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禪
- 不懼(鈴木大拙說禪系列)
- (日)鈴木大拙
- 4208字
- 2020-08-03 18:10:17
國內外許多權威學者都對日本人的道德修養、心靈世界,進行過公正而理智的研究。不容置疑,他們都認為:禪宗在構筑日本人的民族個性方面發揮了難以估量的作用。
在本書的某些章節中,我援引了喬治·桑塞姆和查爾斯·艾略特這兩位外國學者的一些觀點,這些觀點出自他們在外國人中有影響的兩本作品:《日本文化略史》和《日本佛教》。
對于禪,很多讀者都知之甚少,在本書開篇介紹一下禪本身,可以說是尤為必要的。不過,這絕非易事。因為如果對禪一點也不了解,想真正理解禪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禪要求超出邏輯和語言的詮釋,而一般讀者是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的。
我期望對禪非常感興趣的人,最好讀一下我的一些關于禪的著作。[1]總之,我在這里只是極其概括地介紹一下禪,希望讀者借此多少領會一些禪對日本人的民族個性和日本文化的影響。
禪是一種中國式的佛教形態,到了唐朝初年,也就是8世紀的時候發展起來的。追溯其真正的開始則更早,菩提達摩在公元6世紀時,將禪從古印度南部帶到了中國。禪的教義,和大乘佛教的一般教義一般無二,宣教場所和大乘佛教也沒有什么不同。
可是,佛教在由印度向中亞以至中國的發展過程中,因為禮儀、教典以及種族心理等因素的影響,被附加上了許多膚淺的觀念。這些膚淺的附著物層巒疊嶂,快要淹沒了眾多的佛教大師及教派的教義。而禪之目標,正是要除去這些附著物,使人們直接學習佛陀自身的要義。
這個要義是什么呢?構成佛教精髓的東西又是何物?這就是般若(大智)和大悲。
般若是“超越一切的大智慧”,大悲是“愛”或是“惻隱之心”。依靠般若,人能超脫事物之表象,直面其本質。
所以,如果獲得般若,我們就可以透析生命與世界之要義,而不只是為一己之利與苦而費心勞神。如果獲得般若,大悲起作用是自在的,它意味著脫離所有利己之困擾,讓“愛”澤被世間萬物。
在佛教里,愛甚至牽扯無生命之物。因為佛教相信,在現有情境中,一切存在都是其持續,不管采取的是哪種形態,當愛漫入其中,它們終將成佛。
禪的目的,就是喚起為無明和業所障蔽的在個體心中沉寂的般若。
無明和業,是在無條件地屈服于理智時發生的,禪反抗此種狀態。理智的作用,表現為邏輯和語言,而禪卻藐視邏輯,在不得不表達自己的時候,緘默不語。理智的價值只有在把握事物的精髓之后才被意識到,禪也是這樣。
禪是在喚醒我們心中超越一切的大智慧時,用一種和普通的認識過程全然不同的特殊方法,磨煉我們的精神。
說教基于理智、邏輯、語言文字,禪的方法則與之正好相反。
下面,是宋代五祖法演(1104年歿)所講的一個故事,對我們理解這一點將有很大的幫助。假如有人問我禪究竟是什么,我將這樣回答:禪和學習夜里偷盜的技術類似。
有一個夜盜的兒子,看到他的父親年紀大了,就暗想:“如果父親不能再干這行了,家里除了我再也沒有能干這行的人了,我一定要將這方面的技術學到手。”
他將自己的想法偷偷地告訴了父親,父親一口答應了。一天晚上,父親將兒子帶到一家富戶,穿墻而過,到了屋內,撬開了一個大衣箱。父親吩咐兒子鉆進去取出里面的東西。
兒子應命而入,父親立刻蓋上箱子并將箱子上了鎖。然后父親跳到院子里,大喊“有小偷、有小偷”。等這戶人家都被吵醒后,他就順著墻洞鉆了出去,消失在夜幕里。這戶人家一陣慌亂,點起油燈,環繞院子搜尋了幾圈,一無所獲,覺得小偷已經逃走了。
