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多克打電話給索恩喬,問他是否聽說過一艘叫金獠牙的船。
索恩喬語氣變得很遲疑。“趁我還沒忘——那是上一集金吉爾[193]戴的鉆石戒指吧?”
“你確定你沒忘,會不會——”
“嘿,我當時很清醒,只是收看效果不太好。還有那雙眼睛含情脈脈地望著船長[194]?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在約會。”
“你肯定是錯過了,”多克說。
“我的意思是,我總以為她最后會和蓋里甘[195]在一起。”
“不,不——是和瑟斯頓·豪威爾三世[196]。”
“少來。他絕不會和拉薇離婚的。”
這時談話陷入難堪的沉默中,因為兩人都意識到這些人物可能作為代碼[197],暗指莎斯塔·菲、米奇·烏爾夫曼,甚至不可思議的是,還包括多克自己。“我之所以打聽這艘船,”多克最后說道,“是,是因為——”
“好吧,”索恩喬突然說道,“你知道圣佩德羅的游艇港口嗎?那里有一家本地海鮮餐館,叫‘固定船栓’。我們要不在那里見面吃午飯吧?我會盡我所能把這件事告訴你。”
從走進餐館時聞到的氣味來判斷,多克是不會把“固定船栓”評級為健康飲食者該去的海鮮館的。這里的顧客卻不太容易評判。“實際上他們不是什么新富豪,”索恩喬提醒道,“都是借來的錢。他們擁有的一切,包括那些帆船,都是拿信用卡買的。只需要在火柴盒封皮背面那么大的地方填點信息,就能從南達科他那樣的地方郵購東西了。”他們在這些擁有游艇的刷卡大亨當中穿行,這些人坐的餐桌都是用刷了瓦拉仙[198]涂料的艙口蓋做成的。多克和索恩喬來到一個高背座位區,后面就是望海的窗戶。“我喜歡帶特別顧客來這家店,我覺得你也會喜歡這里的景色。”
多克望著窗外。“那個就是我想找的嗎?”
索恩喬脖子上掛著一副老式的二戰野外望遠鏡。他摘下望遠鏡,把它遞給多克。“見識一下金獠牙帆船吧,從夏洛特阿馬里亞[199]開過來的。”
“那是哪里?”
“維爾京群島。”
“百慕大三角?”
“很近吧。”
“很大的一艘帆船啊。”
多克凝視著金獠牙漂亮的流線形外觀,只是不知怎么搞的,覺得那些線條多少有點不夠人性化。它整個船體都閃著光,看上去有點矯揉造作,畢竟任何船只都用不了它那么多的天線和雷達罩。上面看不見有國籍標志的旗幟,船的露天甲板用的是柚木,也可能是紅木,但不像是用來休息的地方,因為上面看不到魚線或者啤酒罐。
“它喜歡在午夜不宣而至,”索恩喬說,“不開舷燈,不開無線電。”本地的老油子以為它的造訪和毒品有關,就滿懷希望地等上一兩天,但他們很快就撤了,嘴里嘟噥著“威脅”之類的話。但至于說是被誰威脅,就一直不得而知了。港口部長到了這里總是膽戰心驚,仿佛是強逼之下豁免了所有過路船只的費用,而且每次辦公室發來無線呼叫時,他據說會暴跳如雷。
“控制這艘船的老大是誰呢?”多克覺得問這個無傷大雅。
“事實上,我們想雇你去找出答案。”
“我?”
“有空就幫幫忙吧。”
“我還以為你們那幫人一直在調查這事呢,索恩喬。”
索恩喬多年來一直在關注南加州游艇地區的進出港情況。盡管這些船在揚帆航行時樣子都很美,他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它們在普通收入人群中激起的那種階級憤怒。但到了后來,他漸漸開始幻想有朝一日能找個人(甚至可以是多克)一起駕船出海,至少是“鵲鳥”[200]或者“利多”[201]級別的日間型游艇[202]吧。
所以,他的律師所(名叫“哈代,格里德利&加菲爾德”)現在一直對金獠牙非常好奇,甚至到了迫切關注的地步。它的保險記錄里奧秘重重,有些大惑不解的職員(甚至還有合伙人)會一直查到十九世紀評論家托馬斯·阿諾德[203]和西奧菲勒斯·帕森斯[204]那里,而結果通常是會被搞得很崩潰。在太平洋的航海文化里,到處都是罪孽和欲望攀爬的觸角,還有與另一個世界相通的因果報應,這是海洋法的精髓所在。通常情況下,律師所只需要從每周招待費中支出極少一部分錢,去當地碼頭挑幾家酒吧,就能在晚上的閑談中查到任何想知道的信息:塔希提、莫雷阿、波拉-波拉島的奇談、流氓大副和傳奇船只的曾用名、船上已經發生或可能發生的事情、船艙里陰魂不散的鬼魂,還有那些“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報應。
“我叫克羅琳達,點什么?”一位女服務生說道。她穿著尼赫魯夾克和夏威夷印花襯衣,大得可以當做迷你裙,而且身上有一些怪味,完全無助于大家提高食欲。
“通常我會點‘上將’盧奧[205],”索恩喬比多克想象的更不自信,“但是今天我打算先來點店里的鳳尾魚段,然后嘛,魔鬼魚,能不能用面糊炸老一點?”
“反正是你自己的胃。你呢,小兄弟[206]?”
