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雅文叢·從意識形態到道德法:齊澤克社會批評理論研究
- 陳劍
- 2691字
- 2020-09-02 15:01:32
六、商品戀物癖之癥狀:無產階級
初看起來,無意識當然是夢或商品的結構形式,但在深處卻是這一結構形式的內在壓抑和僵局。正如拉康晚期思想,任何結構中總有不可結構化之物,總有溢出或剩余,或者說是屬于幼兒初級過程(primary process),而非可以用次級過程(secondary process)的成人語法來清晰表達之物(如母性元物:maternal Thing)。這好比某個人三十歲前異性戀三十歲后同性戀,但不管選擇哪種性取向,仿佛總有某種騷動不安的性沖動受到制度性“原初壓抑”(urverdr?ngung),而它也只能扭曲地表現在每一種性取向的句法結構中,表現在這一結構固有的斷裂和矛盾里,這就是“癥狀”(symptom)。這也說明了拉康的實在界之悖論,它既是抵制符號化之物又是符號界回溯的產物,我們絕對不能從可把握的平常事物的角度去揣摩它。
被壓抑的不可說之物只存在于說話的方式中,平等交換原則的癥狀同樣只能在平等交換內部去尋找。正如拉康所說,是馬克思發明了“癥狀”,因為他不僅發現了商品之上平等交換的抽象網絡,更在其中發現了顛覆這一網絡之可能,即工人階級、無產階級這一偉大群體!這可視為馬克思戀物癖理論最偉大的貢獻。
“癥狀”這一概念語出弗洛伊德,也譯為癥結、征兆等。弗洛伊德早期相信精神治療的“闡釋萬能”,闡釋的對象就是癥狀。癥狀是主體無意識體系的斷裂點和“病理性”失衡,揭示了其平滑運作的突起和矛盾。無意識要保持其自身的一致性,必須以對癥狀的“非知”(non-knowledge)為前提。癥狀必須處于沒有符號化、不曾道破的狀態,因為其一旦闡釋成功就將被解體:“只有在主體忽略自身的某些基本真相的前提下,征兆才能存在;一旦其意義融入了主體的符號宇宙,征兆就會煙消云散。”
齊澤克同樣認為,結合商品戀物癖來看,工人或勞動力就是平等交換的商品無意識之癥狀:
其一,它標示了商品自由交換,或者整個資本主義普遍自由的崩潰點。資本主義自由是一個普遍概念,包括言論自由、政治自由、商業自由等,但“一種特殊自由(工人在市場上隨意出售其勞動力的自由)將顛覆這一普遍概念。……通過隨意出賣勞動力,工人失去了自由——這里自由買賣的真正內容是工人遭受資本的奴役。當然,關鍵在于,恰恰是這個悖論性的自由,即其對立物的形式,終結了‘資本主義自由’的循環”。因此,出賣勞動力的自由打破了資本主義普遍自由的普適性邏輯,暴露了其虛假性和排他性。
其二,它揭示了公平等價交換的市場理想的虛假。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們只是在市場上出售自己的勞動產品,勞動產品的交換之間(原則上)不存在剝削。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人成為商品,工人被迫在市場上出售自己的勞動力,從而實現資本家的剝削和對剩余價值的占有。這種新商品使等價交換成為對自身的否定,但須注意,這種否定是嚴格地內在于勞動和資本的等價交換的,癥狀總是無意識自身結構的悖論性產物。
齊澤克因此認為,勞動力是自由平等的商品交換原則的內在否定,其作為一個特定因素(癥狀)顛覆了其普遍基礎:商品關系的一個種(species)顛覆了其整個屬(genus)。一旦我們將資本主義現存秩序設想為合理的整體,這一整體中就包含了一個悖論性元素。“該悖論性因素對其發揮著征兆的作用——顛覆這個整體的普通合理的原則。當然,在馬克思那里,現存社會中這個‘非合理性’因素就是無產者。”資本主義的勞動力因此代表整個資本秩序的變種之顛覆。在它那,資本主義的“理性之神遭遇到了它自身的非理性”。
