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眾人驚訝地看著病人把藥喝得干干凈凈，好半天沒回過神。

然而下一刻，那人剛剛站直的身體便又倒了下去，跌跌撞撞沖到樹邊，躬著身子吐得天昏地暗——這點倒是與秦知曄一模一樣。

一旁吳諼早不知從哪里摸出支筆，蘸著灑出在地上黝黑如墨的幾點藥汁，拉了衣擺便奮筆疾書起來：“果然與我猜測的一樣，衍草吸納煞氣，其上絨毛刺激喉胃，致人嘔吐，順勢將體內煞氣吐出體外，故而嘔吐之物實乃煞氣化虛為實之物……”

在場的官兵與病人都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一直到那人吐得脫力暈厥在樹下才回過神，想問什么，卻又不敢開口。

容序扯了截衣擺蒙住口鼻，上前仔細為他查探了一番，沖秦慕宇點點頭：“雖不如忍冬喝的，但收效也甚為可觀，可堪一用。”

秦慕宇一揮手，示意那幾名官兵：“到他們。”

這次的慘叫聲比方才好了許多，另外兩人見第一個試藥的并無喪命，雖說藥味實在讓人難以忍受，但也不再豁命抗拒，叫了幾聲便乖乖被灌了藥——只是聽在墻外守衛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

“這次……這次怎么那么快……”守衛扒著墻，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身邊的同伴早捂住了眼，背對著他努力控制著語調起伏：“世子決定，你我不該過多探聽。”

“那……那畢竟是人命啊……前幾日、前幾日我還給他們送過糧食送過藥，這一眨眼，便是我們官兵殺了他們……”

同伴咬咬牙，趁著長官無暇顧及他們，轉身踢了那人一腳，厲聲道：“看你這哆哆嗦嗦的成什么樣子！世子自然有世子的道理，那幾人畢竟是得病的，你怎知是否新有變數？我等既然從軍，將來面對生死還多著呢！難道上陣殺敵時也都如你這般膽怯模樣！”

“……”那人沉默，無話反駁，扒著墻的指節卻根根發白，指尖嵌進墻磚縫隙，縫中苔蘚突然像是生出尖刺，刺出觸目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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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內已異味彌漫，三個病人無一例外吐得昏過去。不同于容序，秦慕宇吳諼及其他官兵都不過凡人，沉陷于這等藥味泥沼之中，哪怕已全力護住了口鼻，再多待一刻怕也要倒了。秦慕宇被熏得不想多說話，只向那幾個官兵使了個眼色，比幾下手勢，讓人將三名病人抬走安排房間先行安頓下再觀后效，又派一人趕緊出去多帶些官兵大夫將這些黑泥黑沼通通清理干凈。

“多找幾個香爐來，先前帶的那些檀香，一并點了。”秦慕宇啞著嗓子，以最快的語速交代。

容序不滿：“那些檀香好像是我的。”

秦慕宇萬分誠懇地欠了欠身，爾后一臉堅毅地搖了搖頭。

吳諼道：“世子的意思想必是，暫借先生檀香一用，日后再行償還，但眼下先生別想小氣？”

容序嘆氣：“這點檀香我省著用了多少年，眨眼就讓你敗了，世子真不知民間疾苦。”

秦慕宇艱難地開口回敬：“大哥法術傍身，更不知我等凡夫俗子疾苦。”

容序揮了揮手，瀟瀟灑灑轉過身，跟著抬病人的幾名官兵一道向外走去：“世子安心收拾殘局，幾個病人那里，自有大哥替你看著。”

秦慕宇若有所思地端起藥鍋，轉而望向吳諼，想了想道：“下次備藥，不必煎得如此濃，藥力太厲害病患支撐不住。”

吳諼萬分認同，可不就是，試了三個倒了仨，屆時推廣所有難民，豈非一倒倒一片一吐吐半山？想想便可怕，不把那些賑災官兵嚇死也把人累死。

秦慕宇狀似正經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副喜得人才重任交托的老成表情，一轉身便逃也似的躲回房中去了。

房門一開即關，快得來不及看清門外吳諼的表情。秦慕宇放下掩住口鼻的布，終于長長舒了口氣，雖然房內空氣也并未太好，但比之外面，真可算得上湖畔清風雨后晴初了。

眼下他最為后悔的，便是先前沒有思慮太多，竟將試藥場地選在內院房前，他與秦知曄都住在這里，這不是挖個坑自己跳么！若與他們一般逃出去，他這賑災長官的顏面還往哪擱，更何況秦知曄還躺在這里……

說起秦知曄……秦慕宇回身，卻正見秦知曄半支起身子一臉莫名地望著他，驚得險些扔了手中藥鍋。

“忍冬？你醒了？”

秦知曄蹙起眉：“外面怎么了？我剛才迷迷糊糊，好像聽到有人叫得很慘……”

