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姑蘇城水陸并行,河街相鄰,最是千百年來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古往今來多少文人雅士也都把這里當作歸宿,因此園林勝跡,道觀古寺數不勝數,更有那些書畫古玩店鋪,以及做小生意的,做工藝品的,星羅棋布散落大街小巷。這其中有一家叫做“云鳶坊”的,便坐落在寒山寺下的后街,店面雖小,但東西工藝精湛,價錢也便宜,不僅賣風箏,也賣些字畫和花草?;ú菥头N在小店的后院里,此時正值中秋,滿院子的菊花競相開放,把小院妝點得花團錦簇,只是這店主人孤行煢煢,孑不群而介立,一身洗得發白的僧袍打了幾個補丁,腳下破芒鞋,頭發花白,滿臉風霜,乍看僧不僧俗不俗。他不僅是店主,也是小二,店里的東西都出自他手。這日,天剛亮,他便忙著把幾盆開得正艷的菊花抱出店門外臨街的石板路上擺放,以期吸引路人賣個好價錢,誰知一整日過去了,竟無一人光顧,便只得又抱起花盆往院子里搬,口里念叨了一句“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話音剛落,一乘轎子剛好從門前過,從轎子里傳來一位老婦人的聲音道:“是誰在念詩?”隨行人道:“是家風箏店的老頭在賣花,僧不僧俗不俗的,也不知他念的什么?”
轎子停下了,下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也不用人攙扶,杵著拐顫顫巍巍的走到店門口,望著抱了花盆進去的老頭道:“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老頭愣住了,半晌才轉身,驚愕得把懷里的花盆也掉落了。夕陽把小院照得金燦燦的,兩人幾乎同時喊了出來。
“二哥哥!”
“云妹妹!”
老者是寶玉,老婦人卻正是史湘云,二人相對而泣。
“你果真出家做了和尚!”
“嗯,老衲法號‘情僧’!”
兩人又執手大笑。門外眾人看他們二人又哭又笑,瘋魔了一般,便有人道:“云婢師,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史湘云頭也不回,喃喃道:“是該走了?!?
寶玉忙道:“咱們好不容易見著,妹妹哪里去?”說著便去關了店門,拉著史湘云的手便往里走,驚得外面一伙隨從驚慌失措,把門拍打得山響,卻無可奈何,只得離去。
湘云看著滿院的菊花,又看看寶玉,含淚道:“二哥哥,你怎么頭發都花白了?”
“妹妹,你也一樣,咱們這是哪里染的秋霜?”
“前情莫問,前情莫問!”
“好,那我便不問,待我沏壺茶來,咱們在這菊花叢里坐會子,夜半喝粥賞月?!?
寶玉說著去了,湘云便在一張小石桌前坐下,只覺清香撲鼻,滿眼黃的、紅的、綠的、白的、粉的,如同西天斑斕的彩虹,又如夢境里的霞光,不知不覺便有些心醉神搖,回想起往日在大觀園的日子來,口里便念道:“欲問秋情眾莫知......”
“喃喃負首叩東籬。這是林妹妹的舊句,你竟還記得?!睂氂褚讯肆瞬鑱恚谙嬖茖γ孀拢劾锉愫鴾I水。
“我當然記得,怎么能忘。那時我們都正值青春年少,你一會子寶姐姐,一會子林妹妹,不知賺了她多少眼淚,不知她如今在哪里?”
寶玉哽咽道:“想必她如今竟孤凄得很。那年我好不容易去看她,恰遇紫鵑在她的墳前祭奠哭泣,后來她竟也去了,我便把她兩葬在一處。如今,那棵墳前的馬櫻花也該花落葉盡了吧?!?
“等我也去了,二哥哥把我也和她兩葬在一處,我和她那日在凹晶館聯句,竟未分高下......”
“妹妹快別說這樣的話,咱們如今好不容易遇著了,從此再也不分開,這里便是咱們的家呢?!?
史湘云便笑笑道:“二哥哥還是喜聚不喜散,只是我知道我的時日不多了?!?
寶玉聞言,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又強忍住悲泣道:“咱們別說這些傷心話了,今日是團圓節,可巧院里菊花正盛,記得那年菊花詩社,你和林妹妹獨占鰲頭,難分伯仲,今日咱們不妨再吟菊花詩,你看可好?!?
