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詩云“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轉眼間冬盡春回,這林鳥寺一帶早又姹紫嫣紅,游人如織。
這一日,林鳥寺的住持方丈方回來,便有寺里的四大班首和八大執事急急找了來道:“前番那‘情僧’回山,不知怎的,竟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經也頌不得,功課也不會,一應大小事務一竅不通,倒是對那些茶湯糕點很是在行,這哪里是出家人,分明就是個紅塵中落難的富家少爺。問了他時,他只滿口說些什么真呀假呀的,我們也不明白,何故方丈師兄卻說他悟了。我們因方丈師兄不在,一時也沒辦法,只得由著他。如今打七剛過,眼看游客和布施的施主越來越多,昨日舍得師弟安排了他些事務,怎料他手腳不勤,倒打翻了佛像前的七寶琉璃燈,幾乎引起火災。咱們這寺廟雖說不是千百年香火,卻也是佛門清凈地,如何容得這等人。”
住持聽了,合十道:“他說的真假,便非真假,是名真假,你們哪里曉得。既然他不善在佛前誦經,又精于茶湯,何不安排他做個茶頭便罷。”
那臨院和都監、維那、知客、典座等人忙道:“這又如何使得,這寺里來來往往事務繁雜,偶爾也有達官貴人來往,他除了懂得閉眼打坐喝茶之外,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真是一無是處,倘若有施主問起他一句什么來,他只管胡說,又或者再笨手笨腳惹出禍來,倒是值多了。真想不通他怎么就變了,和那年初來時判若兩人,也不知他到那蘭臺寺如何做的住持,如今回到這里來,架子不小,卻一竅不通,又攆不得,如何是好?”
住持沉吟了半晌,只得道:“既然如此,依各位師弟,該如何處置方好?”
舍得便合十道了聲寶號道:“莫若將他交給園頭一可,安排他到寺廟外面的菜園子打理菜蔬去,即便是他再闖禍,也大不到哪里去。”
其他僧眾聽了,便都附和。住持只得嘆了口氣道:“他當初是五臺山渡難師兄推薦了來的,即便安排他到寺外園頭一可那里去,卻也不能虧待了他,一應供給還得照舊,或者多添些也使得。”
舍得和眾僧便都道:“只要他肯出去,不在里面搗亂,便多添些也無妨。”
住持方合十道了聲寶號,點頭去了。眾僧便都念佛。
這舍得和尚乃是林鳥寺的副寺,如今得了住持的允諾,又早看寶玉不順眼,便急急叫了性空來吩咐道:“你且去把那什么‘親僧’‘恨僧’的帶了去交給一可,若無我的傳喚,今后便不必進寺里來了。”
性空小沙彌只得合十道了聲“是。”
寶玉一時跟著性空出來,轉過幾處幽靜小路,來至一處向陽的山凹,只見眼前數百株桃李正艷,下面稍微平整的地方卻是數十畝菜地,剛長出來的菜苗一片嫩綠,田畝間三四間草屋,十數位僧人正挑水澆菜。
性空便道:“這里便是你今后修行的所在了,雖說清苦些,但也有好處,便是可以四處看看風景,若閑了時,翻過那邊山脊,有一處山花爛漫,飛瀑如練的清幽所在,卻比在里面整日小心的好。”
寶玉順著性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山脊那邊隱隱紫霞如煙,似有氤氳,喜道:“原來這菜園子后面竟還有這等清靜去處。”
