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劉志丹、曹力如戰斗在保安

王子宜

1928年夏天的一天夜里,在永寧山一個窯洞里,剛開完黨小組碰頭會,我就著微弱的燈光,揭開炕席,想把文件藏起來,只聽一陣狗叫聲,緊接著就有人小聲敲門。

“崇義!開門。”

聲音這樣熟悉,是誰呢?我來不及細想,赤著腳跳下炕,打開了門。只見曹力如一步邁進來,我大吃一驚。他是在我之前從榆中畢業,去北京胡景翼國民二軍辦的無線電學校學習的。我一把拉住他說:

“你咋回來了?外邊情況怎樣?就你一個人回來?……”

力如神秘地笑了笑說:“你別急,你看后邊是誰?”

話音未落,一個身穿大褂的漢子一步邁進來,將我肩膀一拍,哈哈大笑。嘿!正是我日夜想念的劉志丹(字景桂)同志!我驚喜得一時說不出話,只是上下打量著他。他頭戴一頂舊禮帽,身穿一件半舊的陰丹士林藍大褂,清瘦的臉龐,看不出有什么倒過霉的地方……

我激動地說道:“做夢都沒想到,你倆一起回來了,真是太好了。可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曹力如脫下鞋,一邊往外倒沙土一邊說:“娃兒沒娘,說來話長。我從無線電學校出來,聽說魏野疇老師在國民軍聯軍駐陜總部政治部當副部長,也趕到那里,經魏老師介紹(入軍事政治隊),秘密加入共產黨后,在楊虎城的第十軍二師當政治處長。協助魏老師搞‘軍運’。后來反對蔣介石叛變革命,部隊開到安徽,我們搞了個‘皖北兵暴’,不幸,失敗了,魏野疇老師也犧牲了。”

我聽到這里十分悲憤。志丹走向水缸,舀了一勺水,一口氣喝光,然后說道:

“蔣介石、國民黨這筆賬一定要清算,咱們饒不了他們!”

大家又扯了一氣,我才知道:志丹和力如并不是一起回來的,他倆事先誰也不知道對方的消息,只是走到下寺灣,住在一個店里(同學家里)才碰上的。真是太巧了!大家笑了一陣。

力如說:“我要進(老縣)城去咧,景桂你走不走?”

志丹說:“你先走吧。我要在子宜這搭住幾天。咋樣?子宜,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我忙說:“那太好了,只管住下吧。我現在已經‘官拜’本縣教育局的督學員了,沒問題!”

“是啊,我聽說你們利用合法身份開展工作很不錯,你們這些‘共黨分子’都成了國民黨縣黨部的‘要員’,連縣政府開庭議事,你們不到場都不行。”他說著笑起來。

我告訴他們:“現在國民黨縣黨部的書記是曹繼之(后叛變)。”

力如說:“這個人我認識,不知道他現在咋樣?”

志丹說:“在西安時,省委同志曾介紹過,說他是由杜衡(后叛變)在西安發展入黨后派回來的。”

我說:“是啊,他從西安帶回組織關系,分在我們黨小組。因為他同時還帶有國民黨證和省黨部的介紹信,所以一回來就擔任了縣教育局長和縣黨部書記,還把我們幾個也帶了進去,現在國民黨的縣黨部基本上被我們掌握了。”

力如聽了非常高興,說:“好呀,看來老家的條件不錯,咱們可以大干一場了。不過現在我要先回家一趟。”

力如走后,我關上門,隨手又把煙笸籮端過來。志丹脫下大褂扔在一邊,盤腿坐在炕上,又將那頂舊禮帽扔在桌子上說:“我從西安來,那幫狗日的一路上盯得真緊!”說著拿起煙袋,滿滿地按了一鍋煙葉,就在燈上吸著,過了一會說:“你知道,大革命失敗了,蔣介石叛變革命,在上海、長沙殺了我們多少共產黨員啊!……我自黃埔四期畢業后,黨派我到馮玉祥的國民軍第二集團軍第六路軍任政治處處長。徐州會議后,馮玉祥把他隊伍中的共產黨員干部逮捕起來,有近百人,武裝押送到湖北。我們一行人中有方仲如、劉貫一,還有咱陜北的安子文等同志。我們到了湖北,汪精衛也叛變了。大家就分三路走了,一部分人去了莫斯科,另外一些人去了南昌,剩下的都回自己的家鄉。我到渭南、華縣一帶,和唐澍同志搞‘渭華暴動’,但失敗了,犧牲了不少同志……”