確實慘，秦慕宇也忍不住同情他們，這等神憎鬼厭的藥竟然存在于世，不得不令人感嘆造物之神奇天地之神工鬼斧……

“哥……”秦知曄輕輕叫了他一聲，一臉緊張地看著他不住往后縮，“你……你手里拿著什么……”

秦慕宇低頭，方才一瞬心念流過便將這藥鍋拿了進來，眼下，鍋中尚留有些許藥汁，已經被風吹得冷透。秦慕宇一言不發，走到桌邊，左右尋了一番沒有找到碗勺，干脆信手取了茶杯將剩余藥汁盡數倒出來，舉著兩杯藥便朝床榻走去。

秦知曄瞪大了眼，原本就蒼白的臉色一下變得更為難看，隨著哥哥的一步步走近，人也一點點縮到了床角，直至退無可退，干脆一把拿被子蒙住頭，將自己整個藏于被中蒙得嚴嚴實實。

“你體內尚有余煞未清，會影響你恢復。”秦慕宇坐到她身邊，將藥暫擱在腳邊矮幾上，伸手去扯她被子。

“我不干！那種藥我寧可死了也不再喝一口！”悶悶的聲音從被中傳出，伴隨著裹成的碩大球體向一旁滾了滾，“沒剩多少煞氣了，我自己能恢復！”

“別逞強。”秦慕宇拍拍被子，努力勸說，“連大哥都無法幫你把煞氣排出體外，除了喝藥，你別無選擇。”

“……”被子哆嗦了一下，好一會才小聲道，“那……那明天喝行不行……”

“到了明日你又會推脫。”秦慕宇毫不留情地替她掐斷妄想，“何況這等魔界之氣，豈能久留于身？多留一刻便多傷身一分，越快去除越好。”

“我寧可傷身也不想喝這玩意，知道的當這是除煞藥，不知道的，還當是砒霜鶴頂紅呢！”

秦慕宇默了一默，看著藥很是為難。

沉默半晌，秦知曄被厚厚被褥憋得喘不過氣，聽外面已沒有動靜，心下也難免疑惑，小心翼翼掀開一道縫隙，偷眼向外望去——

一道白亮冷光閃過，快得看不清具體形狀。秦知曄愣了愣，將縫隙掀大了幾分，明晃晃的冷鋒映上眼，卻是秦慕宇手持非夷劍，正緩緩將之拔出。

秦知曄嚇得扔了被子嚷嚷起來：“秦慕宇你瘋了！你要謀殺親妹嗎！”

“舍得出來了？”秦慕宇嘴角一彎，笑得溫和，“你若始終不肯出來，我便只能拿劍把這被子劃開。”

秦知曄一個寒戰，上下打量他好一會才道：“你真是秦慕宇？不是容大哥易容的吧……”

秦慕宇伸手給了她一個爆栗：“蒙大哥教導，非常之時，非常之法亦無不可。”

“果然是他把你帶壞的……”秦知曄嘟噥一句，抄起重明劍擋在身前，“不許逼我喝藥，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秦慕宇沒有應聲，只順手將劍放上矮幾，轉而端起兩杯藥，遞去一杯道：“這藥比你方才喝的好了許多，沒有那么苦。你若不信，我與你一同喝，如何？”

“啊、啊？”秦知曄傻了。

秦慕宇一臉認真，并無半分哄騙的樣子：“我喝一口，你再喝一口，幾時騙過你？”

秦知曄寧死不屈的意氣頓時消了，一聲不吭地松了劍，乖乖接過一杯：“其、其實……我喝就是了，你不用……”

秦慕宇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頭：“我既然比你早來世上兩個時辰，自然該做好這個引路人。”說罷，當真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子風……”秦知曄怔怔看著他面不改色地將杯子倒轉，里面已流不出一滴藥汁。

“到你了。”秦慕宇抿著唇，好一會才擠出絲清淡的笑容，故作輕松道，“秦知曄，可是從來不輸秦慕宇的。”

秦知曄垂首，杯中的藥如同黑洞望不見底，她看不見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看不見為何眼角潤濕，只突然覺得，不過一杯藥而已，扭捏如此，實在不似將門兒女。

抬臂，啟唇，那藥就這樣毫無遲滯地沿喉舌滑下，快到根本來不及分辨究竟何種滋味。

再次抬眼時，秦慕宇已迅速端來洗漱的木盆，放到她腳下面色古怪地道：“看準了吐，千萬別吐到身上。”

秦知曄還來不及點頭，便聽他接著說道：“若你不小心吐到身上，就只能把你丟出去了。”

“秦……嘔！”秦知曄氣急，然而下一個字還未出口，先前那種強烈的惡心嘔吐之感再次席卷而上，一瞬間便將她震得七葷八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