“嗯!”多克掃了一眼菜單,“好吃的都在這了!”他說這話時,索恩喬在桌下踢了他一下。
“如果我丈夫敢吃這破店的任何一道菜,我會把他扔出去,然后把他所有的‘鐵蝴蝶’[207]唱片從窗戶上倒下去。”
“逗我玩的吧?”多克立刻說道,“好吧,烤海蜇,炸肉餅。再來個伊爾·托羅瓦妥[208]。”
“喝什么,先生們?在上菜前你們會想著要保持狀態。我推薦龍舌蘭雞尾酒。它們很容易喝出感覺。”她皺著眉頭走開了。
索恩喬一直在注視著那艘帆船。“你看,關于這艘船的任何相關信息都不好搞。人們總是閃爍其詞,逃避話題,我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們甚至還會變得鬼鬼祟祟,跑到廁所里不出來。”多克又一次在索恩喬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絲奇怪的欲望。“這船其實不叫金獠牙。”
是的,她原來叫“受護”號,因為她曾神奇地躲過了1917年發生在哈利法克斯港口的硝化甘油大爆炸[209]。那次事故幾乎把港口里所有東西都炸飛了,無論是船還是人。“受護”號以前是一艘加拿大捕魚船,后來在二三十年代因競賽而聲名鵲起。她經常和同級別的船較量,對手包括那艘具有傳奇色彩的“藍鼻子”[210],兩者至少比了兩次。二戰剛剛結束,因為漁業帆船被柴油船取而代之,她便被當時的一個電影明星伯克·斯托奇買下。此人很快就因為政治問題上了黑名單,于是被迫駕著這艘船離開了美國。
“這里,就要提到百慕大三角了,”索恩喬敘述道,“這艘船行駛到圣佩德羅和帕皮提[211]之間某個海域時失蹤了。起初所有人都以為是第七艦隊接到美國政府的直接命令后擊沉了她。當權的共和黨人自然否認一切關聯,猜忌于是甚囂塵上,直到幾年后的某天,船和主人突然又重新出現——‘受護’號出現在了另一頭,跑到了古巴海域附近。伯克·斯托奇上了《花樣》周刊的封面,報道里說他要重返電影業,出演一部大制作的片子,名字叫《共黨密探》[212]。而與此同時,這艘船像有神秘力量主宰,很快被安置到了世界的另一頭,從船頭到船尾大修了一遍,把鬼魂的印跡也給清理掉了,最后變成了現在你看到的樣子。登記的船主是巴哈馬群島的某個聯營企業,船被重新命名為金獠牙。我們現在就知道這么多。我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感興趣,可是為什么你也摻和進來了?”
“有天晚上我聽說這艘船也許涉及走私陰謀。”
“這也許只是一種說法。”平時都是樂天派的律師今天卻顯得有點沮喪,“另一種說法是,五十年前在哈利法克斯,她也許被炸個粉碎就對了,總比她現在的境況要來得好。”
“索恩喬,別擺出那副臭臉吧,你會讓我吃不下飯的。”
“就當律師問當事人,你聽到的那個故事里,是不是剛好也涉及了米奇·烏爾夫曼?”
“差不多吧,怎么了?”
“據小道消息說,在他失蹤前不久,有人看見這位備受寵愛的地產商上了這艘金獠牙。駕船出海兜了一圈又回來了。就像‘船長’說的那種‘三小時之旅’[213]。”
“等等。我敢打賭,他那個可愛的伴侶也陪著去了——”
“我還以為你早就和那個混蛋女人掰了呢。來,我給你點杯啤酒威士忌啥的,搭著雞尾酒喝,你可以把你的悲慘故事再說一遍。”
“就是問問……后來所有人都安全返回了嗎?有沒有發生誰被推下海之類的事?”
“這倒是奇怪了,我在聯邦法院那邊聽來的消息是,的確有人看見什么東西被推下去了。也許不是人,因為看上去更像一些沉沉的集裝箱。也許是我們行話中的‘投海物’,這種東西是人們故意扔下去的,為的是回來時能重新把它們撈上來。”
“他們會放個浮標啥的來標明位置嗎?”
“現在都是電子化的,多克。通過無線電導航系統記下這些東西的經緯度坐標,然后當你接近該區域時,可以用聲吶掃描。”
“聽上去你打算出海看看。”
“就是普通出海吧。法院的人知道我……”他試著想個詞來說。
“感興趣。”
“用個客氣詞。只要你別說我迷戀就好了。”
多克想,如果對象是個女人的話,也許就該用這個詞。他希望自己的嘴唇沒有動。
按這些日子以來的慣例,佛瑞茲回到了自己的電腦機房,盯著數據看。他臉上是一副“我誰都不鳥”的神態,多克過去在那些初染毒癮的人那里也發現過這種表情。
“聽說你女朋友逃出國了,很抱歉是由我來通報這個消息。”
多克驚訝的是,自己直腸和生殖器之間區域的抽動強度竟然如此之大。“她去哪了?”
“不知道。她上了一艘船,聯邦調查局的人稱之為可疑船只。你和他們可能都對這艘船感興趣。”
“哦!”多克看了一眼打出來的資料,上面寫著“金獠牙”的名字,“你是從某臺連到你們網絡的電腦上得到這個消息的?”
