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秦知曄再不甘不愿，也不得不承認這藥確實有奇效，在床上僵直著躺了整整一天一夜茶飯不思后，第三天一早，人便活蹦亂跳地找容序算賬去了。

房中小廝官兵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唯有一人站在桌前，半日沒挪步子。

容序正搗鼓著什么，聽見她進門，抬起眼皮慢悠悠掃了一眼，輕描淡寫道：“不愧是山珍海味養出來的身子，恢復不錯。”

秦知曄笑容可掬笑里藏刀：“容大哥可別冤枉我，我十九年來吃的山珍海味全在前日吐光了?！?

容序“哦”了一聲，點點頭道：“挺好，清清胃?！?

秦知曄彎著唇角，皮笑肉不笑：“秦慕宇素來有一說一老實得很，竟然也學會哄騙人了。容大哥這幾日的影響力，真是抵過我這個做姐姐的整整十九年呢?！?

手中動作未停，容序氣定神閑應著：“嗯，長姊如母，養不教母之過。”

“……”秦知曄噎了一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反駁的話堵在胸口，說不出來又咽不回去。

容序忙著將一粒粒丸藥裝入藥瓶，有些許裝不下的，隨手扯來油紙包上幾包，放置一旁。

秦知曄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過去，好奇地湊上前問他：“這是什么藥？”

“嘗嘗？”容序一伸手，在她鼻子跟前攤開掌心，伏于掌紋之上的是一粒黑如墨炭的藥丸。

距離一近，詭異而可怕的味道直撲鼻腔，將麻木了的嗅覺頓時刺醒。秦知曄皺皺鼻子，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捂著口鼻一連跳開好幾步：“這這這……這陰魂不散的東西，怎么又是它！”

容序眉頭一皺，痛心疾首道：“自己病好了便不管其他人，秦大小姐當真是心如鐵石?！?

“……是給難民的？”秦知曄放開手，忽然有些幸災樂禍，“病情不等人，越快分派也好助大家早日恢復！容大哥，左右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與你一同去派藥？”

“不行?！比菪虍惓９麛?，拿著油紙包敲她腦袋，“好生歇著去，下次別把心里想的都寫臉上。”

秦知曄扁扁嘴，倒也沒強求。雖說煞氣已清得差不多，到底先前被談霜一鞭子打下的內傷還在，本就該待在房內好生休息養傷。只是眼下諸事得解，她心情暢快才在府內近處稍稍轉上一轉，派藥分糧之類的事，要真讓她做，也確實體力不濟甚為勉強。

容序心知肚明，也不過跟她隨口胡扯上幾句，手頭剩下的藥一整理完，便交給仆役小廝，自己又匆匆出去，去準備下一批解藥煉制了。

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秦知曄四下轉了一陣，連日緊張奔波皆有所成，也算是心滿意足，心中也不由得輕松不少。正準備乖乖回房休息，卻有人在她之前推開房門，堵住她去路，

一襲青衫遮擋住門外透來的陽光，逆光之下辨不清容貌。來人似是正為她而來，甫一進門便沖著她長揖一禮，斯斯文文招呼：“秦小姐，小生有禮了?！?

秦知曄退開一步定睛打量，見他長得有幾分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你是……”

那人欠了欠身，客客氣氣自報家門：“小生吳諼，太原人氏，隨征調來此賑災。澤州路上說書解乏，小生有幸與小姐有過一面之緣?！?

他不說還好，一說秦知曄立刻想起來，當初自己正說故事說得興起，想著不久后就能讓“秦知曄”俠名遠播，偏是此人橫插一杠子幾句話拆穿她的吹噓，還把她女扮男裝仗勢收拾知府公子的事給抖了個干凈，真是……一想就氣不打一處來！

“小姐看起來精神甚好，小生在此恭喜小姐身體恢復。”無視了她幾經變換的神色，吳諼笑瞇瞇道。

秦知曄一把將他拉到一邊，四顧左右確定眾人都忙于雜事無人注意這邊后，才開口問罪：“小姐來小姐去的，沒見我還是男子裝扮？你這不是見人拆臺么！我一路前來都喬裝成男子，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吳諼有禮有節，看上去萬分誠懇：“當日在太原，小生曾遠遠見過小姐女子裝扮，驚鴻一瞥未敢忘懷；之后四處打探聽聞小姐路見不平仗義相助，更是對小姐俠者之心深感敬佩，故而一路多留意了些?！?