性空道:“我看你四肢不勤,來這里修行倒是對你有好處,況且你又不善念經,不會迎來送往,沒得在那里面受氣,也惹得眾人討厭。只是這一可脾氣暴躁,你可千萬別惹他。”
寶玉忙合十道:“多謝性空師弟囑咐,在下明白。”
性空道:“你怎么還是自稱在下,你如今是出家人,行事說話一點也錯不得,難怪四大班首和八大執事都嫌棄你。如今我把你送到這里,你拿著這住持方丈的法帖自去找一可吧,我這便回去了。”
寶玉忙接了法帖,拜謝不已。性空早笑著走了,卻又高聲道:“等桃子李子熟了,我再來找你。”
寶玉看著眼前春色,心情豁然開朗,卻早有一位僧人上來呵斥道:“你是哪里來的禪和子,竟敢干站在這里看我們的笑話不成。”
寶玉一驚,忙合十道:“在下賈寶玉,法號‘情僧’,持了住持方丈法帖,特來拜見一可師兄。”
這僧人聽了,笑了個要不得,便道:“原來是個雛,滿口胡話,卻不知你頂上如何便有了三個爇頂戒疤。”
寶玉也不便搭話,隨著這僧人來至菜園的懈宇前,只見一位滿臉麻子,挺胸疊肚,肥頭大耳的僧人正瞇著眼歪靠在一把竹躺椅上打盹,那腦后老大一個福氣包,如同水滸傳里的獨角龍鄒潤似的。
寶玉忙合十道:“在下賈寶玉,法號‘情僧’,持了住持方丈法帖,特來拜見一可師兄。”
一可聽了,翻身醒來,睜大了眼,細細打量了寶玉上下,半晌方大笑道:“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活寶不是,如同大姑娘似的,還真飽欲假飽欲,我看你是飽暖思淫欲,且不管你是‘青僧’‘黑僧’,到了我這里,便是我手下的奴隸,若挑不得,背不得,使不得,走不得,有你好果子吃的。”
旁邊那僧人只捂著嘴笑,半晌方道:“剛才我聽他也是這么說的,原來他一竅不通,白頂了三個爇頂戒疤,卻是活寶一個,難怪要到我們這里受罰。”
一可頓時跳起來,搧了這僧人一巴掌道:“這里有你多嘴的嗎,還不快滾,今日你若挑不滿一百擔糞,明日罰你兩百,后日便是三百,再后日……”
一可話未說完,寶玉忙將住持的法帖遞了上去。
一可愣了一下,只得接了,看畢,把法帖扔還給寶玉冷笑道:“你別拿住持來嚇唬誰,這里沒有住持,只有一可,你若敢和我較勁,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管叫你脫下幾層皮來。如今你既是來我這里報到,便和他們一樣,也去挑一百擔大糞澆菜去吧,今日若到點了你還完不成,便別吃飯了,我給你記著,明日再累加,日日完不成,我日日給你記賬。總之,但凡來我這里的僧人,每日每人一百擔,絕少不了。”
寶玉只得合十道了聲“是”,便要轉身。
一可卻又叫住道:“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一可’嗎?”
寶玉搖搖頭。一可笑道:“在這里,無可無不可,故名一可,全憑我一句話罷了,你可知了。”
寶玉忙道:“知了,知了,無可無不可,這世間一切皆如是,故名一可。”。
一可聽了,笑道:“你這‘黑僧’‘青僧’的倒也不呆,便去吧,工具都在那邊草房里,完了事,到我處來銷賬,那工具房旁邊便是你的禪房了。”
寶玉一時不明白,便道:“銷賬?銷什么賬?”