“這是專門從斯坦福的胡佛圖書館傳過來的——有人收集了很多打擊顛覆分子的文件。看這,我全部打出來了。”多克走到外面的辦公室,從壺里倒出一杯咖啡。最近一直很刺頭的會計密爾頓為這杯咖啡發了飆。他和佛瑞茲爭執起來,問多克的咖啡究竟是應該算到差旅和接待賬目上,還是由上級公司支付。秘書格拉迪斯把辦公室音響打開,里面剛好放的是“藍色喝彩”[214]。她想用音樂聲去淹沒他們的爭吵,或者只是謹慎提醒各位應該住嘴。佛瑞茲和密爾頓于是開始向格拉迪斯咆哮,而她也同樣吼了起來。多克點了根大麻煙,開始讀這份文件。它是一個叫“美國安全委員會”的秘密情報機構收集的,據佛瑞茲講,這個組織從1955年左右就開始在芝加哥活動了。
這里簡述了“受護”號帆船的歷史。這艘船因為在公海神通廣大,所以讓那些搞反顛覆的人非常感興趣。當她在加勒比海再次出現時,執行的是針對菲德爾·卡斯特羅的間諜任務,而卡斯特羅當時正活躍在古巴山區。后來,她更名為“金獠牙”,又在危地馬拉、西非、印尼等地(另一些地名被刪掉了)的反共計劃中起到了作用。她經常以運貨的名義將當地的“麻煩制造者”帶走,這些人后來就再也沒出現。“深度審訊”這個詞經常在文件里出現。她從“金三角”給中央情報局帶去海洛因。她在那些敵國海岸線上監聽來往的無線電通訊,然后把情報轉給華盛頓特區的相關部門。她給反共游擊隊送去武器,包括那些倒霉的“豬灣”[215]戰士。這份時間表一直記錄到現在,包括米奇·烏爾夫曼在失蹤前那次神秘的出海之旅,還提到這艘帆船上個星期從圣佩德羅起航,船上有烏爾夫曼的著名女友莎斯塔·菲·赫本華茲。
米奇給里根捐款很慷慨,他積極參與反共圣戰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莎斯塔到底卷入有多深?是誰安排她逃到國外并登上“金獠牙”號?是米奇嗎?是某人在她幫助綁架米奇后付給她的報酬嗎?是什么誘惑她參加這次艱巨任務的?而完成這個任務的唯一辦法居然是設計陷害自己本應當愛的人?可悲啊,哥們。可悲。
這還是假設她真的想擺脫出來。也許她就想保持現狀,而米奇礙了她的事,或者也許莎斯塔也在和斯隆的男朋友里格斯幽會,也許斯隆發現了真相然后想報復她,于是殺了米奇嫁禍于莎斯塔,或者米奇嫉妒里格斯,想干掉他卻引火上身,米奇雇來辦事的人出現了,卻不小心殺掉了米奇,再或者這都是故意為之,因為這個目前情況不明的殺手其實是想和斯隆遠走高飛……
“靠!”
“好東西啊!”佛瑞茲把一支冒著煙的大麻煙夾遞給他,他們一直在抽這個,就剩這么多了。
“定義一下‘好’,”多克咕噥道,“我腦子已經想痛了。”
佛瑞茲咯咯地傻笑起來。“是啊,私家偵探真的不該碰毒品,搞得人神志恍惚,只會讓工作越來越復雜。”
“那霍姆斯·福爾摩斯怎么算?他總是在抽煙啊,哥們,這幫助他破案。”
“是,不過他……不是真人吧。”
“啥?歇洛克·福爾摩斯是——”
“他是從一堆故事里杜撰出來的人物啊,多克。”
“啊——不會吧。他是真的。他在倫敦的住址是真的。好吧,也許現在沒那地方了,但很多年前是有的。他現在肯定過世了。”
“來吧,我們去祖奇[216]。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我突然想到這個,切奇和莊[217]會怎么叫丸子·瓊斯[218]來著?”
他們剛走進這家具有傳奇色彩的圣莫尼卡餐館,就被一幫老老少少的怪人上下打量,似乎以為會是別的什么人進來。過了一會,瑪格達走了過來,拿著祖奇店里常見的漢堡和薯條,還有黑麥牛肉卷、土豆沙拉、“布朗博士”牌姜味蘇打水,另加一碗泡菜。她看上去比平日里更加不情不愿。“這里的大麻肯定很正點。”多克說道。
她翻著眼珠子,看了看餐館里的客人。“都是《威爾比醫生》[219]惹來的怪人。你注意過在片頭有半秒鐘的祖奇標志吧?一眨眼可能就錯過了,但對這些人來說就足夠了。他們會進來打聽,問外面停的是不是史蒂夫·克利的摩托車,問醫院在哪里,”在離開餐桌時,她提高了聲調,“他們如果在這個該死的菜單上找不到‘奇多脆’或者‘甜甜糕’,就會傻眼!”
