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肉月餅話當年
實話說,去年街頭的鮮肉月餅已經(jīng)到了泛濫的地步。
幾乎家家食品店乃至很多超市都支上一只平底鍋,在那里烤著烘著。稀罕的是,也都有人買,且很多鍋前還排起了隊。
一樣物事,稀奇也好,不稀奇了也罷,都會引發(fā)疑問。果然有朋友在某個群里問我:你第一次吃鮮肉月餅究竟在何年?
我第一次吃鮮肉月餅,是在1960年代。在這之前,好像從來沒聽大人說起過。
彼其時也,人們剛剛走出三年大饑荒,進入一個被叫做“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經(jīng)濟新階段,市場上的商品是1949年以來最豐富的。
自由市場(即今農(nóng)貿(mào)市場)也被有限度地默許而存在,票證買不到的東西,花高價可以買到。
塑料制品首次走進人們生活,除塑料碗筷外,讓人記憶深刻的是塑料風涼鞋和海綿拖鞋,還有尼龍襪子玻璃絲,都時髦得緊。
鮮肉月餅也在那樣的時刻粉墨登場。
老上海們都還記得,率先制作和供應鮮肉月餅并爆得大名的是淮海中路上的高橋食品廠。
高橋食品廠在茂名南路以東、瑞金二路不到點的地方,兩開間門面,它原本的特色是上海本地的川沙高橋松糕。店里其他商品與一般食品店并無二致。
由于在高橋食品廠買鮮肉月餅要排很長的隊,常常閑得慌,只好東張張西望望,所以知道它坐北朝南,西邊是有名的雙子別墅,現(xiàn)在叫“淮海路796”,寧波人姜炳生在1921年造的。1960年代給上海市電影局當辦公樓。門外頭有三塊巨幅廣告牌,排隊排得厭氣(無聊)時,經(jīng)常抬起頭來望望廣告牌上的電影女明星,至今印象特別深刻。
它的東邊樓上就是和平彈子房,上海當年最有名的打落彈的地方,1960年代已改成乒乓房,我和哥哥去過幾次,一角洋鈿一個鐘頭,要排隊的。再過去,轉(zhuǎn)彎角子上是大方綢布商店。
順便提一句,淮海路瑞金路的其他三個轉(zhuǎn)彎角子上,分別是泰山文具店、開瑞男裝店和馬蘭花童裝店,都曾名噪一時。
現(xiàn)在想來,當年上海人推出鮮肉月餅,實在是有點白相相的意思。
眾所周知,月餅自唐朝以降,不管廣式、京式、蘇式、潮式、滇式,都是甜的。月餅的原料就是面、油、糖。后來餡子豐富起來,除了豆沙,還有五仁、百果、蓮蓉、椰蓉等,萬變不離其宗,都還是甜的。
講起來上海人就是“作”,人家熟視無睹了,他偏要玩出別的“花頭經(jīng)”來。
據(jù)說高橋食品廠在做鮮肉月餅之前就推出過一種“椒鹽一口酥”,也是名聲在外。
所謂椒鹽,就是甜中帶咸,以前酥餅也都是甜的,一旦有點“咸咪咪”,立刻吊足眾人胃口。
所謂“一口酥”,真是小得一厾厾(一點點),“一口”云云,恐怕指的是一般女士的櫻桃小口吧。假使碰著姚晨,并排三只也可以一口吞下。
做鮮肉月餅的思路亦異曲同工,個中透著一點海派式的頑皮,你們吃甜的,我偏做點咸的,你們喜歡大的,我偏做成小的。因此,鮮肉月餅其實就是中秋時節(jié)的一種時令街頭小吃,也就是每年中秋節(jié)前的十幾天工夫有賣。
還記得,“文革”頭幾年是沒有賣的,大概到1972年尼克松訪華,就又恢復供應了。
真正“起蓬頭”好像是在“文革”結(jié)束后,即1970年代末。到那時,作為上海人,一年不去排趟隊買些給家人吃吃好像不像腔了。尤其是熱戀中的男子,好像不請女朋友吃鮮肉月餅女朋友就會飛走一樣。
我當然也不例外,每年總歸要去軋一兩趟鬧猛。說來也慚愧,排了“半半六十日”的隊,到頭來也不過買個兩只,五分一只,一搨刮子(總共)一角洋鈿。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如此,偶爾有人一口氣買四只八只十幾只,其他人都要轉(zhuǎn)過頭來看看伊是啥人呢。而且,緊張的辰光是限購的,一人最多四只,總要照顧照顧排在后頭的人。
必須補充的是,鮮肉月餅好像不收糧票,因為太小,收半兩糧票也太多了。當然也不收肉票。這也是鮮肉月餅要排隊的重要原因之一,平常吃肉要憑肉票,每人一個月只好買一塊五角錢的肉。
另外,像高橋食品廠那樣通過現(xiàn)做現(xiàn)賣增加商店收入,完全靠商店自己的積極性,上頭未必支持。因為店里所有物資原料都是按計劃配給的,要回收票證來抵充的,能夠省下來用于現(xiàn)做現(xiàn)賣的面粉、食油和鮮肉的數(shù)量都極其有限,只好實行賣光算數(shù)。
我記得很清楚,高橋食品廠賣鮮肉月餅,一般要下午兩點鐘開爐子,上午好像沒有,賣到5點半就歇擱。因為6點鐘要打烊了,做鮮肉月餅的營業(yè)員總歸還要換換衣裳,揩面汏手。
一鍋鮮肉月餅,總歸要烘十幾分鐘吧,攏共也就十幾鍋而已,不到一千只。
有人說,好像西區(qū)老大房也很早就做過鮮肉月餅的,這是事實。不過,當年的靜安寺已經(jīng)被改造得沒有幾家店,市面十分“落鄉(xiāng)”,根本形不成氣候,因此,西區(qū)老大房鮮肉月餅的名氣與堂堂淮海路上的高橋食品廠是不能比的。
至于光明邨,只好算是近年來“一跤跌了青云里”,挑挑伊了。其實它以前與鮮肉月餅是無甚淵源的。
就算在鮮肉月餅最最“起蓬頭”的1970年代末,淮海路也不是家家人家都來做鮮肉月餅的,像哈爾濱、老大昌是不屑做,很有點腔調(diào);而像光明邨那樣的點心店又不敢做,很有點敬畏的。
哪像現(xiàn)在,是個店面就敢做。就像是個人就敢炒股,是個電視臺就敢做真人秀一樣。
一個奉行“走別人的路,讓別人走投無路”的民族是毫無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