這時,被鎖在衣箱里宛然甕中之鱉的兒子破口大罵父親。當他郁悶之極快要憋死之時,突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他學起了老鼠咬東西的聲音,這戶人家聽到后,趕緊讓女傭人拿著油燈去看一下衣箱。女傭人剛把箱蓋打開,那個兒子就跳了出來,撞倒了女傭人,逃之夭夭。
這家人在后面追他,他發現路邊有一口水井,用盡全力抱起一塊大石頭,投入井里。追趕的人以為他跳井了,都圍在黑洞洞的井口邊往下看。兒子就這樣撿了一條命。一回到家,他就大罵父親,說他在關鍵時刻全然不念父子之情。
父親說:“消消氣,你先告訴我你是怎么逃回來的。”
于是,兒子就講述了自己歷險的始末。
聽完他的話,父親說道:“這就對了!你已經學會了夜里偷盜技術的秘訣。”
循著這種偏頗的夜盜技術教授法,五祖法演向我們闡明了禪的方法論。在禪中,徒弟一請教老師,老師就打他的臉,并大喝:“咄,你這懶鬼。”還有的和尚向老師提出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有一個困惑,是關于據說能讓我們從煩惱中解脫出來的真理的。”
那么,老師就會馬上把他帶到禪堂,當著眾和尚的面呵斥道:“你們瞧瞧,這就是那個自稱有困惑的家伙。”然后將那個倒霉的和尚推倒在地。那個和尚只好凄然地退回自己的房間,好像有困惑就十惡不赦似的。即使不是十惡不赦,有困惑的人也被暗示要自我反省,明明處于寬敞明亮的場所,看上去卻好似迷路的孩子一樣茫然若失,六神無主。
徒弟如果問老師:“您曉得佛法嗎?”老師馬上會說:“我不曉得。”假如再問:“那么,誰曉得佛法呢?”老師索性用手指向書齋前的某根柱子。
禪師有時也有類似邏輯學家的修為,然而,他的舉止作派卻與通常的推理方法和評價事物的尺度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莎士比亞曾在其作品中借一個人物之口說:“美即是丑,丑也是美。”
禪不但這樣,更甚者,竟然會說道:“吾是汝,汝是吾。”在這里,事實被無視,價值觀也全然被顛倒了。
日本的劍士們,常常采用禪的鍛煉方法。有一個很認真的徒弟來到山中小庵前,說想學劍術,在此隱居的老師迫于無奈只好允諾了他。可是,老師卻讓徒弟每天撿柴、打水、砍柴、生火、造飯、打掃屋內和庭院等,全都是些家務雜事,并未教他正規的或技術性的劍術。時間一長,那個徒弟就有怨言了,他心想:我是為了學習劍術才到這里來的,又不是為了給老師當使喚傭人。
有一天,他來到老師面前,訴說他的不平,請求教他劍術。老師聽了,點了點頭。然而,從那之后,徒弟再也不能靜心做任何事情了。他做早飯時,老師就會突然出現在他背后,掄起棒子就打;他打掃院子時,也會受到襲擊,他根本弄不清棒子從何處而來,也弄不清它什么時候會來。
徒弟變得惶惶不可終日,內心完全失去了平衡,必須隨時注意周圍的動靜。就這樣許多年過去了。后來,無論棒子從何處飛來,這個徒弟都能巧妙地躲過去。可就算是這樣,老師對他還是不懈怠。
有一天,老師正在爐子上燒自己的飯菜,徒弟一看,覺得是個難得的機會,就拿起一根粗重的棒子,用盡全力朝老師頭上砸去。此時老師正彎著腰,攪鍋里的飯菜,飛來的棒子一下子被老師用鍋蓋打飛了。此時,徒弟才醒悟,知道自己還無法像老師那樣深悟劍術的真諦,也理解了老師的良苦用心。
此為禪之鍛煉方法的一個與眾不同之處。要想弄清楚真理,禪完全依靠個人體驗,而并不求助于理智的作用或系統的理論。因為后者拘泥于技術性的細枝末節,常常只能得到表面的東西,而不能觸及事物的核心。
理論化的東西,在打棒球、建工廠、制造工業產品等之時,或許是非常有用的,可是,要想熟練地創造直觀表現人類靈魂的藝術,或真正地獲得生活的藝術,理論化的東西就不適合了。
實際上,與創造的本義相關的一切事物,都“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都超越了三段論式的理解。
所以,禪之宗旨在于不借助文字。在這一點上,禪和科學,和一切以科學名義從事的事業都是對立的。
