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芷琉感覺到有一只手正輕柔的撫摸著她的額發，頰邊寬厚的肩膀讓她感到異常安心。

“雨停了嗎？”

發間的動作停住了，藺卿南不動聲色的拿開了手，輕聲道：“還沒有。”

蔚芷琉慢慢睜開眼，挪開了太過靠近的身子。藺卿南摩擦著指尖，仿佛還在回味方才的親昵。

“山里的天氣便是這樣，常常小雨纏綿不休。”

小雨仍在淅淅瀝瀝的下著，沒有停歇的跡象。夜空卻是不復電閃雷鳴，撥云現月，可見星辰。洞中一時寂靜，蔚芷琉抱膝看著夜空中的明亮星辰，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漸漸彎起。她側頭看著藺卿南，眼中神采燦若星辰。

“藺卿南，你知道落棠山的傳說嗎？”

這些風花雪月的流坊傳說藺卿南這等人自是不感興趣的，倒是蔚芷琉雖然久居深宮，但到底是玲瓏心思的女兒家，對于這則流傳千古的神話傳說耳熟能詳。

見藺卿南搖了搖頭，蔚芷琉笑道：“落棠山的長安寺在被化為國寺前香火鼎盛，寺中并非供著執掌姻緣的月老或菩薩，去寺中人卻大多是去求姻緣的。為的，便是關于落棠山的這則傳說。”

千年前，此處乃是一座孤野深山，除卻偶有獵人和采藥人涉足，便是一片荒蕪。彼時人間尚還殘留著許多上古大戰時幸存的精怪，落棠山上便也有一位。她叫落棠，是山中海棠樹修成的花妖。

因為初得神識，落棠的性情尚還如草木時一般天真爛漫。因著無意間讓人撞見了真身，山中有精怪的傳言便流傳了出去。此后再無人敢入山，落棠因修為尚淺亦不敢下山，只得終日寂寥無趣。

直到有一天有位得道高僧來到了此山，高僧年紀不大，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卻是已經快要修成正果。世人只道僧人佛緣深重，生帶祥瑞，又自小極有慧根，潛心向道，才這般年紀便成了得道高僧。卻不知僧人實則已經修道六世，只待今世功德圓滿，便可羽化成仙，而落棠山之行便是他今生最后的劫。

花妖落棠聽聞有人入山，喜不自勝前去探視。彼時僧人正在林中入定，落棠化作一片海棠花瓣隨風散落在僧人懷中。僧人仿佛被驚醒一般睜開了眼，他愣愣的將海棠花瓣放在掌心細細端詳，許久，卻是一聲無奈的嘆息。而后他起身，將海棠花瓣輕柔的放在樹梢之上，便轉身向禪房而去。

僧人走的毫不留戀，落棠卻就此失了心。她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從看清僧人面容的那一刻起，她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已經等了他許久，久到自己已經忘記了為何而等待。

落棠在僧人每日入定之處化作一顆海棠樹，終日隨風落花紛飛。有時僧人睜開眼，便能看到自己滿身的落棠，仿佛有人正輕輕擁著他。僧人往往淡淡一笑，而后拂去滿身落花離去。他仿佛從不知落棠的存在，亦從不知有人默默陪伴著他。

即使如此，落棠已經非常滿足。她覺得只要能夠待在僧人身邊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她從不奢望僧人知道她的身份后能夠接納她，因為即使她從未傷人害命，可妖就是妖。

僧人是得道之人，最忌鬼魅精怪。落棠怕僧人若知道了自己的癡心妄想，自己便連陪伴在他身側的機會都沒有了。山中日月如流水，轉眼間一年過去了。這一年中落棠默默為僧人遮風擋雨，避寒添暖。無論春夏秋冬，僧人每日都會在海棠樹下坐定參禪，一日不落。而落棠也能借此機會日日與僧人相伴，對她來說這便是她此生最美好的時光。

可僧人與世無爭，這世間之事卻不放過他。不知從何時起，謠傳山中的高僧身懷價值連城的寶貝，為了不被外人所知才獨居在山上。

連年戰火，天下烽煙四起，各地流匪盜寇出沒，百姓苦不堪言。聽聞高僧有件價值連城的寶貝，竟未有人質疑。人性便是這樣，從前沒有寶物之說時，世人皆都道高僧慧根堅定，才受盡苦寒避世參禪。如今有了寶物之說，仿佛更加令人信服。

謠言越傳越廣，短短數日間竟是人盡皆知。

更有相傳，高僧已得道成仙，數日后即將羽化登仙。那么這凡塵俗物，便成了無主之物。

身逢亂世，人心本就單薄，更不說有了這借口。謠傳僧人將羽化那日，附近得到消息的百姓們都上了山。僧人如往日般坐定參禪，落棠亦如往日般默默的呵護著他。周遭之人為了寶物互相殘殺，僧人卻沉浸在禪理中全然無知。直到他睜開眼時，只剩下最后一個活下來的人。

