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州西北，與縣衙兩街之隔，有座玉皇廟，乃是前朝修建以供奉道家眾神之用，前不久才又重新修繕過。許是神明之佑或是善信誠心，那樣慘烈的地動沒有對這里造成太大破壞，眼下這三進三出的大廟默然矗立，敞開胸懷用盡每一寸墻瓦來庇護在地動中幸存下來的難民。

此處建筑損壞最小，安置其中的也是難民之中傷勢較為嚴重的一群人。自安置到這里，這群難民雖說有了一處遮風擋雨之所，但苦于遲遲得不到有效療治，病情傷勢依舊一日重于一日，每天都有難民死去，亦有新人被抬進來，生生死死來來去去，使得長留此處的傷患一日甚于一日的壓抑，對于官府的配合也一日甚于一日消極。

吳諼邁進玉皇廟大門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般死氣沉沉的景象。地上、廂房、桌椅、石階，里里外外都或坐或躺布滿了人，每個人每雙眼都淡漠死寂，空氣中彌漫著深深淺淺的血腥味，不停有半凝結的血跡被清去，也不停有新鮮血液自大大小小的傷口中緩緩滲出。有人倚靠柱邊，一口一口木偶一般吞著飯菜，聽見有人進門，只翻著眼皮，費力地往門邊瞥了一眼，沒有任何表情。

吳諼慢慢走入前院，身后跟著的一眾官差也似被這凝固的氣氛感染，一個個繃緊了神情，甚至有幾個面露不忍之色，悄悄別過了臉去。

吳諼神色不改，四平八穩地大步而去，直走到主殿之前，才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新藥制成，奉世子令派藥救人。然，新藥難得，數量有限，當用于刀刃之上，故依照病重程度派發，每人三粒不得多領。重者先，十五至四十歲男子先，老弱婦孺及病癥尚輕者暫不派發。”

此言一出，如湖心投石，頓時激起層層漣漪。

先前形容僵硬的傷患神情皆有所動，互相對了對眼，皆是不乏狐疑之色卻不敢開口質疑。

吳諼并不多言，已傳令下去讓人依照病情，一個個派發解藥。

有傷患往角落縮了縮身子，目光跟著派藥的官差，漸漸地，竟轉向恐懼。

“多少官醫郎中治了那么久都不見起色，僅僅這三粒丸藥，當真有用？”窸窣聲中，隱約已有人按捺不住，向身旁之人打探。

那人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往門柱后躲了躲：“對癥方能下藥，你見過這樣，不論是傷是病一律三顆丸藥的么？怕是……怕是……”

“前日官差小哥告訴我，之前有幾人被帶進縣衙喂這藥，之后就再沒消息了！”

“難、難道……”

“官府……終于要放棄我們了……”

“那老弱婦孺又為何不派藥……”

“沒聽那人說么，即便是毒藥也不多，青壯男子挺得日子久些，耗費糧藥也多，自然要早些除去，至于老弱婦孺……傷病的老弱婦孺，原本……也活不了多久吧……”

聲音輕若蚊吟卻很快傳遍人群，加之一眾官差難以言喻的神情，再配上丸藥散發的詭異可怕味道，接了藥的傷患無一不是哆哆嗦嗦，捧著掌心的藥不敢送服，更有甚者，在官差轉身后便燙手一般丟了出去。

吳諼恍若未覺，自顧自地主持派藥。

每派出一份藥，廟內氣氛便更沉一分，到最后一份時，廟內已沉沉郁郁，陰云如鐵。

偏時此時，有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驀然闖入，清如利劍，一下斬開廟內的厚重沉幔。“煩請吳先生為我留上三顆。”

眾人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廟門之側，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個女子，看去年紀不大，一身綾羅錦繡釵環琳瑯，手中提著柄異常冷冽的寶劍。那劍光映上面龐，卻顯出那姑娘面白如紙，幾無人色。見吳諼也望過來，姑娘緊了緊握劍的手，一步步走上前來，重復道：“這三顆藥，我要了。”

吳諼皺眉，打量她一番，道：“世子有令，老弱婦孺皆不派藥，還請姑娘再等幾日。”

那姑娘咬了咬唇，語氣帶了幾分嚴厲：“你可知我是誰，便要我等？”

吳諼搖搖頭：“不論是誰，都要等。”

那姑娘橫劍身前，沉著臉道：“本小姐秦知曄，你去問問秦慕宇，我要不要等！”

見此人直呼世子名諱，加之自報姓名時的傲然語氣，在場眾人頓時接頭接耳起來，對來人身份猜測紛紛。

吳諼默了一默，拱手向她作了一禮，抱歉道：“原來是安國公千金，小生失禮，見過小姐。”

秦知曄哼了一聲，掉轉寶劍負于身后，轉而伸出另一只手：“那便拿來吧。”

