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熱愛生命
- 熱愛生命
- (美)杰克·倫敦
- 14623字
- 2020-07-29 17:15:11
章前導讀
“他”跟比爾一起來到這里尋求財富,他們雖然找到了財富,可是也疲憊不堪。食物幾乎消耗殆盡,他們回去的路變得困難重重。在回去的路上,“他”不幸地傷到了腳,而“他”的伙伴比爾卻拋棄了“他”。
這是從所有東西中保留住的——
他們還活著并且還在顛簸:
這場游戲的大部分將會贏得,
雖然骰子的金幣已經(jīng)丟失。
他們走得一瘸一拐,痛苦地下到河岸,而且有一次,兩個人中走在前面的那個還在亂石中打了個趔趄。他們累壞了,虛弱不堪,滿臉都是忍耐的神色,這是長期煎熬困苦的結(jié)果。他們肩上綁縛著毯子背包,被壓得透不過氣來。腦門上勒了帶子,拉住了這些背包,減輕了一些負擔。每個人都挎著一支來復槍。他們弓腰前行,兩肩前傾,腦袋向前探得更遠,兩只眼睛盯著地面。
“要是我們手頭還有兩發(fā)藏在地窖里的子彈就好了。”走在后面的男人說。
他的聲音悶悶的,完全在就事論事;他說得沒有一點熱情。走在前面的男人,一瘸一拐走進水漫過石頭濺起白泡的泛白的小溪,閉口不答。
他緊跟在走在前面的男人的身后。他們沒有脫掉鞋襪,盡管河水冰冷——冰冷刺骨,腳脖子因此生疼,兩腳都麻木了。在河水沖到他們膝蓋的地方,兩個人都踉踉蹌蹌站不穩(wěn)腳。
{他在一塊光滑的漂石上腳下打滑,差一點滑倒,不過掙扎了一番終于站穩(wěn)了,同時疼痛難忍地大叫一聲。他看上去頭暈眼花,一邊搖晃不止,一邊把空手伸出來,仿佛要一把抓住空氣中的什么東西。他好不容易站穩(wěn)向前走去時,卻又搖晃起來,差一點跌倒。隨后,他站住不動,瞧著前面那個男人,卻見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回頭。}
【動作描寫,連貫又形象,畫面感強烈,仿佛他跌傷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如動畫般展現(xiàn)。】
這個男人站了足足一分鐘,一動不動,仿佛在說服自己。然后,他喊道:
“喂,比爾,我把腳脖子扭了。”
比爾在泛白的河水里蹣跚而行,沒有回頭張望。他眼看著比爾離去,盡管他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但是他的兩只眼睛卻流露出像受傷的小鹿一樣的眼神。
比爾一瘸一拐地走到對面的河岸,繼續(xù)向前走,依然沒有回頭。他目送著比爾。{他的嘴唇有點發(fā)抖,因此嘴唇上的棕色胡須明顯地在顫動。他的舌頭甚至都伸出來舔了舔嘴唇。}
【細節(jié)描寫,通過細節(jié)描寫體現(xiàn)出主人公此時的狀態(tài)。】
“比爾!”他喊叫道。
這是一個強壯的男人陷入絕境時的求救的呼喊,但是比爾沒有回頭。他眼看比爾遠去,一瘸一拐走得奇形怪狀,磕磕絆絆地蹣跚而行,走上一道慢坡,上面就是那座矮山頭柔和的天際線。他目送他走上去橫過山頭,消失在山后。然后,他收回目光,緩慢地環(huán)視比爾走后留給他的那一圈世界。
太陽離地平線很近,冒著模糊的氤氳,無形的霧氣和水汽差不多把它淹沒了,給人一個結(jié)實的大團塊的印象,沒有輪廓,卻實實在在。這個人掏出手表,一條腿站穩(wěn)。下午四點鐘了,在這七月末八月初的季節(jié)——他弄不清一兩個星期之內(nèi)的準確時間——他只知道太陽大體上位于西北方。他向南方看了看,知道荒涼的群山那邊就是大熊湖[1];還有,他知道在那個方向北極圈橫跨加拿大凍土地帶拓出一條禁區(qū)道。他所站的這條河是銅礦河的一條支流,向北拐去,流進加冕灣和北冰洋。他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不過曾經(jīng)在哈得孫灣[2]公司的地圖上看見過其位置。
他再次環(huán)視了一下他周遭的這個世界圈。這是一片讓人泄氣的景象。到處都是柔軟的天際線,群山都低低地趴在那里。沒有樹木,沒有灌木叢,沒有茅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廣袤無垠的攝人魂魄的蠻荒之地,一下子就把恐懼之色送進了他的眼睛里。
“比爾!”他悄悄地絮叨了一次又一次,“比爾!”
他在泛白的河水里直打哆嗦,仿佛浩瀚的蠻荒之地以雷霆萬鈞之力在擠壓他,非要蠻橫地碾碎他才稱心如意,使足威風。他開始晃動,像發(fā)瘧疾,連手里的槍都嘩啦一聲掉在了水里。這下把他驚醒了。他和恐懼斗爭一番,打起精神,在河水里摸索著找到了武器。他把背包往左肩上挪了挪,這樣一來減輕了扭傷的腳脖子所承受的部分重量。然后,他往前行,緩慢而小心,疼得直畏縮,向?qū)Π蹲呷ァ?
