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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禪與武士道

如果說禪與日本的武士階級有關系(不管怎樣的關系都可以),人們或許會覺得奇怪。佛教在各國不管以什么樣的形式發展、繁榮,其性質都是慈悲的宗教,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參與過好戰的活動,那么,禪為什么成了鼓舞日本武士好斗精神的原動力呢?

原來,在日本,禪從一開始就和武士生活發生了密切的聯系。當然,禪從未暗示過他們去從事那種血腥的職業,然而,禪也確實被動地支持了悟入禪境的武士們。

這種支持具有雙重意義,分別是道德上和哲學上的:道德上,禪教導人們一旦決定了進路,就勇往直前,絕不回頭;哲學上,禪使武士們知曉,生死并無差別。

而這種絕不回頭的精神,說到底是來自哲學上的確信,然而禪宗起先是一種意志的宗教,所以,禪和哲學相比,其在道德方面或許更容易激勵武士的精神。

從哲學的觀點看,禪反對理性而重視直覺,認為直覺才是到達真理彼岸最近的道路。所以,不管是在哲學方面,還是在道德方面,禪對于武士階級都是非常有魅力的。

武士階層的精神是比較純凈的,很少沉溺于哲學上的思索,這是他們根本的稟性,這種稟性決定了他們必定會去尋求禪的精神——這可能是禪和武士之間產生密切聯系的一個主要原因。

其次,禪的修行是純樸、果決、自恃、自制的,這種戒律式的傾向和武士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作為武士,應該一心一意地面對眼前廝殺的對方,斷不可東張西望;為了擊敗敵人,他必須勇往直前,而絕不能有來自物質、情感、理智方面的干擾。

因為在武士心中,哪怕是浮現出一點點理智的困惑,都將對他的前進產生嚴重的阻礙。至于各種情感和物質的占有欲,在他決定進退的時候,更是巨大的障礙。

總而言之,真正優秀的武士應是一個自制的修道者和苦行僧。這種鋼鐵般的意志,正是禪在必要的時候賦予他的。

再次,禪和日本武士階級有歷史的淵源。人們普遍認為,榮西(1141~1215)是最早把禪傳播到日本的和尚。然而,他只在京都地區活動。京都在那時是舊佛教派別的勢力范圍,所以,在這里創建新教派根本是不可能的,因為會受到來自舊佛派別的激烈反對。由此,榮西在一定程度上必須與真言、天臺二宗妥協,采取一種調和的態度。

然而在北條氏定居的鐮倉,情況就全然不同了。因為源氏得勢靠的是和平氏及公卿貴族對抗,所以,繼承源氏的北條時代也就非常具有武家色彩。平氏及宮廷貴族因為過度奢侈及首鼠兩端,最終走向墮落,失去了權勢;而北條政權實行極為嚴格的節儉作風、道德修養,最終擁有了強有力的統治和軍事力量。

作為這種強權的領導者,他們無視宗教的傳統,僅把禪作為他們的精神指南。就這樣,從13世紀開始,禪經足利時代到德川幕府統治時期,逐漸滲透了日本人的一般文化生活,并對其產生了各種影響。

我們知道,禪并不是那種具有一套系統概念和公式的理論或哲學。禪力圖使人從生死的羈絆中解脫出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禪就必須借助于一種直觀感覺的理解方法。所有道德、哲學,只要它不妨礙這種直觀感覺式的體悟,禪都能將其運用自如,具有很高的靈活性。

從這種意義上說,禪能夠同無政府主義、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民主主義、無神論、唯心論以及所有的經濟、政治學說發生聯系。

不管怎樣,禪首先是一種革命精神的鼓動者,這一點是肯定的。同時,它既含有可以使人成為過激的叛逆者的動力,又含有使人成為頑固的守舊派的動力。

當危機(不管什么意義上的危機)來臨的時候,禪就馬上表現出銳不可當的一面,從而成為沖決現狀的改革力量。

在此點上,鐮倉時代的精神與禪的這種陽剛之氣恰好吻合。在日本有這樣的說法:

“天臺是宮家,真言是公卿,禪是武家,凈土是平民。”

這話充分表現了日本佛教各派的特點。真言、天臺二宗禮儀繁雜,有許多精細、奢華的東西,所以它迎合了上流階層的高雅嗜好。凈土宗的信仰和儀式都非常簡單,自然滿足了平民的要求。

禪宗的目的是達到最終信仰,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除了采取最坦率的方式外,還要求有超常的意志力。誠然,禪宗并不只依靠意志力,最終必須通過直觀感覺達到目的,然而對于武士來說,意志力仍然是非常重要的。

繼承了泰時[1]執權之位的時賴(1227~1263),是北條氏一族中最初的禪修行者,他邀請了很多從京都和從中國南宋來的禪師到鐮倉,并在那里專心致志地對禪進行研究,最終領會了禪的深意。

這件事給了他的家臣們很大的啟發,他們也都學著主人的樣子修起了禪。經過21年不間斷的努力,時賴終于在中國禪師兀庵的教導下徹悟。

在他開悟之際,兀庵為他的這位高徒寫下如下詩偈:

我無佛法一時說,

子亦無心無所得。

無說無得無心中,

釋迦親見燃燈佛。

時賴政績斐然,但是很不幸,他在1263年,也就是年僅37歲的時候,就仙逝了。在悟到自己的死期將近時,他披上袈裟,正身禪坐,口誦辭世之詩,安詳而逝:

業鏡高懸,

三十七年。

一槌打碎,

大道坦然。

北條時賴之后是北條時宗(1251~1284)。時宗是時賴的獨生子,他繼承父位時年僅18歲。

日本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的名單中,就有這個時宗。如果沒有他,日本的歷史也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他在執政期間(1268~1284年)成功地擊潰了蒙古連續數年的入侵。

時宗像是上天派來的使者,為日本國祛除了即將降臨于國土上的災難。在完成了趕走外敵這一事業后,他也隨之溘然長逝了。

他的一生短暫而高潔,他將全部身心都奉獻給了這一事業。那時,他是日本國民唯一的依靠,他那百折不撓的精神鼓舞著全國人民。他的存在,化為戮力同心的軍隊形象,宛如絕壁屹然挺立,阻擋著來自西海的驚濤駭浪。

然而,在這個超凡人物身上,還有更令人驚嘆的地方。他在從中國來的眾多禪師門下學禪,并為此付出了一生的時間、精力。他為這些禪師們修建寺廟,還特意為佛光國師[2]修建了一座,這也是為了悼慰蒙古軍隊入侵時死去的兩國軍民的亡靈。

時宗的廟現在仍在鐮倉的圓覺寺中,當年那些禪師給他的書信仍然完好地保存著,從這些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當時對禪是何等熱衷。

如下的故事雖然不一定和歷史事實完全相符,但它或許能夠幫助我們在想象中再現當時他對禪的態度。

有一次,時宗前去拜訪佛光國師。

時宗:“人皆謂怯弱乃一生之大敵,試問如何方能避之?”

佛光:“即斷切此病來處。”

時宗:“此病來自何處?”

佛光:“即來自汝自身。”

時宗:“怯弱于諸病之中乃吾最憎之事,如何來自吾自身?”

佛光:“汝投棄執為時宗之我,汝有何覺?當汝成此之時,再來會余。”

時宗:“如何能為之?”

佛光:“即斷汝一切妄念思慮。”

時宗:“如何能斷切吾之種種慮念?”

佛光:“唯有坐禪。即透悟汝一切慮念之源乃為思屬時宗自身。”

時宗:“吾有眾多俗事必為之,如何覓得禪思之暇?”