他伸手接住我遞過去的饃饃,從炕頭上的泡菜缸里撈了一塊酸菜,又喝了兩碗小米稀飯,然后下了炕,走動起來。這時已近五更,添了幾次的燈油又快熬干了,我們索性吹熄燈,并肩躺在炕上談起來。

志丹問:“你們在縣里的工作開展得怎樣?”

我向他匯報說:“去年在你的指示和組織的安排下,發展了一批黨團員,又組織了農民協會等群眾組織。后來這些群眾組織都垮掉了,但黨團組織都保存完好。去年我到延安開會,特委派了一些黨團員和進步青年學生,讓我帶回來加強組織,安插在各區學校任教員,所以組織發展很快,現在咱縣黨團員除了趙耀先等人,又發展了幾十人,如王國楨、王其昌、王庭光、周玉杰、趙光前、曹世榮、康從周、胡彥年、曹成業等,這你都是認識的。現在不但整個教育系統都為我們所掌握,就連公安局、稅務局、民團里邊都安插了我們的人。但是上級沒有進一步的指示,我們只是窩著,沒有什么活動。”

志丹聽了十分興奮,說:“這次大革命失敗,除了蔣介石、汪精衛背信棄義,還有我們黨內有些領導人的右傾機會主義思想的影響,不讓搞武裝,對國民黨一味退讓,眼睜睜看著國民黨反動派拿刀來割我們的頭……看來,今后還是那句話:要搞武裝,以革命的武裝戰勝反革命的武裝。”

我問他:“現今你準備怎樣干呢?”

他沉思了一下,然后說:“還是要搞軍隊,只有槍在咱們手中才能有保障。這次省委派我擔任陜北特委領導工作。陜北特委中,一些人思想上右傾很嚴重,省委書記潘自力對我講過:陜北黨組織如今幾乎沒有什么武裝斗爭。省委指示要整頓陜北黨組織,開展軍運,搞武裝割據!”

“這武裝割據,怎么個搞法?”

“你聽說過秋收暴動嗎?”他給我講了秋收起義和井岡山根據地的(武裝)斗爭。

我感慨地說:“革命武裝就要有個立腳地啊!”

“我們太年輕了,經驗少啊!”他給我講了渭華暴動的經過和教訓,又說,“不要緊,跌倒了再干,向井岡山學習。中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恰如干柴遍地,一遇火種,就會燒塌天的!我們就要做火種,依靠人民群眾,拉起武裝,建立根據地,革命一定會蓬勃發展起來……”

志丹在我窯里住了三天三夜,兩人有拉不完的話。第四天早起,志丹說:“我該回家了。”吃了飯,正準備走,他弟弟劉景范趕著毛驢來到了永寧山。原來他也是因為近來謠言多,心中不安,到縣城打探消息,正巧碰上曹力如,告訴他志丹在永寧山我這兒,他就趕來接了。于是,他們兄弟倆一同下山回蘆子溝去了。

志丹走后,按照我們事先商量好的,我到教育局找到曹繼之,告訴他劉景桂回來了,請他給安排做教育局的督學員,以便利用合法身份,借巡視教學為名在全縣各處走動,進行工作。曹繼之一口贊成,拉我跟他一起去見縣長。

縣長叫崔煥九,是國民黨員,曾在榆林中學任過教,說來還是我們的老師,是個同情革命的知識分子,平時很能和我們說得來,只是有些膽小怕事。他聽說劉志丹回來了,很高興,把水煙袋一放,忙說:“啊,劉景桂回來了?”