他沒有停下,使出一股發(fā)瘋的孤注一擲的勁頭,不把疼痛放在心上,抓緊爬上那道坡,到了那座小山的頂上。他的伙伴看不見了——比起那個一瘸一拐顛簸的伙伴,他的樣子更奇形怪狀,令人發(fā)笑。但是,在這山頂上,他看見了一條淺谷,一點生氣也沒有。他又和恐懼斗爭起來,終于克服了恐懼,把背包又往左肩多挪了挪,趔趄地走下坡去。
{谷底濕汲汲的,厚厚的苔蘚像海綿一樣緊緊地抓在表面上。他每走一步腳下都會冒出水來,每次抬腳的動作都會發(fā)出吮吸的聲音,好像潮濕的苔蘚不愿意松開他的腳底板。}他挑選下腳的地方,從一塊沼澤走向另一塊沼澤,跟著前面那個人的足跡,跨過像小島一樣布滿綿延不絕的苔蘚的巖石架。
【體現(xiàn)主人公的疲憊無力、困倦到極致的狀態(tài)。】
雖然很凄惶,但是他沒有迷失。他清楚,再往前走,就會走到一個小湖的岸邊,那里有枯死的云杉和杉樹,非常矮小、干癟,當?shù)厝私小暗糖嗄崞纣悺保馑际恰靶≈Φ亍薄R粭l小溪注入湖中,湖里的水倒是不泛白。小溪里長了燈心草——他對此記得很清楚——不過沒有生長樹木,他可以順著小溪一直走到水源盡頭的分水嶺。他跨過這道分水嶺,到達另一條向西流的小溪的源頭,順著這條小溪一直走到它流入狄思河的地方,在那里他就能找到一個秘藏處,它被一個底朝上的獨木舟扣起來,上面堆了很多石頭。在這個秘藏處,有他的空槍需要的子彈、魚鉤、釣絲、小網(wǎng)——用于打獵和捕魚從而解決食物需求的工具一應俱全。他還能找到食物——不多——一點面粉、一塊腌豬肉和一些豆子。
比爾會在那里等他,然后他們順著狄思河向南劃船到達大熊湖。一直向南劃過湖面,再往南劃,就到了麥肯齊河。還是向南,一直向南,他們這樣劃下去,冬天就攆不上他們了,這時盡管渦流結(jié)上了冰,白天也會變得冰天雪地,但南邊就是溫暖的哈得孫灣公司站,那里樹木生長得高大茂密,食物多得吃不完。
這個人一邊向前跋涉,一邊想著這些念頭。他的肉體這樣吃力地掙扎而行時,他的腦子也在吃力地運轉(zhuǎn)著,拼命想著比爾沒有把他拋棄,而且比爾一定會在那個秘藏處等他。他不得不這樣想,否則這樣苦苦掙扎就沒有什么用了,他會倒下來一死了之。太陽像一個模糊的圓球,慢慢地向西北方向沉落,他很多次計算著他和比爾趕在冬天到來之前向南逃的每一寸路。他惦記著那個秘藏處的食物,惦記著哈得孫灣公司站的食物,心心念念地惦記。他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東西了;他想吃的東西,卻沒有東西可吃。他經(jīng)常彎下腰來撿起沼澤上的灰色漿果,扔進嘴里,嚼幾下吞咽下去。沼澤漿果不過一粒種子,外面有薄薄的一層水而已。吃進嘴里,水化了,種子嚼起來扎嘴、發(fā)苦。這個人知道這些漿果沒有什么營養(yǎng),然而,他不厭其煩地咀嚼它們,不管有沒有營養(yǎng),苦澀也顧不得了,只有希望。
九點鐘時,他在一個巖石架上絆了一下,因為疲乏極了、虛弱極了,晃了幾下倒下了。他躺了一會兒,一動不動,側(cè)著身子。然后,他把背包帶脫下來,吃力地拖著身子坐起來。天還沒有黑,在遲遲不去的黃昏里,他在巖石間爬行,尋摸干燥的苔蘚。他收集成一小堆時,點燃起一堆火——一小堆沒有火苗的冒煙的火——把一個白鐵水罐放在上面。
{他解開背包,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火柴清點一下。還有六十七根。他清點了三次,把根數(shù)徹底弄清楚。他把火柴分成了幾份,包進了油紙里,其中一份放在他的空煙草袋子里,一份放進他的破帽子的折帶里,一份放進他胸前的襯衫里。這事干完了,一陣恐慌襲來,他又把火柴打開再清點一遍。還是六十七根。}
【通過場景特寫,烘托出他內(nèi)心的孤獨恐懼。】
他在火堆上烤他的鞋襪。鹿皮靴成了濕透的破皮片。毯子制成的襪子磨破了幾處,他的腳都磨破了,血淋淋的。他的腳脖子跳著疼,他檢查了一下。腳脖子腫得和膝蓋一樣粗了。他從一條毯子上扯下一個長條,把腳脖子纏得緊緊的。他又扯下一條毯子,把他的腳纏得緊緊的,代替鹿皮靴和襪子。然后他喝那罐熱騰騰的水,把表上好發(fā)條,爬進兩條毯子中間。
他睡得像一個死人。半夜的那陣短暫的黑暗來去匆匆。太陽從東北方向升起——至少那個方向露出了白天的曙光,因為太陽藏在灰色的烏云后面。
到了六點鐘他醒來了,靜靜地仰身躺著。他直直注視著灰蒙蒙的天空,知道自己餓了。他用胳膊肘支撐著翻身時,一聲響亮的呼嚕聲把他嚇了一跳,看見一只公馴鹿機警地好奇地打量他。大公馴鹿離他不過五十英尺[3]遠,他腦子里立即跳出一幅幻景,馴鹿肉排在火上烤得吱吱響,香味撲鼻。他機械地拿起他的空槍,瞄準,扣了扳機。馴鹿呼嚕一聲,一躍而去,在巖石架上奔跑,它的蹄子踏得巖石咔咔直響。
這個人罵了一句,把空槍扔在一邊。他掙扎著站起來時大聲地呻吟起來。站起來成了一件緩慢的痛苦的事情。他的關(guān)節(jié)如同生銹的鉸鏈。它們在骨臼里擰巴得生疼,干干澀澀的,每次打彎或者抻直都得靠堅強的意志才能完成。等他最后站起來,又花了一分多鐘才直起腰,總算能夠站直身子像個人樣了。