“至少他們不是《臥底偵緝隊》的粉絲。”多克嘟囔道。
“什么?”佛瑞茲有點無辜地說道,“這可是我最喜歡的電視劇。”
“這個更像是他媽的洗腦,讓大家去喜歡警察。出賣你們的朋友吧,孩子們,警長會賞棒棒糖的。”
“聽著,我是從蒂梅丘拉[220]混出來的,那里是‘瘋狂貓咪’[221]的地界。在那里你支持的可是伊戈納慈,而不是警長帕普。”
他們狼吞虎咽了一陣子,卻又忘記是不是點了別的什么,于是把瑪格達招呼回來,卻又忘記為什么找她。“因為私家偵探是注定要完蛋的,哥們,”多克繼續講著他早先的想法,“這種趨勢已經出現很多年了,在電影里,在電視里,都能看見。過去有一些偉大的私家偵探,像菲利普·馬洛[222]、山姆·斯貝德[223]、‘偵探里的偵探’約翰尼·斯塔卡托[224],他們總是比警察更加聰明,更加職業化,他們總是能破案,而警察總是跟著錯誤的線索,還礙手礙腳的。”
“他們總是最后出現,給罪犯戴上手銬。”
“是啊,可如今你看到的都是警察,電視里到處都是該死的警察劇,他們看上去都是正常人,只是執行公務。哥們,這些警察從不干涉他人自由,頂多就像情景喜劇里的老爹一樣。對。讓觀眾都喜歡上警察,甚至他們會求著警察上門來。再見了,約翰尼·斯塔卡托。史蒂夫·麥加利特[225],如果你來了,請把我的門踹翻。而在現實世界中,我們這里大部分私家偵探甚至連房租都付不起。”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繼續干這行?為什么不在薩克拉門托三角洲買艘船屋——抽煙、喝酒、釣魚、做愛,你知道的,老家伙做的那些事。”
“別忘記他們尿尿時的呻吟。”
太陽快要出來了,各個酒吧要么已經打烊,要么就快關門了。在瓦沃斯咖啡館門前,大家坐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旁邊,有的將頭埋在保健威化餅或者蔬菜辣湯碗里呼呼大睡,有的則在街頭犯了惡心,導致一些偶爾路過的摩托車在他們的嘔吐物上打滑。這是戈蒂塔的深冬,不過肯定不是往常的那種天氣。你會聽見人們嘀咕說去年夏天海灘這里直到八月份才進入夏天,可是現在很可能要到入春時冬天才會來。圣安娜風把洛杉磯市中心的煙霧全吹了出來,透過好萊塢山和普恩特山脈之間的漏斗,向西穿越戈蒂塔海灘,然后飄散在大海上。這種情形似乎已經持續好幾個星期了。雖然離岸的風十分強勁,不利于海浪的形成,但是沖浪者還是每天會早起,看著清晨這詭異的一切。那種情景就如同是所有人的皮膚都在接受無情沙漠的風吹日曬,而數以百萬的車輛排放出的尾氣則混雜著莫哈韋沙漠[226]的細沙,將光線折射到光譜的血紅色那一端,讓所有的一切變得灰暗而可怖,就像令水手膽寒的暴雨將至的末日天空。龍舌蘭酒瓶上面加蓋的州政府酒精許可印花快要脫落了,這說明空氣非常干燥。酒館的老板這下可以往酒瓶里裝任何東西了,而且想裝多少裝多少。噴氣飛機從機場起飛的航線也偏移了,引擎聲劃過天際的方向和原來不同,所以在原本可以入睡的時候,大家的睡夢也被驚擾了。在公寓小區里,風刮進來時變成了哨聲,穿過樓道、緩坡和甬道,外面棕櫚樹的葉子嘎嘎作響,就像流水的聲音。在黑暗的房間里面,透過百葉窗的光線,這一切聽上去像是暴雨,狂風在混凝土建筑間肆虐,棕櫚樹葉拍打在一起,就如同在下一場熱帶豪雨。這些假象足以讓你去開門張望。當然,根本看不見一滴雨,只有那不變的炎熱無云的黑夜。
在過去幾個星期里,從羅恩戴爾[227]來的“圣·弗利普”[228]一直是搭朋友的那艘玻璃纖維汽艇,去離岸很遠的外海開始沖浪。對他來說,基督耶穌不僅僅是人的救世主,而且也是沖浪顧問。他用的是那種舊式的紅木沖浪板,長不到十英尺,在頂頭鑲嵌著一個珍珠母十字架,底部則是兩個塑料的導流尾鰭,刷成了非常刺眼的深紅色。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沖的是世界上最跌宕的海浪,浪頭蓋過威美亞,也比半月灣[229]海岸的“馬沃里克”浪[230]或巴哈[231]的“托多斯·桑多斯”浪要大。在跨越太平洋的航班上,有的空姐報告說在靠近洛杉磯國際機場時會看到他在下面沖浪,而沖浪點遠得不可思議。他穿著白色的寬松泳褲,那種白的程度用光線原因都無法解釋……在傍晚夕陽西下時,他又會混跡于戈蒂塔海灘那尋常人光顧的廉價酒館,喝上一瓶啤酒,安靜地閑逛著。如果需要,他就沖人笑笑,然后等待第一抹朝霞的到來。
在他的海灘公寓里有一幅天鵝絨畫,上面是耶穌用右腳在前的姿勢,站在一塊做工粗糙的沖浪板上,板上面還帶著外托架,寓意是他受難的十字架。耶穌所沖的浪極少能在加利利海[232]看到,但這無損弗利普的信仰。如果《圣經》里那句“行走在水上”[233]不是在談論沖浪,那還能是什么?在澳大利亞時,有個當地的沖浪手拿著弗利普見過的最大的啤酒罐,甚至賣了一塊耶穌沖浪板的殘片給他。
和往常一樣,那些一大早就去瓦沃斯咖啡館的顧客正就“圣人”所沖的海浪(如果真的是海浪的話)爭論不休。有些人認為是詭異的地理因素在作祟——某座未在地圖標明的海山或者外礁;另一些人則認為是有什么稀世罕見的氣象活動,譬如說火山和潮汐波啥的,這些都發生在北太平洋某個遙遠的位置,只是當它們造成的潮頭抵達“圣人”那里時,就已經適合沖浪了。