佛光:“縱使為俗事,汝亦應以其為汝內省之機,如此,不幾日即悟汝心中之時宗為誰。”

可以肯定,此類對話在時宗和佛光之間是曾經有過的。當接到蒙古人渡過了筑紫海面馬上就要攻來的確切情報時,時宗來到佛光國師面前,說:

“吾生涯之一大事終已來臨!”

佛光問道:“如何是汝抗敵之策?”

時宗振其神威,大吼一聲:“喝!”這一吼,好像要喝退眼前群集而來的百萬敵兵。

佛光大為高興,說道:“真獅子兒,能獅子吼。”

這正是時宗的勇氣。依此勇氣,時宗成功地將由大陸渡來的占絕對優勢的敵軍擊退了。

當然,從歷史事實來看,時宗在日本歷史上能成就如此偉業,并非只是因為他勇猛過人。為了抗敵,他曾進行了周密計劃,精心準備,他依靠從全國各個地方聚集起來的軍隊,實行他的計劃。

雖然他自己一直在鐮倉,但他的軍隊卻早已遍布遙遠的西部國土,機敏而又有效地執行著他的命令。在當時的時代,靠的是驛馬通信,能做到這樣確實是非常了不起的。可以想見,假如沒有全體軍民對他的完全依賴,這樣的偉業他是無論如何也成就不了的。

在時宗的葬禮上,佛光國師所作的悼詞概括出了時宗的人格:

故我大檀那杲公禪門,乘大愿力而來,依剎利種而住。視其所以,觀其所由。有十種不可思議。何謂十種。

事母盡孝,事君盡忠,事民牧惠,參禪悟宗。二十年握定乾坤,不見有喜慍之色,一風掃蕩蠻煙,略不有矜夸之狀。造圓覺以濟幽魂,禮祖師以求明悟。此乃人天轉振,為法而來。乃至臨終之時,忍死以受老僧衣法,了了書偈而長行。此是世間了事凡夫。亦名菩薩應世……。

不容置疑,時宗生來就是個天才,但禪也一定給予了他很大的幫助,否則他不會在事業和個人修養上取得那樣大的成就。他的妻子也是一位熱心的修禪者,丈夫死后,她在圓覺寺對面的山中建造了一座尼庵,是為松崗東慶寺。

我們說禪和武士相投,這話在鐮倉時代是具有特殊的意義的。

時宗不僅是個武士,還是個大政治家,和平是他的宗旨。在收到蒙古人入侵的第一份情報時,時宗就在建長寺里無學祖元(即佛光國師)主持的法會儀式上宣讀了他作的祈禱文:

專祈之事:徒弟時宗,永扶帝祚,久護宗乘。不施一箭,安和四海;不露一鋒,頓息群魔。普利德仁,壽福彌堅。秉慧炬,燭昏衢,剖慈心,賑危乏。匡護諸天,密扶眾圣。二六時中吉祥駢集……

北條時宗身具偉大的佛教精神,是真誠的禪修行者。禪之所以能在鐮倉及京都地區站穩腳跟,并開始在道德、精神各方面對武士階級產生影響,正是由于他的倡導。日本和中國的禪師之間的頻繁交往,以此為發端,漸漸不再限于兩者共同關心的精神活動。

比如當時不僅書法、繪畫、瓷器、絲織品和其他種類繁多的藝術品被從中國帶來,還有眾多木匠、石匠、建筑家、廚師等也和他們的主人一起來到了日本。這一切,使得在后來的室町時代,與中國之間的貿易十分發達。

就這樣,在北條時賴、北條時宗偉大人格力量的引導下,禪深深地滲入了日本人特別是武士們的生活中。隨著禪在鐮倉的影響日益增強,禪開始傳播到京都。在那里,它得到了日本禪師們的大力支持。

甚至以后醍醐天皇、花園天皇為首,皇族中間也涌現出很多禪的熱心信徒。在京都城內一時建立起眾多禪寺,以學識、品德聞名的禪師紛紛成了各院的開山祖師。足利幕府的將軍也是禪的崇拜者,他手下的許多武士自然也效仿他,學起了禪。