他手腳并用地上了一個小丘,審視了一下地形。沒有樹木,沒有灌木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大片灰色的苔蘚,幾處灰色巖石分布其間,與幾塊灰色的小湖、幾條灰色的小溪,構(gòu)成眼前景色。天空灰蒙蒙的。沒有太陽,連太陽的影子都沒有。他摸不清哪里是北方,他記不得昨天晚上他走到這里的路線了。不過他還沒有迷失。他清楚這點。他不久會走到那塊“小枝地”。他感覺它在左邊的什么地方,位置不會遠——很可能翻過那座矮山就是了。
他返回來把背包打點成適合上路的形狀。他又確定了一下那三份火柴藏身的位置,不過他總算忍住了,他沒有清點火柴的根數(shù)。可是,他還是遲疑好久,心里斗爭著,為一只鹿皮口袋犯難。皮袋子不大,他用兩只手就可以握得嚴嚴實實。但他知道它重達十五磅[4]——和他背包里其他東西加起來一樣沉重——這讓他左右為難。他最后還是把它放在一邊,開始打背包。他停住手,盯著那個矮墩墩的鹿皮口袋。他急忙把它撿起來,用挑釁的目光環(huán)視周圍,仿佛這塊蠻荒之地要搶走它似的;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開始這天的路途時,最終還是把這個鹿皮袋子放進了他背上的背包里。
他向左走去,時不時停下來撿吃沼澤中的漿果。他的腳脖子已經(jīng)僵硬,他瘸得更厲害,但是腳脖子的疼痛和肚子的饑餓相比,就小巫見大巫了。饑餓難耐,帶來陣陣疼痛。這種疼痛啃呀咬呀,搞得他心神不寧,無法找準他到達“小枝地”那里必須走的路線。沼澤漿果緩解不了這種啃咬,卻讓他的舌頭和口腔因為這種刺激的啃咬而感到難受。
他來到了一條山谷,巖松雞從巖石架和沼澤地拍著翅膀飛起來。嘎——嘎——嘎,它們叫個不停。他向它們?nèi)恿藥讐K石頭,但是沒有擊中它們。他把背包放在地上,像貓逮麻雀一樣悄悄靠近它們。尖利的巖石刺破了他的褲腿,膝蓋流下了一道血跡;但是這種傷害在饑餓的傷害面前根本不算什么。他在潮濕的苔蘚上蠕動,把衣服濕透了,全身冰涼;然而他渾然不覺,因為對食物的渴望太強烈了。松雞總是在他前面飛起,呼呼地飛旋,它們“嘎——嘎——嘎——”的叫聲就是在嘲弄他。他咒罵它們,沖它們大喊大叫,和它們的嘎嘎聲相呼應。
有一次,他爬到一只一定睡過去的松雞跟前。他沒有看見松雞,等它在他臉前從巖石角落躥起來才發(fā)現(xiàn)。松雞慌忙飛起來,他慌忙抓了一把,他的手里只逮住了三根羽毛。眼看松雞飛去,他恨死它了,仿佛松雞大大地把他戲弄了一場。然后,他返回來,把背包背起來。
白天漸漸過去,他走進一個個山谷或者沼澤,野味更多了。一群馴鹿走了過去,大概有二十多頭,全在來復槍的射程里,他卻干瞪眼。他多么想追上它們,還很相信他一準能追上。一只黑色狐貍來到他跟前,嘴里叼著一只松雞。這個人猛喝一聲。這叫聲著實嚇人,但是那只狐貍嚇得奪路而逃,卻沒有丟下松雞。
下午晚些時候,他順著一條小河行走,河水含有石灰而泛白,從稀稀拉拉的燈心草里流過去。他緊緊抓住燈心草的根部,猛力拉起來有些像小洋蔥苗的東西,只有釘子那么大。這玩意兒很嫩,他的牙齒咬進去咔哧咔哧響,聽起來很像可口的美味。然而它的纖維很耐嚼。它是由一縷縷纖維組成的,和那些漿果一樣,沒有一點營養(yǎng)。他把背包扔下,手膝并用爬進了燈心草里,像牛一樣咔哧咔哧大嚼起來。
他非常疲乏,經(jīng)常希望休息——躺下來睡上一覺;但是他接著往前趕路——這倒不是他渴望盡快到達那個“小枝地”,而是饑餓在驅(qū)趕他。他在小水塘里尋找青蛙,用指甲在土里摳蟲子,雖然他很清楚在這遙遠的北方,既沒有青蛙,也沒有蟲子。
他每見水坑就尋找,卻白費勁,終于,漫長的黃昏到來了,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魚,獨獨一條,像鰷魚般大小。他把胳膊猛地伸進去,深及肩膀,但是小魚溜走了。他用兩只手去逮,把水坑底的白泥攪渾了。他著急之下便掉進了深坑,水淹到了他的腰間。這下,水渾濁不清,他看不見小魚在哪里了,不得不等待渾水澄清。
逮魚重新開始,水又給攪渾了。然而,他不能等待了。他把那個白鐵桶解下來,開始往外舀水坑的水。一開始他舀得很野蠻,把自己濺得滿身水,把水潑得很近,那些水又流進了水坑。他更用心地往外舀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哪怕他的心怦怦地撞擊他的胸腔,兩只手不停地哆嗦。半個小時過去了,水坑的水快干了,也就剩下一兩杯水了。可是沒有小魚的影子。他發(fā)現(xiàn)了石頭中間有一條暗藏的縫,原來小魚逃到相連的更大的水坑里去了——那是一個他一天一夜都舀不干凈的水坑啊。如果他早知道有這么一條縫,那他早早地用一塊石頭堵上,那條小魚就是他的了。
他如此這般地想著,有氣無力地走出水坑,癱倒在潮濕的地上。起先,悄聲地跟自己哭,隨后他沖著把他團團圍起來的無情的蠻荒之地號啕大哭;哭夠了他又渾身哆嗦著啜泣了很久。
他生起了一堆火,喝了幾夸脫[5]熱水溫暖自己,然后在一個巖石架上像昨天夜里一樣露營。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查看火柴干不干,把手表上了弦。毯子又濕又滑膩。他的腳脖子跳著疼,但是只知道他餓得不行。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踏實,夢里凈是酒席和宴會,還有擺滿餐桌的應有盡有的佳肴。
