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八卷:哥薩克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5073字
- 2020-07-06 14:2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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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是圣母升天節(jié)[33]的齋戒期,因此我在這時打算齋戒,家里誰也不感到奇怪。
這星期他一次也沒來我們家,我不僅不覺得奇怪,不感到焦急,不生他的氣,而且,他沒來,我反而高興,我只希望他能在我生日那天來。這個星期我每天都起得很早,趁仆人替我套馬的時候,獨自到花園里散步,回顧昨天所犯的罪孽,同時考慮今天應(yīng)該做些什么,以便滿意地度過這一天,不做什么犯罪的事。當時我覺得不犯罪是容易的,只要稍稍注意就行。馬車一來,我就跟卡嘉或女仆坐上馬車,到三俄里外的教堂去。我每次走進教堂,都想到為“敬畏上帝的人”祈禱,而且懷著這樣的感情走上教堂門前長著青草的兩級臺階。這時來教堂做齋戒祈禱的不超過十個農(nóng)婦和家奴;他們向我鞠躬,我就盡量和顏悅色地向他們還禮;然后我主動向蠟燭箱走去,向士兵出身的教堂執(zhí)事要了幾支蠟燭,把它們插上,就自以為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通過圣幛的中門往里望,可以望見媽媽繡的祭壇帷幔,圣像壁上方有兩個木雕的托著星星的天使,我小時候覺得他們非常大,壁上還有一只金光閃閃的鴿子,當時使我很感興趣。在唱詩班席位后面,可以看見一只凹癟的圣水盤,我曾多次替家奴的孩子施洗,而我自己也是在那里受的洗。老司祭身穿用我父親棺罩做的法衣走出來,用他那一成不變的聲音祈禱——從我記事起他在我家做禮拜用的就是這種聲音:宋尼雅受洗,父親的追思儀式和母親的葬禮。誦經(jīng)士那種顫動的聲音從唱詩班里傳出來,還有教堂里每次做禮拜必到的那個老太婆,她正彎著腰站在墻邊,眼淚汪汪地望著唱詩班里的圣像,交叉的手指緊緊按著胸前褪色的頭巾,沒有牙齒的嘴喃喃地念著什么。這一切對我已不新奇,并非僅僅由于回憶使我感到親切,現(xiàn)在這一切在我眼里都是偉大而神圣,而且含義深刻。我仔細傾聽著祈禱文的每一句話,竭力聯(lián)系自己的感情,要是有什么地方我不理解,就默默地禱告上帝給我啟示,或者自己改編那些我聽不懂的詞句。當念到懺悔祈禱文時,我回想起自己的過去,這個天真無邪的過去同我現(xiàn)在的歡樂心情比起來是那么暗淡無光,我不禁哭起來,并且對自己這種心情感到害怕;但同時又覺得一切都是可以饒恕的,要是我的罪孽更大,我的懺悔就會更甜蜜。當司祭在禮拜結(jié)束時說“愿主降福于你們”時,我在這一剎那感到一種肉體上的快樂。仿佛我的心頭突然注入了一種光和溫暖。禮拜結(jié)束了,神父走到我跟前,問我要不要什么時候到我們家來做通宵禮拜,我對他的厚意深為感激,但我說我自己會到教堂來的。
“您愿意勞駕嗎?”他問。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才不至于傲慢無禮。
做完禮拜,要是卡嘉不在,我總是讓馬車先走,獨自步行回家,遇到人總是和藹地鞠躬問候,竭力找機會幫助人家,給人家勸告,為別人犧牲自己,幫助人家扛起大車,給人家搖晃孩子入睡,給人家讓路而弄臟自己的腳。一天黃昏,我聽見管家報告卡嘉說,有個叫謝苗的莊稼人來討塊木板給女兒做棺材,還要一個盧布辦喪事,他都給了他。“難道他們真的那么窮嗎?”我問。“非常窮,小姐,連鹽都吃不上。”管家回答。我聽了一陣心酸,同時又仿佛感到高興。我騙卡嘉說我要出去散步,就跑到樓上,拿出我所有的錢(錢很少,但盡我所有),然后畫了十字,穿過涼臺和花園,獨自向村子里謝苗家的小屋走去。他的小屋在村子盡頭。我走近窗口,誰也沒有看見我。我把錢放在窗臺上,敲了敲窗子。有人吱格一聲打開門,從小屋里出來,叫了我一聲。我像犯了什么罪似的嚇得渾身發(fā)冷,直打哆嗦,慌忙跑回家。卡嘉問我上哪兒去了?我怎么啦?但我簡直不知道她對我說了些什么,我也沒有回答她。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我把房門鎖上,獨自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很久,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事也不能想,也弄不懂自己的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到他們?nèi)业目鞓罚氲剿麄儠檬裁凑Z言來談?wù)摻o他們錢的人,我也后悔沒有親手把錢交給他們。我還想到,如果謝爾蓋·米哈伊雷奇知道這件事,他會說什么,而且我也因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而感到高興。我心里真是快活極了,我覺得人人都很壞,我自己也很壞,我又覺得人人都很多情,我也很多情。于是我想到了死,仿佛這是一種幸福的夢想。我微笑,我祈禱,我哭泣,在這一刻我是多么熱愛世上所有的人、多么熱愛自己啊!在兩次禮拜之間,我常常讀《福音書》,覺得越來越理解這本書,神一生的經(jīng)歷也顯得越來越平凡,越來越動人,我在他的教義中找到的感情和思想也就變得更可畏更深奧。但當我放下這本書,再觀察和思考我周圍的生活時,我就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簡單明了。