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導讀
納斯,是世界邊緣的一個島上的酋長,他愛上了世仇的后代央加,就在他們結婚的那天晚上,央加竟然被劫走了。
一
{幾架雪橇唱著一成不變的悲嘆調,和挽具吱吱扭扭的聲音以及領頭狗叮叮當當的鈴聲前呼后應;不過,人和狗都累了,不說話,不叫喚。雪道上鋪滿了厚厚的新下的雪,他們從遠方趕來,滑板上裝載了冷凍的麋鹿的腿,硬得像燧石一樣,牢牢地壓在還沒有壓實的路面上,使勁往后拉,那股倔勁兒與人的脾氣差不多。}黑暗正在襲來,但是這個夜晚還沒有可以撐起的帳篷。雪細碎地往下飄落,空氣沒有一絲波動,不見雪花,只是精心設計的細小的冰晶。天氣很暖和——還不到零下十攝氏度——人們根本不當回事。邁耶斯和貝特爾斯已經把護耳翻起來,而馬爾姆特·基德甚至把手套都脫下來了。
【通過描寫當時的天氣環境,展現出人物性格,為后文納斯的執著做鋪墊。】
狗群早在下午就疲憊不堪了,但是現在卻開始表現出一股新的活力。那些更為機敏的狗中間,出現了一種不安情緒——一種對韁繩牢牢束縛的不耐煩、一種遲疑的快速奔走,鼻子在嘶嘶地辨別氣味,耳朵豎了起來。這些狗對它們反應比較慢的兄弟惱怒起來,變著法子一下又一下地撕咬它們的后腿,督促它們前行。那些被撕咬的兄弟們也沾染了這個毛病,助紂為虐,擴大了這種傳染病。終于,最前面的那架雪橇的領頭狗尖利地吠叫一聲,心滿意足的樣子,在積雪里壓低身子,繃緊領圈向前拱去。其余的狗紛紛效仿這一架勢。一條條后韁繩立時集體發力,挽繩于是繃得緊緊的;雪橇向前沖出去,人們緊緊抓住舵桿,拼命地加快腳步,這樣就可以逃脫滑板的碾壓了。一天的困乏一下沒有了,他們嗷嗷呼叫起來,給狗加油。這些畜生歡快地狺狺地呼應著。它們穿過愈來愈濃的黑暗,蹄子沙沙作響,快步如飛,疾駛而行。
“駕!駕!”人們高聲喝道,你喊過我喊,只見他們的雪橇猛地沖出主要雪道,重心傾斜在一邊滑板上,如同乘風而行的小帆船。
隨后來了一次百碼沖刺,來到了有光亮的羊皮紙窗戶前,光亮映照的窗戶表明了家庭小屋的狀況,育空河火爐[8]燒得呼呼作響,茶壺在冒熱氣。然而,家庭小屋已經有人占用了。六十條哈士奇一起汪汪叫起來,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做出各種憤怒的樣子爭先恐后地撲向拉著第一架雪橇的狗。門被猛地推開了,一個穿了西北警察紅制服的男人走出來,蹚過沒膝深的厚雪,在那些發怒的畜生中間,平靜地公允地用狗鞭把子主持公道,平息混亂。局面穩住,人們握手相見;就這樣,馬爾姆特·基德被一個陌生人迎進了他自己的小屋。
斯坦利·普林斯本來應該出門迎接馬爾姆特·基德,照看育空河火爐以及前面提及的熱茶是他的本分,這時卻忙著招呼他的客人。客人有十幾個,一群不好歸類的人,都在為女王服務:有的執行女王的法律,有的遞送女王的郵件。他們出身不盡相同,但是他們的共同生活已然把他們塑造成一種類型——精瘦而堅韌的類型:雪道上練就的結實的肌肉、太陽曬黑的臉龐、清澈而堅毅的目光、以誠相待的無拘無束的靈魂。他們驅趕著女王的狗,讓女王的敵人心有忌憚,吃著女王份額內的有限的口糧,卻生活得很愜意。他們見識過生活,干出過很多業績,日子過得頗具傳奇色彩;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個。
客人們很有喧賓奪主的樣子。他們中間的兩個躺在馬爾姆特·基德的床上,伸胳膊展腿的,正在放喉高歌。他們的法裔祖先闖蕩到西北一帶,與印第安人女子締結姻緣時,就唱這樣的歌。貝特爾斯的床也承受著類似的侵占,三四個壯實的搬運工在毯子中間一邊搓腳趾,一邊聽人講故事,因為講故事的人曾經與吳士禮[9]在同一艘船艦上服役,目睹了吳士禮攻克哈圖姆的戰況。這個人講夠了,一個牛仔接著說起他見識過的宮廷、國王以及老爺、太太,因為他曾跟隨巴福洛·比爾[10]游歷歐洲各大首都。在一個角落里,兩個混血兒在修補挽具,他們一起打過一次敗仗,算得上志同道合,交談那時西部人們紛紛揭竿而起以及路易斯·雷爾[11]稱王的歲月。
粗俗的戲謔和更加粗俗的玩笑一撥又一撥,雪道上和河流里發生的艱難險阻,一經他們的嘴說出來就稀松平常了,只當這些往事是幽默的談資,所發生的只是笑料。普林斯被這些無冕英雄的說笑迷住了,他們領略了歷史的創造,把偉績和傳奇視為日常生活的平凡事、偶然事。他把自己寶貴的煙葉分發給大家伙兒,出手大方,生銹的記憶的鏈子一段又一段地展開,遺忘的奧德賽式的故事因為他出手闊綽而復活了一個又一個。
聊天終于停了下來,旅客們裝上了最后一袋煙,打開他們捆扎緊實的睡袋,普林斯這才回到他的伙伴身邊,探聽更多的信息。
“哦,你了解那個牛仔的來歷。”馬爾姆特·基德一邊回話,一邊解開他的鹿皮靴的鞋帶,“他同床的那人身上有英國人血統也不難看出來。至于其余的人,他們全都是‘林居人’[12]生養的孩子,老天爺也不知道他們還有什么血統。睡在門里邊的那兩個人,應該是地地道道的‘法國種’或者‘木柴炭’[13]。系了絨線圍巾的那個小伙子——注意一下他的眉毛和下巴輪廓——明擺著一個蘇格蘭人鉆進他老娘的煙霧繚繞的帳篷里哭訴過委屈。那個把長大衣掖在腦袋下的英俊小伙子,具有一半法國人的血統——他聽見了我說的話;他不喜歡那兩個睡在他身邊的印第安人。你可知道,當初這些‘法國種’在雷爾率領下起義的時候,純種的印第安人按兵不動,從此以后他們結下梁子,彼此就不喜歡對方了。”
“不過我說,火爐邊那個一臉陰沉的家伙是什么背景呢?我敢說他不會講英語。他整個夜里都沒有開口說話。”
“你錯了。他講英語可流利了。他聽人說話時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嗎?我注意到了。可是,他和別人不沾親不帶故。人家說起自己的家鄉話時,你能看出來他聽不懂。我自己也一直在奇怪他是什么背景呢。我們留心尋訪一下吧。”
“往火爐里放兩根木柴!”馬爾姆特·基德吩咐道,提高了嗓音,同時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那個來歷不明的人。
普林斯立即照辦了。
“他過去在什么地方接受過訓練。”普林斯低聲地議論說。
馬爾姆特·基德點了點頭,脫下了襪子,在躺著的人堆里東一腳西一腳地走到火爐前。他把濕漉漉的襪子掛在二十多雙一模一樣的襪子中間。
“你打算什么時候到達道森?”他試探性地詢問道。
那個人審視他一番才作答:“人們說還有七十五英里呢,是嗎?也許還要兩天吧。”
口音能聽出來有一點與眾不同,說話時倒沒有難堪的語塞現象,也沒有字斟句酌。
“以前來過這一帶嗎?”
“沒有。”
“西北地區[14]呢?”
“去過。”
“生在那里嗎?”
“不是。”
“嘿,你究竟是哪里生人?你和這里的人都不一樣。”馬爾姆特·基德對那些趕狗人揮了一下胳膊,連那兩個在普林斯床上酣睡的警察也算上了,“你是從哪里來的?我過去見過像你這樣的面孔,盡管我記不起來到底是在哪里見過了。”
“我認識你。”他答非所問,立刻把馬爾姆特·基德的一連串提問岔開了。
“在哪里?親眼見過我嗎?”
“不是。見過你的伙計,他是牧師,名叫帕斯提里科,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問我是否見過你,馬爾姆特·基德。他給我備了干糧。我沒有待多久。你聽他說起過我嗎?”
“啊!你就是用海獺皮換狗的那個家伙嗎?”