然而,筆者要強調,在一個平滑運作的經濟社會,我們卻不能認識到勞動力的顛覆性。他們按部就班地推動經濟機器的高速轉動。這恰是因為,無意識的一致性、資本經濟運作的穩定是以其對勞動力剝削的“非知”為前提的,這并不是說勞動力不能主觀上認識到奴役和盤剝,而是說,其符號系統或整個社會還不能認識到勞動力交換的不自由不平等,在個體遵從的社會結構中,自由平等的交換原則仍是其無意識和客觀信仰。在精神分析學中,闡釋不僅需要從癥狀入手,還必須使癥狀重構患者的符號界(無意識),這才能起到治療效果。探測癥狀并不是指出普遍原則的不完美不充分,“探測這種失衡,目的在于將之用于創構性時刻”
。同樣,資本主義批判不僅要揭示勞動力這一癥狀,還必須在符號結構中對其進行有效闡釋,實現符號重構,這將使勞動力商品煙消云散,而轉化成無產階級這一“圣癥”(sinthome)。
對于無產階級,人們總有太多誤解,而它本身只是無所安置、仿佛一無所有而令世界戰栗之人。無產階級并不是在地鐵口裹被討飯的流浪漢,而是被動或主動喪失符號居所不得不陷入神圣瘋狂、顛覆符號秩序的人,他不是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或以“出身論英雄”。正如齊澤克反復強調工人階級(working class)是符號結構中被知識定位、具有身份之人,而無產階級則是脫離人類知識體系、無實證身份的“變種人”(the inhuman)。“工人階級是有關社會存在的簡單范疇,無產階級則是有關真理的范疇,指名副其實的革命主體。”“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斗爭中,無產階級本身代表斗爭。”
它是癥狀的非理性力量之爆發,是新的符號界、知識體系誕生的原點。
筆者認為,從工人階級到無產階級不僅是癥狀對表義系統的突破,而且暗合了拉康學說中癥狀到“圣癥”的思想演變。拉康早期認為癥狀是語言結構的矛盾體現,透過語言分析可以消解癥狀,但他晚期發現,即使一些癥狀得到了闡釋也依然不可消解,不可整合到原初的結構體系中。它仿佛是病人使用能指組織快感最基本的方式,維系著他最核心的存在。病人通過將沖動、快感捆綁在某種特殊能指構成(如主人能指、書寫方式)上獲得自身最小的一致性,以避免墮入精神病式虛無渾噩的空間。拉康于是發明合成詞“sinthome”(圣癥),意指某種特殊癥狀也可成為開創新的神圣符號系統的原動因。他以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為典范,認為“圣癥”是其瘋狂創建文本符號的生命內核,并作為取代“父名”(Name of the Father)的第四環構建了三界全新的拓撲關系。“圣癥”由于其不可交流和闡釋,始終作為三界的核心空白,標志著拉康從早期的闡釋學、中期的結構主義過渡到最終的后結構主義。
正如齊澤克指出:“癥狀是一種妥協形成,在癥狀中,主體……不能夠直面欲望,他背叛了欲望的真相。”而圣癥是“一個特殊的意指構成。……使得主體能夠建構它同享樂的基本的、構成性的關系”。以此看來,工人階級仍是可待闡釋并期盼解放欲望的癥狀,透露了意識形態的內在矛盾。無產階級(如激進知識分子、精神分析師)則是超越原有語言結構的“圣癥”,面向新的未來世界。他是勞動力卻不再是庸俗的商品,而是資本主義經濟原則中一個不可妥置的怪物。他為生命獨一快感所浸透,并將“永不停止地書寫”,為平等交換的商品世界打開了一個異度空間。這一空間不可能被符號徹底建構或馴化,卻將永葆青春活力,成為新的可能性、新的人類文明之堅實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