他醒來時又冷又病。沒有太陽。大地和天空的灰色越來越重,越來越厚。濕冷的風在吹,剛開始飄落的雪片飄滿了山頭。他周圍的空氣很濃稠,在他生火燒水的工夫就變白了。這是一場濕雪,雨雪參半,雪片很大,水分很多。起初雪片一落地就化了,但是雪越下越大,把地面鋪滿,把火澆滅了,他點火用的苔蘚燃料都給糟蹋了。
這是一個信號,他得打起背包,磕磕絆絆往前趕路,盡管他不知道去哪里。他不關(guān)心“小枝地”在哪里了,也不關(guān)心比爾和那個狄思河邊獨木舟蓋起來的秘藏處了。他被“吃”這個詞徹底掌控了。他餓得發(fā)瘋。他不在意他追尋的路線,只要這條路把他帶出沼澤洼地就行。他在水雪里憑感覺行走,走到水汪汪的沼澤上,他摸索著把燈心草連根拔起來。但是,那都是些味同嚼蠟的玩意兒,不能讓肚子滿意。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草,嚼起來酸酸的,只要能找到就都吃掉了,可惜沒有多少,因為這種草是蔓生植物,幾寸雪就覆蓋得看不見了。
那天夜里沒有生火,沒有熱水喝,他爬進毯子里睡覺,卻經(jīng)常被餓醒。雪變成了寒冷的雨。他醒來好幾次,感覺雨下在了他仰著的臉上。白天來了——灰蒙蒙的天,沒有太陽。雨停了。饑餓的疼痛感消失了。他仍渴望食物,但是那種敏感度耗盡了。他的胃疼得發(fā)鈍、發(fā)沉,但是不讓他那么坐臥不安了。他比較清醒了,再次主要關(guān)心那個名叫“小枝地”的去處和狄思河邊的那個秘藏處。
他把毯子剩余的部分撕成碎條,把血淋淋的腳捆扎起來。他又把受傷的腳脖子再次扎緊,準備開始一天的旅途。他打點自己的背包時,對那個矮墩墩的鹿皮袋子猶疑了很久,但是最后他還是背上它上路了。
雪被雨融化了,只有山頭還有雪覆蓋著。太陽出來了,他繼續(xù)在羅盤上確定方位,雖然他知道他迷路了。也許,在前幾天的游蕩中,他已經(jīng)過分往左邊行走了。他現(xiàn)在往右邊轉(zhuǎn)向,糾正他偏離正確路線的那個可能的角度。
{雖然饑餓感不再那么讓他惶惶不可終日,但是他意識到他很虛弱。他碰上沼澤漿果和燈心草進行采摘時,便不得已經(jīng)常停下歇腳。他感覺舌頭干巴巴、肥大,仿佛長出來一層細毛,含在嘴里苦澀難忍。他的心臟給他帶來很大麻煩。他走上幾分鐘后,心臟就開始無情地怦怦亂跳,怦怦、怦怦,然后上躥下跳,一種痛苦的波動不斷沖擊,讓他喘不上氣來,讓他頭暈眼花。}
【細節(jié)描寫,展現(xiàn)出了一個人極度虛弱的樣子。】
中午時分,他在一個大水坑里發(fā)現(xiàn)了兩條鰷魚。要把水坑里的水舀凈是不可能的,不過他現(xiàn)在冷靜多了,想著法子用那個小白鐵桶捕捉到了它們。它們還沒有他的小拇指大,好在他不是特別饑餓。他的胃那種鈍疼越來越鈍,越來越弱。這種感覺好像他的胃在打瞌睡。他生吃了兩條小魚,耐心地嚼了又嚼,因為這種進食完全是一種純理智的行為。他沒有進食的欲望,但是他知道他必須進食才能活下去。
晚間,他又捕捉到了三條鰷魚,吃掉了兩條,留下一條當作第二天的早餐。太陽已經(jīng)把零星的苔蘚曬干了,他能夠燒熱水暖和一下自己了。那天他走了不到十英里[6];第二天,只要他的心臟允許,他就走下去,只走了不到五英里。不過,他的胃沒有給他造成絲毫的不安。胃已經(jīng)睡著了。他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馴鹿越來越多,狼也越來越多了。狼的嗥叫在這蠻荒之地經(jīng)常響起,有一次,他還看見三只狼從他的小路上溜過去了。
又過了一夜;到了早晨,因為更為理智,他解開拴著那個矮墩墩的鹿皮袋子的皮繩。他從袋口倒出來一溜黃燦燦的金沙和金塊。他大體上把那些金子一分為二,一份包進毯子里,藏在一個突出的巖石架上,把另一份又裝進了那個鹿皮袋子里。他又開始在那塊剩余的毯子上撕條子纏腳用。他還舍不得把槍扔掉,因為狄思河邊的那個秘藏處還有一些子彈呢。
這是一個霧天,這天饑餓又把他鬧醒了。他虛弱不堪,眩暈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經(jīng)常讓他眼前發(fā)黑。現(xiàn)在絆倒在地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了;有一次,他絆倒在地時正好倒在了一個松雞窩里。{窩里有四只剛剛孵化出來的小松雞,剛出殼一天的樣子——搏動的小小生命他一口就能吞下去;他狼吞虎咽地把四只小松雞都吃掉了,活生生的小東西塞進他的嘴里,牙齒像嚼碎蛋殼一樣把它們嚼得咔哧咔哧響。}松雞媽媽大喊大叫,拼命攻擊他。他用槍當棍子把它打翻了,但是它逃到了他逮不住的地方。他向它投擲石頭,一塊石頭碰巧打中了它的一只翅膀。然后,它撲棱著翅膀慌忙逃脫,那只受傷的翅膀拖著地,他在后面緊追不舍。
【生吞小松雞的場景描寫,將他的饑餓感表現(xiàn)到極致。】