那人看著僧人悲憫的神色，“噗通”一聲跪下了地上，他哀求說：“高僧，我知道我心懷殺戮，雙手沾滿了鮮血，他日身死之后會被送去阿鼻地獄，受煉獄之苦。可我不悔，因為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如今你即將羽化成仙，凡世的金銀俗物與你而言已然無用，便將你的寶物贈與我吧？”

僧人嘆了口氣，道：“若我說我從未身懷寶物，施主信嗎？”

那人為了得到寶物，殺親棄友，背信棄義，才活到了最后。他不能接受僧人所言，所以無論僧人怎樣解釋他都無法相信。他認定是僧人將寶物私藏了起來，為了不負自己所做的一切，那人非要讓僧人承認寶物之說。僧人修道多年，不打誑語，那人卻似中了魔障般，對僧人嚴刑拷打。眼看著僧人便要喪命于此，落棠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對她而言，僧人是比她性命更加重要之人，讓她眼睜睜看著僧人受苦簡直讓她痛不欲生。落棠怒不可遏的殺了那人，將僧人救了下來。彼時僧人已是奄奄一息，她將僧人摟在懷中，卻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僧人卻并不如何驚詫恐懼，他的面上帶著無奈的神色，淡淡道：“我日日在你身旁參禪入定，便是想要凈化你心中的戾氣與殺戮，可不曾想到頭來仍是功虧一簣。”

落棠驚愕的看著僧人道：“你知道那棵海棠樹是我所化？”

僧人道：“我如今已是六世修為，早已脫胎換骨。從你化作落花飄在我身上時我便知曉你的身，之后這一年的相伴，是還你的夙愿，也是去除我的心魔。”

原來落棠本是天界花神，千年前神魔大戰后遺落人間，棲身在一間佛寺中養傷。彼時僧人還是個普通人，一心向道，卻因為與佛法無緣始終不得修道其法。他性子溫和善良，日日在寺中陪伴落棠，漸漸的，落棠竟愛上了僧人。她看著僧人終日郁郁沉沉，便化作人身暗中助他。

仿佛天定一般，僧人無意間發現了落棠的存在，心不由己的愛上了落棠。他拋棄修道之心，跌入紅塵，與落棠在人間做了布衣夫妻。可仙人有別，僧人始終是個凡人，落棠一世一世眼睜睜的看著僧人生老病死，內心痛苦不已。于是她又想到了修道一途，唯有如此才能讓僧人長生不老，與她長長久久永不分離。

于是落棠偷偷上天界修改了僧人的運簿，讓僧人有了羽化成仙的命數。凡人修道成仙需七世修行，而后的每一世她尋到他后并不現身，而是暗中保護他助他修道。如此六世過后，僧人已然道法自成，可落棠經過這六世波折，神魂已然沾染了人間濁氣。愛而不得，讓她心中充滿了幽怨與戾氣，第七世轉世前僧人憶起了所有的事，他對落棠道：“如今我已然七情六欲具失，你想要的，我不能再給你，修仙一事便就此作罷吧。”

天界有律，如落棠一般天地之靈修成神仙者可有七情六欲，成婚生子。而如僧人一般凡人修道成仙者，則要舍棄七情六欲，去除濁世塵心，方能羽化成仙。是以若僧人當真修道成仙，與落棠卻是再無可能。僧人知曉此事，落棠自是更加明了，她道：“你我仙人之別，注定不能白首偕老。我只愿這最后一世，能夠再伴你左右，即使他日天界相見，形同陌路，雖痛不悔。”

僧人見落棠執意如此，便無奈道：“好，我便許你一世相伴。”

故事說到這里，藺卿南已然聽得入神，蔚芷琉的敘述卻戛然而止。藺卿南側頭望去，便見蔚芷琉捧著臉滿面愁緒的嘆了一聲，才幽幽接著道：“于是這一世落棠化作花妖，忘記了從前萬般種種，在荒山之中等著僧人。僧人修道而成后便來到了此山，來兌現他的諾言。卻不曾想，老天連這最后一世相守都不留給他們。

再后來，僧人羽化成仙，入了天界為仙。落棠卻因為私改凡人命數、傷人害命而被貶為凡人，生生世世歷情劫之苦。他們再度仙人永隔，只是落棠入了凡世輪回，忘卻了前塵往事，于她而言，該是能夠好過一點了吧。”

蔚芷琉側頭看向藺卿南，指著漫天星辰道：“據說僧人上天后成了掌管凡人命數的仙人，他雖舍棄了七情六欲，可對落棠仍是掛念在心。他將此山命為落棠山，而后點化了一位僧人來此修廟駐寺，名為長安寺，為落棠積福積德，希望她能夠早日脫離生生世世情劫之苦。”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轉頭指著滿天星辰道：“傳說這滿天星辰昭示著凡間每個人的命數，命由天定，不由自己，但落棠的命星卻并不在這里。除卻不能更改的情劫之苦，仙人將落棠的明星放在了她身上，讓落棠每一世的命數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凡塵中沒有命星的那個人，便就是輪回轉世的落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