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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禪與藝術

(一)

在前面我們已經概要描述了禪的情況,接下來,就要進一步考察一下禪在日本文化的形成過程中所產生的具體作用。

禪之外的佛教其他各派對日本文化的影響,一般僅僅限于日本人的宗教生活方面,只有禪超越了這個范圍,它深深地影響著日本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這可以說是影響深遠的事實。

在中國,情況或許略有不同。道教和禪的教義和踐行,和儒家的道德雖廣泛地聯系在一起,但對其人民的思想文化生活的作用,卻并不如日本那樣大(日本人之所以熱衷禪,并且使它滲透到自己思想文化生活的深處,也許應歸因于民族文化性格)。

但是必須指出的是,在中國,禪對于宋代理學的產生和南宋某派繪畫的發展,都產生了非常強烈的刺激。這些繪畫在鐮倉時代初期,被經常來往于中日兩國之間的禪師們帶到日本,并在東瀛國土上獲得了熱情的贊美。現在這些作品已變成日本的瑰寶,而在它的故鄉中國,卻已經非常少見了。

在進一步展開論述之前,我們需要對日本藝術的一些特征有些了解,因為它們和禪的世界觀關系密切,可以說最初都是從禪中推導而來的。

關于日本人藝術才能的一個顯著特征,我們可以以發源于南宋大畫家馬遠的“一角”式樣為例來加以說明。在心理上,這“一角”,就如同日本畫家的“減筆體”,也就是在絹本和紙本上用少量線條和筆觸描繪物象。

這兩者都跟禪的精神一般無二。微微泛著漣漪的水面上,一葉漁舟獨自漂蕩,它完全可以喚起禪的“孤絕感”:像大海一樣茫茫無際,同時,又像涓涓小溪一樣怡然自得。[1]

從畫面上看,那一葉漁舟正在那里形單影只地漂浮,它的構造極為原始,沒有保持穩定的機械裝置,沒有破浪前行的強有力的船槳,也沒有戰勝一切惡劣天氣的先進機械。

概而言之,它和現代化的萬噸客輪對照鮮明。然而,正是這達到極點的煢煢孑立,才體現出一葉漁舟的美。以其為參照,我們感到有一種無限的“絕對之物”包圍著小舟和所有的一切。

我們再來看這樣一幅圖:一只鳥在枯枝上孑然而立,畫面極為簡練,在這里,一條線、一抹影、一滴墨都恰到好處。它好像在向我們喟嘆:天變得越來越短,自然界花團錦簇、枝葉飄拂的夏天即將過去,荒涼孤寂的秋日將再次來臨。[2]

這畫中的意境或許略帶感傷,可它卻可以讓我們去審視自己的內心。在我們有能力觀察到這一點的時候,內心世界所蘊藏的無盡的寶藏就會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我們的眼前。

在這里,在這多樣化的精神世界中,超越的孤絕是我們最為推崇的。在日本的文化用語辭典上,被稱之為“閑寂”,其真正意義是“貧苦”,負面地說便是生在社會的潮流中而又“不隨社會時尚”。因為它不執著于一切世俗的事物,比如財富、權力、名聲,等等,所以稱其為“貧苦”。

而且,這種“貧苦”人,能夠感受到一種因超越時代、地位而具有最高價值的存在——這便是“閑寂”的根本構成。

用我們日常生活的圖景來表示就是:一個人幽居在酷似梭羅式的木質小屋,只有兩三個榻榻米的茅舍中,餓了就在屋后田里拔些蔬菜,閑時就去聆聽春雨瀟瀟。這就是“閑寂”,對此以后還會進一步論述,而在此,我僅僅想提一下“閑寂”觀是怎樣嵌入進日本人文化生活中的。

因為實際上,對于“貧困”的信奉是極其適合日本這樣資源匱乏的彈丸小國的。雖然近代歐洲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大量涌入日本,但我們對閑寂之道的向往之情卻絕對不會因此而斷絕。在理智方面亦是如此,豐富的觀念我們不追求,輝煌、莊嚴的思想條理或哲學理論我們也不想去建立。

在幽居中,安心地靜靜思索那神秘的“自然”,而且融入整個環境,并且求得最終的滿足,對于我們或者至少是我們當中的一些人來說,是最賞心悅目的。

我認為:雖然我們現在生活在“文明化”的人工環境中,但在我們的心里,都對那原始而純樸的、近乎自然的生活狀態有一種向往之情,這似乎是我們的一種本性。

所以,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們在夏天去森林里露營,到沙漠去旅行,去開拓那人跡罕至的道路。即使時間有限,我們也依舊希望回到大自然的懷抱中去,去感受那大地的脈動。