四只小松雞不解饑渴,卻把他的胃口吊起來了。他一瘸一跛地追逐著那只受傷的松雞,跌跌撞撞,一邊扔石頭,一邊不時地粗聲吼幾聲;有時候他只是一聲不響地追逐,跌倒了便咬牙站起來,耐心追下去,或者在眩暈襲來、兩眼發(fā)黑時,使勁地揉搓眼睛。
這樣一路追逐,他來到了谷底的沼澤地上,在潮濕的苔蘚上他發(fā)現(xiàn)了足跡。這些足跡不是他自己的——他看得出來。它們一定是比爾的。但是他不能停止,因為那只母松雞還在逃跑。他應該先把它捉住,回頭再來琢磨那些足跡。
他把母松雞追得筋疲力盡,而他自己也筋疲力盡了。母松雞歪著身子直喘氣。他歪著身子上氣不接下氣,相距只有十幾英尺遠,卻爬不到它那里。等他歇過勁來,它也喘過氣來,他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捉它,它撲棱著翅膀逃離了。追逐接著進行。夜幕來臨,它卻逃掉了。他虛弱得踉踉蹌蹌,臉朝下一頭栽倒在地,把臉頰磕破了,背包壓在了他的背上。他很久沒有動一動;然后,他翻過身來,給手表上弦,躺在那里直到天亮。
又是一個霧天。他最后一條毯子的大半都撕了做裹腳布了。他沒有找到比爾的足跡。沒有關(guān)系。他的饑餓逼得他惶惶不可終日——只能——只能奇怪比爾是不是也迷路了。到了中午,背包的重壓搞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又把那袋金子劃分一次,而這次他索性把一半金沙傾倒在了地上。到了下午,他干脆把剩下的也扔掉了。他只剩下了半條毯子、那個白鐵桶和來復槍。
一種幻覺開始折磨他了。他很有把握他還有一發(fā)子彈。子彈就在槍膛里,他卻一直沒有想起來。另一方面,他始終知道槍膛里空空如也。他和這種幻覺斗爭了幾個小時,然后他把來復槍打開,眼前只是空槍膛。這一失望讓他不堪承受,仿佛他真的指望找到子彈似的。
他跋涉了半個小時后,這種幻覺又來了。他又開始和幻覺斗爭,知道幻覺揮之不去,相信得真真切切,他只好打開槍膛打消這樣的念頭。有時,他的腦子漫游到更遠的地方,只是機械地向前跋涉,聽任怪念頭作祟,種種狂想像蟲子一樣啃噬他的腦子。不過,這些不著邊際的怪念頭持續(xù)時間都不很長,只要饑餓蠶食的種種痛感襲來,他就清醒了。有一次,他想入非非時一下子清醒過來,眼前的一幕差一點把他嚇暈。他晃晃悠悠的,像一個醉漢一樣前栽后仰,扎掙著別倒下。他眼前站著一匹馬。一匹馬!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兩眼前面是一團黑,只覺得金星亂蹦。他野蠻地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情況,仔細一看,不是一匹馬,而是一頭巨大的棕熊。那畜生用好戰(zhàn)的、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這個人把槍架到半肩時意識到槍里沒有子彈。他放下槍,從胯間的鑲珠刀鞘里抽出獵刀。他面前是鮮肉,是生命。他用拇指試了試刀刃。刀刃鋒利。刀尖鋒利。他多想撲上去把熊殺死。然而他的心臟開始怦——怦——怦地跳,發(fā)出了警告。然后,心臟向上瘋狂地跳躍,突突亂蹦,心尖像鐵箍箍緊了一樣擠壓,暈眩慢慢地爬進腦子。
他的孤注一擲的勇氣因為恐懼兇猛地涌來而掉鏈子了。他虛弱不堪,如果這畜生攻擊他,那他可怎么辦呢?他打起精神,做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緊握獵刀,惡狠狠地盯著那頭熊看。熊笨拙地走近一兩步,后腿站起來,試探性地嗥叫幾聲。如果這個人跑了,熊就追趕他去;但是這個人沒有跑。他這時的恐懼生出來了勇氣,他受到了激勵。他也嗥叫起來,野蠻、恐嚇,聲音里的恐懼骨肉同源,在生命最深的根須里拐著彎隱藏著。
熊慢慢地退向一側(cè),嗥叫著威脅人,它也被這個神秘的生物鎮(zhèn)住了——站得很直,一點不害怕。這個人沒有移動,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直到危險過去,他才讓一陣哆嗦占了上風,癱倒在潮濕的苔蘚里。
他重又振作起來,接著前行,在一條新道上害怕起來。他不是害怕他會因為沒有食物眼睜睜餓死,而是擔心饑餓還沒有消耗干讓他活下去的最后那點能量,他就會被大卸八塊。這一帶有狼。這蠻荒之地前前后后都有狼出沒,狼嚎聲聲不息,在空中編織成了威脅的織品,簡直伸手可觸,他竟然兩臂伸向空中,想把它從跟前推開,好像它是灌滿風的帳篷的墻壁。
時不時,狼三三兩兩結(jié)隊從他的小徑走過去。不過它們都在躲避他。它們的數(shù)量還不夠,再說它們正在追獵不會搏斗的馴鹿,而這個直立行走的怪物也許會抓、會咬。
下午晚些時候,他碰上一些散亂的骨頭,狼顯然進行了一場獵殺。這些碎骨頭一個小時之前也許是一只小馴鹿,嗷嗷叫,蹄下生風,活力十足。他仔細看了看那些骨頭,啃食得又干凈又光滑,上面粉色的生命細胞還沒有死掉。沒準這天還沒有過去,就該輪到他了吧!這就是生命,嗯?一件空虛的易逝的東西。只有活命才感到痛苦。死了就沒有什么傷害了。死了就是睡著了。死了就意味著結(jié)束、休息。那么,為什么不心甘情愿地一死了之呢?
