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雅文叢·從意識形態到道德法:齊澤克社會批評理論研究
- 陳劍
- 1703字
- 2020-09-02 15:01:32
五、戀物癖的無意識形式
為何對戀物癖的突破不能單靠陳述真相、改變認識、破除幻覺呢?再重復一遍,齊澤克的答案是,因為它生根在不以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現實和社會結構中。那不僅呈現出替我們信仰的“他者”(或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而且其本身只是一種無意識形式,是“能指的自動化、符號網絡的自動化”。
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中,齊澤克開篇指出弗洛伊德的無意識不是隱藏在夢的表層文本之后的潛在夢思。正如學者漢斯—于爾根·艾森克(Hans-Jürgen Eysenck)對于弗洛伊德的批評,其多數案例所揭示的潛在夢思并不是什么無意識欲望,既不透露被壓抑的性沖動,也不是什么意識之外的東西。比如那個“愛瑪(Irma)打針”的著名的夢,該夢的潛在夢思是弗洛伊德企圖逃避對其患者愛瑪治療失敗的責任,為自身做辯解,但這種欲念明顯關系到職業倫理,同時也令其寢食難安,這算哪門子的性沖動和無意識呢?顯然,弗洛伊德在《釋夢》中從顯性文本挖掘的潛在夢思并非無意識,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之物。那么,無意識在哪里?
齊澤克指出,夢的顯性文本如同一個字謎需要破譯,但秘密不在于破譯的結果而是過程。弗洛伊德的關注點并不是潛在夢思,而是通過潛在夢思的挖掘過程展現其形式來源,展現夢獨特的運作機制(位移和濃縮)。這一機制運作在顯性文本與潛在夢思的縫隙里,它是夢的純粹表面形式,無意識就寄身其中。
因此,無意識是抽象的形式,是我們意識、夢思借以上演的“他者場景”(Other scene),是外于具體思想本身的思想形式。它如同一家唱同一出戲永不關門的劇院,在每個觀眾入場之前無意識就已經上演。它位于符號界的秩序中,從屬于符號網絡的自動化運作,是作為盲目機器運轉的“不知之知識(savoir)”。
齊澤克認為,馬克思對商品的分析和弗洛伊德的解夢如出一轍。商品價值作為顯性文本亟待破譯,這不能說是純粹的運氣,比如由供應需求的偶然性所決定。就像夢也不能說是一個由偶然生理因素引發的混亂無序狀態。夢是有意義的,商品價值同樣需要闡釋。古典政治經濟學已經發現商品價值量取決于勞動時間,但他們迷戀于意義內核而忽略了意義來源,他們解釋了形式之后的秘密,卻放棄了這一形式本身。他們不能開創性地質問:“為什么勞動表現在價值之中?為什么通過持續時間的長短對勞動所做的測量表現在產品的價值量之中?”
如同我們解釋夢的隱含意義后,夢依然是一個謎,尚未解釋的是它的形式和過程,潛在夢思為什么要采用如此獨特的方式敘說自己?弗洛伊德認為我們必須剔除對形式之后內容的迷戀,而要探尋夢的形式。同樣,馬克思關注的不是商品價值背后的勞動時間,而是勞動時間為什么要體現在商品價值中。他的答案很簡單,因為商品要遵循“等價交換”的抽象形式網絡。
這一交換網絡當然是先于任何具體交易的商品形式之無意識,它使商品在具體、經驗、感性、特殊的品性之上具有了某種抽象實體,某種獨立于一切實證內容的先驗形式,并以此置換流通。就像貨幣的物質屬性次要于它的符號屬性,它可以存取兌換或以舊換新,其磨損和破裂都無損其流通分量,仿佛它具有了非物質屬性的“軀體之內的軀體”,如同薩德筆下的受難者歷經無數磨難依然可以純潔美麗、死里逃生。
因此,人們明明知道貨幣和商品有物質形體,在交易中卻視其為沒有物質形體的抽象實體。但此刻,這么說還不夠,戀物癖(無意識)不僅處于行為而非認知中,而且它也并不處于具體行為中,而是處于行為之上的抽象形式網絡里,或者每個交換行動的社會綜合維度里。
對此,齊澤克所闡述的問題是:商品戀物癖究竟是在實用唯我主義這邊,還是抽象的商品關系和資本社會化運作那邊?答案必然是后者。每個商品所有者在交換過程中都只考慮自身利益,把自身視為原子式個體在自由市場的偶然相遇,然后進行商品買賣或財富積累,而從不曾考慮商品交換之于整個社會的客觀作用,比如并不把它看作全球資本流通網絡中的一小環,或者平等交換原則的一次實踐。然而,正是后者才造就具體的交換行為。在這一意義上,商品戀物癖和任何人對商品、金錢的欲望以及其魔力無關,它是抽象的社會結構,是商品借其抽象的交換價值,通過市場的自由平等交換,而實現私有財產社會化的先驗符號網絡。它先于一切商品和買賣人的誕生,晚于一切商品和買賣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