破除所有人工形式,真正把握住隱藏于形式之后的精髓,這就是禪的心性。這一心性,使日本人牢記大地,推動著他們頻繁地去親近自然,去體味那沒有任何矯飾的渾樸。

對于在生活表面存在的各種繁雜,禪并不感興趣。生命本身是極其純凈的,然而如果用理智去觀察,那么,在剖析的目光里,它將會變得無比的錯綜復雜。

現在,即使使用了控制科學的一切手段,我們也仍然無法了悟生命的奧秘。但是,一旦我們將自身寄托在生命的波濤之中,就能透過種種錯綜復雜的表象而理解生命的內涵。

這是東方人的稟性——從內部,而不是從外部去掌控生命——禪的作用,就在于它將這種稟性發掘了出來。

對精神的重要性過分注意或者強調,一定會導致對形式的漠視?!耙唤恰笔揭埠?,“減筆體”也罷,都是從平常的法則中產生出來的“孤絕”效果。

在你平常希望有一條線、一個色塊或平衡翼的地方,你失去了它,然而,在我們心中,這一事實卻喚起一種突如其來的快感。盡管這明明是一種缺陷和不足,但卻不會讓人察覺。實際上,這種不完美本身就變成了一種美的形式。

自然,美不一定是指形式上的完美。在這不完美,甚至可以說是丑的形式中尋求美的表現,恰恰是日本藝術家最擅長的技法之一。

如果在這不完美中伴隨著古雅和原始的粗獷,就會出現日本鑒賞家所贊美的“閑寂”。古雅和原始或許不是一種現實,但如果一件藝術品在它的表面存在著某一時代的歷史感,那么“閑寂”就在其中。

“閑寂”存在于純樸的自然與古樸的不完美之中,存在于豐富的歷史想象(雖然它可能并不總是現存的)之中??傊e寂包含著各種難以說明的要素,它們讓看上去平凡的東西變成杰出的藝術品。

一般來說,這些要素是來源于對禪的鑒賞。在茶室里使用的工具,許多都具有這樣的特性。

從字面上來看,構成“閑寂”的藝術要素意味著“孤絕”或是“寂寥”。對此,茶道大師們用下面一首詩來做譬喻:

極目遠眺處,

花落葉已無,

海濱小茅屋,

籠罩在秋暮。

——藤原定家[3]

將真正的“孤絕”訴諸于實際上的思索,而并非讓自己做出什么驚人之舉。冷眼一看,覺得它特別凄楚、無意義又讓人憐憫,尤其是它同西方現代化的設施相對抗時,此感覺十分強烈。

它既沒有風幡的飄動,也沒有焰火的飛升,只有一個孤寂的事物,凝望著眼前五彩繽紛、變化無窮的大千世界。在這形單影只中你會感到無言的寂寞。

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把寒山、拾得等人的水墨肖像畫放在歐美的各大美術館里,那將會在觀眾的心里產生什么樣的效果呢?

“孤絕”的觀念是屬于東方的,也只有把它放在孕育出它的環境之中,才能使人體會到,它對于我們來說是多么熟悉和親切。

生發“孤絕”的地方不只局限在秋日傍晚的漁村,也存在于早春的那一抹嫩綠之中?;蛟S,早春的嫩綠能更好地表現“空寂”和“閑寂”的觀念,正像以下這首詩所表現的那樣,這嫩綠在荒涼的冬日中顯示了最強烈的生命沖動。

村頭雪將融,

春草悄然生。

山中待花人,

盼此最動情。

——藤原家隆[4]

過去,茶道師用這首詩來指導茶道的實踐,認為其是空寂觀念的最佳表現。這里,事實上是借柔嫩的小草的形狀,表現暫時還有些柔弱的生命力的萌芽。眼光敏銳的人,很容易就能在這荒涼的積雪下面看到春之萌動。打動他內心的并不僅僅是微弱的象征,那或許是一種暗示,但同時它更是生命本身。

就藝術家而言,在田野鋪滿綠色,開遍鮮花時,充滿活力的生命也就存在于其中了。也許這就是藝術家的神秘感吧?