秦知曄被他夸得飄飄然，先前當面拆臺的舊賬也一下拋到了腦后，只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有怪無罪地叮囑了幾句：“你知道我的身份也就罷了，可別再到處亂說了。女子身份跟來畢竟多有不便，宣揚出去徒添麻煩。”

吳諼點著頭道：“小生自然不敢四處宣揚?！?

“那便好。”秦知曄放了心，全然忘記之前是誰將“秦小姐”曾女扮男裝一事嚷嚷了出去，“對了，這個時辰你應當在外賑災，怎么來這里？”

“蒙世子器重，已將分派解藥之事交由小生，只是……”吳諼面露為難之色，瞥了她一眼夸張地長吁短嘆起來，“不知是誰在難民之中傳謠，說這藥實則劇毒，是官府不愿再耗費人力物力救治那些病重之人，準備用毒藥送他們上路。前兩日我等全心研制解藥，不曾注意到這些，今日傳言已是沸沸揚揚，只怕這些藥，是派不出去了?！?

“什么？”秦知曄眉間一蹙，“誰造的謠？大事當前最忌軍心浮動，我在這試藥受累的還沒說什么呢，他們外頭倒風言風語起來？讓我查出來，非得殺雞儆猴不可！”

重明劍噌然出鞘，又憤憤然推了回去。

吳諼愁眉苦臉，籠著袖子連連嘆氣：“也不知是什么人胡言亂語，眼下那群難民隱約已有抗拒之意，小生只怕會有嘩變吶……”

秦知曄心一沉，握著劍踱來踱去，一時也憂心忡忡。只怪他們疏忽大意，只顧研究這衍草，倒忘了安定民心。藥若派不出去，或是難民接了藥卻偷偷扔掉，白白浪費他們一番苦心也就罷了，傷亡抑制不住，萬一又有瘟疫傳播開來，鄰近城鎮都要遭殃，更會影響皇帝遷都大計！

一旁吳諼觀察著她的表情，一聲不吭直到她停止踱步重重嘆了口氣，才不慌不忙上前一步道：“官府信力僅有一次，在沒有應對之策前小生不敢貿然前去派藥。小姐既擔著副使之職，小生斗膽請小姐相助，不知可否？”

秦知曄側目，陽光如水，透過窗欞灑落在面前少年的臉龐上。少年斂著眉目神情鎮定，甚至嘴角微微挑起幾不可見的笑意，與方才滿面愁容不知所措的樣子迥然不同，卻又十分自然反叫人覺出三分孩子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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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外，又是個晴好天氣。

幾經實驗，容序最終敲定將所有衍草解藥做成丸狀，盡力遮掩其上刺鼻詭異氣味，便于送服，也稍稍控制了藥性，使之更加契合凡人身體，不至藥力太強吃一個倒一個。只是制藥過程實在耗時，整整一日下來做出的分量也遠遠不夠難民療治所用。事分輕重，只能定個先后順序，先行療治那些病重難民了。

匆匆將藥交托給吳諼后，容序又一頭撲進藥房主持制藥，甚至不曾注意到，吳諼信誓旦旦保證完成任務時，眼角眉梢那絲意味不明似笑非笑的神情。

秦慕宇忙于他事，秦知曄回房休養，談霜更是獨來獨往少理外物，故而眼下注意到這位青衫少年的，僅有屋頂之上，飛檐之側，一抹黑紅身影。

延湘側躺在屋脊之上，支著腦袋好奇下望，院子里青衫少年正與面前一眾官差交代著什么。

“吳……諼……？”延湘喃喃，目光緊跟著那少年進進出出，細細打量了許久依然不曾看出有什么異樣，“真的只是個凡人……？能找出衍草制藥方法，如此了解其藥性，若真是個凡人，也未免太有慧根……”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冷不防院中吳諼停住腳步，緩緩回頭，視線越過面前草木石階，直直向她望來。

延湘一個激靈，翻身跳了起來，渾身的魔煞之氣蠢蠢欲動，繃著身子就如隨時離弦的利箭。

吳諼迎著陽光，純良無害地沖她笑了一笑，清輝落灑，光明朗潤，分明挑不出半分錯，卻就是無端讓人覺得礙眼。

“哼。”延湘別過臉去，身形忽閃，眨眼便到了另一處屋頂。

吳諼挑著笑，一直看著她轉移陣地，才用僅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自語了一句：“魔族……”

“煞氣，仙物，魔族，神劍……”青衫少年轉過身，負著手向門外大步而出，“真是……越來越熱鬧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