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環因手里有了些銀子,不僅從養生堂里弄了兩個頗有姿色的女孩兒回府里給趙姨娘當丫鬟使喚,也越發巴結西寧王府的人,時常邀約小泥鰍到百花樓喝花酒,趁機謀算些勾當。這一日,兩人直喝到半夜三更方散了各自回家。賈環年紀雖大了,卻未娶妻,故一直和趙姨娘住著,不免和兩個小丫鬟偷偷摸摸,奈何趙姨娘看得緊,故未曾得手。這日賈環回來得晚,卻見里面屋子里燈火通明,自己扯著嗓子叫了半晌,巧兒方急急出來開門,心里不免有氣,借著酒勁便要發作。巧兒卻哭道:“爺可算回來了。”
賈環聽了這話,怒氣全沒了,又見巧兒梨花帶雨,一時會錯了意,摟了便要親嘴。
巧兒忙道:“奶奶快沒氣了......”
賈環聽了,踢了巧兒一腳罵道:“放屁,拿這話來噎人,敢不從我,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兩人正鬧,里面小丫鬟歡兒大哭著出來道:“奶奶咽氣了!”
賈環聞言,方放了巧兒,急忙跌跌撞撞進屋子里來看時,只見趙姨娘披頭散發躺在床上,衣衫不整,前胸盡是抓痕,面色蒼白,嘴張得老大,眼睛圓睜,七巧里都流出血來,倒把賈環嚇得往后便倒,酒也醒了。兩個小丫鬟哪里見過這場面,也嚇得尖叫,早躲到一邊。賈環定了定神,壯著膽伸手去探趙姨娘鼻孔,哪還有氣,頓時又嚎啕大哭起來。
次日問起原委,兩個小丫鬟異口同聲,都說趙姨娘天黑時便開始胡言亂語,手舞足蹈,漸漸的越發荒誕,竟自己撕開衣衫露出胸膛狠命的抓,兩人也不能止,定是招了冤魂,被鬼索了命去了。
賈環雖然不信,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請了法師作法,又有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守孝發喪等事,也無須贅述。
至此,賈環沒了約束,越發肆無忌憚花天酒地起來,巧兒和歡兒也早著了他的手,名雖是丫鬟,其實已經是賈環的跟前人。
數月之后,賈環手里的銀子花完,一時又沒有抓尋處,前思后想,想起當日朝廷查抄寧榮兩府和大觀園時,雖說掘地三尺,但那甄家的罪產竟一點頭緒沒有,若說這事是無中生有,但那次榮府失盜,明明賴著那賈雨村追回了好多稀世寶貝,卻不知又被藏到哪里去了,若自己偷偷的尋了出來時,這一輩子豈不是發達了,還愁些什么,只要手里有錢,誰人還敢小看自己,到時候別說小泥鰍那群王八蛋,就算是王公貴族,也不敢小看自己的了。
賈環想著這些,整日魂不守舍,卻又無人可說,正自嘆氣時,巧兒卻來道:“外邊有個叫小霞的女子,說是來尋寶玉,可見也不見。”
賈環不耐煩的道:“什么寶金寶銀,這里只有我賈三爺,哪里又來個什么小蝦大蝦,沒聽說過,不見。”
巧兒便只得出去,賈環卻突然叫住道:“你說她來尋誰?”
巧兒道:“她說她是那薛寶釵的丫鬟,曾偶然在街上看見一人,似是寶玉,卻又一年多來到處尋不著他,便來這里問問,恐他回家里來了也未定。”
賈環聽了,頓時想起在大牢里的情形,記得那日寶玉和鳳姐在大牢里見了一面,兩人背地里嘰嘰咕咕說了些什么,若這甄家的罪產果真有時,必定是鳳姐藏了,她又和寶玉好,臨死前只有他能托付了,再想想小泥鰍和趙天佑等人的情形,這甄家寶藏的事想必是真的,若找到了寶玉時,這些寶藏不是都水落石出了嗎,到時候自己得了,豈不是好大一筆橫財,這輩子也不用愁了。
賈環立馬一拍大腿,跳將起來道:“快叫她進來。”
巧兒連忙出去,領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子進來。
賈環見了,上下打量一番,果真似曾相識,卻仰著眉道:“你說你來找寶玉,且說你是誰,怎么尋到這里來?”