不對稱性,是日本藝術的另一個明顯的特征。這種觀念顯然來源于馬遠的“一角”式。佛教寺院的建筑設計,就是這種不對稱性的典型代表。雖然法堂、山門、佛殿等主要的建筑物建造時一般都按直線,但大多數次要的,有時甚至是某些主要的建筑物卻排列在主線兩側,呈現出不對稱性。

這種不規則分布,有些自然是為了適應地勢起伏,但它主要還是基于不對稱性的理念。如果有機會可以去拜訪一下山里的寺廟,例如日光寺,就會非常容易地理解這個道理。不對稱性可以說是此類日本建筑的特色。

觀察一下茶室的構造,也是這樣的??匆豢茨嵌鄻樱ㄖ辽儆扇N樣式構成)的天井吧!瞅一瞅茶具的用法和院子里踏石的鋪法、拖鞋板的放法,等等。總而言之,我們能看到許多不對稱性的、不完美的和“一角”式的例子。

日本的一些倫理學者,對日本的藝術家們如此地喜好不對稱性,而排斥常規(確切地說是幾何學)式的藝術法則做了如下的解釋:日本人是不愛出風頭的,常常習慣于一種謙遜卑躬的道德,這種心態,自然而然地在藝術上表現出來。

比如說:日本畫家常常在畫面上非常重要的中央空間留白。而我覺得這種說明是極為荒謬的。因為日本的藝術天才們認為,個別的具體物象本身就是完美的整體,他們受到禪宗“一”即是“多”的思維方法啟發,才產生這種觀念,所以,只有從禪宗角度來說明不對稱性,才最有說服力。

禪的美學具有的根本性,即便是超俗的唯美主義也是遠遠不及的。

藝術沖動比道德沖動更初級,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藝術的吸引力能直接深入人性之中。道德是規范,而藝術是創造。一個是外部的插入,一個是內心難以壓抑的宣泄。

禪只與藝術相關,卻和道德無緣。禪不能是非藝術的,但可以是非道德的。

日本的藝術家們從形態的角度出發,創造了不完美的東西。這種藝術的動機雖然也能勉強地歸因于當代的苦行僧式的道德觀念,但是,這些藝術家附和一些批評家的觀點,我們卻沒有一點兒承認的必要。因為,任何可靠的判斷標準,在我們的意識中最終都是不被允許的。

總而言之,不對稱性的確是日本藝術的一大特點,而且,它也是使明快與小巧成為日本藝術另一顯著特點的一大原因。

對稱能使人感覺到莊嚴、持重、優美,但它同樣也會導致形式主義和抽象概念的堆積。理性很少滲透到日本人的一般教養中,所以曾有人批評說:日本人缺少哲學和理性。

我覺得,這和日本人喜好不對稱性多少有些關系。理性原本是渴求均衡的,但日本人具有強烈的愛好不均衡的傾向,因此,他們非常容易忽視理性的作用。

可以說,不均衡性、不對稱性、“一角”式、純凈性、貧困性,以及“空寂”“閑寂”“孤絕”,和日本文化藝術中的其他突出特征,都來源于對“多即是一,一即是多”這一禪的真理的認識。

(二)

禪為什么能啟迪日本人的藝術沖動,并因其個性思想將獨特的色彩賦予其作品呢?其中的一個原因,是以下面的事實為基礎的。

在鐮倉、室町時代,禪宗寺院在精神文化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可以說為學問與藝術之寶庫。那里的禪師一直有同中國文化相接觸的機會,一般的人,尤其是貴族,都把禪師視為文化的提倡者而大加推崇。

而這些禪師原本就是學者、藝術家、神秘主義思想家。他們憑借當時統治者的獎賞,從事商業,將外國的藝術品和工藝品帶到日本。日本的統治階級和貴族階級為禪門的后備軍,他們熱心于禪的修煉。如此,使禪不但直接作用于日本的宗教生活,也廣泛影響著其他文化領域。

佛教精神深深地嵌入日本人的心靈中,真言、天臺、凈土等佛教宗派在此方面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視。他們秉承著佛德具現的宗旨,大大促進了日本的繪畫、雕刻、建筑、紡織、金工的發展。

但是,天臺宗的哲學過于煩瑣抽象,大眾很難理解;真言宗的經典儀式過于費力、復雜,普通民眾根本負擔不起。

真言宗、天臺宗在繪畫、雕刻,以及制作其他的用于日常信仰的藝術器具方面起了一些作用,那些日本最有名的國寶,多出自奈良、平安這兩個時代,而這一時期正好是真言宗、天臺宗這兩個佛教宗派繁榮發展,并且和日本的文化階層保持著密切聯系的時代。