多克也起了個早,坐著喝瓦沃斯咖啡(據說這種咖啡里加了研磨的安非他命),聽著大家越來越激烈的交談,但主要還是觀察“圣人”,此人正在等早班船出海去沖浪點。這些年來,多克認識一兩個沖浪手,他們找到的沖浪點都遠離海岸,他們駕馭的浪頭是其他人根本沒有器材或者勇氣去嘗試的。他們每個清晨都會孤身出發,多少年如一日[234],無人見證或者記錄過他們的行為。巨浪的陰影投在水面上,他們在劇猛的浪卷下,可以沖五分鐘甚至更久。透過浪卷,太陽呈現出藍綠色,這才是真實而又短暫的日光顏色。多克發現,這些人過了一段日子后,就不會再在他們朋友們所熟悉的地方出現。在棕櫚葉作棚頂的啤酒酒吧里留下的陳年老賬他們也不付了,海灘寶貝們憂傷地遠眺著海岸線,最后只能和海堤上的普通百姓廝混——索賠理算師,副校長,保安警衛之類的。可是,那些沖浪者無人居住的房間照舊有人付房租,而且在晚上那些廉價酒館都打烊了以后,這些房間的玻璃里還會透出神秘的燈光。那些認為自己見過這些失蹤沖浪手的人后來都承認,一切可能不過是幻覺罷了。
多克認為“圣人”象征著某種高級精神。他猜測弗利普之所以要去沖那種怪浪,并不是因為精神有恙或者想當什么烈士,而是因為他有一種宗教狂熱者的內心執著,這是嗑藥后那種真正的淡然心態。上帝把這些信徒揀選出來然后除掉,為我們剩下的這些人贖罪。當那天來臨時,弗利普就會像其他信徒一樣去往別處,甚至從GNASH(即“全球沖浪者八卦軼聞網”)里消失。同樣,這里的人會坐在瓦沃斯,就他的下落爭個沒完。
過了一會,弗利普的朋友帶著馬達小船出現了。在眾人反對動力汽船的聒噪聲中,他們倆沿著小山坡離開了。
“嗯,他是瘋了。”“壞蛋”福拉戈總結道。
“我想他們就是出去喝點啤酒,然后睡上一覺,到了天黑的時候再回來。”茲格扎格·特旺猜道。特旺去年改用了更短的沖浪板,沖的浪因而也更加安全。
安森阿達·斯林姆表情嚴肅地搖了一下頭。“關于那個沖浪點有太多的故事。有時它在那里,有時又不存在,就像下面有什么東西守衛著它。過去的沖浪手管它叫‘死亡門檻’。你不是失控翻倒,而是它抓住你——大部分時候,它從后面襲擊,那時你正朝著你所認為的安全水域滑去,或者對海上局面發生了致命的誤判——它把你深深地拽下去,你根本沒有機會及時浮出水面吸口氣。按照過去傳說,當你被海浪折磨時,你會聽到‘沙發力’[235]那冥冥中的瘋笑在天空中回響。”
瓦沃斯里的所有人(包括“圣人”)一起整齊地合唱,高叫“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抹掉!”茲格扎格和福拉戈則開始就兩種不同版本的《抹掉》較勁,爭論究竟是《多特》還是《得卡》[236]里面有這種笑聲。
索梯雷格一直都沒吱聲,她咬著辮梢,睜著那雙巨大而神秘的眼睛,目光從一個理論家轉到另一個,最后終于發話了:“在應該是深海區的地方有一片破浪區?在沒有水底的地方居然有了水底?好吧,想想這些,在歷史上,太平洋的島嶼曾經升起和沉降。有無可能弗利普在那邊看見的東西就是很久前沉降的,只是現在又緩慢地升到海面?”
“某個島嶼?”
“哦,至少是個島嶼。”
在加利福尼亞歷史上的這個時候,嬉皮玄學早已經滲入沖浪者的心中,所以一些瓦沃斯的常客在看到這個話題的發展方向后,都開始挪腳去做別的事情了。
“又是利莫里亞[237]。”福拉戈嘟噥道。
“利莫里亞咋了?”索梯雷格和顏悅色地問道。
“太平洋里的大西洲。”
“就是那個,福拉戈。”
“現在你說的是,這個失蹤的大陸正在重新浮起來?”
她的眼睛瞇了起來,若是換了一個沉不住氣的人,肯定會以為這是惱羞成怒的表情了。“其實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一直就有預言說利莫里亞總有一天會再次出現,現在不是最好的時間嗎?海王星終于移出了天蝎宮的死亡帶,順便提一句,這是水象符號。海王星正在升起,進入擁有更高級思維的射手座的照耀。”
“那是不是得讓人給《國家地理》啥的打個電話?”
“《沖浪者》雜志?”
“對,孩子們。我已經把這個星期的破案配額用光了。”
“我陪你走走。”多克說。
他們往南沿著戈蒂塔海灘的小街漫步,晨曦慢慢彌漫開來,空氣中還有原油和鹽水的冬日氣息。過了一會,多克說:“問你點事。”
“你聽說莎斯塔跑路了,現在需要找人聊聊?”
“又看穿我的心思了,寶貝。”
“讀讀我的心思,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嗎?就像我知道你一樣。維伊·費爾非德是我們在這里說話最接近真正神諭的人。”
“可能你有私心,因為他是你的老師。也許你應該下點小賭注,賭賭那些話不過是嗑藥后的胡扯。”
“那你就等著輸錢吧,難怪你還欠一屁股債呢。”
“我是在辦公室上班的人,絕對不會賒賬的。”
“我想不想回來?不,除非給我點福利,包括牙醫和脊椎指壓按摩。你也知道,那樣的話就會大大超過你的預算了。”
“也許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份發瘋保險。”
“我早就有了,名字叫打坐。你應該試試。”
“如果我愛上了不是本宗教的人,會有什么后果?”
“你說的哪個教啊,哥倫比亞正教嗎?”
她的男朋友斯拜克拿著一杯咖啡,站在門廊上。“嘿,多克。大家今天都起得很早啊。”
“她試圖勸我去見她的導師。”
“別看著我,哥們。你知道她總是正確的。”
從越南回來后,斯拜克有一段時間非常害怕去那些可能會碰見嬉皮士的地方,他相信所有長頭發的人都是反戰的爆炸分子,他們能夠看出他的顫抖,立刻知道他去過那里,然后開始仇恨他,接著制造一些惡毒的嬉皮惡作劇來搞他。多克第一次碰見斯拜克時,就發現他非常急切地想融入那種怪誕的文化中去。這種文化在他離開時還不存在,可是當他回到美國時,就如同降落在一個外星球,上面滿是一些充滿敵意的外星生命。“很酷啊,哥們!喜歡那個阿比·霍夫曼[238]嗎?我們卷幾根大麻,出去聽點‘電子梅干’[239]的音樂吧!”