但是他沒有如此這番地推論很久。{他蹲在苔蘚上,嘴里咬著一根骨頭,吮吸那點依然微微泛紅的生命的殘渣。}可口的肉味,淡淡的,不易捕捉,如同回憶,讓他發(fā)瘋。他咬緊骨頭,津津有味地吮吸。有時,骨頭咔嚓一聲碎了,有時是他的牙齒碎了。隨后,他用石頭砸碎骨頭,砸成稀爛狀,吞咽下去。因為著急,他還把指頭砸了一下,可是一時間他感到很驚訝,因為事實上石頭猛地砸在他的指頭上竟然不覺怎么疼。
【動作描寫,吸吮骨頭,再一次將他的饑餓展現(xiàn)到極致,富有畫面感。】
連著幾天又是雪又是雨的,很嚇人。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安營,什么時候拔營上路。他白天行走,夜里也行走。什么時候倒下來,他就什么時候休息,什么時候垂死的生命在他身上閃現(xiàn)了,微微燃燒了,他就爬行。他不再像一個人一樣拼力趕路了。是他身體里的生命不愿意死去,是生命在驅(qū)趕他行走。他不再受苦受累了。他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變鈍、麻木,而他的腦海里怪相多多、美夢多多。
但是,他一直吮吸和咀嚼那只小馴鹿的碎骨頭,剩下的骨頭他都收拾起來帶在身上了。他不再跨越小山和分水嶺,只是機械地順著一條穿過寬大的淺谷的大河走下去。他沒有見過這條河,也沒有見過這條山谷。他什么也看不見,只看得見幻景。靈魂和肉體,肩并肩,或者走路或者爬行,可它們是分開的,連起它們的那根線很細,很細。
他腦子正常地醒過來,仰身躺在一個巖石架上。太陽燦爛地照耀著,很溫暖。他聽見遠處小馴鹿在嗷嗷叫。他模模糊糊記得下過雨,刮過風,下過雪,不過他被暴風雨吹打了兩天還是兩個星期,他就不知道了。
有時,他躺下一動不動,溫和的陽光照在他身上,讓他那飽受痛苦的身體享受溫暖。他想:一個好天氣。也許他能設法確定一下自己的方位。痛苦地用了一把勁,他側(cè)過身來。他下方奔流著一條寬闊的緩慢的河。這條河很陌生,不免讓他迷惑。他緩緩地順著河望去,只見寬闊的河流在荒涼的光禿的群山間逶迤而行,遠比他見過的任何小山都更荒涼、更光禿。緩慢、從容、不動聲色,不過抱著最無所謂的興致,他順著這條陌生的河的流向,向天際看去,看見它注入了一片明亮的閃光的海域。他依然沒有激動。他想:真是不同尋常。是幻景還是海市蜃樓?很可能是幻景,是他腦子紊亂的把戲。他看見閃光的大海中間停泊著一艘船時,他肯定眼前只是幻景。他閉上眼睛待了一會兒,然后又睜開了。好奇怪,這幕幻景還是老樣子!不過也不奇怪。他知道在這荒涼的土地的中心地帶,不會有大海,不會有船只,正如他知道那條空槍里沒有子彈一樣。
他聽見身后傳來嗅辨的聲音——一聲半噎住或者咳嗽的聲音。因為他虛弱得不行,僵硬得不行,他非常緩慢地側(cè)過身來。他在近處什么也沒有看見,只好耐心地等待。那嗅辨聲和咳嗽聲又傳過來,距離他不到二十英尺遠的兩塊巉巖之間,他辨別出來一只狼的灰腦袋。兩只尖耳朵不像他見過的其他狼的耳朵豎得那么挺直;那兩只眼睛渾濁、充血,那個腦袋似乎耷拉下來,很沮喪的樣子。那只野獸在陽光下不停地眨眼睛。看上去一副病態(tài)。在他觀看的當兒,它又嗅辨了一聲,咳嗽了一聲。
這情景起碼是真實的,他想著,向另一邊翻過身去,看一看剛才讓幻景蒙住的那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不過,大海仍然在遠處閃亮,那艘船顯而易見。這么說,此情此景是真實的?他閉上眼睛好一陣子,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終于想明白了。他把東方當作北方,偏離了狄思河分水嶺,闖進銅礦谷了。這條寬闊的緩慢的河原來是銅礦河。那片亮閃閃的海域是北冰洋啊。那艘船是一艘捕鯨船,從麥肯齊河開來,偏離了東方,偏離得太遠,只好停泊加冕灣了。他想起來他很久以前看見過的哈得孫灣公司的地圖,這下他全清楚了,合情合理了。
他坐起來,把注意力轉(zhuǎn)向眼前的事情。他把毯子裹腳布磨破了,他的腳成了兩塊不成形狀的生肉。他最后一條毯子用完了。來復槍和獵刀都丟了。他把帽子也落在了什么地方,帽帶里的那份火柴隨即沒了,不過他胸口里的火柴安然無恙,藏在煙葉袋子和油紙里,很干爽。他看了看他的手表。十一點了,手表還在走。顯然,他一直給它上弦來著。
他平靜下來,鎮(zhèn)定自若。盡管極端虛弱,他沒有什么疼痛感了。他不餓。食物的念頭于他竟然沒有好感了,他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只是憑著理智。他把膝蓋以下的褲腿撕成布條,把腳纏上。幸虧他把小白鐵桶好好地保留下來了。他得喝些熱水,然后再開始他所見的那段到達那艘船的可怕旅程。
他的行動很慢。他顫抖得像得了半身不遂。當他開始收集干苔蘚時,他才知道他站不起來了。他試了一次又一次,而后隨遇而安,手膝并用地爬行起來。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跟前。那只野獸很不情愿地拖著身子躲開了,舌頭使勁舔著嘴巴,似乎連打彎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個人注意到那條舌頭不是慣常的健康的紅色。那條舌頭的顏色黃不黃、土不土,似乎覆有一層粗糙的半干的黏膜。