凈土宗的主張,主要是宣揚莊嚴無極的極樂凈土,說率領諸菩薩的佛陀就在其中。受此說啟發,日本的藝術家畫出了一幅幅莊嚴的佛教繪畫,這些作品至今仍保存在日本的各個寺院中。

還有,真宗和日蓮宗創造了日本人的宗教心理。

不過,日蓮宗并沒有對日本的文化藝術帶來任何啟迪;而真宗又過于強調“佛像破壞主義”,除了親鸞上人[5]的和贊和蓮如上人[6]的御文之外,在繪畫及文學方面,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特別有影響的作品。

禪在繼真言宗、天臺宗傳入日本后,很快就得到了武士階級的青睞。然而由于某些政治的、歷史的原因,貴族僧侶階級曾反對過禪。

當時,貴族對禪特別反感,甚至會利用政權對其加以排斥。有鑒于此,追溯日本禪宗史,禪在最初是被迫避開京都,在鐮倉的北條一族的庇護下來發展自己的。

其時,鐮倉是幕府重地,由此成了修行禪的根據地,從中國來的很多禪師都在這兒定居,并得到了北條時賴[7]、北條時宗[8]及其繼承者和家臣的熱心擁護。

中國的禪師們帶來了許多藝術家和藝術品,從中國留學而歸的日本禪師也帶回了很多文學藝術作品,牧溪、馬遠、梁楷等畫家的作品就是這樣傳到日本的。

中國著名禪師的一些書法作品也為日本禪師所廣為收藏,這些書法作品和水墨畫都是東方杰出的藝術品。古代日本有文化的人,幾乎都具備這方面的修養。

和禪有關的畫和書法作品所表現的精神,深深地打動了日本人,他們很快就將其視為范本專心鉆研起來。在此處,好像體現了一種具有陽剛之氣的、不屈的東西,支配上一代的那種女性的、“雅致纖美”的風格,為這時在書法和雕刻中所表現出的男性氣質所取代。

關東武士那剛毅果斷的特點,甚至在民諺中也有反映,這和京都朝臣們的溫文爾雅形成了明顯對照。極力主張神秘的思想和脫俗的“孤絕”的武士氣質,是要求助于意志力的。從這一點來看,禪和武士道精神是相輔相成的。

在修煉禪時,更清楚地說,在實踐禪的教義的禪宗寺院生活里,還有一點很重要。禪宗寺院一般建在山林之中,禪師們能夠和大自然終日相伴。他們同情自然,親近自然,并發自內心地描繪自然,他們觀察草木、鳥獸、巖石、河流等為市井之徒所不齒的自然物。

他們的觀察的特殊之處,在于深刻地反映了其哲學,反映了其直覺。這和那種博物學家式的觀察并不相同,禪師們在觀察時要直接楔入他們所觀察的對象的生命中去。

所以,無論描繪什么,都肯定表現出他們的直覺,“山和云的精神”,在他們的作品中隨處都可以感受到。

禪師們對藝術有感受力,所以這種由修煉得來的直覺能激發其藝術本能。只有在直覺和藝術感情密切接觸時,禪師們才能進行美的創造,即通過不完美乃至丑陋去表現完美。在禪師之中,能稱為哲學家的實在不多,但能稱為杰出藝術家的卻為數不少,而且,其藝術技巧極為出眾。

在其心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和魔法相通,可以表達奇特與獨創。吉野、室町時代的夢窗國師便是最好的例子。

這位國師不僅是著名的畫家,還是偉大的園林家。他在自己到過的日本各地,都設計了精致的庭院。有一部分庭院雖歷經歲月變遷,但至今仍然保存完好。

在十四、十五世紀著名的禪宗畫家中,應當引起重視的還有靈彩、兆殿司、如拙、周文、雪舟等。

《中國神秘主義與現代繪畫》的作者喬治·達修特(Georges Duthuit)似乎深刻地理解了禪的神秘精神,他這樣寫道:

中國美術家在作畫的時候,關鍵要集中思緒,跟隨意志的去勢一揮而就。中國畫家的傳統是,在作畫之前,他們首先把要描繪的東西作為一個整體去觀察,更確切地說,是作為一個整體去感受。他們認為如果思緒紊亂,就會成為外在表象的奴隸。