小霞見賈環面目十分可憎,且無禮,便灰心了大半,只冷冷道:“我奉了寶二奶奶的命,前來尋我們寶二爺,若他果真回來了時,還請讓我們見上一面,那邊寶二奶奶十分惦記著他呢。”
賈環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回來了,在這里?”
小霞道:“一年多前,我在家外的街邊偶然看見一人,雖只一照面,但那人模樣十分和寶二爺相像,我和寶二奶奶說了,她也驚疑,后來在城里尋了好多天也沒見他的影,寶二奶奶便說若果真是他,也許他會回府里來看看也未可知,所以我來問問,并沒有其他緣故。”
賈環冷笑道:“這里沒有什么寶二爺,只有環三爺。那日他從大牢里出來,還口口聲聲說不會忘了我們,要想法子來救我出大牢,卻一去不返,連個響屁也沒有,只怕如今他早死在外邊了吧。”
小霞聽了便道:“他如今雖不愿意回那里去,但我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
賈環道:“你怎么知道他還活著?”
小霞道:“前些天我們尋他不見,卻聽見巷子里一群叫花子議論,說兩年多前有個什么王公貴胄的子孫,一時落魄了在街邊曬太陽,恰巧有位老爺過壽,他隨手寫了一幅字,吟了一首詩,很得那老爺女婿的賞識,還賞了他些銀子,問了他姓名時,他又不說。眾花子只聽得那位女婿官老爺說了一句‘假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那人聽了,頓時便流下淚來。聽這話頭,這位女婿官老爺說的不正是賈府么,若那人不是寶玉,卻還有誰?且我們問了那群花子,他們說的那人模樣也和寶玉相仿。”
賈環聽了,頓時計上心來,笑道:“可知道那位官老爺姓甚名誰?若知道時,告訴我,我如今在官場上是認得人的,一問便有結果,也許就幫你們尋到他也未必,卻不勝過你們沒頭蒼蠅一般亂撞。”
小霞只得想了想道:“那群叫花子也沒說,只說那做壽的老爺姓詹,住在城西胭脂巷里頭。”
賈環心里立時明白,那人必定便是詹光無疑,賈府敗落后,他跑得快,竟沒受到多少牽連。想當日賈府發達時,他時常往府里來蹭些油水,也是見過的,當下便笑道:“你去吧,等有了他的消息,我自會派人通知你們。”。
小霞只得轉身去了。賈環便急忙去找了小泥鰍來商量此事。
小泥鰍聽了,頓時笑道:“果真不出我所料,當日府里被抄時,什么東西沒有,卻抄出幾箱子的當票和私放高利貸的票據來,那甄家的罪產若說沒有,那回失盜時的寶貝又哪里來的?當日那臉酸心硬的咬死了不肯說,只怕在大牢里時便告訴了他,咱們如今只要順藤摸瓜,找到了他時,一切便有眉目,到時候你我升官加爵自然是少不了的了。”
賈環道:“兄弟說的很是,只是如今咱們哪里去尋那呆子去。”
小泥鰍道:“既然得知他曾和詹光見過面,這便是線索,早聽說那老滑頭有位女婿在京中做官,待我回去和西寧王的長府官說了,請他老人家派人叫了那人來一問,必有些眉目的,你只回去等著便是,若果真有了眉目時,咱們一起出發,帶了王府的探子,一起拿他去。”
二人計議已定,便各行其事。三日后,小泥鰍果然眉開眼笑的來找賈環道:“黃天不負有心人,聽那詹光老兒的女婿說,原來那呆子果真沒死,卻也不知他如今究竟流落到哪里去了。幸好我又撞見了趙天佑,和他打聽了,他想了半日,方說當日在瓜州渡拿住他時,從一個小叫花子的口中得知,他原來是打算到揚州去的,卻陰差陽錯進了大獄,如今出來了,想必一定是到揚州去了。”
賈環聽了,一拍大腿笑道:“我怎么把這茬給忘了,那呆子是個情種,以前在府里和眾姊妹們渾鬧,眼里只有一個林黛玉,整日家說什么‘你若死了,我便去做和尚,替你守一輩子墳’,后來她果真死了,那呆子卻也念念不忘,只把那金釵銀釵的丟在一邊,如今又不肯回來,只怕果真去那里當了和尚也未定。那年賈璉把那林黛玉的棺槨送回南邊去,我聽得人說,那林家祖籍便是揚州人,想必她的墳必是在揚州的了,咱們只要找著了林黛玉的墳,必定便找著那呆子了。”
小泥鰍道:“話雖這么說,可揚州城這么大,咱們哪里去找去?”