可以說,當時日本的天才們,差不多都成了禪師或武士,而且憑借著這兩者在精神上的融合,還構成了后來舉世聞名的武士道。

在這里,我想談一下武士心態及其與禪的內在聯系。我們認為,堅持不懈地保持作為一名武士的尊嚴構成了武士道的核心,而所謂的武士的尊嚴,就是忠、孝、仁、義。

為了做到這一點,首先必須要堅持苦修清戒,不管是在實踐方面,還是在哲學方面;第二是要有“死為常住”的覺解,能在關鍵時刻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生命。

從根本上來說,這二者都離不開意志上的嚴格修行。

最近,因為日本的一些軍事行動,人們開始熱烈談論起一本叫《葉隱》的書。按字面意思理解,“葉隱”就是“隱藏在葉子背面”的意思,然而它的實質是在說武士不應夸耀自身、嘩眾取寵,而應躲開世人的注意,只對自己的同胞們寄予深情。

此書由各種記錄、逸話、訓言構成,是17世紀中葉的一個禪師負責編纂的,這個禪師是九州佐賀藩主鍋島直重的手下。此書極力鼓吹,作為一名武士在任何時候都要做好奉獻出自己生命的準備,這也是貫穿此書的中心思想。

它主張:任何偉業都必須達到迷狂的境界。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要將日常意識的限制打破,充分發揮隱含在它下面的無窮潛力。這種潛在的力量有時也許是殘酷的,但無疑它又具有超越的、奇絕的作用,在人進入無意識狀態的一瞬間,它就會突破個人的極限而升華。

與此同時,死對人的威懾力也就徹底喪失了。我們常說武士的修養與禪互相配合,互相輔助,正是出于這個原因。

下面引用《葉隱》中的一個故事:

柳生但馬守是一個出色的劍術家,其時他還是幕府將軍德川家光的劍術老師。一天,一個旗本[3]找到但馬守的住處,要跟他學習劍術。

但馬守說:“看上去,你已經是一位劍術大師了,不過,你既然想拜我為師,那在我們成為師徒之前,請你告訴我你是哪一派的。”

那個旗本答道:“說起來非常慚愧,我根本就沒學過劍術。”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我是將軍的劍術老師,是一定不會看錯的。”

“違背了您的意思,我很是抱歉。不過,我確實對劍術一無所知。”

客人的否認非常干脆,但馬守考慮了一會兒,然后說:“既然你這樣說,那也許就是這樣吧!但是,我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你一定在某一方面已經成為大師了。”

“既然您一定這樣認為,我就告訴您吧。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說是完全把握了。那還是在我年少的時候,我產生了一個這樣的念頭:要當一名武士,在任何場合都絕不怕死。從那以后數年來,我一直在同死亡的念頭搏斗,漸漸地,我竟達到了完全不將死當回事的程度。您所指的是不是就是這個呢?”

“這就對了!”但馬守不禁大叫道,“正是這樣!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劍術的秘訣也就是不怕死。我已經訓練了好幾百個徒弟,但至今他們當中還沒有一個人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看起來你無須再學什么了,你已經是一位優秀的老師了。”

——《葉隱》(第十一卷)

死的問題不管對誰來講,都是個很大的人生問題。而對于在戰斗中隨時都可能喪生生命的武士來說則更是當務之急。

對參加戰斗的任何一方來說,戰斗都常常意味著死亡。在封建時代,誰也不能預言死亡會什么時候到來。作為一名將名節看作生命的武士,他就要時刻準備著奔赴死亡。

17世紀時,武士大道寺友山,在他所著的《武道初心集》一書的開頭這樣寫道:

對于武士而言,最為重要的,即從元旦清晨到除夕的最后一刻,日日夜夜都懷抱必死的念頭。這個念頭在你內心堅定不移之時,就是你徹底盡義成業之日。對主忠,對親孝,也自然能夠避開一切災難。這樣你既可以得長命,也能具備威德。