正如古人所言:“其如作畫,先構想、熟思而后走筆者,甚不合繪畫之道也?!边@看上去有些像一種自動機械的運動。

又云:“十年畫竹,身亦成竹,當此之時畫竹,忘卻與竹相關之一切?!奔吹闷涿睿駝犹祀S。

在畫竹之時,甚至連己身都忘掉了,與竹融為一體,自己變成了竹子,這種境界難道不是竹的禪化嗎?它潑辣、活躍,和“精神的律動”一同存在于畫家心中,也存在于竹子的心中。

對于畫家來說,既要緊緊地掌控住這種心智,同時又不能意識到“掌控”這一事實。這是非常難的,需要經過長期的鍛煉才能做到。

從文明發端之日起,我們東方人受到的一直是這樣的教育:只有專心致志地從事此種修行,才能在藝術和宗教領域獲得一定成就。實際上,禪是用此種語言表述這些的——“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只有充分地理解了這一真諦,才有可能成為創造性的天才。

在此處,準確地闡明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關鍵。

有些評論家常常將“一即是多,多即是一”解釋為“泛神論”,非常遺憾,甚至現今有些禪學家也隨聲附和?!胺荷裾摗焙投U可以說風馬牛不相及,與藝術家在實際中對自己工作的理解也存在很大差異。

禪師所說的“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并不是說“一”和“多”各自存在,然后一方又存在于另一方中。人們沒弄明白這一道理,才認為禪是泛神論。在禪師眼中,無論是“一”還是“多”都不是相互獨立的存在。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僅僅是對一種絕對事實的完全的敘述。它并不是由概念構成的,因此自然不應對它進行什么分析??吹皆铝辆椭朗窃铝粒@樣就可以了。

誰要是力圖分析這一絕對的體驗,并試圖建立什么認識論的體系,那他就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禪的學者。如果一個禪的學者采用了分析的方法,那么他就立刻失去了作為一個禪學者的資格。禪只信自己的經驗,拒絕對任何體系的哲學妥協。

即使有時也會對理智稍稍讓步,禪也依舊避免用“泛神論”觀點來解釋世界。就是說,在禪那里,即使是說到了“一”,看上去好像承認了它的存在,但事實上卻絕不是這樣。禪之所以要用“一”這個詞,充其量不過是對我們用慣了的平常的語言文字表示一點敬意罷了。

對于禪者來說,不論何時都是“一即是多,多即是一”。二者無論什么時候都具有同一性,不應該把“一”和“多”區分開。

用佛教徒常掛在嘴邊的話來說,就是:萬物皆為真如。真如是無,也就是說,萬物都在無中存在。從無中出,又從無中入。真如是無,無即真如。

下面的問答,可以幫助我們說明禪的方法同“泛神論”的世界觀的不同。

僧問投子:“一切聲是佛聲,是否?”

投子云:“是?!?

僧云:“和尚莫沸(碗)嗚聲?!蓖蹲颖愦颉?

又問:“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

投子云:“是。”

僧云:“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投子便打。

——《碧巖集》

對這一問答,我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泛神論”是如此認為的:一切響、聲、音,都是來源于一個“實在”,即“唯一神”。“自己倒將生命、氣息、萬物,賜給萬人。”[9]“我們生活、動作、存留,都在乎他?!盵10]

按這種說法,禪師喑啞的聲音,就應該變成從佛陀的金口傳出的那樣抑揚頓挫;把和尚斥為驢馬的誹謗,也應該反映出終極的真理。一切的惡中,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真、善、美,因此是對實在的完成非常有幫助的。

更具體地說:惡就是善,丑就是美,偽就是真,殘缺就是完美,反過來也是一樣。但是,這些其實只是泛神論者容易執迷的推論。然而也有很大一部分人認為禪在過去也一直有這種傾向。

然而,我們看到,對這種理性的解釋投子大師立刻進行了呵斥,讓那僧人吃了一棒。僧人覺得,自己的推論是從最初的判斷推理出來的,大師一定會給予認可。而大師和所有禪師一樣,知道對這樣的僧人用語言進行說明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語言上的詮釋只能從一種復雜走向另一種復雜,這就無休無止了。

對于這樣的僧人,要想使他徹悟自己的虛妄,最為有效的辦法就是按常例揍他一頓。然后,讓他自己去體驗“一即是多,多即是一”的真諦。這種手法看似粗暴,但是投子大師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將這個僧人從邏輯的“夢游癥”中喚醒。

雪竇[11]用一首詩評論了上述事件:

可憐無限弄潮人,

畢竟還落潮中死。

忽然活,

百川倒流鬧聒聒。

這里最要緊的是猛然頓悟。依靠這頓悟,人們能夠達到對禪的真理的覺解。

這真理既不是超越論,也不是內在論,更不是兩者的結合。

投子用下面的回答對這一真理進行了說明:

不見僧問:“如何是佛?”