那個人點了點頭,把煙袋里的煙灰磕了出來,把皮鋪蓋拉起來裹緊身子,表示他無意再交談下去。馬爾姆特·基德吹滅了油脂燈,和普林斯鉆進毯子下面去了。
“嗨,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把我的話岔開了,不清楚為什么,隨后三緘其口,像蛤蜊一樣。不過這人總讓人好奇。我聽說過他。八年前,沿海一帶所有的人都對他充滿好奇。你看啊,神秘兮兮的樣子。他是從北邊過來的,大冬天凍死人,走了好幾千英里才來到這里,圍繞白令海一帶轉悠,馬不停蹄的樣子,好像魔鬼在追趕他。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但是他一定從遙遠的地方來。他走得很苦,后來在戈洛文灣從瑞典牧師那里才弄到一些食物,打聽好南下的路線。這是我們后來才聽說的。然后,他放棄了海岸線,取直道跨過諾屯海峽。可怕的天氣,暴風雪一場接一場,暴風一次又一次,但是他都硬頂過來了,換了別人早完蛋了,一千人也留不下一個,因為錯過了圣米迦勒節[15],便在帕斯提里科走陸道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丟了,就剩下兩只狗,差一點沒有餓死。”
“他著急趕路,魯伯神父動了惻隱之心,給他配備了干糧;但是神父怎么也不肯給他狗,因為他等我到來時,他自己也要上路了。尤利西斯先生[16]很清楚,沒有狗是無法動身的,幾天來急得團團轉。他在雪橇上囤了一捆硝得很地道的海獺皮,你知道,像黃金一樣值錢。在帕斯提里科還有一個老夏洛克[17]似的俄國商人,手里有一批狗要宰殺。哦,他們沒有費什么周折就把買賣做成了,不過當這個怪人再向南走的時候,他的雪橇前面確實有一隊跑得飛快的狗了。夏洛克先生隨隨便便地就得到了那些海獺皮。我見過那些海獺皮,真是貨真價實。我們粗略估算了一下,那些狗每一只起碼為他帶來五百塊錢。看樣子好像這個怪人并非不知道海獺皮的價值;他確是個印第安人,可從他三言兩語的交談中,聽得出他和白人打過交道。”
“海上的結冰融化后,努尼瓦克島傳過話來,說他到那里找過糧食。后來,他就不見蹤影了,這次是八年以來第一次聽說他。他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他在那些地方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情呢?他是一個印第安人,可誰都不知道他來自哪里,他顯然有紀律約束,而這又是印第安人不常見的。你這下又有北方的秘密要破解了,普林斯。”
“多謝,都不知道怎么謝你好了;可是我手頭有太多的事情要對付。”他回答道。
馬爾姆特·基德早已經酣然入睡;這個年輕的采礦工程師直視著眼前的一片漆黑,等待攪動他的熱血的那種怪怪的激動情緒平息下來。等他好不容易入睡了,他的腦子還在活動,夢見他此刻也漫游在白茫茫的無人知曉的雪野上,在無窮無盡的雪道上和狗群掙扎而行,看見人們生活、勞作,像男子漢一樣死去。
第二天一早,還有幾個小時天才亮,趕狗人和警察就上路前往道森了。有權有勢的大人物眼里只有女王陛下的利益,對女王陛下的小人物的命運根本不放在眼里,很少給郵差歇腿的功夫;一個星期之后,他們便趕到了斯圖亞特河,送往鹽湖的信件讓他們不堪重負。他們的狗已經被更有活力的狗所取代;不過,唉,它們生來只有狗的命。
這撥人原指望中途耽擱幾天,趁機休息一下;另外,這個克朗代克是北極地區一個新地點,他們希望見識一下這座黃金城,領略金沙似水、舞廳人流不息的景象。然而,他們只是烤干了襪子、晚間吸了幾袋煙,和上一次停站大同小異,盡管其中一兩個膽大的起了開小差的念頭,盤算著有沒有可能跨過未經探索的落基山脈,取道東行,然后通過麥肯齊山谷,到達齊泊文地區他們過去經常走動的老地方。還有兩三個人甚至拿定主意在他們供職期滿后從那條路回家,開始制訂未來的計劃,企盼這個艱難的事業有所作為,如同城里長大的人能夠到樹林里享受一天假期一樣。
那個用海獺皮換狗的人似乎非常焦慮不安,盡管他對這樣的討論沒有什么興趣,最后他把馬爾姆特·基德拉到一旁,悄聲地交談了一會兒。普林斯朝他們那里好奇地看了幾眼,等他們把帽子和手套戴上,那種神秘勁兒就更讓人好奇了。然后他們出去了。他們返回來時,馬爾姆特·基德把金子秤放在桌子上,稱了六十盎司金沙,倒進了那個怪人的袋子里。接下來,趕狗人的頭目加入了他們的秘密交談,和那個怪人做了一筆生意。第二天,這伙人沿著河流向上開拔了,那個用海獺皮換狗的人卻帶了幾磅糧食,回道森去了。
“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馬爾姆特·基德在普林斯追問時回答道,“這個可憐的家伙想洗手不干應該有什么要事吧——起碼對他來說是頂頂重要的事情,盡管他不肯讓人知道。你看啊,干這行跟當兵完全一樣;他簽了兩年的合同,退出合同唯一的法子是給自己贖身。他要是開小差,在這里就待不住了,可他一心只想待在這里。他說,他到了道森時就拿定了主意,可是沒有人認識他,他又身無分文,我是他說過幾句話的唯一一個。因此,他跟副總督交涉了一番,講好只要他能從我手里弄到錢就可以辦退職的手續——就是跟我借貸,你知道。說好一年以后還上,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指出一條發財的路。他從來沒有到過那里,不過他很清楚那里金礦豐富。”
“‘談一下吧!’嗯,他當時把我叫出去的時候,快要哭了。求了又求,求了又求;在雪地里撲通跪下來,我趕緊把他拽起來。他像一個腦子出了毛病的人那樣喋喋不休。他發誓說,他為了這個目標干了很多年、很多年,現在要是一無所獲他受不了。問他是什么目標,他就是不說。他還說他們也許會扣住他,讓他在這條雪道上走完另一半路程,那他在兩年之內就回不了道森,那時一切都晚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那么悲傷發狂的。當我說我會借給他錢時,他又跪下了,我不得不把他從雪地里再拉起來。我跟他說借給他的錢算我墊出的股金好了。你以為他會答應嗎?不,伙計!他發誓說他會把他找到的一切都給我,讓我富得流油,連做夢也想不到。他喋喋不休的就是這些話。一般來說,一個不惜生命和時間而讓別人先付出錢的人,一旦得到了好東西,是連一半也不會付給投資人的。這一切背后一定還有所圖,普林斯,你一定注意動向。如果他待在這一帶,我們會聽說他的——”
“那要是他不在這一帶呢?”