我說:“他回家了,讓我們代他問候老師。”

崔縣長聽了,面露喜色,曹繼之又把劉志丹夸了一番,說他如何有文才,這些年在外邊又歷練了不少武略,實在是難得之人才。崔縣長不住地點頭。曹繼之趁機叫苦,說教育局攤子大,人才不濟,流露出要請縣長任用劉志丹到教育局的意思。

崔縣長沉思著說:“景桂是個有抱負的青年,當有作為,如今咱們縣上……”

我一看不好,崔煥九有意把志丹留在他身邊,便連忙截住他的話頭說:“教育是革命之本,如今咱們縣上各區學校大多不成樣子,萬事莫若開頭難。老師若不反對,可否先讓景桂到教育局任個督學,幫我們一把,待各區學校工作納入正軌,再奉迎老師另任高職。”

曹繼之也跟著說:“我已問過他本人,他也愿意。”

崔縣長又抱起煙袋吸著,停了一會才說:“等他來時,我問問看,他如愿意去教育局,我豈能從中作梗?”

后來志丹去見崔縣長,沒過多久他就擔任了教育局督學員,緊接著他要曹力如到縣高小任校長,并調整了本縣各區的小學校長,成立了保安縣第一個黨支部,支部設在永寧山,志丹兼任書記,曹力如任組織委員,我是宣傳委員兼團支部書記。黨的工作進一步開展了。

安頓就緒,志丹就走榆林,到特委去了。到了秋末,一天,力如突然跑來叫我到他家里去。夜里,我到了曹家,只見窯洞漆黑,開了門才見燈火,原來他把窗戶全用棉被捂得不透一絲光。志丹和謝子長都在炕上,我和志丹招呼過后,就問子長,啥時候到的。他淡淡一笑說:“我在志丹家住了好久了。”他先對我們談了清澗暴動失敗的經過,然后說:“這次回來,志丹是軍委書記,我是委員。省委派我們回來,還是要搞武裝。志丹這次去特委傳達省委指示,和特委書記楊國棟干了一架。他讓國民黨嚇破了膽,自己不敢搞,還不讓別人干,省委讓志丹回來搞軍運,他卻讓志丹留在榆林開個店。志丹和大家把他批評了一頓,劉瀾濤等特委的同志都支持志丹,‘官司’打到省委,省委決定由志丹任特委軍委書記,撤了楊國棟的職。”

我興奮地注視著志丹,剛想開口,志丹謙虛地笑道:“我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凡事依靠組織嘛。這次特委決定不但要注重軍運,也不能放松‘匪運’(當時陜北地區,地貧財主狠,山高地形險,很多老百姓活不下去,就十幾人或幾百人嘯聚山林,各種武器槍支都有,打家劫舍,當了土匪。由于他們大部分是受苦人,我黨常常派人進去做工作,瓦解、爭取、改造成為我們的武裝,這種工作就叫搞‘匪運’)。現在宜川縣后九殿山中有一股‘綠林好漢’,有幾百條槍,為首的叫楊庚武。他是大革命時期的黨員,后來失掉了關系,但他不甘心投降國民黨,就在后九殿一帶占山為王,當起土匪來了。為了爭取這支隊伍,我已派李力果打進去工作。至于軍運,由于蘇雨生部已經被楊虎城收編,開到西安那邊去了,咱們原先準備去甘肅搞蘇部軍運的計劃就落空了。下一步怎樣辦好,還得仔細研究一下呢!”

大家談來談去,一致認為搞武裝是方向,但怎么搞呢?

我想到了民團,便說:“我們縣的民團不也是武裝嗎?槍還不少呢!”

力如接著說:“對,搞他們,是繳械還是全面拉出來,我看都有把握。”

志丹沉思了一下說:“是啊,我們應該把身邊這支武裝控制起來,不過咱們目前在民團的力量還是非常薄弱的。”

大家仔細一想,是不那么簡單,商量了好久也未定下來,只是決定這一問題作為支部今后工作的重點之一。謝子長走后,我們又一連幾次開會,并深入到民團搞調查,終于定出了一個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方案:利用我們目前的有利條件,通過合法斗爭來奪取這支武裝。