賈環笑道:“你怎么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那林家在揚州城原是望族,況且咱們如今是誰?要找那林黛玉的墳還不簡單,你只要亮出你西寧王身邊人的身份,那些地方官還不屁顛屁顛的來巴結,更何況是找個人了。”
小泥鰍聽了,大笑,便回去了。
卻說轉眼又是一年秋盡,寶玉一路上靠著賣幾幅字,替人寫些家書對聯,來至揚州城時,已經是寒冬天氣,正自肚中饑餓難耐,一摸囊中,早已經身無分文,看著滿街人來人往,許多飯館酒樓林立,不禁口水直流,搖頭苦笑。
寶玉信步走來,見前面有一家名叫“水月情緣”的包子鋪,便忍不住駐足。
只見一位滿頭青絲,圍著花圍巾的少婦正自忙活,那圍巾將半邊臉也遮住了,頭也不抬的道:“包子三文錢,饅頭兩文錢,剛出鍋的,要幾個?”
寶玉忙躬身道:“在下遠行至此,身無分文,只寫得一手字還算過得去,不知店家可要寫招牌或者書信對聯,在下可以代勞,只換兩個饅頭便可。”
那少婦聽了,半晌不語,卻又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頓時驚愕萬分,轉身便往里面跑。
寶玉紅了臉,拱拱手轉身便走,生怕又被當做要飯的花子,誰知走不多遠,背后卻被人一把拉住,那人急道:“二爺哪里去,且隨我來。”
寶玉回頭看時,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方道:“茗煙,果真是你?”
原來這拉住寶玉的人正是當日寶玉的跟班小廝茗煙,此時竟有些發福,但模樣還是沒大變,寶玉一眼便認了出來。
兩人一時都十分激動,茗煙待要說話,身后卻跑來那少婦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且家去。”
三人急匆匆進了包子鋪,轉拐上了樓,少婦解開花圍巾拿在手里,低頭紅了臉。
茗煙忙笑道:“二爺可還記得她?”
寶玉不禁驚訝的大笑道:“你是智能兒!你們兩......”
茗煙大笑著,一把拉了寶玉在一張桌子上首坐下,便叫智能兒去收拾了包子攤子,關了店門,又親自泡了茶來,恭恭敬敬的遞給寶玉道:“二爺且在這里坐著喝些茶,我叫智能兒做些下酒菜來,卻還要趕去菜市場叫人去。”
寶玉忙道:“只幾個包子充饑即可。你我多年未見,今日猶如夢中,想起來令人唏噓,何不坐下一起說說話再去。”
茗煙笑道:“這些年來的話說來也長,一時半會也說不完,眼下卻有一個要緊的人,我得把她叫了來,咱們這頓《聊齋》少了她如何使得。”
寶玉笑道:“誰?”
茗煙神秘的笑笑道:“爺定是想不到的,等見了時,爺便知小的所言非虛。”
寶玉只得罷了。一時茗煙飛奔似的出去,智能兒卻端了幾樣菜蔬和酒肉來,便笑著斟滿了一杯酒遞給寶玉。
寶玉也不客氣,便接了一飲而下,嘆道:“人生如夢,這一杯狂泉,權當作舊淚飲下。”
智能兒道:“二爺怎么會到了這里,今日若不是天緣湊巧,咱們幾乎錯過了。”
寶玉道:“家破人亡,不說也罷。卻不知你和茗煙如何到得這里,還開了這么一家包子鋪,若不是我看那幌子上的‘水月情緣’幾個字十分晃眼,咱們果真便錯過了。”