這個人喝下一夸脫熱水后,發(fā)現(xiàn)自己能站起來了,甚至能像一個垂死的人強撐著身子走動了。每一分鐘他都不得已停下喘息。他的腳步發(fā)軟、不穩(wěn),正像那只狼跟在他身后一步一個趔趄。那天夜里,亮閃閃的大海被夜幕罩上時,他知道他離大海更近了,不過四英里的樣子。
整個黑夜,他聽見那只病狼在咳嗽,時不時傳來小馴鹿的嗷嗷叫聲。他周圍有生命,只是那種生命很強壯、活力十足,他知道這只病狼緊隨一個病人的蹤跡,是希望他先死了。第二天早上,等他睜開眼睛,看見它瞪眼看著他,目光滿是渴望和饑餓。它蹲臥在那里,尾巴夾在兩腿之間,如同一只悲慘的喪家的狗。在料峭的晨風里,它瑟瑟發(fā)抖,每逢這個人對它吃力地發(fā)出一種沙啞的低低的喊聲時,它只是無精打采地齜牙咧嘴。太陽升起來,光芒萬丈,整個上午這個人一步一挪,朝那艘停泊在閃亮的大海上的船只走去。天氣完美。這是高緯度短暫的小陽春。它也許持續(xù)一個星期,也許明天或者后天就無蹤無影了。
到了下午,這個人看到了一條痕跡,那是另一個人的蹤跡,那個人不能行走,只能拖著身子爬行。這個人想到這蹤跡是比爾的,不過他只是想想而已,很淡漠,沒有興致。他沒有好奇心了。事實上,他已經(jīng)喪失了激情和感情。他不再有什么痛苦感了。胃和神經(jīng)都沉沉入睡了。然而,生命不息,依然在驅(qū)使他前行。他很疲憊,但是拒絕死亡。因為拒絕死亡,他才一直吃沼澤漿果和鰷魚,喝熱水,用警惕的目光盯緊那只病狼。
他追尋另一個人的蹤跡,拖著身子行走,沒走多遠那人的蹤跡就沒了——幾根剛剛啃凈的骨頭堆在水汲汲的苔蘚上,還有許多狼的蹄印。他看見一個矮墩墩的鹿皮袋子,和他的那個一模一樣,只是被尖利的牙齒咬破了。他把那袋子撿起來,盡管袋子很重,他無力的手指幾乎拿不住。比爾把它背到了最后一步。哈哈!哈哈!他可以嘲笑比爾。比爾本應該活下來,帶著金袋子走到那艘停泊在亮閃閃的大海中的船上。他的笑聲沙啞、猙獰,如同烏鴉的聒噪,而那只病狼卻跟著他叫,嗥叫得瘆人。這個人突然不笑了。倘若那真是比爾,他怎么能嘲笑呢?倘若那些骨頭,那么粉白而干凈,是比爾,他怎么能嘲笑呢?
他轉(zhuǎn)身離去。嗯,比爾拋棄了他,但是他不愿意拿走那個金袋子,也不愿意吮吸比爾的骨頭。不過,比爾,也許會做相反的事情,他一邊冥想一邊踉蹌而行。
他來到了一個水池邊。探身往水池里看,搜尋鰷魚,卻猛地縮回身子,仿佛他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他在水里看見了自己的面孔。那張臉太嚇人,理智一下子恢復過來,他嚇得不輕。水池里有三條鰷魚,可水池太大,舀不干水;他用還帶在身邊的小白鐵桶嘗試了幾次都無功而返。他害怕,因為他虛弱不堪,也許會掉進水池淹死。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信不過自己,沒有爬上那些順河漂流的木頭,隨河水漂流而行。
那天他把他與船的距離縮短了三英里;第二天縮短了兩英里——因為他現(xiàn)在像比爾一樣爬行了;到了第五天頭上,卻發(fā)現(xiàn)那條船還在七英里之外,可他一天連一英里都爬不了了。幸虧這小陽春還在,他繼續(xù)爬行,一次次暈倒,輾轉(zhuǎn)不停地前行;而那只病狼就在他腳后面咳嗽,喘息。他的膝蓋像他的兩腳一樣成了生肉,盡管他用身上的襯衫墊在了膝蓋上,可他身后的苔蘚和石頭上還是留下一條鮮紅的痕跡。有一次,他向后張望,看見狼饑不擇食地舔著那條血淋淋的蹤跡,而他由此一下看出來他自己的結(jié)局——除非——除非他能把狼先干掉。接下來,如同生存的悲劇一如既往地上演那般嚴酷無情——一個爬行的病人,一只跛行的病狼,兩個生物都拖著垂死的軀體,跨越這蠻荒之地,彼此盯著對方的生命。
倘若它是一只健康的狼,這個人覺得喂了狼也沒有什么;但是一想到讓一只病狼飽腹,一個奄奄一息的東西,它那樣子令人作嘔,他感到極為反感。他死到臨頭了還很講究。他的腦海又開始漫游,被種種幻象搞得迷迷瞪瞪,而清醒的間歇越來越少,越來越短。
有一次,他被緊貼耳朵的喘息聲喚醒了。那只狼向后跳去,因為自身衰弱不堪,蹄下發(fā)軟,跌倒在地。它的樣子很可笑,但是他沒有心情發(fā)笑。他連害怕都沒有了。他到了不死不活的地步,不懂害怕了。但是他的腦子一時間還算清楚,他躺在那里盤算。那艘船還有不到四英里遠。他把眼睛上的迷霧擦干凈時,能看得一清二楚了,他還看見了一條在亮閃閃的大海上迎著風浪前進的小船的白帆。然而,他再也爬不完這四英里路程了。他知道這點,而且知道這點后還很平靜。他知道他連一英里也爬不了了。然而,他還是想活下去。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之后,就這樣死去,實在是沒有道理。命運要求他的也太多了。而且,死到臨頭,他還是不愿意死掉。也許,這個念頭是在發(fā)瘋,但是哪怕死神緊緊抓住了他,他還是會反抗死神,拒絕死亡。