投子云:“佛。”

又問:“如何是道?”

投子云:“道?!?

又問:“如何是禪?”

投子云:“禪?!?

——《碧巖集》

乍一看投子的回答就像鸚鵡學舌,更像空谷回聲。而事實上,要想使這個僧人徹悟,除了告訴他凡事皆由體驗之外,也確實是沒有什么其他的方法了。

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再舉一個例子。

僧問趙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何是不揀擇?”

州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僧云:“此猶是揀擇。”

州云:“田厙奴,什么處是揀擇?”

僧無語。

——《碧巖集》

禪師所說的“揀擇”,便是一味地對事實進行思考、分析、定義,再作用于理智,最終陷入循環論,而不是原原本本、不折不扣地接受它。而趙州的判斷,是決定性的,絲毫不容許搪塞和爭辯。他讓人們接受事物表面的價值,并借此達到滿足。

在我們不能做到這一點時,就要暫時將它放在那里不管,再到其他地方去尋求自身的啟悟。然而這個僧人不能理解趙州的良苦用心,仍說什么“此猶是揀擇”。

事實上,真正“揀擇”的人不是趙州,而是僧人。因此,在趙州那里是“唯我獨尊”,到了僧人這兒就成了“田厙奴”。

正如上面所說的那樣,在“一即是多,多即是一”這句話中,并不是說“一”和“多”是兩個概念。假如你這樣認為了,那就一定是“揀擇”在搗鬼。在這一切之中,最為要緊的,就是要原原本本地接受事實,順從事實。

禪師之所以要打、要罵,并不是由于他生氣,也不是由于他性急,而是由于他用心良苦,想以此幫助徒弟從陷阱中解脫出來。

因為大師明白,在此處,無論如何爭論都不起作用,無論用什么樣的語言勸導都會徒勞無功,將徒弟從理智的死胡同里拉出來,為他們重新開辟一條道路是唯一的辦法。所以,我們只要跟隨大師的指引就可以了。只要跟隨他,我們就都能達到“原來居住的地方”。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是直觀,是體驗,是佛教的各宗各派教法的根本。用《般若經》的話來說,就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空”是絕對的世界,“色”是物質的世界。“柳綠花紅”是禪中最常說的一句話,這是對“色”這個物質的世界最明白的描述了,“竹直松曲”也是這樣。

總的來說,就是要原原本本地接受體驗的諸事實。禪并不是虛無。但與此同時,禪認為物質世界經驗的諸事實,如果不是在相對的意義上而是在絕對的意義上講的話,是一切皆空的。

所謂絕對意義上的空,并不是用邏輯分析的方法而得到的概念,而是指“花紅、竹直”之類人們直覺體驗的事實。

它只承認直覺或者領悟的事實。當我們的注意力不是向外面對理性,而是向內部直指本心的時候,我們就會頓悟一切皆出于空,一切又歸于空。

而在此處所說的出與歸,這種往返看上去好像是兩種方向的運動,實際上它只是一種。這應該被稱作“動態的同一性”,這是我們體驗的基礎,一切生活活動都只能在它的上面展開。

啟迪我們去挖掘這一基石,正是禪的目的。正是基于此種看法,所以,當有人問“禪是什么”時,禪者就用“禪”“非禪”來回答。

綜上所述,我們已經明白了,水墨畫的原理事實上源自于禪的體驗。

東洋水墨畫所體現的種種特性——質樸、沖澹、流澤、靈悟、完美等——幾乎無一例外都和禪有著內在的聯系。

至于泛神論,無論是在水墨畫中還是在禪中,都是沒有它的地位的。

注釋:

[1]馬遠:《寒江獨釣圖》。

[2]牧溪:《叭叭鳥圖》。

[3]藤原定家(1162~1241):日本中世紀詩人。

[4]藤原家?。?158~1237):日本平安朝末期至鐮倉時代初期的詩人。

[5]親鸞上人(1173~1262):日本鐮倉前期的思想家,凈土真宗的開祖。

[6]蓮如上人(1415~1499):日本真宗中興之祖。

[7]北條時賴(1227~1263):日本鐮倉幕府第五代執權者。

[8]北條時宗(1251~1284):日本鐮倉幕府第八代執權者,五代執權北條時賴之子。

[9]《使徒行傳》,第十七章二十五。

[10]《使徒行傳》,第十七章二十八。

[11]雪竇(980~1052):北宋禪宗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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