一可頓時又怒道:“才說你明白,怎么又傻了。你來這里,必是犯了錯來受罰的,難道還請你來這里當老爺不成?這每日一百擔大糞便是你今生銷不完的賬,你還啰唣什么!可是嫌少了,若嫌少時,我再賞你一百。”
寶玉聽了,只得合十轉身離去,便到那邊草舍內拿了一根鉤擔,學著那些僧人的樣子,左右掛了一只桶,插上糞瓢,便搖搖擺擺的往糞池這邊來。
眾僧見來了一位新人,又是如此這般模樣,便有意取笑戲耍寶玉,見寶玉在糞池邊捏著鼻子舀糞水,才舀了半桶,早熏得寶玉幾乎昏厥過去,便要擔了走時,眾僧忙止住道:“這修行要圓滿,吃飯要吃飽,挑糞亦是如此,馬虎不得,必要裝滿了才罷,否則不算。”
寶玉只得滿滿舀了兩桶糞水,學著別人的樣,勾了擔在肩膀上,卻哪里是這塊料,好不容易掙扎著起來,才搖搖擺擺走了數步,便一跤跌倒在地,渾身沾滿了糞水,如同才從糞坑里爬出來的一般。
眾僧人大笑。那一可見了,呵斥道:“你們這些個鳥禪和子,笑什么,還不快去干活,若嫌罰一百不夠,明日我多加你們些。”
眾僧連忙各自擔著糞桶去了。寶玉好不容易爬起來,只得重新擔了桶來舀糞。
一可捏著鼻子過來道:“我說你這‘青僧’‘黑僧’,不知是哪里來的破落戶,連擔糞也不會,你究竟會做什么,莫不是老爺做膩了,來這里消遣不成。”
寶玉忙合十謝罪不已。一可見了,只得壓了火道:“我若不是看你還老實,便狠狠罰你才罷,你且看我擔一回。”
一可說著,便果真親自打滿了兩桶大糞,擔起糞桶,邁著八字步走了一段,方放下道:“看清楚了嗎,這扁擔要擔在中間,走時邁八字步,掌握好平衡,腰和腳上都要用力。”
寶玉連忙點頭。一可道:“你過來試試,可別把糞桶打爛了,卻沒地方叫你賠。”
寶玉連忙稱謝,便上來擔起糞桶,學著一可的八字步走了去,果然穩當了許多,只是肩膀上如同刀割一般疼。
一可看了,大笑道:“忍著,別放下,這念經是修行,挑大糞也是修行,若放下了,全都白費,還得重來。”
眾僧見了,都大笑不止。一可罵道:“你們這些修不成佛的鳥禪和子,蛆蟲,斗大的字不認得幾個,又愛偷懶耍嘴皮子,可不叫你們來擔糞,卻還起哄不老實,看我明日罰你們。”
寶玉擔完一百擔糞,早已經是月掛中天,幸好是滿月,那月光照得滿地如同白晝一般,只是早過了晚飯時間,眾僧都做完晚課睡了。
寶玉來至工具房旁邊的草屋,剛進屋內,只見里面兩名僧人睡得正香,又瞅瞅自己身上,一身的大糞,便轉身出來,一時竟不知該何往。
一可卻早看見了,便過來道:“你不睡下,卻又做什么?”
寶玉忙合十道:“我日間擔糞臟了衣裳,這會子他們睡得正穩,恐進去打擾了他們,我今夜便在這草屋外將就一夜罷了,待明日我清洗了衣裳,再回屋子里和他們一起睡。”
一可聽了,頓時冷笑道:“你別和我裝什么活菩薩,你若嫌自己身上臭時,那邊山脊后面有瀑布,你便到那里清洗了回來,等天亮時,明日的一百擔大糞也少不了你的。”
寶玉聽了,連忙合十道謝,便轉身朝著山脊的那邊而來。
一可見寶玉走遠了,只是冷笑,不防身后卻有一名僧人突然道:“那里有鬼,如何去得,師兄好手段,這回耍得他好。”
一可一驚,回頭看時,卻是法能,便怒道:“你突然跳出來做什么,你才是鬼,出家人眼里只要有佛,又哪里怕鬼。我這是考驗他呢,看他是真,還是假。”
法能道:“什么真假。”
一可罵道:“啰唣什么,還不滾回去。”
卻說寶玉一路踏著月色,翻過山脊,果然聽見前面水聲轟隆,有好大一條瀑布掛在眼前,四周卻是姹紫嫣紅,花香撲鼻。