“那就算我的好心沒有好報,我那六十盎司黃金打水漂了。”
嚴寒來了,漫漫長夜緊隨其后,太陽沿著南方的白雪構成的地平線玩起了古老的捉迷藏的把戲,而馬爾姆特·基德那筆借出去的巨款沒有一點消息。隨后,一月初的一個陰冷的早晨,一隊狗拉著沉重的雪橇,沖到了位于斯圖亞特河下游的他的那所小木屋前面。用海獺皮換狗的人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人,那副樣子諸神都差不多忘記是如何創造出來的了。人們談起運氣、膽量和五百元含金泥,一準會提及阿克塞爾·岡德森這個人的名字;人們圍坐在篝火邊,談到精神、力氣和敢做敢當的故事,也必會提起這個人。每當聊天趨于平淡無奇,只要提及跟他同呼吸共命運的那個女人,談話就重新熱鬧起來。
上面提到過,在創造阿克塞爾·岡德森時,諸神記起來他們遠古時代的高明手法,仿照了這世界洪荒時代出生的人的模樣。他身高七英尺,高塔一般,身著華麗的服裝,顯示出黃金國君王的不同凡響。他的胸、脖子和四肢都是巨人才配有的。因為要負擔三百磅重的骨與肉,他的雪鞋比一般人的雪鞋足足大出一碼。他那盤臉可謂粗制濫造,亂蓬蓬的眉毛、闊大的下巴、毫無畏懼的淺藍色的眼睛,這副長相明確告訴你他只知道強權的法則。他的頭發有一層冰霜,像玉米纓子一般黃燦燦的,如同白天跨越黑夜一樣披散下來,一直落到他的熊皮襖的深處。他在狗群前面窄窄的雪道上大搖大擺地走來,隱約看得出他渾身似乎有一種與大海為伍的來歷;他用狗鞭把子把馬爾姆特·基德的屋門敲得砰砰響,好似一個到南方劫道的北歐海盜,正以雷霆萬鈞之勢攻擊城堡的大門。
普林斯裸露著女人一般的胳膊,搋著生面團,一邊搋,一邊張望,一眼又一眼地打量那三個客人——這樣三個客人一起走進一個人的屋子,也許一輩子都難得一見。那個怪人,就是馬爾姆特·基德送綽號“尤利西斯”的,仍然讓普利斯好奇;不過普利斯的興趣主要在阿克塞爾·岡德森和阿克塞爾·岡德森的妻子身上。她感覺到一天旅途的勞頓了,因為自從她的丈夫獲得了凍土帶的金礦脈,她在舒適的小木屋里已經養得嬌氣了,她現在顯然累了。她倚在丈夫的胸脯上,像一株纖細的花朵靠在墻上,慵懶地回答著馬爾姆特·基德善意的逗弄;她深邃的黑眼睛偶然向普林斯瞟上一眼,便讓他的血液怪怪地躁動起來。普林斯到底是一個男人,健健康康的,很多個月來都難得一見女人的身影。這女人比普林斯大許多,還是一個印第安人。然而,她和普林斯見過的所有土著女人都大不一樣:她行程萬里——普利斯從人們的交談中得知她到過很多地方;她知道很多她自己民族的婦女不知道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她還知道女人在本質上不必了解的東西。她能用魚干做出一頓正餐,能在雪地里搭起一張床;然而,她故意逗弄他們,描述美味佳肴的精致之處,讓他們饞涎欲滴、腸胃難受,卻記不住菜肴的名字。她知道麋鹿、狗熊和小小藍狐的生活習性,還對北部海域里那些兩棲動物的習性了如指掌;她對森林和河流的學問也頗有見地,不管是人、是鳥還是野獸在脆弱的雪面上留下什么痕跡,她一看就知道十之八九。而且,普林斯看見她閱讀那些宿營的規則時,眼睛里竟流露出欣賞的神色。這些規則是那個所向披靡的貝特爾斯心血來潮時率先制定出來的,規則里不乏幽默,卻簡明扼要、林林總總。普林斯總是在女人到來之前把它翻過去面對墻壁,可是誰能料到這個土著妻子——嗯,反正現在來不及了。
這就是阿克塞爾·岡德森的妻子,一個隨著其丈夫的足跡名聲遠播的女人,他們手拉手,走遍了整個北極。餐桌上,馬爾姆特·基德仗著老朋友的身份,不斷逗弄她,而普林斯也擺脫了初次見面的羞赧,加入其中。不過,盡管以少對多,她兵來將擋,而她的丈夫智力慢半拍,占不了先機,只好頻頻鼓掌。他很為她自豪,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得出她在丈夫的生活里所占的不可替代的位置。用海獺皮換狗的人一聲不響地吃飯,在這歡快的嘴仗中被人忘記了;別人還遠沒有吃完飯,他便從餐桌邊走開,到外面伺候那些狗去了。不過沒有過多久,他的伙伴們也趕緊戴上手套,穿了皮外衣,跟了出去。
幾天來都沒有下雪,雪橇在育空河瓷實的雪道上行走順利,仿佛在閃亮的冰面上滑行。“尤利西斯”駕著第一架雪橇,普林斯和阿克塞爾·岡德森的妻子緊隨其后,馬爾姆特·基德和那個黃發巨人乘坐第三架雪橇殿后。
“這只是一種‘預感’,基德,”阿克塞爾·岡德森說,“可是我認為很可靠。他從來沒有到過那里,但是他講起來頭頭是道,還出示了一張地圖,我多年前在庫特奈[18]地區就聽說過這張地圖。我本來要請你一起去,但他是個怪人,一口拒絕,發誓說要是有人參與進來,那就散伙。不過等我回來時,我讓你第一個知道底細,把與我緊鄰的礦脈給你,還會把鎮子基地的一半份額給你。”
“不!不,聽我說!”他高聲叫道,因為另一位要極力打斷他的話,“我在經營這事,在我沒有頭緒之前,我需要兩個腦袋商量。如果這事順利,那可就是第二條克里普爾河[19]。伙計,你聽明白了嗎?——第二條克里普爾河啊!那是石英金礦,不是金礦砂;如果我們干得順利,那我們會把整個事情抓住——幾百萬幾百萬地大撈一把。我過去聽說過那地方,你也應該聽說過。我們會創建一座小鎮——數千工人——幾條通暢的水道——輪船航線——大大的運營生意——開往上游的火輪船——也許勘測一條鐵路——幾家鋸木廠——發電站——建立我們自己的銀行——商業公司——聯合企業——喂喂喂!在我回來之前,你千萬別聲張啊!”
雪橇停下來,這里是跨過斯圖亞特河口的雪道。冰雪如同茫茫大海,廣袤的雪原延伸向遠處的無名的東部。雪鞋從雪橇的扎捆束上被取了下來。阿克塞爾·岡德森和他們握了握手,大步向前走去,他那如蹼一般的超大號鞋,在羽毛一樣的雪面上踩下去足足半碼深,把雪壓下去,不讓狗深陷厚雪里。他的妻子跟在最后一架雪橇后面,看得出在對付這笨重的雪鞋的技巧上歷練過很久。沉寂被一聲聲歡快的告別打破:狗群汪汪地叫開來,用海獺皮換狗的人在用鞭子跟一條不聽話的狗交談。
一個小時之后,這隊雪橇宛如一支黑色的鉛筆,畫出來一條又長又直的、橫跨在一張巨大無比的白紙上的線。
二
很多個星期之后,一天夜里,馬爾姆特·基德和普林斯從一本舊雜志上撕下來一張紙,專心致志地琢磨棋局。基德剛從博南扎礦山回來,準備休息一下,進行一次長期的麋鹿狩獵。普林斯也在小河和雪道上活動,差不多打發了一個冬季,早已對小木屋的生活十分渴望,打算美美地享受一個星期。
“跳黑馬,將軍。不行,這是步臭棋。看,下一步——”
“為什么把卒子走兩步?換子吃好,換掉象就暢通無阻了——”
“且慢!那樣會讓對方鉆空子,而且——”
“沒事,守得好好的。往前走!你會看見這著數很靈。”
他們津津有味地琢磨棋局。有人敲過了第二次門,馬爾姆特·基德喊了聲“進來”。屋門一下子被推開了,有什么東西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普林斯迎面一看,一下站了起來。普林斯眼里的恐慌之色,讓馬爾姆特·基德旋即轉過身來;基德也嚇了一跳,盡管他過去見過很多不堪入目的事情。那東西瞎打瞎撞地向他們搖晃過來。普林斯斜著身體一步步向后退,直到他夠到那個掛著他的“斯密史—威森”牌手槍的釘子。
“我的天爺!這是什么玩意兒?”他悄聲地跟馬爾姆特·基德說道。
“真不知道。看樣子像凍壞了,餓壞了。”基德答道,側身向相反的方向退去,“當心!沒準瘋了。”他提醒說,一邊退過去把門關上。
那東西走到了餐桌前。明亮的油脂燈照見了他的眼神。燈捻呼呼上竄,畢畢剝剝地響,散發著歡快的氣息。隨后,突然間,他——那東西原來是一個人——向后趔趄一步,把皮褲子拽了一下,開始唱起加油歌,就是水手們推著絞盤繞圈、耳邊伴著大海的咆哮唱的那種歌:
美國船順著河流而下,
絞呀!我頂呱呱的伙計們!絞呀!
你們想知道船長是誰嗎?
絞呀!我頂呱呱的伙計們!絞呀!
那就是喬納森·瓊斯,來自南卡羅來納,
絞呀!我頂呱呱——
他戛然而止,狼嚎似的叫了一聲,搖搖晃晃地向那個食品架子走過去,基德和普林斯來不及拉住他,他就一口咬住了一塊生腌肉。他和馬爾姆特·基德激烈地拉扯起來。但是他那股發瘋的力量突然離他而去,如同突然而來;他軟癱下來,把生肉交了出來。基德和普林斯架著他,把他安置在一個凳子上,他一下子把半拉身子趴在了餐桌上。一小劑威士忌喚醒了他的力量,馬爾姆特·基德往他面前放了糖罐,他總算有力氣把勺子插進去了。等他的胃有些食物墊底后,普林斯哆哆嗦嗦地給他遞過去一杯淡牛肉茶。
這家伙的眼睛亮起來,陰沉而瘋狂,每吃一口,眼光都會隨著閃亮一下,又暗淡下去。他臉上沒有什么好皮膚了。就一張臉而言,凹陷而瘦骨嶙峋,看上去簡直沒有什么人臉的模樣。凍傷一次接一次,傷得很深,每次凍傷都留下一層痂,一次凍傷還沒有好徹底,另一次就又來了。這層干燥的死硬的表面呈現一種血黑色,幾條嚴重的裂縫呈鋸齒形,鮮紅的肉隱隱可見。他的皮外衣邋遢不堪,破破爛爛,一側的毛燒焦了、皮燒透了,一看就明白他曾經在火堆上睡過覺。
馬爾姆特·基德指向那件土黃色皮衣,它被割得支離破碎、一條一條的——這是饑餓難耐時留下的標志。
“你——是——誰?”基德緩慢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問道。
那人沒有理睬。
“你從哪里來?”