說起我們縣的民團,可謂歷史悠久。陜北由于連年遭旱災,收成不好,苛捐雜稅倒增加了幾十種,什么地畝稅、血稅、人頭稅、羊圈稅、煙囪稅、圍子稅,挑擔東西過街也要收幾毛錢稅,勞動人民掙扎在死亡線上,不少人就去拉竿子,投土匪,所以當時陜北土匪多如牛毛。一般有點資產的人家,都要弄幾條槍看家護院,富裕一些的寨子更是寨墻高壘,戒備森嚴。保安縣原先在縣川,依山面河,易攻不易守,為了防土匪搬到洛河川里永寧山上的寨子里。永寧山是洛河環繞下的一座石山,四周是石崖,只有一條路可以上去,縣府遷來后,搭了個吊橋,就成了天然的城堡。縣民團早年間叫團練,入了民國就叫民團,有幾十個本縣子弟,十幾條槍。現任團總是本縣的一個大爺,姓路名登高,字仰之,沒念過書,懂點武術,因每日除抽大煙就是搓麻將牌,身子骨瘦弱,對團里的事很少管。他是個大地主,和本縣大戶多有聯系,以勢壓人,連縣長也得讓他三分。

支部決定先從路仰之身上開刀。黨團員四處活動,沒多久,全縣都聽到人們議論:“路仰之是個草包,連個驢也吆不走。除了認識麻將和牌九上的那些畫畫,斗大的字認不下一石。”“說是個團總,既沒讀過書,又沒上過陣,就會派糧要捐。”“以前是山中沒老虎,猴子充大王,現今劉景桂、曹力如這些出去上過武備學堂,當了軍官的武舉,又參加過‘掃北”(北伐),能文能武,領兵在沙場上真刀真槍打過仗,不比路仰之強萬分?”“是啊,為啥放著將才不用,倒用吃才?”這些話傳到路仰之耳中,他出去轉了一圈,才大感頭痛。

我們看看路仰之坐不住了,條件已經成熟,就由曹力如和我拿了有四鄉父老簽名的“條陳”,去見縣長。

曹力如對縣長說:“近來本縣城內,四鄉關于民團有許多議論,縣臺想必早有所聞了吧?”

縣長說:“我也聽到一些,不過……”

曹力如立刻把“條陳”遞了上去:“父老鄉親讓我們代呈條陳,請縣臺過目。”

“怎么?還有……”縣長很吃驚,忙戴上眼鏡,接過“條陳”邊看嘴里邊“嗯嗯”。

我也趁機說:“請老師三思,這可是關系到全城安全存亡的大事!況且……”

正說著,聽差走進來報告:“路團總求見。”

縣長還未開口,路仰之已搖搖晃晃踱進來,見我們在這里,臉上立刻有些不自然,沖著縣長一抱拳說:“唐突了,蒙縣臺你厚愛,兄弟我在民團效力已有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哩!誰知,近來卻有些干不下去了!”說著又用眼狠狠地瞪著我們。

我看他如此囂張,便說:“怎么,莫非團總近來手氣不佳?”

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連縣長和進來倒茶的聽差也忍不住樂了。路仰之頓時面如豬肝,剛想發作,曹力如站起來對縣長說:“路團總找你有公干,我們還是暫且回避的好。這個條陳就留下,望老師仔細考慮。”

路仰之把手一搖說:“不必走開,我正要當著縣臺的面向各位老師請教!”

縣長說:“也好,有話當面談清。”

我們幾個相視一笑,便坐了下來。

“近來咱們縣吵得亂七八糟,誰不知道,原因就在縣上那些個學生孩,他媽的受人教唆,不專心念書,跑到街上胡說八道,非議縣政,攪亂民心,連我的民團都讓他們快給弄垮了。你們這些學生如今做了老師,不知教學生守法循禮,放縱學生攪亂治安,還游說四鄉紳士,拆本團總的臺!……”

他連氣帶罵,一番話講下來,已是滿頭油汗,端起茶盅喝了個精光,抹了抹嘴,正準備再講下去,曹力如站起來說:“學生乃國民一分子,更讀書識字,非不學無術之輩可論。況且團政非縣政,路不平有眾人鏟,民眾議論團總不稱職,怎能和非議縣政相提并論呢?又怎能和攪亂民心、弄垮民團扯到一起去呢?”

曹力如一席話,氣得路仰之躍起身,拍著胸脯叫道:“我路仰之雖不才,也是本縣父老鄉親推選、縣臺委派的,你們這些毛頭小子倒想把我路仰之怎樣?”

