口舌,代心者也。”看一個人說些什么話和怎樣說話,就可以知道他是有家還是無家,是有心(有思想)還是無心(無思想)。海德格爾描寫過人的這樣一種言談狀態(tài):“只要人家說過了的,只要是名言警句,就擔保是真實的與合理的。”因而可以照說無誤。這種言談“從不以得之于心的方式表達自己,而是以人云亦云、鸚鵡學舌的方式表達自己”。“本來無根基的東西,通過這種方式的言談,反而建立起權威性”成了“公認的”“公眾意見”,這種意見“規(guī)定著我們看什么和怎樣看”。作這種言談的人,“無需先把事情據為己有就懂得了一切”,他因得到“公認”而“免遭失敗的危險”,他可以“振振有辭”地這樣大談一陣而立于不敗之地。海德格爾指出,這種言談倒也“不必意在欺騙”,但它畢竟是“無根基的”,所以它不是“敞開”真實,而是“封鎖”真實。海德格爾總括人們的這種言談方式,把它稱為人的“非本真狀態(tài)”或“沉淪狀態(tài)”。什么叫作“沉淪”?什么叫作“非本真”?用我們的語言來說,就是“喪家”。按這種方式言談的人,沒有自己的思想,也沒有自己的語言,實在可以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最可悲的是,在歷史上,無家可歸之人往往要迫使他人有家歸未得。袁宏道曾斥責那些只會說別人說過的話的人,“句比字擬,務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但由于這樣的人有“一唱億和”之勢,遂能“倚勢欺良”,“見人有一語不相肖者,則共指以為野狐外道”,于是“有才者詘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這些“有才者”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語言,也可以說有自己的家,只因同那些“句比字擬”、“摭腐濫之辭”的人“語不相肖”,便“不敢自伸其才”,他們除了興“有家歸未得”之嘆以外,還有什么辦法呢?
海德格爾把這種狀況講得更明白、更深刻。他說:人云亦云式的言談方式本來就“封鎖”了真實,而特別由于人們在作這種言談時,總以勝利者自居,總是自以為是,因此他們便“以某種特殊的方式,壓制每一新的詰問”,“這就更加深了封鎖”。封鎖真實,壓制詰問,是無家可歸者對付有家歸未得者的慣用伎倆。其結局會是如何呢?海德格爾作了這樣的描繪:“每個人從一開頭就窺測他人,窺測他人如何舉止,窺測他人將應答些什么。”這是“一種緊張的、兩可的相互窺測,一種相互偷聽。在相互贊成的面具下唱的是相互反對的戲”。
載一九九二年《西北軍事文學》第四·五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