要常常想到人生無常,武士之命無常。那你就能將每天都看成自己的最后一天,每天奉獻身心以盡你的本分。不要想長命。不這樣的話,你就極易耽于無為,使自己的生命幽閉于污名之間。楠木正成(日本南北朝時代武將)常讓其子楠木正行體悟死,原因便在于此。

可以說,《武道初心集》的作者非常恰當地將普通武士心中潛意識的東西表達了出來。對于死的信念,一方面能夠使人們超越這固定而有限的生命,另一方面可以促使人們認真地思考生活的含義。

因此,誠實的武士和禪十分接近,因為他們帶有戰勝死的意念。禪對生死這個問題的處理,并不是訴諸學問、道德修養及禮儀,這對于不太善于思辨的武士來說正合其心意。武士的心態與禪那種徑直的實踐的教法之間就存在這樣一種內在的邏輯關系。

《葉隱》中還有下面這樣一段話:

所謂武士道,即決意一死。當汝處歧路之時,應速擇死忠,別無緣由。唯只昂首前行。或謂汝未中的,豈非白白喪失性命?然既處歧路,則無須思慮中的與否。吾輩皆好生而惡死,而理則附于人之所好。如此將失之鵠的,雖生猶為懦夫。此境極危。未中的而死者,雖謂徒死,絕不為耳。武士道中此為至義。每朝每夕,常備死念,則汝能會通武道,一生無瑕而果成大業。

——《葉隱》(第一卷)

后世有為此書作注者在后面附上了塚原卜傳[4]作的一首和歌:

武士所學無他法,

唯不懼死是天機。

在《葉隱》中,還有一位叫長濱豬之助(日本劍術家)的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兵法之要,唯舍身討敵而已。對手亦舍身相討之時,始成對手。其時勝所依者,唯信與命。

——《葉隱》(第十一卷)

注釋者在此做了如下附記:

傳說荒木又右衛門(德川時期的劍術家)討伐伊賀上野的敵人時,曾教導他的外甥渡邊數馬說:“舍己之膚以斬其肉,舍己之肉以斬其骨,舍己之骨以奪其命。”

在另外一本書中,荒木又說道:

劍術之勝,唯依舍身取敵而已。如不抱必死之念,汝必敗無疑。此處甚要。

——《一刀流聞書》

《葉隱》中還說:

武士之德,唯在能離生死。不能離者,一事無成。所謂萬能一心者,雖聞之與有心相似,實際遠離生死。如此,汝可為一切之事。

——《葉隱》(第十一卷)

這種離生死之心,也就是澤庵禪師[5]所說的“無心”。達到這樣的“無心”狀態,就能不為生死所煩擾,從而成就一切。

就我在前面曾提到過的塚原卜傳,他是一個真正理解劍術的武士。他認為,劍是一種磨煉自我意志的工具,而并非殺人的武器。

在他的傳記中,記載了這樣兩個故事:一個故事說的是將一個說大話的武士扔到孤島上不戰而勝;另一個故事是試驗他三個兒子劍術之熟練程度。(見附錄)

在16世紀,日本的戰國時代有兩員名將——武田信玄(1521~1573)和上杉謙信(1530~1578)。他們兩人的領地相互接壤,因此經常發生爭斗。不管作為武士還是作為統治者,他們可以說都是旗鼓相當的,同時他們又都修習禪道。不過,雖然他們互相仇視,但當謙信得知信玄領地上的人民為鹽的缺乏而苦惱時,就寬大地從自己的領地上拿出這一必需品給信玄送去了。

因為他的領地靠近日本海,鹽的產量十分巨大。在川中島的一次對陣戰中,謙信覺得自己的部隊前進的速度太慢,有些沉不住氣了,于是他想單槍匹馬突入信玄的陣中,一舉決出雌雄。