曹力如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按志丹事先說定的,轉身向縣長抱拳說道:“老師明鏡高懸,路仰之文不識丁,武不服眾,作威作福,魚肉百姓,玩忽職守,無所用心;乃至團練疲憊,民怨沸騰;以前因蜀中無大將,方致路長期位居團總,如今景桂等人多已歸鄉,有此將才,不可不用,否則值此兵荒馬亂之年,怕是要貽誤鄉梓!”

縣長聽了這場辯論,再加上素來對路仰之的驕橫多有不滿,如換上自己的學生當團總,也省得遇事受人挾持。于是問道:“仰之,你看如何?”

路仰之一看縣長不給自己撐腰,鐵青著臉說:“只要縣中父老認為路某不如劉景桂這個洋學生,兄弟情愿讓給他!”

縣長連連點頭,我們也齊聲說好,于是當場決定:三天后由縣長主持在縣高小選舉民團團總,請縣里紳士、父老投票決定。

選舉民團團總,這是件大事,不出一袋煙的工夫,已轟動了全山寨。當晚我們開會研究下一步行動,認為支部以前的部署一步步落實了,現在關鍵在選舉了。

有人講:“那些頑固紳士,財大氣粗,又和路仰之關系密切。”

志丹說:“他們之間也有矛盾呢,就看你的工作怎樣做了。”

曹力如說:“困難算不了啥,我們大家可以利用各種關系,比如親戚關系,捻香結拜拉關系,盡量多交結人嘛。”

曹繼之說:“學校和民團也不能放松……”

大家紛紛出計獻策。最后,志丹說:“我們就這么辦,但要特別注意掌握會場。路仰之是個流氓,要防止他搗亂。”

他分派曹力如去民團活動,曹繼之組織學生,我掌握會場。大家連夜分頭進行工作。

選舉的日子到了,我們在縣高小學堂張燈結彩,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尊重選舉”,“慎重考慮,請選劉志丹”,“請選曹力如”等。幾個學生又吹喇叭又敲鼓,吸引了不少人,真是熱鬧。縣長走來轉了一圈,很滿意,在正中大紅票箱后面的太師椅上坐下。劉志丹和路仰之分別坐在兩旁稍后一點的木椅上,下邊全是趕來投票的“選民”,有商鋪店號的老板,有士紳,還有來湊數的農民。室內熱熱鬧鬧,一片嘈雜聲。縣長看人來得差不多了,正要吩咐開始選舉,只見擠上來一個人,鬼頭鬼腦地在路仰之耳邊嘰咕幾句,路仰之馬上得意起來,對縣長說:“外邊又來了一批選民,請縣長做主讓他們進來。”

一聲令下,外邊擠進來幾十個人,有一半是彎腰駝背的老頭,還有幾個滿臉橫肉的人,誰都認識那是路家護院的家丁。這時志丹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邊用鉛筆寫著“學生”兩個字。我忙退出會場,向等在外邊的曹繼之一招手,他馬上領來我們事先安排好的幾十個學生,吵著也要參加投票。路仰之一聽急了,連忙表示反對。志丹笑而不語,看著縣長。

縣長對路仰之說:“你讓參加的人,景桂并無二言。如今這些學生,我看也可以參加。”

路仰之說:“縣臺差矣,這些都是孩子,學未成、業未就,怎能參加選舉?怕是受人雇傭來的。”

路仰之真是豬八戒倒打一耙,他自己花錢雇人來選舉,反誣蔑我們,頓時全場大嘩。

志丹說:“縣長,大家都是一縣人,誰不認識誰呢?到底誰雇人,大家心里明白。如果路團總愿意,咱們可以查查到底誰雇人。”

路仰之頓時變啞巴了。

志丹又說:“況且學生也已成年,都是本縣一分子,此選舉是全縣的大事,學生如何參加不得?”

縣長見路仰之已無話可講,就宣布讓學生參加。選舉揭曉,劉志丹和曹力如的票最多,路仰之落選了。縣長宣布由劉志丹任民團團總,曹力如任民團副團總。在場的人都鼓起掌來。路仰之氣得不行,跳起來大嚷:“選舉不民主,肯定有人作鬼了!這不能算數!”