湘云道:“好,咱們就聯句吧,只是不可少了林姐姐?!?
寶玉道:“這有何難,她的聲口你我都是熟悉的,咱們兩各自輪流為她續上,就如同她也來了一樣?!?
寶玉說著,又去搬來一張搖椅讓湘云歪著,沏了一盞香茗遞給湘云道:“還請妹妹出第一句,自是不凡的?!?
湘云喝了一口茶,便把茶杯放在石桌上道:“還是林姐姐為先,現成的就好?!?
寶玉道:“如此甚好,我來替她念。”
寶玉便吟出往日林黛玉的舊句來。
“‘金英燦爛迎霜笑,玉蕊芬芳映月光。夢里不知身是客’”(黛玉)
“吟詩且念病瀟湘。心隨鴻雁煢煢去”(湘云)
“魂訪芳丘魄惶惶。想來三萬六千日”(寶玉)
“念去九天三生長。淚灑相思無覓處”(黛玉)
“情淹此園菊花黃。何日相對共簪菊”(湘云)
寶玉聽了湘云此句,便摘了一朵菊花輕輕斜插在湘云的發髻上,又吟道:“幾時把盞同覆霜?月影搖搖清光冷”(寶玉)
湘云道:“下句卻該林姐姐,讓我來替她。我也給你戴上一朵花吧。”湘云便也摘了一朵菊花給寶玉戴上,吟道:
“云谷昏昏夢正香。白首相望雙星曉”(黛玉)
“黃花斜插成盛裝。慰語......”寶玉尚未吟完這一句,見湘云已經躺在搖椅上睡著了,便輕輕起身,去屋子里拿了一床薄薄的棉被來給她蓋上,自己伏在她的腳邊,慢慢的也睡著了。
次日,晨曦照進小院的時候,寶玉方醒來,肚中饑餓,見湘云尚星目緊閉,嘴角含笑,便輕聲呼喚道:“妹妹,你也餓了吧,我去盛些粥來?!睂氂襁M廚房看了看,見昨夜熬的粥已經糊了,只得悻悻的出來道:“作夜竟把熬的粥忘了,待我去街上買點吃的,你再睡會兒,就該起來了?!?
寶玉說著要走,卻又突感什么不對,回頭再看湘云時,不知何時她的雙手已經垂下,急忙伸手一探,竟早沒了呼吸,湘云已含笑去了。寶玉撕心裂肺的叫了一聲“妹妹”,撲倒在地,又緊緊抱住湘云的軀體,一時淚如泉涌,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起身合十,頌了一遍《地藏經》,忽又想起作夜湘云說要和林黛玉葬在一處的話。
“原來你早有預感,臨別前咱們歡度了一夜,也算無憾了。你放心,我會把你安葬在林妹妹旁邊的,我也該去看看她了,咱們四個到了那邊,也好作伴,從此有吟不完的詩,結不完的社,再也不分開了。”
寶玉說著,只覺胸口一疼,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人幾乎昏倒,卻忽然聽得門外有人叫喊,接著便把門打得山響。寶玉還來不及去開門,那門竟被人推倒了,進來七八個形形色色的小廝和老鴇。未等寶玉開口,那為首的老鴇便大罵道:“好你個禿驢,竟敢勾引我們醉花舫的云教習,你可真是色膽包天,香臭不分。她年輕時經過多少男人的手,如今人老色衰,若不是我那船上的女兒們還等著她調教,又是什么好貨色?你竟也不放過......”
寶玉大怒,挺著兄道:“不許你毀罵她!她已經走了,你這樣該下割舌地獄!”
婆子待還要罵,那邊一人突然驚呼道:“她死了,云教習死了!”
眾人大驚,便要拿住寶玉送官,寶玉忙道:“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作夜我們兄妹相聚,天亮時她才壽終正寢,并無異樣,你看她的嘴角還含著笑。若仵作來,查不出什么,我倒要問問你們當年是如何把她拐賣到船上的,她原本是侯府千金......”