“美國船,順河下來的。”他顫巍巍地回答道。
“別疑心了,這個乞丐是順著河下來的。”基德一面說,一面使勁搖晃他,想讓他把話說得更順溜明白一些。
然而,那個人因為搖晃尖叫起來,把一只手按在腰間,顯然疼痛難忍。他緩慢地站起來,半倚在餐桌上。
“她嘲笑我——嘲笑啊——眼睛里充滿了恨。她——不——會——來了。”
他的話音聽不見了,身子一直向后仰去,這時馬爾姆特·基德抓住他的手腕并嚷嚷道:“誰?誰不會來?”
“她,央加。她笑我,打我,笑我,打我。后來——”
“怎么樣了?”
“后來——”
“后來出什么事了?”
“后來她一動不動地躺下來,躺在雪地里,躺了很長時間。她——她還在——那——雪地里。”
基德和普林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束手無策。
“誰在雪地里?”
“她,央加。她惡狠狠地看著我,隨后——”
“說,快說。”
“然后她抽出刀子,抽刀子;一下,兩下——她很弱。我在路上走得很慢。那地方有很多金子,很多很多金子。”
“央加在哪里?”就馬爾姆特·基德所猜度的,她也許在一英里之外奄奄一息。他不管不顧地搖晃那個男人,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央加在哪里?誰是央加?”
“她——躺——在——雪地里。”
“接著說!”基德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腕。
“要不——我——會——待——在——雪地里的——可是——我——有——一筆賬——要——還。那——是——大賬——我——有——一筆——賬——要——還——一——筆——賬——我——得還——”他斷斷續續的一字一頓的話停下來,伸手到旅行袋里摸索,掏出來一個鹿皮袋子,“一筆——賬——要——還——五——磅——金子——開礦——貸款——馬——爾——姆特——基德——我——”有氣無力的腦袋一頭栽在餐桌上。馬爾姆特·基德再也無法把那顆腦袋喚醒了。
“是‘尤利西斯’。”基德不動聲色地說,一邊把那袋金沙扔在了餐桌上,“估計阿克塞爾·岡德森和那個女人都熬夠日子了。來吧,我們來把他弄到被窩里。他是一個印第安人,他會挺過去的,還會講出一個故事來。”
他們倆把他的衣服從他身上剪下來,在他的右邊胸脯上,他們看見了兩條沒有愈合的、干硬的刀傷。
三
“我要說說那些事情,按我自己的路數說到哪兒是哪兒;不過你們聽得懂的。我從頭說起,先說我自己,再說那個女人,然后,說那個男人。”
用海獺皮換狗的人向火爐靠了又靠,像被剝奪了火種而害怕普羅米修斯[20]的禮物會隨時消失那種人一樣。馬爾姆特·基德把油脂燈撥亮,擺放到一個好位置,可以把講述者的臉照亮。普林斯挪了挪身子,到了床邊,和他們兩個湊近了一些。
“我叫納斯,是一個酋長。我當然是酋長的兒子,夕陽已經落下,旭日還沒有升起,在黑黢黢的海洋上,我出生在我父親的愛斯基摩皮舟里。{整個夜間,男人們都在辛苦地劃槳,女人們在往外舀沖進皮舟里的海水,我們在和暴風雨搏斗。海水潑濺在我母親的胸膛上,結了冰,海潮退了,她也斷氣了。可是,我——沖著大風和暴風雨哭喊,活了下來。}”
【體現出母愛的偉大,為了保護孩子,寧可犧牲自己。】
“我們住在阿卡灘——”
“哪里?”馬爾姆特·基德追問道。
“阿卡灘,位于阿留申群島;阿卡灘,比奇格尼克島遠,比卡達拉克島遠,也比烏尼馬克島遠。像我說的,我們住在阿卡灘,位于大海中間,世界的邊緣。我們在鹽海里捕魚,捕海豹,捕海獺;我們的家挨挨擠擠地連在一起,修建在巖石帶上,一邊是森林,一邊是黃沙灘,我們的皮舟就停在沙灘上。我們人口不多,社會圈子也很小。東邊有些怪模怪樣的土地——像阿卡灘一樣的島嶼;因此,我們以為全世界都是島嶼,也就見怪不怪了。”
“我和我的族人不一樣。在海灘的沙地里,有一些扭曲的船骨和被海浪沖垮的船板,這樣的船我的族人從來沒有建造過;我記得在三面臨海的島端,生長著一棵從來沒有栽種過的松樹,樹皮光滑、枝丫挺直、軀干高聳。聽老輩人說有兩個男人來到那地點,轉來轉去,逗留了很多天,沒日沒夜地觀望。這兩個男人是乘坐那條船從大海上來的,船散了架子,停在海灘上。他們是白人,像你一樣,虛弱得什么似的,如同小孩子看見海豹逃走、獵人空手回家那樣無助。我從老頭和老嫗那里聽說了這些事情,而他們又是從他們的父母那里聽說的。這兩個陌生白人一開始不喜歡我們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們吃了魚和油以后就變得強壯起來,很兇。他們修建了房子,每人一所,娶了我們最好的女人,日子過起來后有了孩子。就這樣,那個男人就出生了,成了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
“如我前面說過的,我和我的族人不一樣,因為我身上繼承了那個從海上來的白人的強壯的異族血統。聽老輩人說,這兩個男人到來之前,我們另有一套法則;但是他們很兇,動不動就吵架,和我們的人打得不可開交,到后來剩下的我們的人再不敢爭斗了。然后,他們就自封酋長,把我們的舊法則取消了,給我們制定了新的法則,規定男人是他父親的兒子,而不是他母親的兒子;可我們的法則正好相反。他們還規定第一個出生的兒子繼承他父親的所有東西,其他兄弟姐妹只好自謀生路。他們還為我們規定了其他法則。他們教給我們捕魚的新方法,還有殺死森林深處的狗熊的新方法;他們還教會我們儲藏很多東西,等饑荒來了對付饑荒。這些東西都是有益無害的。”
“可是,等他們成了酋長,再沒有人敢惹他們生氣時,他們干起架來,那兩個外來的白人,互相打起來了。我繼承了血統的那個白人,把叉海豹的叉子捅進了另一個白人的身子里,足足捅進去一條胳膊那么深。他們的孩子們接著打斗下去,他們的孩子的孩子接著又打斗下去;他們不共戴天,就是到了我們這一代也照打不誤,所以每個家族只剩下一個人傳宗接代。我這個血脈就剩下我一個人;那另一個白人剩下來的只是一個姑娘,央加,與她母親相依為命。一天夜里,她父親和我父親外出捕魚沒有回來;但是沒有過多久,他們讓兇猛海潮沖到了沙灘上,他們還互相緊緊地扭在一起。”
“人們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不知道我們兩個家族冤冤相報何時了,老人紛紛搖頭嘆息,說等那姑娘生養了孩子,我也生養了孩子,這種爭斗還會繼續下去。老人們在我還是個孩子時就這樣跟我講,我聽得多了就信了,把央加看成了敵人,她做了母親生養了孩子還會和我的孩子繼續打斗下去。我一直想這樣的事情,今天想了明天接著想,等我長成一個小伙子時我開始捫心自問這究竟為了什么。他們都回答,‘我們也不知道,可是他們的父輩們就是這樣打斗的。’我弄不懂作古的人打的仗為什么非要后來的人接著打下去,而且看不出來有什么值得打斗的理由。可是,人們說這仗就得打下去,我只是一個小年輕。”
“于是,他們就說,我得趕快娶妻生子,那樣一來我的血脈會比她的孩子更強大,我的孩子會長得更強壯。這不是什么難事,因為我是頭人,族人都高看我,因為我的先輩的功績和規矩明擺著,財富都歸我所有。任何姑娘都愿意嫁給我,可是我偏偏沒有看上的。老人們和姑娘們的母親催促我趕快結婚,因為當時很多獵人都在向央加的母親下大彩禮;如果她的孩子比我的孩子長得強壯了,那么我的孩子就必死無疑了。”
“我一直沒有找到中意的姑娘,直到一天天黑了我打魚回來才有了變化。太陽光正在落下去,落得很低,把我的眼睛照得滿滿的;風很給力,皮舟乘風破浪,跑得很快。突然,央加的皮舟飛奔過來,從我身邊閃過,她注視著我,她的一頭黑發像黑夜的云彩飄飛在空中,臉頰讓海水打濕了。如同我說過的,太陽光把我的眼睛照得滿滿的,我是一個小伙子;冥冥之中我茅塞頓開,明白這是一見鐘情了。她劃著皮舟前行,又回過頭來看我,皮舟都劃出去兩三槳了——那眼神含情脈脈,只有央加這樣的女子才配有——因此我再一次明白這就是情投意合。人們嚷叫起來,因為我們把遲鈍的皮舟劃得飛快,把他們甩在了身后。央加劃得很快,我的心像鼓起來的風帆,我沒有追上。海風加了一把油,大海翻起白花花的浪花,如同海豹群攪起的那種白浪,我們乘著太陽鋪下的金色的通道呼嘯而下。”