當他看見信玄和幾個部下正悠然地坐在椅子上時,就拔出劍向信玄頭上刺去,同時用禪語問道:“劍刃之下你有何說?”信玄一點兒也不慌,非常鎮定,他用手中拿著的鐵扇將襲來的利劍格開,答道:“紅爐之上一點青雪。”這一問答當然可能未必真實,但也從側面反映了這兩位武士對禪是多么熱衷。

謙信曾在益翁(戰國時代僧人)的門下潛心修習過禪。在益翁講授菩提達摩的“不識”之說的時候,謙信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聽講者。他仗著對禪的一點了解,想考一考益翁禪師。他喬裝打扮,使人覺得他就是個普通武士,躲在人群中等待時機。就在這時,益翁突然沖謙信問道:“試問達摩不識是何意?”

謙信一下子呆住了,不知說什么才好。益翁接著問道:“您平日論禪滔滔不絕,為什么今日這樣無話可說?”謙信在益翁的追問下顯得極為狼狽,他的傲氣全然沒有了。從此,他在益翁的指導下極為虔誠地學起了禪。

益翁常對他說:“汝欲真正領會禪,必須舍命直入死穴。”

謙信后來也為他的家臣留下了如下訓誡:

“欲生者必死,欲死者必生。要旨在于心志如何。如能會此心而堅守此志,則入火不傷,入水不溺,雖生死者何懼?吾常明此理而定入三昧。惜生厭死者,不足以稱武士。”

信玄也在他的《信玄家法》中談到了禪與死的關系:

“唯信佛心。曰:適佛心者,則時時添力;橫心以制人者,則顯露而亡。傳云:神不享非禮。”

“只好參禪。語云:參禪無秘訣,唯思生死切。”

從上面這些言論中,我們很容易就能看出禪和武士的生活之間的內在必然聯系,也不難明白,為何禪師有時竟然會把死當兒戲。

信玄的老師是甲斐國慧林寺的快川和尚。信玄死后,慧林寺因為拒絕將躲在寺內的逃兵交出,在1582年4月3日被織田信長的軍隊包圍。

織田手下的兵士們將快川和一寺的信徒全都趕到山門的樓上,想放火將山門燒掉,把反抗者全都活活地燒死。禪師們在快川的帶領下,在佛像面前安詳地結跏趺坐。

快川仍像平常一樣向大家說法:“我們現在已經被大火圍困了,在這樣危險的時刻,諸子準備如何轉達摩的禪輪呢?每人都說一句吧。”

于是,禪師們按照自己的參悟各自作了一偈。最后,快川也說了一偈,然后大家皆入火定三昧(身上出火而入禪之三昧)。

快川之偈是這樣的:

安禪不必須山水,

滅卻心頭火自涼。

從某種意義上說,16世紀的日本涌現出了許多杰出人物。由于封建諸侯互相爭戰,當時的國家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社會上,都可以說是四分五裂。這必然使百姓深受其害,而武士們都想盡一切辦法加緊磨煉自己的首先和意志力,以爭奪政治、軍事的霸權,使其在生活的種種方面都表現出一種剛毅雄偉的男性氣質。

這個時期形成了構成武士道的大部分道德準則。信玄和謙信可以說是這一時期武門諸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在戰斗中,他們勇猛果敢,面對危險毫不畏懼;在對領地庶民的統治中,他們機敏、賢明,深謀遠慮。他們絕不是愚蠢無知的一介武夫,而是博學、虔誠的通才。

信玄和謙信都是杰出的佛教徒,信玄的俗名是晴信,謙信的俗名是輝虎,可是眾所周知的卻是他們的法名,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他們青年時期都曾在禪宗寺院接受教育,在中年時剃發,自稱入道。和其他佛教僧侶一樣,謙信戒葷腥,無妻室。

他們兩人都熱愛大自然,創作了很多詩歌,這和許多有教養的日本人是一樣的。謙信在出征鄰國之際,曾作了下面一首詩:

霜滿軍營秋氣清,

數行過雁月三更。

越山并得能州景,

遮莫家鄉憶遠征。

當然,信玄熱愛自然的心,并不能阻止他去討伐越后的敵人。在信玄領地內比較僻遠的地方有一個用于供奉不動明王[6]的寺院,當他去參拜時,這附近一個禪寺的住持邀請他去寺內一坐。

信玄最初想謝絕這位住持的邀請,便推說忙于兩三天之后的戰斗準備,這次恐怕沒有時間拜訪貴寺了,等征戰歸來一定拜訪。

這個住持就是后來被織田信長的士兵燒死的禪師中的一個,他不聽信玄的話,仍然堅持自己的邀請,說:“現在櫻花初放,貧僧為您能欣賞這美麗的春色,特設下佳筵,請您一定要來賞花呀。”

信玄想:“賞櫻花也并非一件壞事,而且,住持這樣邀請我,太見外了也不好。”便一口答應了。

得此賞花的良機,信玄一面觀賞美麗的櫻花,一面同住持談論塵世之外的事,不禁詩興大發,作了下面一首和歌:

櫻花美且綺,

應悔無良機。

來春忽過此,

古寺深雪里。

在戰斗的緊要關頭,信玄和謙信所表現的超越功利的對大自然的賞悅,可稱為“風流”。沒有此種風流情感的人,在日本登不了大雅之堂。

這種情感不單具有審美意識,而且還帶有宗教色彩。在有文化教養的日本人身上這種心態有非常強烈的表現,以至他們在臨死之前還在作歌寫詩,從而形成了著名的“辭世詩”。

一直以來,日本人都接受著這樣的教育和訓練:不管身心處于多么緊張激動的狀態,也要能找出那把自己從中引離的一瞬間。死或許是人一生中最糾結的一件大事了,但是有教養的日本人卻能冷靜地審視它、超越它。

在封建時代,也并非只有普通的有教養的人才作辭世詩。在鐮倉時代,亂世詩就是最先由禪師一派開始的。

佛陀在進入涅槃的時候,讓徒弟們聚集在自己四周,給予他們自己辭世的訓誡。中國的佛教徒,尤其是禪師也效仿這種做法,然而他們留下來的,已不是什么辭世的訓誡,而是在表白他們自己的人生觀。

武田信玄的辭世偈就引用了這種禪文學的形式:

大抵還他肌骨好,

不涂紅粉自風流。

——《碧巖集》

確實,“實在”是非常完美的,我們所有人都從“實在”來,還于“實在”,又常住在“實在”中。多彩的世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但在這表象的背后,卻蘊含著永恒的完美。

上杉謙信曾作了下面的和歌與漢詩:

四十九年一睡夢,

一期榮花一杯酒。

生不知死亦不知,

歲月只是如夢中。

跳出三界外,

不在五行中。

獨立明月下,

心靜萬事空。

誕生于14世紀末的歷史文學作品《太平記》,記錄了鐮倉時代的武士之死。就像慧林寺的禪師之死那樣,這本書也能讓我們對禪對武士道尤其是武士生死觀的巨大影響了解得更清楚。

有一個叫鹽飽新左近入道的人,他是北條高時的家臣,雖然是武士,但在鐮倉的武士階級中身份并不很高。在主君厄運將要來臨時,他便準備自殺以殉主君。

他將長子三郎左衛門忠賴叫到身邊,含淚說道:“諸方守備皆已被攻破,一門將士皆欲剖腹自殺。吾也欲于主君先行一步,以盡忠義。然汝尚年幼,因之未蒙主君之恩,今雖不舍命,人亦弗能謂汝不知大義。因汝可于某處暫時棲身,出家以供佛陀。如此,則汝能謝我后世,安然度此一生。”