老鴇聽了這話,立馬慫了,又看看搖椅上的湘云,只得偃旗息鼓,喚了一副嘴臉笑道:“既然你們是兄妹,俗話說長兄為父,如今她含笑去了,這后事就落在你身上了。官家那邊,我們自會說,況且她如今也不是什么要緊人。”
寶玉只是含著眼淚,一言不發,轉身看著搖椅上的湘云。老鴇碰了個釘子,只得帶著人一溜煙去了。
太陽快要落山時,松陵江邊只有一位頭戴斗笠的老者還在擺渡,看他那身形卻也還矯健,腰上分明還挎著一柄寶劍。他看見寶玉推著一輛獨輪車來,也不招呼。寶玉忙道:“那位兄臺,可否載我到揚州去,第當傾盡所有以備船資?!?
船家并不搭話,只冷眼立在船頭。寶玉無奈,只得看著江水哭泣,心想難道自己要連湘云這最后的愿望也無法實現,想她生前和林妹妹最要好,如今死了難道還要讓她們兩在地下兩地相思不成。看著天色已暗,也是一時心有所感,寶玉不禁抱起湘云的軀體坐在岸邊,長歌當哭,唱起了往日的舊句道:“滴不盡相思血淚成紅豆......”
誰知那船家隔著江水聽了,竟忙把船劃了過來,借著月色瞅了半晌方顫聲道:“你莫非是寶玉寶二爺?”
寶玉聽了這話,驚道:“船家莫非故人乎?”
“我是冷二郎,快上船來!”
“什么?你,你是湘蓮!”
“正是在下,你懷中何人?”
寶玉也不及搭話,抱起湘云上了船,小心的把她放在船艙里,方出來和柳湘蓮拱手作揖道:“若非得遇賢弟,今生我又有一件憾事?!?
二人于是稍敘別離,便擺開船槳,駕著小舟順水而下,沿途各說些遭遇,無不唏噓,不及天明便到了揚州地界。
柳湘蓮道:“玉兄,我有些尷尬處,不便上岸,你若還回姑蘇,我便在這里等你七日。若七日不見玉兄,第當自去。了結一樁舊愿,此生恐無再會,此地便當訣別?!?
寶玉大驚道:“賢弟要到哪里去?”
湘蓮大笑道:“浮萍漂泊本無根,落拓江湖君莫問。這些年我快意江湖也夠了,做過情種,做過道人,也做過強人,此去是受當年一位故人所托尋他舊主,近日方得消息,可巧又遇見了你,也算有始有終。說起那人,和你也大有淵源,只是萬事成空,玉兄也不必再問,趕路要緊?!?
寶玉見湘蓮抱拳致意,不再言語,只得抱起湘云下了船,高聲道:“賢弟保重,兄在林鳥寺外落英谷專候,他日還望前來一會。”
湘蓮聽了這話,知道寶玉不回姑蘇,便轉身駕船去了,轉眼消失在茫茫水天一色里。寶玉心里凄然,只得抱著湘云的軀體望著林鳥寺的后山趕路不提。
卻說這姑蘇城近日格外熱鬧,一者因團圓節剛過,云聚的小販商家旅客尚未散去,二者因這姑蘇城新上任了一位布政使,論起來卻和姑蘇城的知府是兄弟,二人多年未見,此時一處為官,迎接的排場十分盛大,引得許多百姓議論紛紛引頸而觀。自城外始,一陣陣鑼鳴,一排排紅黑帽的皂役舉牌開道,眾多親隨簇擁著一抬棗紅色八抬大轎緩緩而行,穿街過巷,及至姑蘇府正門外,早有知府領著大小官員排班恭候。轎子剛落,眾官員齊刷刷跪拜,一位身穿九蟒五爪蟒袍,頭戴起花珊瑚頂的官員緩緩下來,上前扶起領班的知府,執手道:“你我同朝為官,都是為圣皇盡忠職守,咱們又是兄弟,不必如此。”知府道:“下官豈敢,此乃朝廷制度,況又在眾多百姓官員前。待回內堂,第再行家禮?!辈颊贡泓c點頭,和知府前后進去了。二人來至內堂,摒了眾人,知府欲再度跪拜,早被布政使扶起,含著眼淚叫了聲“桂弟?!倍司闶菬釡I盈眶,知府失聲痛哭道:“蘭哥哥,咱們終于骨肉相聚。”
原來,這布政使便是賈蘭,知府卻是賈桂,二人一時擦了淚水,坐下敘談,早有丫鬟端上茶來,恭恭敬敬放下,又悄無聲息的出去了。賈桂道:“哥哥這些年在邊疆建功立業,勞苦功高,第每懷莼鱸之思,煢煢悵望,今幸得見,兄弟怡怡,骨肉不分矣。何不見嫂嫂一同前來,弟亦可少承菽水之歡?!?