智能兒道:“不瞞二爺,我和茗煙前年才到這里。當日大觀園被查抄,我們水月庵和幾處家廟均被遣散,多虧茗煙暗地里瞅著,又使了銀子,我才得從那人販子手里得脫,后來風聲越發緊了,我們便逃到了瓜州,誰知那里也呆不得,官府到處緝拿反賊,聽說其中便有那櫳翠庵的妙玉,這實在是讓人料想不到的。我和茗煙怕被牽連,所以買船而下,來到了這里。前些天茗煙到寺外的渡口看燈火,卻又見人販子隊伍里有一人眼熟,忙上前細細打聽,方知果真是她,便又花了二十兩銀子幫她贖身,若說起她來,二爺再熟悉不過的了,這會子茗煙出去,便是去叫她回來。”
寶玉聽得心驚,唏噓不已,卻一時不知這茗煙贖身回來的人又是誰,正自驚疑間,茗煙卻進來了,笑道:“二爺且看,她來了。”
寶玉起身看時,只見茗煙身后跟著一位村姑模樣的少婦,雖然有些憔悴,亦有幾分動人之處,細細打量時,頓時忍不住眼淚便出來。
那村姑模樣的少婦便上來屈膝行禮,叫了一聲“寶二爺”,眼淚便也下來。
寶玉良久方道:“春燕,都是我害了你。”
原來這村姑模樣的人便是當日寶玉的小丫頭春燕。茗煙忙上來拉著寶玉坐下道:“虧得那日我到寺外看燈火,無意間在人販子的隊伍里看到了她,好不容易把她救下了,如今我們三人在此處過活,倒也快活。”
茗煙此話才出,智能兒便嗔道:“若不是看在以往咱們一同在大觀園的情分上,我才不許你見一個愛一個呢。”
寶玉聽了不解,茗煙尷尬的笑道:“如今她們兩個都是我的老婆,只是她原是二爺的人,還請二爺恕罪。”
寶玉聽了,頓時又感嘆噓唏,忙笑道:“何罪之有,你們這樣很好,我也替你們高興呢。過去的寶玉如今早死了,我來這揚州城,只為尚有一件心事未了。”
茗煙又忙叫春燕給寶玉斟酒,自己也斟滿了一杯。智能兒便又去廚房里忙活不提。
一時兩人幾杯酒下肚,茗煙便道:“二爺可是來尋林姑娘的墳塋?”
寶玉道:“正是。”
茗煙道:“我就知道二爺的心思,二爺莫急,等二爺在我這里住些日子,養養身子,我自會幫二爺去打聽清楚。我來了這揚州城一年多,地方也熟悉了。”
寶玉道:“如此甚好,便多謝了。”
茗煙道:“說什么謝。記得在榮國府時,二爺雖說是主子,但從來拿我當兄弟一般,這區區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寶玉便又喝了一杯酒道:“你當日是如何逃脫的?不知那李貴等人哪里去了。”
茗煙道:“提那雜種作甚,當日府里出了事,他早早的便招了,和那些人互相咬,說出多少沒天良不分青紅皂白的話來,后來還不是被判了斬首,他老娘聽了,早嚇死了。至于我,原本要拉到午門外的菜市場賣為官奴的,幸好我還有些銀子,便悄悄塞給了看守我的錢校尉,又答應他日后還給些好處,他原也和我吃過兩回酒的,也曾稱兄道弟,且得了銀子,面子上下不來,便尋個由頭,說讓我去倒馬桶,便悄悄將我放了,反正黑不隆冬一大府的人關著,竟也沒人注意。后來智能兒的事也多虧了他。”
兩人邊喝邊聊,至半夜方各自回屋睡了。寶玉心里感慨萬千,一夜哪里睡得著,想著往日自己和茗煙的種種,不禁又擔心如今朝廷風云變幻,倘若一朝又翻出自己的什么罪名來,倒帶累了他們,遂心里打定了主意,只待天蒙蒙亮時便起身出來,借著柜臺上記賬的紙筆,寫了數語留下,便悄悄開了門去了。
茗煙等人清早起來,備好了洗臉水和茶點,叫了半晌卻不見寶玉出來,進去一看時,哪里有人。三人來至柜臺上,只見賬本旁邊壓著一紙書信,茗煙忙拿了來看,只是搖頭嘆氣。茗煙雖未曾正經上過學,但跟著寶玉多年,也讀過《西廂記》《牡丹亭》等雜書,自然是識得許多字的。
智能兒見茗煙看了信,只一味的感嘆,便問道:“信上都寫了些什么?”
