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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月亮與六便士
  • (英)毛姆
  • 4104字
  • 2020-08-24 16:46:50

十二

克里舍林蔭路在這個時間人來人往,顯得格外熱鬧,有生動想象力的人可能會在這些過往行人中發現不少庸俗愛情小說中的人物。這里面有小職員和女售貨員,有好像是從巴爾扎克作品中走出來的老古董式的人物,有利用人性的弱點掙錢糊口的一些行當里的男男女女。在巴黎一些貧窮的地區,街道上總是人聲鼎沸,充滿生機和活力,能讓人熱血沸騰,能激起人們對獵奇探險的向往。

“你熟悉巴黎嗎?”我問。

“不熟悉。我們度蜜月時來過一次,以后就再也沒來過。”

“你怎么找了這樣一家旅館住?”

“有人向我推薦了它。我想住便宜點兒的。”

苦艾酒端了上來,我們一本正經地把水澆在溶化的方糖上。

“我想我還是盡快說明我此行的目的吧。”我有些尷尬地說。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知道遲早會有人來的。我收到艾米不少的信。”

“那么,你很清楚我要說什么了。”

“那些信我一封也沒看。”

我點了一支香煙,給自己一點兒考慮的時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開始這場談話。我事先準備好的那些憤怒的、哀婉的滔滔言辭,在克里舍林蔭道上似乎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突然,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對你來說,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是吧?”

“噢,我不知道。”我回答說。

“喂,聽我說,你還是趕快把它從肚子里倒出來吧,之后我們就能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了。”

我遲疑著。

“你想過,你的妻子現在是如何痛苦和不快嗎?”

“她會好起來的。”

我簡直描繪不出他說話時那不關痛癢的冷漠態度。這讓我心里變得很沒底,盡管我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我采用了我的一位亨利叔叔說話的語調。亨利叔叔是個牧師,每逢他請求哪位親戚給候補副牧師協會捐款時,他總是用這種語調。

“你不介意我對你坦誠相告吧?”

他笑著搖了搖頭。

“她究竟做了什么,讓你那樣對待她?”

“什么也沒有。”

“你對她有什么不滿的嗎?”

“沒有。”

“那么,在你們結婚十七年,你又挑不出她任何毛病的情況下,你以這種方式離開她,這不是很荒唐嗎?”

“是很荒唐。”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對我說的一切全然表示贊同,這讓我一下子亂了陣腳。他使我的處境變得復雜,且不說有多可笑了。我本來做好準備要全力說服他,打動他,規勸和訓誡他,如果需要的話,甚至憤怒地譴責和嘲諷他;但是,如果罪人對自己犯的罪供認不諱,規勸的人還有什么招數可使呢?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因為平時我對自己做錯的事總是矢口否認。

“你還要往下說嗎?”思特里克蘭德問。

我對他撇了撇嘴。

“哦,既然你都承認,似乎再沒什么可說的了。”

“我也這么認為。”

我覺得自己太沒有勸說的本領了,有辱我這趟要完成的使命。我顯然有點兒發火,沉不住氣了。

“撇開別的不說,你總不能一個子兒不留,就把一個女人給打發掉吧。”

“為什么不能?”

“她將如何生活呢?”

“我已經養了她十七年。為什么她不能改變一下,自己養活自己呢?”

“她不能。”

“讓她試試。”

對此,我當然還有許多話可以辯解。我可以談婦女的經濟地位,談男人結婚以后或公開或默認地承擔的責任,還有許許多多別的道理;不過,我覺得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

“你難道一點兒也不愛她了嗎?”

“一點也不。”他回答說。

無論對誰來講,這都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可是,他在對答時卻是那樣一副滿不在乎、厚顏無恥的樣子,為了不笑出聲來,我不得不咬住嘴唇。我提醒自己,他的行為是令人憎惡、令人發指的,我努力調整著自己,讓自己處在一種大義凜然的情緒中。

“你做得真的太過分了,你總該想想你的孩子們吧。他們可從沒做過傷害你的事。他們并沒有要求你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如果你就這樣把他們甩掉,他們就只好流浪街頭了。”

“他們已經過了許多年的舒適日子,比大多數孩子都過得好。何況,有人會照顧他們的。到時候麥克安德魯夫婦會供他們上學的。”

“可難道你就不喜歡他們了嗎?你的兩個孩子多可愛啊!你的意思是,你以后再不想跟他們有任何關系了?”

“他們小的時候我的確很喜歡他們,但如今他們都快長大成人了,我對他們沒什么特別的感情了。”

“你也太不通人情了。”

“我看也是。”

“你似乎一點兒不覺得羞恥。”

“不。”

我改換了另一種策略。

“所有人都會認為你是個卑鄙小人。”

“隨他們怎么去認為。”

“人人都討厭你、鄙視你,難道你就毫不在意嗎?”

“不在意。”

他簡短的回答充滿了嘲諷的意味,盡管我所問的都在情理之中,可還是使我的問題顯得可笑。我思考了一兩分鐘。

“我不知道當一個人意識到他的親朋好友都在反對他時,他是否還能過得心安理得。你能肯定你的內心就不會感到不安嗎?每個人都有良心和自尊,你遲早會受到你良心的譴責。假如你的妻子死了,難道你不會遭受悔恨的折磨嗎?”

他沒有回答,我停頓了一會兒,等他說話。可最后還是我自己打破了沉默。

“對此,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有一句:你就是個十足的傻蛋。”

“不管怎么說,法律可以強迫你撫養你的妻子和孩子,”我有些生氣地駁斥道,“我想法律可以給他們提供一些保護。”

“法律能從石頭里榨出油來嗎?我沒錢,也就百十來鎊。”

我感到更加困惑了。當然,從他住的旅館看,他的生活狀況是夠糟糕的。

“這一百鎊花光之后,你怎么辦?”