禪是體驗的,科學則和體驗沒有關系。非體驗的東西是抽象的,它并不關心個人的經驗。體驗的東西完全屬于個人,如果不用個人經驗作背景,它就毫無意義。科學意味著系統化,禪卻正好相反。語言在科學和哲學中是不可或缺的,但在禪中卻是障礙。
語言是一種表意符號,并不是真實,在禪中只有真實具有最高的價值。禪即使需要借助語言,這種語言的價值也僅僅和買賣中的貨幣價值相當。我們既不能穿著貨幣來防寒,也不能吞吃貨幣來充饑解渴。
貨幣要獲得真正的生活價值,就必須換成真正的食物、真正的羊毛、真正的水。我們經常忘記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而一個勁兒地攢錢。
同理,人們學習語言,擺弄概念,由此覺得自己無比聰明。卻不知道這種聰明在處理人生諸多問題時,全然無用。如果真有用處,那如今就一定是一千年以來對我們有益的最佳時間了。[2]
概括來說,知識有三種:
第一種是通過讀和聽得到的知識,通常所說的知識大部分屬于這種。我們記憶這些知識,將其作為自己一生中珍貴的物品,例如地圖。我們自然不可能走遍全球,去認真調查各個角落,因此,關于世界各地的知識,我們就只好依賴于他人已繪制好的地圖。
第二種知識,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科學,是經驗觀察、分析推理的結果。這種知識比前者具有更加牢固的基礎,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帶有體驗的色彩。
第三種知識是通過直覺的方法自然而然領悟到的。按注重第二種知識的人的話來說,直覺的知識沒有實際上的確鑿根據,不能絕對相信。可是,事實上科學知識也并非完美無缺的,也有局限性。在發生突變,尤其是個人發生突變之時,根本來不及運用科學和邏輯預先儲存在人腦中的知識,也沒法去計算,這種記憶中的知識由此就成為一堆廢物。
心靈在這種瞬間的場合,不能喚起記憶中的所有知識,而直覺知識卻能最有效地應付此類危機,從而形成所有信仰,尤其是宗教信仰的基礎。
這第三種形式的知識,才是禪想要獲得的。它既滲入了所有存在之基,更能將我們從迷惘中喚醒。
以上所述或許有些離題,禪對于理智作用的基本態度關系到佛教心智的自覺,以此為出發點進行考察,我們就可以明白在禪中確實存在著各種對于事物的特殊感知方法和思考方法,這就是:
第一,禪將焦點放在心智實體上,無視任何形式。
第二,禪在任何形式上,都努力探求心智實體的存在。
第三,禪認為:太過完美的形式極易使人將注意力引向形式本身,從而忽視內在的真實,所以,不完整的形式和有缺陷的事實,更能充分地表現心智。
第四,禪否定形式主義、傳統主義、禮儀主義的結果,是使心智完全裸露,回歸到它的寂寥和孤獨中。
第五,這種超高的寂寥和絕對的孤獨,就是清貧主義和禁欲主義的心智。對于所有可能是非本質的痕跡,它都毫不保留。
第六,這種孤獨,用通常的話說,就是不沉迷。
第七,如果將“孤獨”放在信佛教的人所采用的“絕對”一詞的意義上來闡發,那就是它沉入到世間萬象之中,從卑賤的田野雜草到自然界被人稱為的最高形態。
以上所說就算是引言。下面,我就想從各種普通的美術、武士道的進展、儒教及普通教育的研究和普及、茶道的繁榮等方面,對禪宗在日本文化和日本人民族個性的形成過程中所產生的作用進行詳細考察。
有時,或許還會論及一些別的方面的問題。
注釋:
[1]如:Essays in Zen BuddhismⅠ(1927),Ⅱ(1933),Ⅲ(1934):An Introduction to Zen Buddhism(1934);Manual of Zen Buddhism(1935).
[2]典出基督再臨,治世一千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