納斯彎腰曲背,一半身子已經溜下了凳子,像是在揮槳劃舟,又在比一比誰的皮舟更快。他盯著火爐后面什么地方,他似乎看見了顛簸的皮舟和央加飄飛的烏發。疾風在他的耳邊嗚嗚作響,海風帶來的咸味向他的鼻孔頻頻襲來。
“她先劃到了岸邊,跑上了沙灘,笑啊笑啊,跑向她母親的房子去了。那天夜里,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的腦子里產生了——一個只有阿卡灘所有人民的酋長才配有的念頭。于是,等月亮升起來時,我去了她母親的房子前,看見了亞什—奴什的那些彩禮,堆放在房子門前——亞什—奴什是一個強壯的獵人,打定主意要成為央加的孩子們的父親。其他年輕人也在那里堆放了很多彩禮,見了亞什—奴什的彩禮,乖乖地把自己的彩禮取回了;每個年輕人堆在門前的彩禮都比前一個人的多得多。”
“我沖著月亮和星星大笑,回到了我自己的房子,查看我囤積的財富。我跑了一趟又一趟,堆起來的彩禮比亞什—奴什的彩禮垛足足高出一只手的指頭加起來那么多。彩禮里有曬干并熏制過的魚;四十張海豹皮和二十張獸皮,每張海豹皮都捆緊了口部,因為里面裝滿了油脂;十張熊皮,都是我在森林里見到它們春天出來覓食時獵獲的;還有項鏈珠子、毯子和紅布,這些都是我和住在東邊的人交換來的,而他們也是和生活在更遠的東邊的人交換來的。我打量著亞什—奴什的彩禮堆大笑起來,我是阿卡灘的頭人,我的財富比所有年輕人的財富都多;我父親創立了功業,制定了章法,人們把他的功名規矩一直掛在嘴邊。”
“這樣,等到第二天早上,我來到了海灘,用眼睛的余光朝央加的母親的房子瞟去。我的彩禮還堆在那里,沒有人動過。女人都在發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我感到迷惑,因為從來沒有這么多的彩禮堆放在那里;那天夜里我又加了更多的東西,還送去了一只制作精良的皮舟,嶄新的,還沒有下過海呢。但是,那堆東西堆在那里一整天,光天化日之下,引來人們的哄笑。央加的母親老謀深算,讓我在我的族人面前丟了人,我很生氣。于是,到了天黑,我又往那堆東西上添加東西,那個彩禮堆更大了,我把自己的皮舟拖來了,比二十條皮舟都值錢。到了第二天早上,那堆東西不見了。”
“接著我就準備婚禮,住在東邊的人都來參加宴會,分享我發送的禮物。央加比我大四個太陽,這是我們計算年份的方法。我還只是一個毛頭小子;可我已經是酋長了呀,是酋長的兒子,年紀小一點也沒有問題的。”
“可是,一條船從海平面上揚帆駛來,乘風破浪,變得越來越大了。船的排水口在放清水,船員們都在忙活,費勁地鼓搗抽水機。船頭站立著一個身高體壯的人,盯著吃水線看,一聲一聲地發號令,聲音像打雷一樣。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像深深的海水;他那顆腦袋好像海獅長了鬣毛,他一腦袋黃頭發,像南邊秋收的麥秸,也像船員們用來編繩子的馬尼拉黃麻。”
“近些年來,我們一直看見遠方來的船只,但是這只船是第一艘靠近阿卡灘的海灘的。婚宴張羅不下去了,女人和孩子們都跑回自家去了,而我們男人都備好弓箭、手持長矛,嚴陣以待。可是,當船頭靠上了沙灘,那些異族人根本不理會我們,只是埋頭忙他們的事情。等海潮一退,他們把這艘雙桅大船掉過頭來,開始修補船底的那個大窟窿。于是,女人們就悄悄地回來了,婚宴接著張羅。”
“等潮水升起來時,那伙在海上漂泊的人把那艘雙桅帆船弄下深水拋了錨,隨后來到了我們中間。他們帶來了禮物,很友好;于是,我給他們騰出來一些位置,而且極盡地主之誼,送給他們紀念品,像送所有客人那樣不偏不倚。因為這是我的婚慶日,我又是阿卡灘的頭人。那個頭發像海獅鬣毛的男人也在座,長得那么高大、那么強壯,那雙腳一跺準會地動山搖。他對央加看了又看,目不轉睛,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就這樣一直待到日頭落下,星星滿天。隨后,他回到了他的船上。婚宴結束后,我用手牽著央加,把她領進了我的房子。我的房子里到處是歌聲,到處是笑聲,女人們嘁嘁喳喳的,每逢這樣的場合她們都是這種樣子。不過,我們兩個不在乎。隨后,人們都離開我們回自己家了。”
“最后的動靜消失后,那些漂泊者的頭領來到了我的門前。他帶來了一些黑瓶子,于是我們一起喝瓶子里的酒,喝得很快活。你瞧,我還只是一個毛頭小子,又一直生活在世界的邊緣,我的日子都是這樣度過的。于是,我的血液像著了火一樣,我的心像泡沫一樣漂浮起來,從浪頭一直飛向崖頭。央加在屋角一堆獸皮中間靜靜地坐著,她兩眼圓睜,因為她似乎很害怕。這個長了海獅鬣毛的人直愣愣地盯著她看,眼睛遲遲不肯離開。隨后,他的船員帶著一捆捆貨物進來了,他把貨物堆在我跟前,全是我們全阿卡灘沒有的好東西。其中有槍支,長的短的都有,還有火藥、子彈和彈藥筒,還有明晃晃的斧頭和鋼刀,還有各種精巧的物件、怪模怪樣的東西,都是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做了一個手勢,表明這一切都是我的了,我這下認定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出手真闊綽;但是,他還向我表明,央加應該跟他到他的船上去。你明白了嗎?——央加跟他到船上去。我先輩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我很想用長矛把他趕走。可是,那些瓶子里的酒精把我的活力從我的胳膊里偷去了,他抓住我的脖子,就這樣,把我的頭在墻上撞。我一下給搞得虛弱不堪,像新生的嬰兒一樣,我的兩腿在我身下怎么也站不住。央加尖叫起來,用她的兩只手緊緊抓住房子里的東西不放開,把東西抓得亂七八糟,掉在我們身邊,可那家伙硬是把她拖到了門邊。隨后,他用胳膊把她抱起來,央加于是亂揪他的黃頭發,他竟然哈哈大笑,那聲音像碩大的雄海豹發情時的吼叫一樣。”
“我爬向海灘,呼叫我的族人出來;但是他們都嚇壞了。只有亞什—奴什是一條漢子,他們就用船槳打他的腦袋,一直打得他臉朝下躺在沙灘上一動不動。他們升起船帆,唱起歌,那艘船就乘風離去了。”
“人們說這倒也好,因為這下阿卡灘再不會有血腥的戰爭了;可是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等到月亮變圓的時候,我把魚和油脂裝上我的皮舟,到東邊去了。我見識了很多島嶼、很多人,我這個生活在世界邊緣的人,這才知道這個世界很大很大。我用手勢交談,可是他們沒有看見過一艘雙桅帆船,也沒有見過長著海獅鬣毛的男人,他們總是指向東邊。我睡在很不得勁的地方,吃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看見很多怪模怪樣的臉。很多人笑話我,因為他們以為我腦子出毛病了;不過,有時上年紀的人會讓我看到光明,祝福我;一些年輕的女人聽我說起那外來的帆船、央加和航海的船員時,眼睛會充滿柔情。”
“就這樣一路走來。遭遇了大海的波濤和暴風雨,我來到了烏納拉斯加島。在那里我遇上了兩艘雙桅帆船,但是沒有一艘是我尋找的。我于是繼續向東,世界越來越大了,在烏納莫克島根本就沒有船這個字眼,伽迪亞克島也沒有,亞托各納克島也沒有。于是,有一天,我來到了一片巖石遍地的地方,人們在這里的大山里挖了很多洞。那里有一艘雙桅帆船,不過也不是我尋找的那艘,人們把他們挖出來的石頭搬運到船上。我覺得這像孩子們玩耍,因為整個世界都是石頭組成的;可是他們給我飯吃,讓我幫著干活。等那艘雙桅帆船沉下水很深時,船長發給我錢,讓我離去;但是我打聽他們要去哪里。他向南邊指了指,我用手勢告訴他我要跟他一起走;他起初大笑,可是接下來,因為缺少人手,就留我在船上干活了。這樣,我漸漸學會了按他們的方式交談,學會了一起拉錨索、大風突然來到時把那些硬刷刷的船帆卷起來,后來還會輪班掌舵了。不過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因為我祖先的血統和這些航海人的血統是一樣的。”