他的幾個親戚、家丁和雇來的人,也跟著亂嚷,什么擁護路團總呀,我們代表民團堅決反對呀。一些頑固士紳也說:“我們都同意路團總,為何只有那么點票?”我們反駁說縣長親自監票,有什么鬼?!每人一票,總數又對,怎么能不算數?路仰之暴跳如雷,土財主議論紛紛,我們則高呼:選舉有效!縣長正感到不好辦,只聽外邊一片號聲、鼓聲,原來是我們在民團的人帶領團丁們全副武裝,吹著洋號,打著洋鼓,列隊向縣高小走來,一路上不斷高呼:“擁護新團總!”縣長見此情況,膽子也壯了,拍著桌子說:“列位,列位!這次選舉是本縣長親自監選,既未查出有什么作弊之處,理應有效。不必再爭吵了,以免讓人家笑話。”

全場歡騰,在我們的哄笑聲中,路仰之他們灰溜溜地走掉了。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次選舉中是有名堂的。原來,我們的學生寫完了選票,就主動幫那些不識字的老頭們寫,凡是選路仰之的,他們都寫了劉志丹的名字。有些老頭子不識字,還數了數選票上面的是三個字才放心,卻忘了劉志丹也是三個字。大家聽了笑得肚子痛。

選舉結束后,路仰之一直拖著不交權,理由是劉志丹是被通緝過的共黨分子。我們則一方面用國民黨縣黨部的牌子壓他,一方面動員了一些士紳去縣長那兒告他。他招架不住,只好溜走了。

掌握了民團后,針對當時的形勢,志丹和我們商量決定,要抓兩個方面,一是利用眼前這一勝利,把全縣教育系統的工作狠抓一下,以便有利于今后的斗爭需要;二是要抓緊改組民團的工作,使它能成為我黨領導下的有合法地位的一支革命武裝。根據這一決定,由曹力如抓整頓民團的工作,由我抓教育系統工作和縣里的全面活動。當時保安縣除了縣民團,還有5個分團,分在各區。我們首先從各分團團總換起,逐步換上我們的人或是聽我們話的人。與此同時,我們還把一些進步同學派入民團。志丹向上級黨組織要求,從延安又抽調了一批黨團員,分插到各區民團中。他們給各個分團帶去了火種,改變了民團的成分,在各個民團中積極發展組織。如永寧山民團插進了黨員楊可珍,成立了黨小組。黨的組織在民團的建立,對后來的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同時,志丹還在全縣各地進行調查,開展活動,盡力把各地的群眾秘密地組織起來,把各學校的組織健全起來。

這時謝子長又來到志丹家,準備按特委的決定到甘肅去。那兒有個隴東民團軍的司令叫譚世霖,為了擴大勢力,正在招兵買馬拉隊伍,說是誰能拉起一連人,就給他個連長;誰能招來一團人,就給個團長,而且還給防地和發給軍裝、番號、給養。鑒于這種情況,他準備去一趟。志丹問他,李力果到后九殿的情況怎樣?謝子長說,他的工作開展得很順利,已經有十來個黨員,就是馬上拉一部分人出來也可以。志丹又找到我和曹力如,向我們談了這些情況,然后說:“我們這里通過合法斗爭,奪了民團的權,終歸是個本錢嘛。現在民團的工作大體就緒,有力如照管就成了,其他各項工作由子宜負責,我和子長一起走一趟,這是個好機會,子長在那邊又有關系,對我們搞武裝很有利。”我們知道這是特委早已決定的事兒,自然同意。

一個多月過去了。這天傍晚,我們幾個人正在溝崖上閑談,只見路上塵土飛揚,一隊騎兵飛馳而來,近前一看,原來是志丹和子長帶的人到了。我們忙把他們安排在永寧山寨子住下。子長給我們介紹了以前不認識的閻紅彥同志。志丹指著一個人說:“這是周維祺營長,是紅彥的隔山兄弟(就是一母兩父所生),原先是后九殿楊庚武部的騎兵營長,現在愿意和我們一起干。”我們又秘密召開了黨的會議,謝子長講:“為了改變隊伍的成分,我們路過延安時,帶了一批特委由延安各縣抽調的骨干,現在看來仍然不足,還得從你們縣再抽一批人才成。”我們都同意,于是從各區民團中抽了一些骨干編進他們帶的隊伍,稍事整頓后,這支隊伍就在劉志丹、謝子長的帶領下,向陜甘邊境開拔了。我的弟弟也是在那一次跟著志丹走的。

他們走后,保安縣黨支部書記的擔子就放在我身上了,十分繁忙,但好久沒有聽到志丹他們的消息,心中十分掛念。這天傍晚,我和曹力如漫步在永寧山寨前的山路上,暗暗商量派誰到三邊去打探消息。突然聽見一陣疾馳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騎馬的人到了眼前,看見我們,翻身下馬,叫道:“子宜,力如!”