茗煙道:“這都是命。二爺去了,只說叫咱們三人好好的,不要去找他,也別說在這揚州城見過他。我猜想,他是怕再連累了咱們的意思。既然二爺這般,咱們也只得罷了,且莫辜負了他一番好意。如今雖說朝廷赦免了賈家的罪,但朝廷的事向來是作不得準的,翻手為云,覆手便可為雨,若再有些風吹草動,只怕咱們在這里也住不得。”
春燕和智能兒便也只得閉口不言,各自忙去了。
寶玉一連在揚州城內轉悠了數日,也未打聽到當日鹽課林如海家的祖塋所在,倒是那一大片當年的林家舊宅尚在,卻早已幾易其主,又有誰知道當年林家的祖塋在哪兒。
寶玉只得心灰意冷的出城來。至晚間,天上早又愁云密布,須臾下起鵝毛大雪來。
寶玉走了一夜,至天色微明,又冷又餓,遠遠見那前方一座小山上燈火隱隱,接著幾聲鐘鳴,振聾發聵,不禁問了一位蹲在墻角的老叫花子道:“敢問老先生,那燈火闌珊,鐘鳴隱隱的地方是何處?”
老叫花子早凍得瑟瑟發抖,離死不遠,半睜開眼,有氣無力的道:“那是林……”
一語未了,老叫花子便閉眼去了。
寶玉嘆了一聲,只因聽得一個“林”字,心有所動,便朝著那小山上來。一路艱難,寶玉好不容易登上小山,已是大雪初晴,一輪紅日初升,只見一座古樸莊嚴的寺廟矗立在山環水抱的山丘上,此時山門緊閉,鳥雀無聲,門頭上豁然寫著“林鳥寺”三個字。
寶玉心里感嘆道:“都說飛鳥各投林,也許是天意,這寺名也怪,我今既然到了這里來,何不進去一觀,也為林妹妹的英靈祈禱。我雖未曾尋得她的墳塋,但這里畢竟是她魂牽夢縈的故土,我在這里禱告,也算離她的英靈不遠了,希望她泉下有知,夢里來和我一會。”
寶玉這般想著,只見那山門竟吱呀一聲開了,便從門里出來一位小沙彌,手里拿著掃帚,見了寶玉,驚疑了半晌方忙合十道:“‘情僧’師兄,你不是到那瓜州城蘭臺寺住持去了嗎?怎么這時回來?”
寶玉頓時明白,這個小沙彌是把自己當成了甄寶玉了,正待開口解釋,那門里又出來一位老和尚。
小沙彌忙合十叫了聲“方丈”,又說了數句話,便用手指指寶玉。
方丈朝寶玉看了一眼,寶玉連忙躬身合十。
方丈道:“出世入世,緣起緣滅,寂寂如定。當初你從五臺山來,在我這寺里修行了五年,離去時空空如也,怎么又三年歸來,卻滿頭紅塵煩惱,卻是為何?”
寶玉見問,以為方丈打的什么機鋒,也是一時呆性發作,便只得道:“紅塵非紅塵,是名紅塵,煩惱非煩惱,是名煩惱,所謂紅塵煩惱者,緣起緣滅皆生諸相,若諸相無相,是無名相......”
方丈聽了,一時啞然,隨即笑道:“果然是悟了,倒是貧僧執著了。如此甚好,既然你回來了,便隨性空到后堂去恢復本來面目去吧。”
方丈說完,徑直去了。那位名叫性空的小沙彌便道:“快隨我來,想必你還沒吃齋,若遲了些時,便趕不上了。”
寶玉只得隨著性空迤邐往寺廟的齋堂來,只見十數名僧眾正在齋堂用齋。
性空拿了一份來給寶玉,卻是白花花的兩個饅頭和一碗粥,寶玉接了,道聲謝謝,坐在下首便吃。
眾僧人見了,一時驚疑,卻又只盯著寶玉看。
性空便道:“‘情僧’師兄下山三年,如今出世入世,入世出世,竟開悟了。方丈剛才說了,叫我領了他來恢復本來面目。”
眾僧人聽了,便都合十,只顧吃齋,須臾便都散去。
性空又領著寶玉來至一處后堂內,找了剃刀來笑道:“師兄,你怎么成了這般模樣了,記得你剛從五臺山來這里時,守持戒律,頭上清靜,怎么才去了這三年,便生出這許多煩惱絲來,連頭也不剃了。難不成得了什么金玉良緣,便把菩薩的話都忘了不成。你在門口那里和方丈說的話我也不懂,但方丈都說你開悟了,必是不假,卻不知這三年來你都得了什么金玉良緣了?”