“再掙。”

他非常冷靜,眼里含著嘲諷的笑意,倒好像是我在說著一些愚不可及的話。我考慮著我下面要說的。這個時候,他倒開口了。

“為什么艾米不再重新嫁人呢?她的年紀并不算老,也還有迷人之處。我可以告訴別人,艾米是位優秀的太太。如果她想要跟我離婚的話,我愿意給她找出一些必要的理由。”

現在,該輪到我發笑了。他很狡猾,離婚顯然正是他想要達到的目的。由于某種原因,他隱瞞了他與那位女子私奔的事實,他在采取一切防范措施來掩藏這位女子的行蹤。我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你的妻子說,不管你怎么做,你都不可能誘使她跟你離婚。她的決心絲毫不會動搖。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他詫異地看著我,無疑他的詫異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笑容也在嘴角上消失了,他神情格外嚴肅地說:

“不過,老兄,我壓根不在乎。離還是不離,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我大聲地笑了起來。

“噢,你就吹吧;你可不要把我們全當成傻瓜。我們碰巧知道,你是和一個女人一起來的巴黎。”

他愣了一下,但是馬上就哈哈大笑起來。他響亮的笑聲讓坐在我們周圍的人都轉過身來,其中一些人甚至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并不覺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可憐的艾米。”他咧嘴笑著說。

臨了,他的臉上浮現出鄙夷和嘲諷的神情。

“女人的頭腦真是單純幼稚得可憐!愛情,總是愛情。她們以為男人離開她們,只是因為愛上了別的女人。你認為我會那么蠢嗎?我現在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你的意思是,你離開你的妻子不是因為別的女人?”

“當然不是。”

“你敢發誓?”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問,讓自己顯得很天真。

“我發誓。”

“那你到底為什么要離開她?”

“我想畫畫。”

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我不明白。我想他是瘋了。請記得我那時還年輕,把他看成一個中年人。我除了感到自己很驚詫外,什么都不記得了。

“但是你已經四十歲了。”

“正是這一點讓我覺得,我不能再耽擱了,必須馬上開始。”

“你畫過畫嗎?”

“小的時候我就想當個畫家,但是父親讓我去做生意,他說搞藝術掙不到錢。我是一年前開始畫畫的。去年我一直在夜校上課。”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認為你在俱樂部里打橋牌的時候,其實你是在夜校里,是嗎?”

“是的。”

“為什么你不告訴她?”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你能畫了嗎?”

“還不行。不過,我會的。這就是我來巴黎的原因。在倫敦,我實現不了我的夢想。在巴黎,或許能。”

“你認為一個人在你這樣的年齡學畫,他還可能獲得成功嗎?大多數人十八歲就開始學畫了。”

“我現在學,肯定比我在十八歲學快得多。”

“是什么使你認為你有繪畫的才能?”

他沒有馬上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過往的人群上,可我并不認為他看到了他們。最后,他給出了一個并不像回答的回答。

“我必須畫畫。”

“你不覺得你這是在碰運氣嗎?”

這時他把目光轉向了我。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種奇怪的神情,讓我一下子感到很不舒服。

“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三歲?”

在我看來,他問的這個問題似乎與我們在談的事無關。如果我想碰碰運氣做一件什么事的話,那是極其自然正常的事;但是他的青年時代早已過去,他是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證券經紀人,他還有妻子和兩個孩子。對我來說是一條極其自然的人生之路,在他那里就會變得荒謬不堪。我希望盡量能對他公平一點。

“當然啦,奇跡也可能發生,你也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但是,你也必須承認,這個概率很低很低,差不多是萬分之一。如果到最后你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就追悔莫及了。”

“我必須畫畫。”他重復著。

“假如你最多只能成為一個三流畫家,你還認為你放棄一切來畫畫值得嗎?不管怎么說,從事其他行業,如果你沒能做到最好也無關緊要;你只要做得差不多就能舒舒服服過日子了;但是,藝術家就不一樣了。”

“你真是個十足的蠢貨。”他說。

“你這樣說我沒有道理,除非你認為說出明擺著的事實是愚蠢。”

“我告訴你了,我必須得畫畫。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當一個人掉進水里,他游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從水里出來,否則他就會被淹死。”

他的聲音里充滿真摯熾烈的情感,我不由得被他感動了。我覺得在他的身體里似乎有一股激情的力量在奮力掙扎;我覺得攫住他的這一力量非常強大,壓倒一切,仿佛也違拗著他自己的意志。這讓我無法理解。他似乎被魔鬼附體了,這魔鬼很可能突然之間將他撕得粉碎。然而,從表面上看,他卻平常得很。我用充滿好奇的目光盯著他,也并沒有使他難堪。他坐在那里,穿著那件破舊的諾佛克式上衣,戴著那頂早該刷洗的圓頂禮帽,我真不知道一個陌生人會怎么看他;他的褲腳像兩只口袋,他的手也不干凈;他的臉顯得既蠻橫又粗野,他的下巴上全是紅胡子茬兒,他眼睛很小,撅起的大鼻子像在挑釁。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給人以耽于色欲的印象。啊,我無法斷定他是怎樣一類人。

“你不準備回到你妻子身邊了?”我最后問他。

“永遠不回去了。”

“她愿意把發生的這一切都忘掉,重新開始。她不會說你一句的。”

“讓她見鬼去吧。”

“別人把你看成一個十足的混蛋,你也不在乎嗎?要是你的妻子和孩子們沿街乞討,你也不在乎嗎?”

“不在乎。”

我沉默了片刻,為的是使我后面要說的話更有力量。我一字一頓地說:

“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好了,既然你已經倒出了你心里的話,讓我們去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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