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跨年夜開始放元旦假，顧婕臨時約我去海邊放煙花。

那天夜里的溫度與白天相比降了十度，我本來只想縮在被窩里冬眠，但是家里又是硝煙彌漫，索性出去避風頭。

日子特殊，海邊聚集了不少來慶祝的年輕男女，天氣太冷，沒有人下水玩，大多是將手持式煙花插在沙灘上，對著夜空燃放，海邊的風好大，把火花吹歪向一邊。

我在發光的鐘樓旁找到了顧婕，她正在向朋友們分配仙女棒。

顧婕叫來的朋友，除了一個同班男同學，其余的五人都來自其他不同的班，我完全不認識，草草打了招呼后就偏過頭把玩仙女棒以掩飾尷尬。

“還有兩人在來的路上?！痹捯魟偮?，顧婕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她舉高手向遠處召喚，“哎，程至清，毛平駿，這里！”

我順著顧婕的目光望過去，暗淡夜色下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我在現實中偷偷觀察過無數遍，又在腦海里細細描摹過無數遍的身影。

而這個人的真實姓名原來是——程至清。

不是和我偶然邂逅的李小明，而是和顧婕相見恨晚的程至清。

“這位是程至清，這位是毛平駿，都是二班的?！鳖欐荚俅螣崆榈刂鹨唤榻B，“洛筱瑜，我從初中到現在的好朋友，可以叫她小魚兒?！?

和程至清四目相對的時候，透過那禮貌而疏離的眼神，我知道，他不記得我了。

毛平駿反倒饒有興趣地打量我，我認得出他就是程至清的前桌。

“洛筱瑜？”毛平駿笑瞇瞇的，“這名字好耳熟呀，之前是不是總上年級成績榜前幾？”

之前。

就意味著現在不是了。

我不知道該回應什么，于是僅彎了一下嘴角，沒有接他的話，好把這個話題敷衍過去。

所幸我天生平凡，沒有人會真的把我列入話題中心。

他們很快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仙女棒上。

顧婕左手揮舞著仙女棒，右手舉著手機錄像，將在場的每一個人嬉笑的樣子都記錄下來。

我沒有笑，但也裝模作樣地掏出手機拍照。

鏡頭里，焦點是手中的仙女棒，后面的景物虛化，在那朦朦朧朧的背景之中，有一個笑得童心未泯的男生。

是他。

我全程都沒有正眼瞧過程至清，把大半張臉死死地藏進圍巾里，我害怕只是瞄一眼，就會被全世界看穿我的秘密，更認為只要我對他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熱情，就是對顧婕的背叛。

我只能，充當一個虛焦技術高超的攝影師。

零點的時候，夜空中準時綻放出大朵大朵五彩繽紛的煙花，把海灘照亮得如同白晝，天水一色。

海灘上的人紛紛吶喊：新年快樂！

在這樣的絢爛和熱鬧中，不知是不是眼花，我竟然看到有一顆小小的閃著銀光的流星劃過天際。

“我剛好像看到了流星，你有沒有看到？”我抓著顧婕的手，有點興奮。

畢竟是人生第一次，內心的激動難免抑制不住。

顧婕說：“是煙花啦！”

毛平駿也附和道：“你把墜落的煙花看錯成流星了。”

他們如此篤定，但我卻反而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是流星，絕對是流星。

“我想，”程至清不知何時就站到了我的左側，他低頭在我的耳畔輕語，“也許是你的奶奶?！?

四周如此鼎沸。

全宇宙只有我能聽見和聽懂他的語言。

008

【你好，我是程至清?！?

這是我和他加了Q·Q好友后，他發來的第一條消息。

于是我也客氣地回他：

【你好，我是洛筱瑜?！?

窺探了一個半月后，我和他以我不曾預料過的方式認識了。

我的個性總體而言偏靦腆，程至清待人親切但也不是特別熱情，所以在一開始，我們的言語間總是保持著客套和拘謹，他一句我一句，小心翼翼地缺乏邏輯地尷尬地聊著天，但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覺得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

哪怕這份快樂我認為是自己背著顧婕偷來的。

理智上我不應該和程至清有過多交流，以防越陷越深，可請原諒我是個感性的人。

我感性到會在每個深夜一條條地翻閱我和他之間的聊天消息，一遍遍地逛他那只有幾張天空照片的空間和毫無異常的留言板，然后每次都不忘把訪客記錄刪除。

無聊透頂，幼稚至極，仍樂此不疲。

漸漸地，我知道了他在高一時就聽說過我，我知道了他在校門口斜坡偶遇那次就記住了我，我知道了他最喜歡的顏色的確是藍色，我知道了他的目標大學是公安大學，我知道了他把阿瑟·柯南·道爾所有的偵探小說都讀過三遍，我知道了他和我一樣能理解老子的無為、太宰治的頹喪和加繆的荒誕，我知道了他最喜歡的學科也是生物，我知道了他也會因做不出一道題而產生把練習冊撕爛的念頭，我知道了他也討厭填鴨式教育。

我們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我從不和他說“晚安”，他也沒有和我說過。

“晚安”這個詞，在我看來，多少帶點曖昧，還象征著告別，我不喜歡告別，我要在一個話題結束之前假裝睡著了，再在第二天清晨把未盡的話接上，慵懶地道聲早上好，因此能擁有一整天的好心情。

學校不算很大，但要在幾千人中，自然而然地碰見某個人，是個小概率事件，自從我不再刻意地在向日葵旁等程至清或是跑到四樓上廁所后，我就只有在周一的升旗儀式上能遠遠地見他一面。

我的目光恐怕比太陽光更熾烈，但因為距離很遙遠，所以沒有人會知曉它的落地點。

我覺得，無人知曉，就挺好。

程至清的成績一般排在年級前二三十，而我兩三百開外，差距顯而易見。

我曾有無數次在面對考卷上一個個刺眼的紅叉時想過放棄，想過投降，想過認輸。

可程至清知道我有這樣的想法后，和我說：你曾經是第一名，怎么甘心輕易認輸。

或許不能用神奇形容他，但他這句話的確點燃了我那仍存放在心中卻被掩蓋許久的一點傲氣。

是啊，我曾經是第一名，怎么能輕易認輸。

黑板上的倒計時像一把抵在后背的槍，催促著我們全力以赴地奔跑。

于是到了高三下學期，我開始改進學習方法，和程至清在線上互相請教，和顧婕面對面互相輔導，同學之間討論不出答案的問題就逮著老師們詢問。

尤其是程至清向我請教的問題，我都攢著一股氣誓要解答出來，每次給他講完解題思路，他都會毫不吝嗇地夸一句：厲害呀，不愧是要化身為鯤鵬的小魚兒。

這一頭的我，攥著手機，笑得差點卷成麻花。

在這樣的動力下，三次模擬考，我一次考得比一次好。

最后沖刺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過得很疲憊，內心卻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慢慢地，慢慢地領悟到，所謂努力，不代表一定會迎來理想的結果，但至少，在青春結束的那一天，我能問心無愧地對那個年少的自己說：我盡力了，就不算辜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