寶玉聽了,頓時嘆道:“什么‘金玉良緣’,我只念‘木石前盟’。如今來這里,只不過是為她祈禱,了卻一番心結而已。我在揚州城里尋了數日,也沒見她的英靈歸處,如今來到了這里,緣起緣滅,我卻正好在這里安心為她的英靈祈禱,希望她的英靈有知,來夢中一會。”
性空道:“既是如此,你竟是來這里做夢的了,何不把這三千煩惱絲都去了,也做得一場好清夢。”
寶玉聽了,頓時不語,只想著心事,那性空早拔下寶玉的鐵發簪,手起刀落,須臾便把寶玉滿頭的發絲剃了個精光,又看著寶玉的光頭驚疑起來。
性空看了良久方道:“‘情僧’師兄,你才去了三年,怎么連頭頂上的爇頂都沒了?”
寶玉聽了,心下明白,便道:“我原是假,他方是真,只不過真的他已經功德圓滿去了,假的我卻還有一事未了。”
性空聽得一頭霧水,便道:“沒了這爇頂,你如何在這寺里修行,我還是幫你燙上去吧。方丈臨走時交代,要我幫你恢復本來面目,可不能違背了法旨。”
性空說著,早去佛臺前拿了一炷香來,按著寶玉的頭道:“師兄且忍耐些。”
寶玉尚自驚疑,早被性空在頭頂上烙下三個戒疤來。
寶玉雖然疼得眼冒金星,但心里清楚,從此以后自己便真成了和尚,甄寶玉也罷,賈寶玉也罷,自己也算是守了當日“木石前盟”的約定了,從此青燈古佛,在此默默為她祈禱,也算了卻當日舊賬。
性空隨即拿來一套僧衣,又把一處僧房的鑰匙一起交給了寶玉,正要轉身離去,寶玉卻道:“這寺名新奇,如何便叫林鳥寺,不知有何淵源否?”
性空笑道:“師兄才去瓜州蘭臺寺住持了三年,怎么就把自己的出處也忘了,這原本是鹽課林老爺在任時出資修建的家廟,廟里還供著他家的祖宗牌位呢,只是他家敗落后,也無人來上供了。”
寶玉聽了,心潮澎湃,眼里早滾下淚來,心想這里竟是林妹妹的家廟,真乃天意,便把僧衣換上,那通靈寶玉尚明晃晃掛在胸前,此時竟靈光一閃,隨即又滅了。寶玉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便當真寂寂如定,閉眼打坐起來,心里默念的卻是那《逍遙真經》。
卻說小霞那日從賈環處回來,一五一十把話和寶釵說了。
寶釵自是含淚,看著漸漸長大的孩子賈桂,不免心酸,便對小霞泣道:“沒想到他竟真這般了無牽掛的去了,我這十余年來也算白活。若能找到他時,即便和他清貧終老,也算不負前緣。”
小霞道:“奶奶若要去尋他時,卻哪里去尋,桂兒怎么辦?”
寶釵道:“他必是到南邊林姑娘的祖籍揚州去了,我是知道他的,他那話也不是說了一次兩次了,當時只道他是玩話,如今想來,卻是一語成讖。至于桂兒,便也快了,下個月薛蝌和岫煙便從金陵回來,只托付給他們吧。此生他負我而去,如今想來,一切的前因后果,我竟是始作俑者,我自當去解開他的心結,此生只愿能和他再見一面。”
數日后,薛蝌和邢岫煙果然回京,尋到了寶釵處,姊妹們相對哭泣,又到薛姨媽和薛蟠墳前祭奠了一番。
寶釵見薛蝌和邢岫煙恩愛和美,且無子嗣,自己又尋寶玉之心切,便把賈桂叫來,親自托付給了薛蝌和邢岫煙。薛蝌和邢岫煙兩人因久不能生養,自然是歡喜異常。
寶釵含淚辭別了眾人,便和小霞一起架了一輛馬車,顧了個車把式,頂著風雪往瓜州渡來。
一路艱難,連日風雪大作,寶釵等人來至瓜州渡口,已經是寒冬臘月,那風雪正緊,渡口的江面上早冰封了,哪里有船出行。
寶釵看著瓜州渡口的茫茫風雪,心里酸楚萬分,似有所悟,一時流下淚來,不禁立在風雪里嘆道:“什么‘金玉良緣’,只愿來生不相識,相識不相知,相知不相欠……”
一語未了,寶釵捂著胸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頓時兩眼一黑,頃刻玉山傾倒,香魂悠悠便赴黃泉去了。
小霞驚得連忙上來,卻哪里扶得住,頓時兩人都倒在雪地里,寶釵發髻上那釵頭鳳金簪落在雪地里,金晃晃的,須臾便被大雪掩蓋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