三郎左衛門忠賴聽后,淚流滿面,很久也沒說話。但他并未聽從父親的建議,說道:“忠賴雖未親蒙主君之恩,然吾一家之命皆因主君武恩而盛。若忠賴本出于釋門,則或可棄主恩入佛道。然吾既生于弓矢之家,見武運將傾則避時難以濟塵身,則必為天下人所笑,此為大恥也。汝既欲一死,則吾愿為汝冥途之先導也。”

話音未落,他便拔出袖下的刀刺入腹中,登時身死。其弟鹽飽四郎見此情景,想要跟著抽刀剖腹自殺。入道竭力勸阻道:“汝不必急于先。須按長幼之序,且讓吾先行。”

鹽飽四郎聽后,便收了刀恭候在父親面前。于是,入道便讓四郎在中門放置一把坐椅,結跏趺坐其上,然后取過筆硯,揮毫作了一首辭世詩:

提持吹毛,

截斷虛空。

大火聚里,

一道清風。

入道寫完,便抱臂伸頸,讓他的兒子四郎將自己的頭顱砍下。四郎于是赤膊揮刀,砍斷了父親的脖頸,又抽刀刺入自己腹中,直至刀柄,俯臥而死。入道的另外三個兒子見狀也跑進來,用同一把刀接連剖腹自戕。[7]

在北條氏滅亡之際,還有一個名叫長崎次郎高重的禪門武士,他的老師和北條高時的老師是同一人。有一天他去拜訪老師,問道:“如何是勇士憑么事?”禪師馬上答道:“急用吹毛如前。”

這個武士聽后頓悟老師話的意思,在隨后的戰斗中十分勇猛,直到最后筋疲力盡,倒在了主君高時的面前。

這種精神其實就是禪的精神,他的修成正果靠的是武士修禪者的努力。

禪關心的,未必是同武士們討論靈魂不滅、神道的正義以及倫理行為,只是告訴他們,不管結果是否合理,只要別人能做到,你就要一往無前地去做。

哲學能夠借助理性射進避風港,而禪則訴諸行動,最有效的行動,就是一旦下定決心,就勇往直前,絕不回頭。在這一點上,禪可以說是一種武士的宗教。

日本人心中最為崇尚的一個道德觀念是“無畏而死”。只要是舍生忘死,就連罪犯所犯下的罪,也是能夠被寬恕的。“無畏”意味著“不留遺憾”“意識清醒”“猶如勇士”“義無反顧”“從容不迫”等。

日本人非常鄙視死時猶豫不決、磨磨蹭蹭,希望能像櫻花隨風而逝那樣走向死亡。日本人這種對死的態度和禪的教義正是完全一致的。

日本人也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生之哲學,但卻有死之哲學。雖然有時從外表看,這種哲學有些魯莽。由于吸收了禪,武士精神形成了自己的哲學,并波及一般民眾。

在以后的時代里,民眾就算不特意接受武士的專門訓練,也能把握武士的這種精神,時刻準備著為了自己的理想而獻身。

在日本歷史上的歷次戰爭中,這一點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證明。怪不得一個外國記者在說到日本佛教時指出:“日本的性格就是禪。”[8]這是再中肯不過的了。

注釋:

[1]北條泰時(1183~1242):鐮倉幕府第三代執權。

[2]南宋時,佛光國師為躲避兵亂曾住在雁山能仁寺,當元兵闖入時,他泰然自若,唱了如下一偈:“乾坤無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里斬春風。”

[3]旗本:江戶時代武士的一個等級,家祿五千石以上一萬石以下,有資格直接覲見幕府將軍。

[4]塚原卜傳(1489~1571):室町末期劍士。

[5]澤庵禪師(1573~1645):安土桃山時代,德川前期臨濟宗僧人。

[6]不動明王是佛教五大明王之一,降伏一切惡魔的神,坐火焰中,怒目切齒,右手持劍,左手持索。

[7]《太平記》(卷十)。

[8]參見查爾斯·艾略特的《日本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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