他閉上雙目,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萬分小心。他讓自己剛強起來,克服那種令人窒息的倦怠,哪怕它像漲潮一樣灌滿他肉體的所有容器。這種索命的倦怠就像大海一樣,往上漲,再往上漲,一點一點淹沒他的意識。有時,他完全被淹沒了,只好用無力的劃動游過遺忘的空白;有時,憑借某種奇怪的靈魂的魔力,他會找到另外的一絲意志,更堅強地劃水脫身。
他仰身躺著,一動不動,他能聽見那只病狼在緩緩地越爬越近,呼出和吸進的喘息清晰可聞。它越爬越近,一直在接近他,費了無窮無盡的時間,而他一動不動。它就在他耳邊了。它那生硬的干巴巴的舌頭像砂紙一樣磨擦他的臉頰。他把兩只手猛地伸出來——或者至少他憑借意志把它們伸了出來。他的指頭彎得像鷹爪一樣,可是他抓空了。迅捷和準確是需要力氣的,而這個人沒有這般力氣了。
這病狼的耐性令人生畏。這個人的耐性也一樣令人生畏。大半天時間,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把無意識趕走,等待那個要把他吃掉的東西,而他希望把那個東西吃掉。有時,那片倦怠的大海漲起來淹沒他,他便做漫長的夢;不過就在這樣的夢境里,不管醒著還是做夢,他都在等待那個喘息聲,等待那條生硬的舌頭來舔。
他沒有聽見呼吸,他從某種夢境里慢慢地掙脫出來,感覺一條舌頭順著他的手在舔。他等待。病狼的牙齒咬得柔軟無力;咬力越來越大;這只病狼拼盡最后的力量,讓牙齒咬進食物里,它等待到口的食物等了很久了。然而,這個人等待得一樣長久,那只咬破的手抓牢了病狼的嘴巴。病狼無力地掙扎著,那只手也無力地緊握著,另一只手慢慢地伸過來把病狼抓緊了。五分鐘后,這個人的全部重量壓在了病狼身上。兩只手沒有足夠的力氣把病狼掐死,但是這個人的臉緊緊地壓在了病狼的喉嚨上,而這個人的嘴咬了一嘴狼毛。半個小時后,這個人感覺到暖乎乎的細流進入了他的喉嚨。這股細流不好喝。那味道像融化的鉛水強灌進了他的胃,只是他憑借著意志把它灌了下去。之后,他翻身仰躺著,睡著了。
“貝德福德號”捕鯨船上有幾個科學考察人員。他們從甲板上看見海岸上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它一直向沙灘下的海水挪動。他們無法確定它是什么東西。由于是科學人員,他們便乘坐捕鯨船懸掛的小船到海岸一看究竟。他們看見某種有生命的東西,但是簡直不能稱作一個人了。它如像瞎了,沒有意識。它像某種巨大的蟲子一樣在地上蠕動。它的多數(shù)努力都是白搭,但是它堅持到底,它蠕動、扭曲,也許一個小時都向前挪動不了二十英尺。
三個星期后,這個人躺在“貝德福德號”的床位上,淚水流下他消瘦的臉頰,他講述他的身份和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他還嘟嘟囔囔地不連貫地談起他的母親,談起南加利福尼亞的陽光,以及橘子樹和鮮花盛開的家園。
沒有過幾天,他和那些科學考察人員以及船員坐在餐桌邊用餐。他一邊餓相十足地看著那么多好吃的食物,一邊著急地看著食物進入了別人的嘴里。每看見別人吞咽下一口食物,他的眼睛里就流露出一種深深的遺憾。他已經(jīng)相當神志清醒了,然而他在用餐時還是對那些一起用餐的人耿耿于懷。他被恐懼纏住了,總擔心食物不夠吃。他分別向廚師、船上服務生和船長打聽食物的儲存情況。他們向他保證了無數(shù)遍;可是他就是不相信他們,仍然狡猾地偵察儲藏間,非要自己親眼看一番才放心。
人們注意到,這個人正在發(fā)胖。他每天都在變胖一點。科學人員紛紛搖頭,從理論上加以論證。他們限制他吃的食物,可是他的腰圍還是在增加,在他的襯衫下與日膨脹。
水手們紛紛苦笑。他們知道怎么回事。當科學人員開始監(jiān)視這個人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們看見他早餐后溜上甲板,而且,像一個乞丐一樣,伸出手掌,向一個水手討要。那個水手苦笑一下,給他一塊硬餅干。他如獲寶貝似的抓住餅干,像守財奴盯著金子一樣打量餅干,隨后趕緊塞進了他的襯衫里。別的水手苦笑著也送給他同樣的禮物。
科學人員放心不下。他們沒有橫加干涉,但是私下里檢查了他的床鋪。{床鋪上擺著一排排硬餅干,床墊下也塞滿了硬餅干;犄角旮旯都塞滿了硬餅干。}然而他神智很清醒。他是在儲備食物應付可能再來的饑荒——如此而已。科學人員都說他會恢復正常的;是的,就在“貝德福德號”在加利福尼亞灣轟隆隆地拋錨之前,他就恢復正常了。
【場景描寫,形象生動的表現(xiàn)出經(jīng)歷饑餓活下來之后,他對饑餓的恐懼。】
思考題▼
1.為什么“貝德福德號”在加利福尼亞灣轟隆隆地拋錨之前,“他”就恢復正常了?
2.在返回的途中,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為什么?
3.主人公三次丟金幣分別是什么心理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