賈蘭嘆道:“你嫂嫂前年沒了,因南邊海事緊張,我無法分身,也是怕你傷心貽誤政事,所以沒告訴你?!?
賈桂聽了,不免又灑下幾滴淚,朝著南方拜了拜。賈蘭接著道:“可恨老天薄情,就在我進京的前兩月,王妃突感風寒,竟不能治,也撒手去了?!?
賈桂聽了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賈蘭安慰道:“貴妃臨終前囑咐我照顧你,叫你好好為官。王爺上了奏本,提及前情,圣皇格外體恤開恩,準我除了軍職,來地方就任......”說到這里,賈蘭也忍不住痛哭,于是二人起身朝著京都方向叩拜頌圣,又朝著南邊跪拜畢,方起身拭淚。
賈桂哽咽道:“想我從小孤苦,母親早逝,父親撒手不知下落,虧得兩位義母把我養大,又得三嬸娘眷顧。如今她們竟都去了,寧不叫我肝腸寸斷?!?
賈蘭道:“你也不必過分傷心,凡事以政務為要。說起二叔,我此次進京倒聽得一些傳聞,說他曾在揚州林鳥寺出家,只不知是真是假。又說當日環三叔不知何故,竟網羅了西寧王府的人前去拿他,此后不知下文。我待細問,那人又不肯說,只說問環三叔便知道一切。我從宮里出來,待細細查問時,下人來報說環三叔不知何故與人爭執,被人砸破了腦袋死了。一者我上任在即,耽誤不得,二者他素來憎恨我,他又沒有什么子嗣,又早有官差仵作查驗此案,我也不便過問的,也就無可奈何了。只是咱們京中賈家從此敗落,賈氏一門只你我二人了?!?
賈桂不免傷感,嘆道:“哥哥說的是。蒙圣皇恩德,咱們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豈肯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沾惹是非。只是為人子者百善孝為先,今既有了我父親的蹤跡,我定當竭盡全力尋找,以全孝道?!?
賈蘭點點頭,賈桂又道:“只是不知當年父親為何要拋妻棄子,那人又為何網羅人追捕父親?”
賈蘭聽了,欲言又止,只是長嘆,忽聽外面有人來報“不好了,城西著火了!”
賈桂賈蘭急忙出來看,只見姑蘇城西邊一帶濃煙滾滾,火光把天空照得通紅。
“不好,那里該是妙玉閣一帶。”賈桂大驚,便急忙往前堂來,早有一應下屬官員在那里候著。賈桂便責令官員帶領衙役前去救火,賈蘭卻出來道:“多調集人手,分做兩撥,一撥人滅火救人,另一撥人拆除附近房舍及可燃物,阻止火勢蔓延?!?
眾人聽了賈蘭分派,各自急急去了。賈桂心里著急,亦辭了賈蘭親自前往。只見這大火鋪天蓋地,早把妙香閣燒得通紅,周圍一帶街坊牽三掛四亦燒毀了數十間房舍,哭喊聲哀嚎聲震天。因火勢大,人皆不能近,賈桂只得先疏散人群,又令衙役拆除火勢將及的房舍,奈何人皆不舍財物,互相推搡扯皮間踩踏廝打者眾多,賈桂竟不能治。幸好此時賈蘭調集官軍趕來,方止住了混亂,強拆了七八間房舍后才將火勢阻斷。說也奇怪,此時天上黑壓壓分不清是煙還是云,突然一道閃電,一聲霹靂,竟下起了瓢潑大雨,頃刻間便把大火澆滅了。眾人齊齊看天,便有災民跪在泥水里朝天作揖。賈桂吁了一口氣,令軍士衙役救死扶傷,一邊安撫災民,一邊籌算著如何向朝廷呈報。賈蘭低聲嘆道:“我初上任便有這事,不知何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