寶玉不禁大喜,便來至瀑布下的溪流邊,喝了一飽水,又脫光了衣服,將衣服漿洗了掛在一棵花樹上,便躺在溪水里搓洗身子。
月光如水,四面山花爛漫,寶玉洗完澡,好不愜意,頓時輕快了許多,便走至花樹下拿起僧衣穿上,雖未干透,卻也八九成干了。
寶玉不禁借著月光細看這棵花樹,卻是一棵紅杜鵑,正自含苞欲放,露出些滿樹潔白如玉的尖苞來,不禁連忙躬身作揖道:“罪過罪過”。話音剛落,寶玉腳下一滑,便跌倒在地。
寶玉剛爬起來,卻見樹下有一土包,前面似乎立著一塊殘缺了的小小石碑,不禁驚道:“難道這里竟是一尊墳冢不成。”
寶玉心里一驚,連忙道了聲寶號,便在墳前拜了數拜,借著月色看時,只見那殘缺的墓碑上只留下“芳冢”二字,心里不禁一驚,暗道:“這原來竟是位女兒家的埋香之冢,適才自己當著她的芳魂洗澡洗衣,真是唐突之至。”
寶玉想到這里,不禁又念了幾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方欲離去時,一陣山風襲來,窸窸窣窣卷起地上的敗葉,便把那矮小的墓碑蓋住了,寶玉頓時心有不忍,隨即想起黛玉來,也不知她此刻芳魂安息在哪里,既然這天底下有這么多薄命的女兒,想必她們的氣息和性靈都是相通的,我既找不到林妹妹的芳冢所在,便在這里為她們一起禱告也是一樣,便念了一遍《心經》,又把墳冢上的枯枝敗葉和雜草清理干凈,合十道了聲寶號,方又踏著月色回菜園子來,卻早已經是天蒙蒙亮。此時眾僧各自坐在草屋內做早課,寶玉也不會,只得在外面盤腿打坐,心里默念《逍遙真經》,直到太陽出來,眾僧見寶玉獨自在懈宇外打坐,如同磐石一般,便都發笑。
一可見了,過來驚異道:“看不出你這鳥禪和子倒有些膽量,果真去了那里回來。”
寶玉只得起來道:“昨夜多謝師兄指點,那里確實是個好所在。”
眾僧不明白,法能卻道:“那山谷里時常鬧鬼,你昨夜就沒撞見?”
寶玉道:“哪里有鬼,那里只不過有些山花,一條瀑布,傍邊一棵杜鵑花樹,樹下一座小小孤墳而已。我見那孤墳破落,墓碑上只留下‘芳冢’二字,且覆滿了枯枝敗葉,便打掃了一番,在墳前念了一遍《心經》便回來了。又見眾位師兄在做早課,我也不會,且不便打擾,便在這外面打坐而已。”
眾僧聽了,都驚疑的看著寶玉,便有幾個膽小的急忙離去了。
一可笑道:“我相信你。昨日和今日的齋飯便都一起賞給你了。”
寶玉連忙合十道謝。一可也不以為意,那邊一間草屋內便有兩位僧人端出兩屜饅頭和一桶白米粥來,眾僧都忙著各自拿了自己的缽盛粥,寶玉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可見了,便把自己的缽塞給寶玉,又呵斥眾僧道:“都讓開。”
寶玉拿著一可的缽紅了臉站著不動,一可便怒道:“你傻愣著干什么。從今日起,你便正式入行,有我吃的,必有你吃的。”
寶玉只得拿了缽上前,早有管齋的僧人舀了一勺粥倒進缽內,又拿兩個饅頭給寶玉。
一可道:“今兒他吃雙份,連昨日的一起給他。”
那火頭僧人連忙又舀了一勺米粥,拿了兩個饅頭加給寶玉。眾僧便都盯著寶玉議論起來。
寶玉忙道:“罪過罪過,已經擅自稽越,如何敢多拿。”
一可卻怒道:“叫你拿你便拿,忘了你昨日來時我和你說的話了?”
寶玉只得告罪,端了米粥,拿著四個饅頭蹲到一旁的土坎上大吃起來。一可卻只拿了幾個饅頭過來道:“你若不夠,我還叫他們省下來給你。”
寶玉聽了忙道:“原來我竟吃了別人的分子,這如何使得?”