多克看得出來,只要斯拜克冷靜下來,一切就會沒事。“索梯雷格說你去過越南,是嗎?”
“是,我就是那些殺嬰者之一。”他把頭朝下轉著,卻還是注視著多克的眼睛。
“說實話,我很崇拜那些有種的人。”多克說。
“嘿,我每天都只是在直升機上工作。我和查理[240],無憂無慮,我們花很多時間一起在城里瞎逛,抽那種很正點的本地大麻,聽部隊電臺播出的搖滾樂。偶爾他們會招呼你過去,問,你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在基地睡覺啊?你會說,是啊,怎么了?他們會說,今晚不要在基地睡覺了。就像那樣,救了好幾次我的小命。他們的國家,他們想要,我無所謂。只要在我騎摩托車時沒有人襲擊我就可以了。”
多克聳了一下肩膀。“說得不錯。外面那個是你的,那個摩托古奇[241]?”
“是啊,是從某個巴斯托[242]來的機車狂人那里搞到的,他把車給開爛了,所以花了好幾個周末才把車修好。這個車,還有索梯雷格,他們讓我心情舒暢。”
“真的很高興能看到你們在一起。”
斯拜克看了一下房間角落,想了一分鐘,然后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往前說說,我在米拉科斯塔高中比她高一屆,我們約會過幾次,后來我就去了那里,然后我們開始寫信,接下來大家都知道我要去……算了,也許我根本不會再去參軍了。”
“應該差不多是我接英格伍德那起婚姻案子的時候,那個大傻瓜竟然對著我偷窺的鑰匙孔撒尿。雷永遠都不會讓我忘記這個事,那時她還跟著我做事呢,我總記著她生活中一定發生過很酷的事情。”
隨著時間的流逝,斯拜克開始慢慢學會了放松,并進入到灘區那種特有的逍遙隨性的生活狀態中。那輛摩托古奇招來了一些粉絲,他們在車庫門前的水泥圍臺溜達,抽著大麻,喝著啤酒,而斯拜克就在里面保養摩托。他發現一兩個從越南回來的老兵,他們和他一樣也希望能過那種不受打擾的平民百姓生活,尤其是那個法利·布蘭奇。此人曾經當過陸軍通信兵,總是到處宣傳一些無人問津的器材,包括二戰時期的老式“貝爾&豪威爾”16毫米電影攝影機。這東西是軍綠色,上彈簧的,怎么都摔不壞,只比它用的膠卷略微大一點點。他們經常開著摩托車出去,最初也沒有什么目的,后來兩人對環保萌發了興趣。他們當年看了太多被蹂躪的大自然,有被汽油彈燒過的,有被污染過的,有被砍伐過的,最后那里的紅色土壤被太陽炙烤到梆硬,變成貧瘠無用之地。法利已經收集了幾十卷膠片,上面記錄了美國環境遭到破壞的場景,尤其是峽景地產,總莫名其妙地讓他想起從前了解的雨林砍伐。據斯拜克說,法利和多克曾同一天去過峽景地產,在那里拍了幾組警察突擊搜查的鏡頭,現在正等著膠卷從實驗室里沖洗出來。
斯拜克本人越來越關注的是埃爾塞貢多[243]的煉油廠和海岸上的油輪。甚至在風向適宜時,戈蒂塔也依舊像一個拋錨在瀝青坑里的船屋。所有東西聞起來都是原油的味道。油輪泄漏出的油沖上了海灘,又黑又稠,黏糊糊的。所有走在海灘上的人腳底都會沾上這種東西。人們對此有兩種觀點——譬如說丹尼斯,他就喜歡讓腳底沾著油,直到越來越厚,變成像皮涼鞋的鞋幫子,這樣就能節省一雙涼鞋的錢了。那些更加挑剔的人則每天都會定時清洗腳底,就像刮胡子或刷牙一樣。
“別誤會我,”當索梯雷格第一次看見斯拜克在門口拿著餐刀刮鞋底時,他說道,“我很愛戈蒂塔,主要是因為這是你的家鄉,而且你喜歡它。但是總不時會有點……小的……惱人的細節……”
“他們在摧毀這個星球,”她贊同道,“好消息是,就像任何生物一樣,地球也有自己的免疫系統。遲早她會開始排斥這些致病體,比方說油廠。真希望這一切能在我們像亞特蘭蒂斯和利莫里亞那樣毀滅之前發生。”
她的老師維伊·費爾非德相信這兩個帝國之所以沉入海底,是因為地球無法忍受他們造成的毒害。
“維伊還好啦,”斯拜克這時告訴多克,“雖然他當然吃了很多迷幻藥。”
“這能幫助他看東西。”索梯雷格解釋道。
維伊并不只是“沉溺”于LSD——迷幻藥是他的暢游之所,他甚至有時在里面沖浪。他的貨可能是通過特殊渠道從拉古納峽谷[244]發過來的,直接來自奧斯利[245]之后那幫黑社會搞的迷幻藥實驗室,據說那時他們搬回加州來了。在每日定時服用迷幻藥之后,維伊找到了一個名叫卡姆基的精神導師。此人是利莫里亞-夏威夷人中的半神,來自太平洋歷史發端之時,很多世紀之前曾經是那塊失蹤大陸上的神職人員,而這片大陸現在正躺在太平洋的海底。