我們一看,原來是志丹一行數人,個個滿面風塵,渾身都被汗濕透了,幾匹馬馱了些東西,都是氣喘吁吁的。看來一定出了什么事。

志丹說:“出事了。咳!一言難盡,辛辛苦苦拉起來的隊伍,讓張廷芝張廷芝(1908—1953),陜西吳起縣人。先后任民團連長,國民黨部隊團長、騎兵營長、別動大隊長等職。燒殺搶掠,屠殺蘇區和邊區干部群眾。后混入起義部隊,率舊部叛逃為匪。1951年被捕,1953年3月被槍決。這個狗日的給下了槍,還要把我們斬草除根。”我們大吃一驚,正想細問,志丹忙又說道:“后面可能還有追兵,咱們還是進寨子里談吧!”大家立即起身進了永寧山寨子,吩咐團丁拉上吊橋,關了寨門。然后來到教育局,坐下來聽志丹談事情的前因后果。

志丹說:“我和子長帶著隊伍到了甘肅,譚世霖根據我們的人數,把我們編成‘隴東民團軍騎兵第六營’,分給我們地盤,讓我們駐扎在三道川一帶。最近我到慶陽譚世霖的司令部去參贊軍務和催領軍裝給養,回來走到路上,聽說張廷芝叛變了。此人過去是靖邊的一個土匪頭子,也在隴東民團軍領了委任狀帶兵,他和閻紅彥拜過金蘭兄弟。可是他突然翻了臉,把我們的人扣起來,把槍收了。我們的隊伍中有很多黨團員不愿意交槍,被他們打死或是扒了衣服趕走,聽說我的軍需官馬錫五也讓他們抓起來了。謝子長跑了。張廷芝要斬草除根,派人到路上截殺我,幸虧有人通知了我,才免遭他們的毒手,徑直跑回來,也不知道詳細情況怎么樣。”

我們聽了都十分痛心,好不容易搞起來的武裝,卻讓張廷芝這個反動派給吃掉了。志丹說:“這次我們失掉多少好同志!我把你的兄弟也沒能帶回來……”

我說:“他死不了還會找回來的(事后知道他犧牲了)。現在的問題是今后準備怎么辦?”

志丹還未搭話,一個團丁闖進來報告:“張廷芝派一營騎兵已到了寨墻下,吵著要進寨子抓人,讓我們給擋住了,現在正吆喝著讓縣長出去見他呢!”

曹力如說:“我先去看看。”說著就跑出去了。

志丹和我商量一下,我便出門往縣衙跑去,沒走幾步,迎面過來兩盞燈籠,是崔煥九縣長披著衣服跑來了。一見面他就說:“快找力如集合團丁,土匪圍了寨子咧!”

我說:“不要緊,力如已上了寨子了。咱們去看看再說。”

我拉著他上了寨門,向外一看,只見一片光亮,吊橋外邊有百十名騎兵,一手高舉松明火把,一手執韁,每人長短兩件武器,為首一個,正在仰脖高喊:“少廢話!快放吊橋、開城門,讓我們進去抓逃犯!”城上民團中有人問道:“抓什么逃犯?”下邊又是一片喝聲:“劉志丹、謝子長,是不是都窩在里邊?快交出來!”大家聽了都吃一驚。曹力如喝道:“劉志丹是不是逃犯,我們不知道!是我們縣人倒不錯,可他如今不在,你們是什么人,到底要怎么樣?!”那個看上去是個頭頭的粗大漢子說:“我是隴東民團軍的營長藺士殿。我們是奉命行事,不讓我們進去搜一搜,兄弟回去也不好交差呀!”