一可道:“叫你吃你便吃,我是一可,你忘了?他們原是寺里犯錯的僧人,來這里受罰的,叫他們少吃一頓,已經是慈悲了。”
寶玉還剩下兩個饅頭,聽了這話,便道:“我已經飽了,這兩個饅頭還回去吧,只是這粥卻沒了。”
一可一把將寶玉的饅頭奪了過來道:“輪不到你來這里充活菩薩,那沒得吃的,卻是活該,我一可說的話豈能收回。”
寶玉見一可怒了,便只得作罷。至此,寶玉在這林鳥寺的菜園子里頭勞作,安下身來,雖清苦勞累些,但漸漸的竟把以往的種種淡忘了,身體也強壯起來。
轉眼光陰易過,這一日正是清明,因菜園子里菜蔬已經長成,只待收割,早早便完了事。忽聽得前面廟里鐘聲響起,誦經聲傳來,香煙裊裊直沖云霄,卻是許多香客來上香,為亡魂超度,生者祈福。一者寶玉不會做法事,二者眾僧都已散去,獨留寶玉在菜園子里,寶玉遂想起那夜在后山看見的孤墳,一時呆性發作,心想不知是哪個女兒家埋在了那里,如此孤凄,我何不去她墳前念幾遍《心經》,也算是超度她的亡靈,讓她在九泉之下安息。
寶玉于是沿著舊路行來,邊走邊看些山野景致,不知不覺已是中午,肚中饑渴難耐,正欲去山溝里喝些泉水,忽聽得前面似有哭泣之聲,轉瞬又沒了,忽一陣山風吹來,那哭聲又傳來。寶玉心里納罕,也顧不得口渴,沿著小路走了數十步,便見前面一棵杜鵑花樹下歪坐著一個綠衣女子,對著身前一座堆滿落紅的小小墳瑩哭泣,如泣如訴,哭得甚是傷心,風里也聽不清她訴說著什么,只看那身軀甚是單薄,卻恰好背對著寶玉。寶玉一者好奇,二者也是心有所感,忽然傷心起來,便不自覺的慢慢走了過去,只聽得那女子哭訴道:“都是她害了你,恨只恨他竟這樣狠心......”
寶玉聽了這兩句話,眼淚不自覺的早流下來,看那背影又聽這聲音,竟十分熟悉,一時心里又不敢確定,再往前走了幾步,看她側面臉龐時,早驚得五臟翻騰,神魂顛倒。原來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紫鵑。只聽得她又哭訴道:“你去了這些年,他也不曾來看你,許是早把當年的誓約忘了。他有了金玉良緣,那管得了我們,何況天人相隔,山水迢迢。如今我的時日也不多了,早晚也隨你去了吧,咱們到了那邊,也有個伴,只是姑娘別再那么著了,凡事該丟手就丟了吧......”
紫鵑訴說一陣,又哭泣一陣,漸漸的,眼角里竟流出血來。忽然,一陣陰風乍起,把墳前的紙錢席卷著飛入空中,團團轉轉久久不能散去,紫鵑歪頭便倒。寶玉再也忍禁不住,痛哭著大叫了一聲:“林妹妹,紫鵑......”
寶玉急忙抱起紫鵑,聲淚俱下,搖晃了半晌,紫鵑方悠悠醒轉過來,口里喃喃說了一句“寶玉,你......”便嘴角含笑閉眼去了。寶玉哭得肝腸寸斷,卻也無可奈何,看看日頭偏西,只得在荒草中找到了那半截破損的石碑來接上,卻正是“林黛玉芳冢”五個字。寶玉又哭得聲音嘶啞,方漸漸止住了,便又搬了些石塊來,在林黛玉墳前壘了一座石冢把紫鵑埋了。
月色漸漸上來,山谷里猿猱聲嘯,鸮哭鶯啼。忽然一陣風來,落紅陣陣,一只杜鵑鳥振翅從樹蔭里騰空而起,轉眼消失在茫茫月色里。寶玉又灑了幾滴淚水,把墳旁的雜草和落花清理干凈,喃喃道:“從今而后,這里便是我的歸宿,我每日不論刮風下雨,必定來陪你們說說話。”說完,方失魂落魄的轉身走了。及至回到菜園子,僧人們早睡了,寶玉又不好敲門,只得裹緊僧袍,卷縮在榭宇外歪靠著睡下,卻哪里睡得著,只覺心內滾燙,五臟翻騰,竟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漸漸的月落西山,寶玉方朦朧睡去,卻又恍惚聽得有腳步聲,接著呲呲啦啦響,卻是一可起來撒尿,瞟眼看見有人歪倒在榭宇外,倒嚇了一跳,上來看時,氣得一個爆栗子打在寶玉頭上,又一把揪了寶玉的胸口怒道:“你這作死的,怎么還在這里,官府白日里派人來拿你呢!”