“我滿以為一旦我混到他們的人堆里,找到他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天,我們望見了陸地,穿過海峽,駛向一個港口,我想大概雙桅帆船會有我手指頭那么多。可是,船只停滿了碼頭,幾英里望去都是船,成片成片的,像很多小魚一樣密密匝匝的。當我走到他們中間打聽那個頭發像海獅鬣毛一樣的男人時,他們都大笑不已,用各種各樣的語言來回答我。我這才明白他們是從天涯海角來的。”
“于是我進了城,辨認每個人的臉。可是,他們多得像蜂擁到岸邊的鱈魚,密密麻麻的,我數都數不清。人聲鼎沸,把我的耳朵塞得滿滿的,什么都聽不見了;人來人往的,把我的頭搞得暈暈乎乎。于是,我只好接著向前走,一路走下去,經過了許多太陽暖洋洋的地方。那里歌聲不斷,平原上到處是豐收的景象,城市很大;人活得很滋潤,像女人一樣生活,滿嘴都是假話,都是黑心眼兒,只想得到金子。我所有的族人都還在阿卡灘打獵、捕魚,想到世界小小的,感到很滿足。”
“可是央加那次捕魚回家時的眼神我總是忘不了,我知道只要時候到了我會找到她的。她在暮色里走下那些安靜的小巷,或者引領我跨過滿是露水的茂盛的田野去追尋她,她眼睛里分明有一種以身相許的神情,是只有央加這樣的女人才配有的。”
“就這樣,我浪跡于成千個城市。一些城市很溫情,給我食物吃,一些城市嘲笑人,還有一些城市該詛咒;但是我咬緊牙關,不聲不響,走在陌生的路上,見識奇怪的景象。有時候,我盡管曾經是酋長和酋長的兒子,但照樣為人家干活——那些人說話帶刺,心腸像鐵,從他們同胞的汗水和悲苦里榨取金子。可是我怎么也打聽不到消息,直到我從海上歸來,像一只歸家的海豹找到老窩一樣。不過那是在另一個海港,在北方另一個國家里。我聽說了那個黃頭發海上流浪漢的道聽途說的傳聞,了解到他是一個專獵海豹的,當時還在海上航行。”
“這樣,我和一些懶惰的錫沃斯人[21]一起乘坐了一艘捕獵海豹的雙桅帆船,循著他蹤跡不明的路線到北方去,那里正是捕獵海豹的旺季。我們漂泊了幾個月,疲憊勞頓,談起許多船隊,聽說了很多我尋找的那個人所干的野蠻事情,可是卻沒有一次在海上碰見他。我們向北去,甚至到了普利比洛夫斯群島,在沙灘上獵殺了成群的海豹,把它們溫暖的尸體搬運到船上,裝得滿滿的,我們的排水口因此流出來的都是油脂和鮮血,沒有人在甲板上的立足之地了。隨后,我們被一艘慢輪船盯上,用大炮朝我們開火。但是我們把帆張起來駛向大海,海浪把甲板沖洗干凈,我們躲進了大霧里。”
“聽人說,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嚇得心驚肉跳、倉皇逃跑,那個黃頭發的海上流浪漢恰恰登上了普利比洛夫斯群島,直接去了工廠,他的一部分船員扣住那家公司的雇員,其余的船員從倉庫里搬出一萬多張生皮裝到了船上。我說是聽人說的,但是我相信是真的,因為我在沿海的航行里從來沒有碰上他;北方海域傳遍了他的野蠻行徑和魯莽作為,因此在那里有屬地的三個國家都派出船只驅趕他。我也聽說了央加,因為船長們都對她大唱贊歌,她一直跟著他走南闖北。人們說,她已經習慣了他那種人的生活方式,過得很幸福。但是我心下更清楚怎么回事——清楚她的心向著她的族人,忘不了阿卡灘的黃沙灘。”
“這樣,又過了很長時間,我回到了那個靠近海峽的港口,我在這里聽說他已經橫跨大洋,到俄羅斯海域南面溫暖地帶的東岸獵捕海豹去了。而我,已經做了海員,和他那一種人一起乘船,追尋他獵海豹去了。那新地方沒有多少船只;整整一個春天,我們都守在海豹群側翼,把它們向北邊驅趕。等母海豹懷了孕,游到了俄國沿海,我們的船員有了怨言,害怕了。因為那里大霧彌漫,每天乘坐小船的船員都會丟失幾個。他們不干了,船長只好調轉船頭原路返航。不過我知道那個黃頭發的海上漂泊人天不怕地不怕,會追著海豹群轉悠,即使到了俄羅斯群島也不放棄。于是,我趁夜黑人靜、守望的人在船頭甲板上打瞌睡時,乘了一只小船,獨自一個人向那個溫暖的狹長的島劃去。我一路南行,與江戶灣[22]的海員會合,他們野性十足、天地不怕。吉原的姑娘身材小巧,膚色卻像鋼一樣有光澤,很中看;但是我不能停滯不前,因為我知道央加還在北方的海豹巖穴一帶的海上顛簸。”
“江戶灣的海員來自世界各地,他們不信神,沒有家園,所乘船只都掛了日本旗。我跟著他們到了銅島一帶的豐饒的海灘,在這里我們的鹽堆變成了海豹皮堆。這片海域很安靜,看不見人影,等我們準備起航了還是老樣子。隨后,一天,一場大風吹來,大霧散去,一艘雙桅帆船向我們沖過來,它后面有一艘煙囪冒著濃煙的俄國戰艦緊追不舍。我們揚帆起航,乘風逃跑,那艘雙桅帆船仍然緊追不舍,我們走兩英尺,他們追三英尺。船尾站立的正是那個頭發像海獅鬣毛的家伙,扶著船帆下的舷欄,勁頭十足地開心大笑。央加也在那里——我一下子就認出她來了——但是他把她送下了船艙,因為這時大炮開始從海面上轟隆隆地開火了。像我說的,我們行走兩英尺,他們追趕三英尺,很快那船每次躍起時我們都能看見那個綠色的舵了——我一面掌舵,一面咒罵,因為身后俄國的大炮在射擊。我們知道他有心超過我們,等我們被捉住了,他正好趁機逃跑。他們把我們的桅桿打斷了,船被大風吹得亂轉,像一只受傷的海鷗;可他繼續逃跑,逃出了天際線——他和央加。”
“我們還能怎么樣?新獵殺的海豹皮是鐵證。于是,他們把我們弄到了一個俄國港口,隨后轉移到了一個孤立的地方,強迫我們在挖鹽的礦上干活。一些船員死了,可——可一些船員沒有死。”
納斯把肩頭的毯子掀開,露出來結痂的扭曲的皮肉,一看就知道是皮鞭抽打的傷痕。普林斯趕緊把毯子給他蓋上,因為那樣子看著很不舒服。
“我們在那里度日如年;有時候有人向南邊逃跑,可是他們總是會返回來。因此,我們這些從江戶灣來的人在黑夜起事,從看守那里奪下槍,逃往北邊去了。北邊地域遼闊,到處是平原,沼澤地也多,森林也多。嚴寒到來了,遍地都是雪,沒有人認得路線。難熬的月份里,我們穿行在茫茫無際的森林里——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呢,因為沒有食物果腹,我們經常躺下來等死。不過,最后我們到達了寒冷的海域,可是只有三個人活下來,看見了大海。有一個是從江戶來的,是船長,他腦子里還記得這一帶廣大地域的位置,知道在這里人們可以從冰上穿越過去。這樣,他帶領我們——我記不清楚了,走了很長時間——三個人剩下了兩個人。我們趕到那個地方時遇上了五個陌生人,就生活在當地,他們有狗和皮子,我們卻什么都沒有了。我們在雪地里打起來,把他們都打死了,那個船長也死了,狗和獸皮就成了我的了。然后,我要穿過冰面,可冰面開裂了,一時間只好在冰上漂流,直到一場大風把我吹到了海岸上。這之后,就到了戈洛文灣,帕斯提里科,遇上了那個神父。接著南行,再往南行,終于來到了溫暖的陽光地域,這是我最初開始流浪的出發地。”
“但是,大海不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方了,那些在海上漂泊的人,等海豹不再有利可圖后,風險就很大了。船隊很分散,船長和船員都說不出我在追尋的人的蹤跡。于是,我離開從來不會安靜的海洋,來到陸地上流浪,陸地上畢竟有樹木,有房子,有永遠在一個地方待著不動的大山。我到很遠的地方流浪,倒也見識了很多東西,甚至從書本上學會識字和寫寫畫畫了。我學會看書這點可真不賴,因為我想到央加也一定會這些東西,有朝一日,時候到了——我們——你們明白,時候到了我們就相遇了。”
“就這樣,我漂泊無定,如同小帆船隨風而行,沒法用舵操控。不過,我的眼睛和耳朵一直保持開放,我混進那些游走四方的人中間,因為我知道只有他們能獲悉我尋找的人的信息,他們記得他們。最后,終于碰上了一個剛剛從大山里來的人,帶了一些石頭,里面有像豆粒一樣大小的金沙,他聽說過他們,還遇見過,也認識他們。他們闊氣了,住在他們從地下挖出金子的那個地方。”
