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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做一個心靈自由的人

《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這危險的“人心”和幽微的“道心”耗盡了古今中外多少人的激情和生命!關于前者,我們比較容易領會,不必多說。為什么“道心”也成了束縛人的枷鎖呢?其實,這也不難理解,“道心者,天理也”。中國儒家所講的那一套“存天理,去人欲”的老傳統,不就是用抽象的、永恒的“道心”壓制具體人的活生生的激情與生命嗎?但是明清之際就有一批學者如王夫之、顏元、戴震等起而反對絕情去欲,要求從空洞虛靜的道學中解放出來;而早在唐代,柳宗元已經“一心直遂”地自謂“年少氣銳,不識危微”。他不僅不顧人心之危殆,而且公然蔑視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心”,難怪他在改革派失敗之后被目為“眾黨人中”之“罪狀最甚”者!但是,蔑視“道心”的人究竟是一種什么形象?“道心”為什么能使激情受阻,生命停滯?柳宗元作為一個中國古代思想家和文學家,還不可能對這些問題作出具體回答。“年少氣銳”四個字也許算是對蔑視“道心”的人的一點具體描繪吧,但太籠統、太簡單了。我的桌上正好擺著一本法國當代著名思想家和作家加繆的作品《西西弗的神話》,對我頗有啟發。

加繆在這本隨筆中,反對從柏拉圖到黑格爾的那一套強調形而上的本體的哲學思想,認為那些寄希望于玄遠的“永恒”,放棄“此岸”的今天而專注于“彼岸”的明天的人是最不自由的人,這種人“為自己豎起了束縛自己的柵欄”,成了“適應”某種玄遠目標的“奴隸”。自由的人應該放棄“永恒”,“肯定今天”,把握每一個當前的瞬間,對現實的生活用肯定的詞“是”來回答,對非現實的永恒用否定的詞“不”來回答。而現實的生活,或者說,我們所面臨的、不可回避的今天,總是“悲劇性的”,總是有無窮的邪惡降臨在我們頭上,就像大山上的巨石一樣不間斷地向我們滾來,一個敢于面對現實、對今天說“是”的人就要敢于對這樣的現實進行永不停息的反抗,而西西弗就是這么一個典型的形象。西西弗受諸神的懲罰,把巨石推上山頂,石頭不斷地重新從山上滾下,他又不斷地重新把巨石推到山頂。西西弗不以抽象的、渺茫的永恒為目標,只是一心一意地、腳踏實地地“歷盡當前的苦難”,但“苦難也造成了他的勝利”,“充實了他的生活與心靈”,他以“比他搬動的巨石還要堅硬的心”,“超出了他自己的命運”,成了“他自己生活的主人”,他是真正自由的人,真正懂得“生活的榮耀”的人,也是真正幸福的人。加繆認為西西弗的形象表達了“現代人的氣質”和“現代人的意識”——這是一種“面對今天”、“敢于反抗”、“經常不斷更新的、永遠處于緊張狀態的意識”。

顯然,我們不能把加繆所謂用“是”來回答今天的思想理解為我們平常所說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前者因熱愛生活而要求付出慘痛的代價;后者則是逃避現實,屈從命運。只有前者才當得起“現代意識”的稱號,而后者只能是時代的棄兒。

不斷滾向西西弗身上的巨石究竟是指些什么內容呢?歸結起來不外還是兩條:一是指“世俗”,一是指“永恒”,前者類似我們所說的“人心惟危”,后者類似我們所說的“道心惟微”。加繆作為一個西方現代哲學家,不僅反對前者,而且著重反對后者,這是因為在西方哲學史上,關于永恒本質的本體論思想一直占據統治地位,不打破這種舊傳統就不能抒發人的激情,不能伸展人的主體性,也就創造不出“永遠更新”、“永遠處于緊張狀態”的西西弗的意識和形象,就像在我們中國,不打破那種用永恒的天理或道心去壓制活生生的人欲的舊傳統,就不能使思想得到解放,意識得到更新一樣。用抽象的永恒的東西窒息具體的生命的東西,可以說是中外文化史上的一個通病。柳宗元蔑視“道心”和加繆不相信“永恒”,都是對這種通病的一大打擊,兩人的思想實有相通之處。當然,柳宗元的思想屬于中國古代的意識,與西方現代意識大不相同,但中國古人的思想未嘗不可以閃現西方現代意識的星光。我們為什么不能用加繆的熊熊烈火來點燃我們民族早有的這點火種呢?讓我們做一個“敢于反抗”、“永不停歇”、“永遠更新”,對今天總是用“是”來回答的現代人吧。

載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五日《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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