“如果有人能讓你聯系上莎斯塔·菲,”索梯雷格說,“那個人就是維伊。”
“得了吧,雷。你知道我之前和他有過節——”
“嗯,他認為你一直在躲著他,他不知道是為什么。”
“很簡單。癮君子守則的第一條是什么?絕不讓任何人——”
“但是他告訴過你那是迷幻藥。”
“不,他告訴我說那是‘市長特別版’。”
“這就是‘特別版’的意思啊,這是他的措辭。”
“你知道的,他也知道的……”說到這里時,他們已經走在通往維伊住處的海濱散步路上。
不管是否出于自愿,維伊遞給他的那罐神奇啤酒讓他開始了一段旅程,多克希望隨著時間推移能忘記它,但是辦不到。
這個旅程似乎起始于三十億年之前,地點是一個位于雙子星系里的行星,距離地球非常遠。多克在那時好像叫Xqq,因為有兩個太陽,它們升起降落的方式很古怪,所以他工作倒班也很復雜。他在實驗室里跟在一幫子科學家兼牧師后面,負責打掃衛生。這些人在一個巨大的裝置里搞發明,那里面原來堆著提純過的鋨。有天,他聽見從一個人很少的走廊后面傳來喧鬧聲,平日里穩重認真的科研人員高興得難以自控,在那里跑來跑去。“我們成功了!”他們不停地尖叫道。其中一個人抓住多克(其實是Xqq)。“他在這!最好的受試者!”他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簽了協議,然后換了衣服,不久他就知道這套行頭其實是地球上經典的嬉皮裝。接著他被帶到一個閃著奇特微光的房間,里面播放著《兔八哥》動畫片音樂的大雜燴,在幾個維度上同時反復重播,聲音頻率雖是肉耳可辨,但是卻是那種不可名狀的鬼魅之音……此時,實驗室的人向他解釋說他們剛剛發明出一種跨星系時間旅行的辦法,他馬上就要被送到宇宙另一頭,可能會去往三十億年后的未來世界。“哦,還有一件事,”在即將閉上最后一個開關時,“宇宙一直在膨脹,知道吧?所以當你到達時,所有別的東西都會是同樣的重量,但是卻更大。因為它們的分子間隔更大,知道吧?除了你——你還是原來的尺寸和密度。意思是,你會比所有人短一尺,但是卻更加緊湊。就是厚實,知道吧?”
“我能穿墻嗎?”Xqq想知道。但這時他所能感知到的空間和時間(更不用說聲音、光和腦電波)都經歷了史無前例的變化,等他回過神來時,自己正站在杜恩克雷斯特和戈蒂塔大道的交匯處,看著那些似乎沒完沒了的比基尼女子游行隊伍。有些人沖著他微笑,遞給他一個很細的圓柱形物體,里面釋放著氧化物,看上去應該是讓人吸食的。
他后來發現自己其實能夠輕松穿越那些干式墻建筑,但是因為沒有X光的視野,有幾次很不爽地撞到墻筋上,最后多克決定還是少穿墻為妙。這種新獲得的超大密度也讓他有時能擋開一些惡意襲來的簡單武器,不過子彈另當別論。他知道這些東西應該能躲就躲。漸漸地,他將戈蒂塔海灘之旅融入到了日常生活中,覺得一切都已經恢復了正常。只是有時他會忘記自己的特別之處,靠在墻上時猛地發現半個身子已經穿了過去,只得向墻那邊的人道歉。
“嗯,”索梯雷格猜測道,“我們很多人在發現自己個性中的隱秘一面時,都會不舒服。但這和你發現自己只有三英尺高,密度和鉛一樣大還不同。”
“你說得倒是容易。有本事試試。”
他們來到一座海濱公寓前,四面是橙紅色的圍墻,還有淺綠色的房頂。在門前的沙地上種著一株低矮的棕櫚樹,上面掛滿了空啤酒罐,多克發現里面就有很多是當年的“市長版”。“事實上,”多克想起了什么,“我有一張這種優惠券,買一贈一,今天午夜就過期了,也許我應該——”
“嘿,這可是你從前的馬子,哥們。我跟過來是為了拿介紹人傭金。”
迎接他們的人是一個腦袋刮得锃亮的家伙,戴著金屬框的太陽鏡,穿著一件綠色和洋紅相間的和服袍子,上面畫著一些飛鳥的造型。他是個執著的老式長板沖浪手,剛剛從瓦胡島[246]回來。不知怎么搞的,他未卜先知地獲悉去年十二月那個島的北灘會有一次空前的浪潮。
“哥們,你錯過了一樁大事啊。”他招呼多克說。
“你也是啊,哥們。”
“我說的是那五十英尺高的巨浪,一浪接一浪的。”
“‘五十’,啊。我說的是查理·曼森要被崩了[247]。”
他們相互看著對方。
“從表面上看,”維伊·費爾非德最后說道,“兩個不同的世界,相互感知不到對方。但其實它們在某個地方是關聯的。”
“曼森和69年的大浪?”多克說。
“如果他們沒有聯系,我會很吃驚的。”維伊說。
“那是因為你認為所有東西都是有關聯的。”索梯雷格說。
“‘認為’?”他轉身注視著多克,“你來這里是因為老情人的事吧。”
“什么?”