“那是一個很荒涼的地方,非常遙遠;但是我到底走到了那個隱藏在大山里的營地,人們在那里沒日沒夜地干活,終日見不到太陽。可是時機還是不好——他們已經離去了——聽人說,他們去了英格蘭,帶了幾個有錢的人去開公司了。我看見了他們住過的房子,簡直跟宮殿一樣,是人們只有在那些古老的國家才看得到的那種宮殿。我在黑夜時分從窗戶溜了進去,想看看他待她到底怎么樣。我從一個屋子走進另一個屋子,覺得只有國王和王后才過這樣的日子,哪里都好得沒法說。他們都說他對待她像女王,很多人都驚奇她是什么背景養育出來的女人;因為她血管里有別的血統,她和阿卡灘的女人不一樣。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啊,她是女王;不過我是酋長,是酋長的兒子,我為她出大彩禮,那獸皮、皮舟和珠子值大價錢呢。”
“可是,說這些廢話干什么?我只是一個水手,熟悉海洋上的各種船只而已。我跟蹤到了英格蘭,然后又去了別的國家。有時我聽說了他們的只言片語,有時我在報紙上能看到他們的消息,可是卻一直沒有碰上他們,因為他們有的是錢,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我是一個窮人。后來,他們遇到了麻煩,終有一天,他們的財富打了水漂,像一股煙一樣飄散了。報紙當時登滿了他們的事情,但是后來就什么消息也沒有了;我知道他們返回那個能挖到更多金子的地方了。”
“他們這下窮了,就只好從這個世界隱退了;因此我從一個營地流浪到另一個營地,甚至到了北方的庫特奈一帶,在那里我得到了過時的線索。他們來了又走了,有人說去這里,有人說去那里,還有人說他們去了育空河一帶。我這下只好去了這里,然后又去那里,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從不停歇,直到仿佛我對這個世界都厭倦透了,因為它太大了。但是在庫特奈,我走了一條很糟糕的路線,又很漫長,是和一個西北的土著人一起行走的,他經不住饑餓的折磨,覺得還不如一死了之的好。他去過育空河,走的是一條穿越大山的無人知曉的路,在他覺得他的死期臨近時,他給了我一張地圖,把那個地方的秘密告訴了我,他對天發誓說那里有的是金子。”
“這之后,全世界的人都向北方涌去。我是一個窮人,我出賣自己,成了一個趕狗的人。其余的情況你們都知道了。我在道森碰上了他和她。她沒有認出我來,因為我曾經是一個毛頭小伙;她的生活一直很闊氣,因此她沒有時間回憶一個為她付出說不清的代價的人。”
“可不是嗎?你幫我脫離了苦役。我得往回說,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事情理清楚;因為我已經等了很久,現在就要手到擒拿了,不能著急。如我說的,我打定主意,按自己的套路來;因為我往回看了看我的生活,看見了我所經歷的一切,遭受的所有苦難,記起來在俄羅斯海域無窮無盡的森林里經歷的嚴寒和饑餓。如同你們知道的,我帶領他走向東部——他和央加——那個東部卻是去的人多,回來的人少。我領著他們走到那個地點,白骨累累、詛咒萬千,人與他們帶不走的黃金同穴而居。”
“道路漫漫,路線沒有人走過。我們的狗很多,吃的也很多;我們的雪橇沒法把開春以前所需要的東西都帶上。我們必須趕在河流奔流之前回來。因此,我們把糧食這里那里地儲藏起來,讓我們的雪橇盡量輕松,返回來時還不至于挨餓。在邁克奎森住著三個人,在他們的住地附近我們修建了一個儲藏糧食的秘窖;在馬育也修建了一個,那里有十幾個佩里人的打獵營地,他們是從南邊跨過分水嶺來到這里的。這之后,我們就一路向東走去,一路不見人影,只有那條沉睡的河流、不動的森林,還有北極那白茫茫的寂野。如我說的,道路漫長,路線沒有人走過。有時,一天艱苦跋涉,我們也只能行走八英里,或者十英里,夜里我們睡得像死人。他們從來沒有夢到我就是納斯,阿卡灘的頭人,打算扭轉乾坤的人。”
“我們這次修建的秘窖比較小,到了夜里我順著我們開出來的路線往回走,把秘窖的糧食挪走,讓人以為糧食讓黑獾偷去了;小事一樁。還有,路上有一些容易掉進河里的地方,流水湍急,冰在上面凍結,流水在下面沖刷。就在這樣的地點,我趕的雪橇壓破了冰面,掉了下去,狗也落水了;這對他和央加來說是霉運,不過后來再沒有發生過這種事。雪橇上有很多糧食,狗也是最強壯的。但是他因為生命力強壯,竟然大笑起來。我們給剩下來的狗很少的食物吃,直到我們把挽繩割斷,把狗一只接一只地拖出來,喂給它們的同伴吃。我們這樣就可以輕松地回家了,他說,從一個秘窖走到下一個秘窖,不用狗,也不用雪橇了;這倒是實話,因為我們的糧食所剩無幾。那天夜里,我們趕到那個滿是金子、白骨和人們的咒罵的地點,最后一只狗也死在挽索里了。”
“到了那個地方——地圖表明的是真的——就在那座大山的心臟,我們要在分水嶺的崖壁上鑿出冰凍階梯才行。還以為分水嶺后面有一條山谷,可是沒有山谷;雪原向遠處延伸,平展展的,像一望無際的豐收的平原,而我們身邊的高山峻嶺,翹起它們白皚皚的山頭,直插星空。在那少見的平原的中間一帶,應該有一條山谷,大地和白雪都向下沉去,一直沉向這世界的中心。要是我們沒有做過水手,我們看著眼前的景象一準會頭暈目眩;可是我們站在令人眩暈的崖邊,尋找一條可以下去的路線。一邊,只有一邊,崖壁傾斜下去,看上去像大風中甲板的斜坡。我不清楚這玩意兒為什么會這樣子,可是它就是這樣子。‘這就是地獄口啊,’他說,‘我們下去吧。’于是我們就下去了。”
“山底有一所小木屋,不知誰修建的,是用上面扔下去的原木修成的。小木屋非常舊,曾經有一些人在里面生活過,在不同的時間里孤獨地死去了,我們從一些樺木樹皮上看到了他們的遺言和他們的詛咒。一個患了壞血病而死;另一個被伙伴搶奪了他最后一點糧食和火藥,伙伴溜走了,他給害死了;第三個是被長了禿斑的灰熊咬死的;第四個在打獵時餓死了——情況大同小異,他們都是舍不得離開那些金子、死守著金子這樣或那樣死去的。他們挖出來的沒用的金子,散落在小屋的地上,如同一個夢境。”
“但是我領著走了這么遠的這個人,靈魂沒亂、頭腦清楚。‘我們沒有東西吃了。’他說,‘我們只是看看這里的金子,看看金子來自哪里,有多少儲藏。然后我們盡快離開,可別讓金子晃花了我們的眼睛,把我們的理智搞亂了。這樣,我們最終才能返回來,帶足糧食,擁有一切。’這樣,我們查看了一下那條大礦脈,它像一條真實的動脈一樣橫貫礦坑的峭壁;我們測量了一下,上上下下探測一番,打下一根根木樁,在樹上刻下了文字,標明了我們的所有權。然后,我們因為吃不上食物兩膝發抖、肚子一直在翻騰、心臟怦怦跳得快到嘴里了,我們最后爬上了那面巨大的崖壁,轉臉開始了回程。”
“最后一程路,我們架著央加走,我們動不動就跌倒在地,但是最后我們到了那個秘窖。看吧,秘窖里沒有糧食。我干得天衣無縫,因為他以為糧食讓黑獾偷走了,破口大罵黑獾和諸神。但是,央加很勇敢,面露微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我只好扭過臉去,裝作沒事人的樣子。‘我們在火邊休息一下吧。’她說,‘等到天亮了,我們把鹿皮靴煮吃了生點力氣。’于是,我們把我們的鹿皮靴幫割成條,煮了大半夜,這樣我們就可以嚼動那些皮條,吞咽下肚。第二天早上,我們交談了一下我們的情況。下一個秘窖要走五天才能到達,我們走不完這段路程了。我們必須打獵才行。”
“‘我們出去打獵吧。’他說。”
“‘是呀,’我說,‘我們出去打獵吧。’”
“他命令央加待在火邊,節省力氣。我們兩個出發了,他去追趕麋鹿,而我找到了我轉移的糧食。不過我只吃了一點東西,免得他們看出來我身上生出大力氣。到了夜里,他走回營地時跌倒了無數次。我也做出虛弱不堪的樣子,雪鞋磕磕絆絆的,仿佛每一步都是最后一步。我們吃了鹿皮靴,生出來一些力氣。”