崔縣長拉著我說:“他們既然不是土匪,景桂又未回來,就放他們進來,招待一下算了。這年頭你能惹得起那個司令呀?”

我說:“老師,話雖是這樣講,但如今兵荒馬亂的年頭,黑更半夜,空口白話,誰敢擔保他們進來不出事呢?”

崔縣長揉了揉眼睛道:“真是荒唐,荒唐,是不能放他們進來。”

這時只聽曹力如又喝道:“你們是隴東民團軍,我們是陜西民團,各守地盤,誰也不認識誰,深更半夜,如何能讓你們進來驚擾我百姓?你們如果懂事,就好好商量。我們也不是好欺侮的!”城下的人聽了,頓時安靜下來。那個漢子又喊道:“那就快讓你們縣長上來說話。”

縣長一聽就毛了,忙搖手說:“哎呀,你們應付了,就是咧,不要攀我了。”

曹力如走過來說:“看來,這事非縣長出面不成。你就出面唱個白臉吧,把他們安頓一下,天亮就好辦了。”

縣長只得來到前面,對城下說道:“兄弟是本縣之主崔煥九,和你們素不相識,無論怎樣,你們要黑夜進城是絕對不行的。不過,四海之內皆兄弟,列位既然來了,豈有不招待之理?暫請在城外委屈委屈,天亮本縣親自為你們接風洗塵就是。”

他們根本不買崔縣長的賬,聲言再不放他們進去就要攻寨子了。崔煥九渾身發抖,一個勁地問力如和我:“這可咋辦咧?”我和力如商量,是不是干脆來個先下手為強,和他們拼一下,志丹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他輕蔑地說:“呵!是藺士殿來了。張廷芝還挺看重我呢,來了一個營。”又對力如說:“要進,放藺士殿進來,隊伍不能進。你帶他來見我。”

他說完拉著腿肚子轉了筋的崔縣長下寨子走了。力如便沖著外邊喊道:“藺營長,你要進來可以,但隊伍不能進來。”

他們在下邊商量一番就答應了。藺士殿只帶幾個馬弁、護兵進了寨子,由曹力如領著去見縣太爺。過了很久,只見藺士殿垂頭喪氣地出去了。緊接著崔煥九滿頭冒汗地張羅著,給寨子外的那幫人送酒肉、糧草。看見我說:“沒事了。真是嚇死人咧!”我扭身往回走。力如送走藺士殿,從后邊趕上我說:“志丹真了不起,把張廷芝罵了個狗血噴頭,鎮得藺士殿連一句硬話都沒敢說,就回去了。”

我們走進縣政府的窯洞,志丹看見我們,把放在桌子上的盒子槍往腰里一插,說:“我剛才教訓了藺士殿一頓,讓他轉告張廷芝,他狗日的忘恩負義,將來我要和他算這筆賬!現在嘛,也不能讓崔煥九太為難了,我還是走吧!”

力如說;“我先去探探風,你再走。”

過了一陣,力如回來說:“景范兄弟派人來說,子長跑出來,現在在川口等著呢。咱走后崖下去成不成?”

志丹說:“就是馬下不去。這樣吧,馬留給你們,那些軍裝、軍旗,你們負責連夜給窩好,說不定將來能派上用場呢!”

大家來到后山,用繩子把志丹他們吊下去,我和力如也跟下去,趁夜晚摸到10里路外的村子,力如到相識的人家給他們備了幾匹馬,眼看著他們乘月色奔延安去了。


(原載《星火燎原》第1輯,標題為《和劉志丹相處的日子》。編者略有刪改)

主站蜘蛛池模板: 土默特左旗| 克山县| 永德县| 宜丰县| 阿荣旗| 彭泽县| 长垣县| 平武县| 台江县| 陵川县| 西丰县| 嘉荫县| 南昌市| 兴海县| 葵青区| 平定县| 教育| 祥云县| 余江县| 祁东县| 太谷县| 吉隆县| 当阳市| 忻州市| 霸州市| 禹州市| 安新县| 龙州县| 抚宁县| 花垣县| 白玉县| 邮箱| 遵义县| 长泰县| 利辛县| 潞西市| 景谷| 奇台县| 苏州市| 正安县| 临夏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