“你聽到我的話了。你只是自己糊涂了。”
“哦,當然。電話和電報這些嘛,我總是忘記它們的存在。”
“你可不是一個懂精神力量的人。”維伊評價說。
“他的態度需要改進,”索梯雷格說,“但是對于他的水平而言,這是正常的。”
“拿點這個。”維伊拿出一張記事紙,上面寫著些漢字。也許是日文。
“哦,天,要怎樣,再來點穿墻科幻,對吧?很好,求之不得啊。”
“不是這個,”維伊說,“這是特別為你設計的。”
“當然。就像T恤。”多克突然把它扔進嘴里,“等等。專門為我?這是什么意思?”
但是當打開音響放到最大聲時,當小提姆[248]唱著最新專輯里的那首《冰蓋在融化》(這首曲子不知怎么搞的,被設了循環播放,發瘋一樣播個沒完),維伊要么就是離開了,要么就是變成了隱形人。
至少這次不是像上次那樣,由這個迷幻藥狂熱者做旅游中介去周游宇宙。他不清楚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只是在某個時刻以某種簡單而正常的方式完成了過渡。多克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古城燈火通明的廢墟中,這個城市既是又不是平日里的大洛杉磯市區——延綿好多英里,房子挨著房子,房間挨著房間,每個房間里都住著人。起初,他以為自己認識碰見的這些人,雖然他并不是總叫得出名字。所有住在海灘的人(譬如多克和他的鄰居)既是又不是避難者。在幾千年前,那次災難淹沒了利莫里亞。他們為了尋找自認為安全的陸地,就在加利福尼亞沿岸定居下來。
不知怎么搞的,印度支那的戰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美國位于兩個大洋之間,而亞特蘭蒂斯和利莫里亞大陸正是消失在那兩個大洋里。自古以來,美國就夾在它們的冤冤相報之間,一直到現在都處于這種位置。美國以為自己是心甘情愿在東南亞作戰,但實際上它代表了一種循環往復的因果報應,這種報應循環的歷史和那些大洋的地理一樣古老。尼克松代表了亞特蘭蒂斯的后裔,而胡志明則是利莫里亞人的后代,幾萬年來所有印度支那的戰爭其實都是代理人之間的戰爭,這種局面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洪荒時代,早于美國或法國人控制下的印度支那,早于天主教教會,早于佛祖,早于有稽可考的歷史之前。它一直追溯到利莫里亞人的神圣子民在那些海岸上登陸,逃避那個吞沒他們家園的可怕洪水。他們帶著那些從利莫里亞的寺廟里搶救出來的石柱,并將之作為開啟新生活的奠基石,作為他們顛沛流亡的心靈之所。這個石柱后來被稱為“圣母石”。在接下來的許多世紀里,因為侵略軍的襲擾,這個石頭每次都被帶到秘密之處妥善保管,而在麻煩結束之后,它又在新的地方被重新豎立起來。自從法國開始對印度支那進行殖民,一直到現在美國統治占領了那里,這塊圣石都處于無影無蹤的狀態,它已被收回到屬于它自己的空間里去了……
小提姆還在唱著同樣的那個曲調。多克在三維的城市迷宮里穿行,過了一會,他注意到底層的建筑似乎有點潮濕。等到水已經淹沒到腳踝,他才開始意識到這一切。這個巨大的建筑開始整個往下陷。他往高的臺階上走,但是水位還是在上升。他開始驚慌失措,詛咒維伊又給他設了圈套。他感覺到(而不是看見)那個利莫里亞的神靈卡姆基正以一種清晰的暗影在顯現……我們現在必須離開,他腦海里的那個聲音說道。
他們開始一起飛翔,靠近太平洋的浪尖。地平線那邊天氣陰暗。在他們面前,朦朧的白光開始變得愈發強烈,并且不斷擴散,慢慢地化解成一艘中桅帆船的風帆,在清風的吹拂下滿帆航行。多克認出了這是“金獠牙”。“受護”號,利莫里亞默默地糾正他說。這不是幻想之船——每個船帆和船索都在各司其職,多克還能聽見帆布的拍打聲、木頭的吱呀聲。他朝著帆船的左舷船尾飛去,莎斯塔·菲正好在那里,她似乎是被什么東西強迫來到這里,獨自一人站在甲板上,凝神回望著她走過的航線,看著她離開的家園……多克想喊她的名字,但是當然,在這里言語也僅僅是言語。
她會安然無事的,卡姆基向他保證說。你沒必要擔心。你應該學的是另一件事,因為你所應該學的,就是我現在給你看的。
“我不確定那是什么意思,哥們。”甚至多克現在都能感覺到,盡管當時的風和船帆都沒有任何異樣,但這艘誠實的舊漁船卻已經被一股古老而邪惡的能量所占領和控制。莎斯塔在那種地方又怎么可能安全呢?
我已經把你帶到了這么遠,但是現在你應該靠自己的努力回去。利莫里亞人消失了,多克被留在比太平洋略微高那么一點點的地方,尋找辦法逃離被侵蝕的歷史的漩渦,尋找出路逃離那個未來,只是不管他何去何從,前途都是一片黑暗……
“沒事的,多克。”索梯雷格已經叫著他的名字有一會了。他們站在外面的海灘上,這時已經是夜里,維伊不在了。大海就在近旁,漆黑無形,除了海浪拍岸時的光亮。那雄壯的海浪聲就好比某支經典搖滾樂的低音部。戈蒂塔海灘的小街上傳來了癮君子們的歡笑聲。
“嗯——”
“別說出來,”索梯雷格警告說,“別說‘讓我來告訴你我的旅程’。”
“完全沒道理。就像我們在外面的這個——”
“我可以用我的手指輕輕地壓住你的嘴唇,或者——”她握緊拳頭,把它放到他的臉旁。
“假如你的老師維伊沒有給我設局……”
過了差不多一分鐘,她說道:“什么?”
“喔?我剛剛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