“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的靈魂把他的肉體支撐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大叫大喊,除了因為央加的緣故。到了第二天,我跟隨他去打獵,免得看不到結局。他常常躺下來歇氣。那天夜里他差一點就過去了;但是到了早上他氣喘吁吁地罵了幾句,又出發打獵了。他像一個醉漢,我看見好多次他就要一了百了了;但他是強人中特別的那種,他的靈魂是巨人才有的靈魂,因為他把肉體又整整支撐了難挨的一天。他打中了兩只松雞,松雞就是生命,他不需要用火烤熟就可以吃,可他沒有吃,他想留給央加吃。他向營地返去。他再也走不動了,便用手和膝蓋在雪里爬行。我來到他身邊,看見了他眼睛里的死神。即使這個時候,吃下松雞也還來得及。他把步槍扔到了一邊,用嘴像狗一樣叼著兩只松雞往回走。我走在他身邊,站得筆直。他歇氣時仰頭看看我,奇怪我怎么這么結實。我看出來這層意思,盡管他不能說話了;他的嘴動起來時,只動嘴唇而沒有聲音。如我說的,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的心都要軟下來了;可是我回頭望見了我的苦難,記起來在俄羅斯海域那無窮無盡的森林里經歷的嚴寒和饑餓。再說了,央加本來就是我的,我為她出過皮子、皮舟和珠子,一筆說不出價錢的彩禮。”
“就這樣,我們穿過了白雪皚皚的森林,沉寂重重地籠罩在我們身邊,像濕漉漉的海霧。以往的重重幽靈懸浮在空中,把我們圍得死死的。我看見了阿卡灘黃燦燦的沙灘、一艘艘皮舟打魚后飛快地奔向家、森林邊上的一座座房子;我還看見了那些曾經憑自己本領做了酋長的人、訂立規矩的人,我繼承了他們的血脈,我娶了央加后還會繼承另一種血脈。哦,亞什—奴什與我并肩而行,他頭發沾了濕沙子,他那支戰矛,他跌倒后摔折了,但還緊握在他的手里。我知道相見恨晚的時機到了,我看見了央加眼里的以身相許的神色。”
“如我說的,我們穿過了森林,我們的鼻子終于聞到了營地的煙味。我向他低下身子,奪下他牙齒間的松雞。他側身躺下,喘氣歇息,眼里出現了不解的神色,他身下的那只手慢慢地向他的胯間伸過去。不過,我把刀從他身上拿走了,湊近他的臉笑起來。即便到了這個時刻,他還是不明白。于是,我做出喝黑瓶子里的酒的樣子,裝作在雪地里堆起一堆貨物,還把我結婚那天晚上的情景再現了一次。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他明白了。可他一點也不害怕。他的嘴角露出譏誚之意和凜然的憤怒;因為了然于心,他生出了新的力氣。離營地沒有多遠了,但是雪很深,他拖著身體走得很慢。有一次,他躺了很長時間,我把他翻過來,注視著他的眼睛。有時,他向前看去;有時,他看見了死神。等我要放棄他了,他卻掙扎著向前爬。就這樣,我們來到了篝火邊。央加立即趕到他身邊。他的嘴唇在動,卻沒有聲音;然后,他指向了我,讓央加明白怎么回事。這之后,他躺在雪地里,非常安靜,久久一動不動。即使現在,他也還躺在雪地里。”
“我在煮好松雞之前一直沒有說話。然后,我跟她說話了,用的是她自己家鄉的語言,她很多年來都沒有聽到這種語言了。她一下挺直了身子,就這樣,眼睛睜得圓圓的,滿是驚訝之色,她問我是誰,我從哪里學會這種語言的。”
“‘我是納斯。’我說。”
“‘是你?’她說,‘是你嗎?’她靠近一些,以便好好看清我。”
“‘是我。’我回答道,‘我是納斯,阿卡灘的頭人,那支血脈的最后傳人,如同你是另一支血脈的最后傳人。’”
“接著她大笑不已。我見過的事情很多,干過的事情也很多,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大笑。它讓我的靈魂發冷,坐在白茫茫的寂野里,孤獨地與死神為伴,與這個大笑的女人為伴。”
“‘來吧!’我說,因為我想她神志恍惚了,‘吃點東西,我們一起走。從這里到阿卡灘遠得很。’”
“可是她把臉埋進他的黃頭發里,笑啊笑啊,好像我們耳邊的蒼天塌下來了。我原以為她明白是我會欣喜若狂,著急回憶過去的時光;但是,這番景象看來出乎意料,很難接受。”
“‘來吧!’我喊道,用力拉住了她的手,‘回去的路很遠、很黑,我們趕快上路吧!’”
“‘去哪里?’她問道,坐了起來,也不再那樣怪笑了。”
“‘回阿卡灘。’我回答說,盯著她聽懂我的話后臉上神色的變化。可是跟他一樣,她的嘴角露出了譏誚之意和凜然的氣憤。”
“‘好的。’她說,‘我們回去,手拉手,回阿卡灘去,你和我。我們以后就住在那骯臟的小屋子里,吃魚,吃油脂,生養一個小子——一個小子,我們一輩子都為此驕傲。我們會忘記這世界,生活美滿,非常美滿。好啊,真的很好。來吧!讓我們趕路去。我們回阿卡灘去。’”
“她把手插進他的黃頭發里,微笑著卻不懷好意。她眼睛里沒有了以身相許的神色。”
“我默然坐著,對女人的怪異表現感到不解。我回想起她從我身邊被拖走的那個夜晚,她大喊大叫,亂扯他的頭發——那時亂扯,這時卻不停地撫弄,不肯離去。這一刻,我想起我付出的代價和漫長的歲月;我把她摟得緊緊的,像他當時那樣把她拖走那樣。但是她向后退縮,也像那天夜里一樣掙扎得像一只呵護小貓的母貓。等那篝火把我們與那個男人隔開了,我放開了她,她坐起來支耳靜聽。我跟她講起我經歷過的一切、在陌生的海上發生的一切、在陌生的土地上我所干的一切,講到我苦苦的追尋,講到忍饑挨餓的歲月,講起當初曾經屬于我的美好前景。哦,我有啥說啥,連當天那個男人和我之間發生的事情我也講了;我講了年輕時的日子。我講述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眼睛里漸漸流露出來的以身相許,她的眼睛又圓又大,像破曉之光。我在她眼睛里看出了憐憫,看出了女人的柔情、愛,以及央加才配有的良心和靈魂。我又成了一個毛頭小子,因為那神色是央加在海灘上奔跑時才有的——她開心大笑,跑回她母親的家。那種冷酷的不安不見了,饑餓不見了,疲憊不堪的等待也不見了。相見恨晚的時刻到了。我聽見了她胸間的呼喚,好像我必須把頭枕在那里,忘掉過往。她張開兩臂歡迎我,我于是朝她撲去。隨后,突然,她眼里閃現了憎恨之色,她的手伸到了我的胸前。一下,又一下,她刺了兩刀。”
“‘狗!’她冷笑道,一下子把我推搡到了雪地里,‘豬玀!’她喊叫后大笑起來,把四野的沉寂都打破了,然后回到了她的死人身邊。”
“如我說的,她用刀刺了一下,又刺了一下;但是她虛弱不堪、餓得不行,這么刺一兩刀要不了我的命。可是我心有不甘,留在那里,閉上了眼睛,打算長睡不醒,和那兩個攪亂了我的生活的、讓我走向不知名的征途的人死在一起。可是,我心中還有一筆債沒還,這讓我良心不安。”
“路還很長,嚴寒襲人,糧食少得可憐。佩里人捉不到麋鹿,把我的秘窖偷空了。那三個白人也干了同樣的事情;我路過時看見他們餓得皮包骨,躺在那里等死。這之后,我什么也記不得了,直到我來到這里,才找到了食物和火——很旺的火。”
他講述完了,團緊身子,有些貪得無厭的樣子,向火爐靠了又靠。過了很長時間,那盞油脂燈照射出來的影子在墻上上演一幕幕悲劇。
“可還有央加呢!”普林斯驚叫道,納斯講述的故事仍然強烈地沖擊著他。
“央加嗎?她不吃松雞。她躺在他的懷里,抱著他的脖子,把臉深深地埋進他的黃頭發里。我把火往近處挪挪,讓她避免一些嚴寒;但是她躲到了另一邊。我又生起一堆火;可是沒有什么大用,因為她不肯吃東西。他們就這樣躺在那里,躺在雪地里。”
“你怎么辦?”馬爾姆特·基德問道。
“我不知道。阿卡灘很小,我一點也不想回去,住在世界的邊緣。不過,那里對生活也有一點好處。我可以去找康斯坦丁,他會給我戴上手銬,有一天他們會給我的脖子套上一根繩子,就這樣,我就一睡不醒了。可是——不,我不知道怎么辦。”
“可是,基德,”普林斯爭辯說,“這可是謀殺呀!”
“別作聲!”馬爾姆特·基德不容分辯地說,“很多事情超出了我們的智慧,超出了我們的評判。是對是錯我們也說不清,說清楚不是我們的事。”
納斯又向火爐靠了靠。萬籟俱寂,在每個人的眼里,許多圖景都在來來去去。
思考題▼
1.央加為什么不愿意跟著納斯離開?
2.你認為納斯為了央加這么做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