吳諼仍是搖頭，堅持道：“世子既然令下，請恕小生不能違背。老弱婦孺不派藥，請姑娘再等幾日。”

秦知曄怒起，一把抽出重明劍架上他脖子：“吳諼，你好大的膽子！秦慕宇尚且讓我三分，我若病重失治，你以為你擔待得起嗎！”

吳諼閉目：“小生只是奉命行事。”

秦知曄冷笑，長鋒一指，指點著坐臥一地的難民：“老弱婦孺便不是命么？憑什么不派藥？！你吳諼不曾有父母長輩？不會有妻子兒女？都是性命，憑什么先救男子不顧女子？！”

吳諼誠誠懇懇回答：“青壯男子恢復之力更強，恢復后便可與我們一同制藥照顧傷患，世子也是為了盡量加快療治速度增添人手，不得已而為之。”

“狡辯！”秦知曄憤懣道，“女子便不能幫忙？女子便不是人手？我今日非開這個頭不可！”

“小姐且……”吳諼變色，急著去攔，卻已阻止不及，最后三顆藥已被秦知曄一把奪去，當著不知所措的滿院傷患，當著不敢妄動的一眾官差，當著一頭霧水的難民，眼睛眨也不眨地將藥吞入口中。

“秦小姐！”吳諼慌了神，扶住她手忙腳亂地解下隨身水壺喂水過去，一面急急招呼已然呆了的官差，“你們還愣著做什么！”

眾官差如夢初醒，一哄而上前來幫忙，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反倒遮擋住了難民們的視線。

秦知曄靠在吳諼懷中，捂著胸口憋了好一會，一直到那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在胸口散去，才慢慢又站起身，咳嗽著將腹內濁氣與外界空氣置換，直至氣息完全理順后，才輕輕推開身周眾人，尤其是吳諼。

吳諼苦笑：“小姐……”

秦知曄眼風如刀，掃去一眼：“你大可去告訴秦慕宇。”

吳諼無奈嘆氣，不知該如何以對。

秦知曄嗤笑一聲，大步流星走出幾步，忽而回身沖著院內愣神的難民大聲道：“都是一樣的性命，本就不該有男女先后之分！諸位，之后只依照病情派藥，不論男女老幼，官府都一視同仁。”

風止塵定，滿堂沉默。異常的寂靜之中，門外銀鈴細碎，漸響漸遠。

半晌，終于有人回過神，左看右看，試探著將一顆藥放入口中。

“那人……真的是安國公千金，世子胞妹？”

“看那樣子……應當不會有錯了吧……”

“堂堂千金小姐，也要來搶這藥，莫非這當真是救命的神藥？？她剛才服下是我們親眼所見，若真是毒，這第一個死的不就是她自己么……”

“如此咄咄逼人，又險些大打出手，若真是為了毒藥，也太……”

眾人面面相覷，刻意壓低的談論聲壓不住心中驚異，到最后目光齊刷刷落在了已分派而出的藥上，而那目光中所蘊藏的情緒，已不覺間悄然變了。

先前還抵觸害怕的傷患一個個慌慌忙忙吞下藥，急切得連水都不曾服，唯恐自己手中的救命藥被人搶了去；沒分到的難民也再坐不住，已然有人手腳并用爬過來一把抱住吳諼大腿，苦苦哀求道：“大人！我自五日前受傷，一直到現在藥石無靈，再不止血我必死無疑啊！求大人賜我救命藥吧，求求大人！”

一有人開頭，其余難民如夢初醒，紛紛爬過來跪在吳諼面前，一個個拼命叩首下拜，聲聲泣血。吳諼動彈不得，只能為難著解釋：“各位，官府正在盡力制藥，只是熬藥也需時間，還請再等幾日。”

“小人明白大人和官府的難處！”人群中，有人高聲和道，“小人愿意等！只是小人傷勢太重恐怕支撐不了多久，既然世子和小姐都命令傷重者先，下次派藥之時還請大人多看小人一眼！小人、小人實在是病重啊！”

“我呸！你病重還中氣這么足？我爹才是真的病重！要派藥，也應當是我們先！”

“你沒聽世子命令嗎！老弱婦孺都一邊兒去，先療治青壯男子才是正經！”

“你這混賬東西！秦小姐說的是，老人女子難道都不是命？像你這等沒良心的混蛋就該病死！”

“你這毒婦才該去死！”

嘈雜之中，竟有兩三人爭執起來，推推搡搡，言語之間，一句狠過一句。

跪了一地的人群又混亂起來，吳諼垂了眼，在一片爭吵怒罵中一步一步退出包圍，轉身之際，手微微揚起，卻是一句話都沒說。

一旁官差得到示意，上前厲聲喝止眾人，訓斥之聲響徹玉皇廟。

吳諼面沉如水，只靜靜望著門外，始終不曾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