寶玉定了定神,大驚道:“什么,他們何故又來拿我?”
一可聽了,冷笑道:“果真是你!你且不必多說,我來問你,你可是俗名叫賈寶玉?”
寶玉道:“我是賈寶玉。”
一可嘆氣道:“這里你呆不得了,白天我去交割菜園子的賬務,恰撞著一個丑陋的公子哥領著一班衙役闖進山門來,說是來拿京都賈府的逃犯,還說這犯人藏匿了江南甄家的罪產,住持和眾僧都嚇得不輕,奈何竟從你住過的僧舍里搜出一支鐵簪來,說那玩意曾是什么臉酸心硬的烈貨交給你的,便是罪證......”
寶玉沒等一可說完,早嚇得冷汗直冒,便道:“這可如何是好?”
一可松了手,嘆道:“幸好白天你不在,那伙雜種把寺里寺外翻了個遍,尋不著你,氣急敗壞打爛了好多東西,竟把住持拿了去,說寺里若交不出你去,便不放人。”
寶玉大驚,流淚道:“都是我害了住持,連累了你們,我這便去找他們,把住持換回來,要殺要剮隨他們便,反正我的心事已了,倒可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一可怒道:“你真是個蠢貨,你去了不但換不出住持,反倒把寺里窩藏逃犯的罪名做實了。那伙雜種是要錢不要命的。”
寶玉聽了只是流淚。一可又道:“如今你還不快走,只要不被他們拿住,便死無對證。至于住持,我想他們也不敢胡來,畢竟咱們是出家人。還有那鐵簪,哪里打不出來,也不見得就是你的,只是你從此一生一世不要再回這里來方好。”
聽了一可這話,寶玉方打起精神,嘆道:“我才找到了她,沒成想又要分離......”
一可氣得大罵道:“你真是個黃鱔腦殼,即便剃了光頭做和尚,竟還是個情種,難怪都叫你‘情僧’你還不害臊。該放下時便放下吧,‘死者已矣生者流’,生離死別本是人間常態,既然你都說了你的心事已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你又何苦還執著。”
寶玉自語道:“可我又該往何處去?”
一可道:“天大地大人心最大,你怎么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為了一丁點兒女私情竟自己畫地為牢,這又豈是泉下人愿見的。人心不死佛心不現,你若看開了時,三山五岳偌大世界還不任你遨游。”
寶玉似有所悟,頓時合十道:“多謝師兄賜教,我今日方知我是我了。”
一可笑道:“什么賜教不賜教的,只不過我也是翻過筋斗來的人。實話告訴你吧,我出家前姓林,你的故事我早聽說一二,那日見你往后山回來,昨兒一大早你又去,寺里又來了那幫雜種,我便知道你定是找到林老爺千金的墳了。咱們閑話少說,我這里還有幾兩碎銀,你一并拿了去做盤纏,想你有度牒在身,逢山遇水若有寺廟便可掛單,只不可多留,免遭白眼。”
一可說著,便把銀子硬塞給寶玉,推了寶玉便走,又囑咐道:“從那邊后門走,趁天還沒亮,你出了林鳥寺一直往東,二百余里外便是姑蘇城,林家的根在那里呢。若那里也住不得,你便離了,做個云游天下的苦行僧吧,只千萬別被官府的人拿住。”
寶玉還來不及道謝,早被一可推著出了菜園子后門,只得合十道了聲寶號,轉身灑淚去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