我覺得要使生活過不好是件很困難的事,而愛一切人和被人所愛卻十分容易。人人待我都那么善良,那么溫存,就連我一直教她讀書的宋尼雅也變得完全不同了,她竭力想理解我,討好我,不使我煩惱。人人待我就像我待他們那樣。我逐一回想我在懺悔前必須請求饒恕的仇人,我只記起一位鄰居小姐,一年前我曾當著客人的面嘲笑過她,她因此不再上我家的門。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向她認錯,請求她的原諒。她給我回信,請求我的原諒,并且原諒了我。我看了她的信,高興得直流淚,我從她簡單的字句里看到了一種深刻動人的感情。當我請求保姆原諒時,她放聲大哭。“為什么他們都待我這樣好?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大家這樣愛我?”我問自己。我不由得想起了謝爾蓋·米哈伊雷奇,想了好半天。我不能不這樣做,甚至并不認為這是一種罪孽。不過,我現(xiàn)在想他和那天晚上第一次意識到愛他時完全不同,我現(xiàn)在想他就像想到自己一樣,而且不知不覺把他同自己對前途的每個想法聯(lián)系起來。我在他面前的自卑感完全消失了。現(xiàn)在我覺得我和他是平等的,從我所處的精神高度我完全能理解他。以前我覺得他身上有些地方很古怪,現(xiàn)在卻變得清楚了。現(xiàn)在我才明白,為什么他說為別人活著才是幸福,而且現(xiàn)在我完全同意他的話。我覺得,我們倆在一起會無限幸福,無限安寧。我心里想的不是出國旅行,不是社交活動,不是講究氣派,而是在鄉(xiāng)下過寧靜的家庭生活,永遠奉獻自己,永遠相親相愛,永遠想到處處幫助人的仁慈的上帝。
我按預(yù)定計劃在生日那天領(lǐng)了圣餐。那天我從教堂回來,心里充滿幸福,我甚至害怕生活,害怕任何可能破壞這種幸福的事物。我們剛走下馬車登上臺階,就從橋上傳來熟悉的輕便馬車的轆轆聲,接著我就看見了謝爾蓋·米哈伊雷奇。他向我祝賀,我們一起走進客廳。自從我認識他以來,和他在一起,我還從沒像那天早上那樣平靜而自信過。我覺得我心里有一個嶄新的世界,那是他所不理解的,而且高出于他的世界。我和他在一起一點也不感到拘束。他大概明白這一點,因此待我特別溫柔體貼,特別尊敬虔誠。我剛走近鋼琴,他就把它鎖上,把鑰匙藏進口袋。
“不要破壞您的情緒,”他說,“您現(xiàn)在心里的音樂比世界上的任何音樂都美妙。”
我為這句話感謝他,同時又有點不快,因為他太輕易看透了我內(nèi)心的秘密。吃午飯的時候,他說他是來向我祝賀的,同時向我們辭行,因為他明天要去莫斯科。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卡嘉,但后來又瞟了我一眼,我發(fā)現(xiàn)他怕會在我的臉上看到激動的神色。但我并不驚訝,也不憂慮,甚至沒有問他是不是要去很久。我知道他會說出那句話來,我知道他不會走。我這是怎么知道的呢?現(xiàn)在我怎么也說不清。但在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覺得我知道過去和未來的一切。我仿佛做著一個美夢,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仿佛都已發(fā)生過,而且我早就知道,這一切還會再發(fā)生,我知道一定還會再發(fā)生。
他想一吃過飯就走,但卡嘉做禮拜回來累了,去躺一會兒,他得等她醒來才能向她告辭。大廳里充滿陽光,我們來到?jīng)雠_上。我們剛坐下,我就平心靜氣地對他說,現(xiàn)在該決定我愛情的命運了。我說這話既不早,也不晚,就在我們剛坐下,誰也還沒有開口,還沒有定下談話的內(nèi)容和基調(diào),這樣就不會有什么話題妨礙我要說的話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說話怎么會這樣沉著果斷,用詞這樣精確得當,仿佛說話的不是我,而是一種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神靈借我的嘴說出來的。他憑欄坐在我對面,把一枝丁香拉到面前,摘著葉子。我一開口,他就放掉樹枝,一只手支著頭。只有一個人十分鎮(zhèn)定或者十分激動時才采用這樣的姿勢。
“您為什么要走?”我一字一頓意味深長地問,眼睛直瞧著他。
他沒有立刻回答。
“有事!”他垂下眼睛說。
我明白,他要在我面前撒謊是很困難的,尤其是回答這樣一個坦率的問題。
“聽我說,”我說,“您知道今天對我是個什么日子。今天從各方面來說都很重要。我問您,不是為了表示關(guān)心(您知道,我和您已相處慣了,我愛您),我問您,只因為我想知道:您為什么要走?”
“我很難如實告訴您,我為什么要走,”他說,“這個星期,關(guān)于您和關(guān)于我自己,我都想得很多,我決定走。您知道為什么嗎?您要是愛我,那就別再問了。”他用手擦擦前額,并遮住眼睛。“這使我難受……您會理解的。”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我無法理解,”我說,“我無法理解,您就告訴我吧,看在上帝分上,為了今天您就告訴我吧,什么話我都能平靜地聽的,”我說。
他換了個姿勢,瞧了我一眼,又把丁香枝拉過來。
“不過,”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語氣故意裝得很堅定,“盡管要用語言來表達是愚蠢的,也是不可能的,盡管我很難受,我還是要竭力向您解釋清楚。”他補充說,皺緊眉頭,仿佛肉體上感到痛苦似的。
“說吧!”我說。
“假定說,有一位甲先生,”他說,“他老了,上了年紀了;還有一位乙女士,她年輕,幸福,沒有見過世面,不懂得生活。由于家庭關(guān)系,他像愛女兒那樣愛她,甚至不怕用其他方式愛她。”
他停了一下,但我沒有插嘴。
“但他忘了乙還非常年輕,對她來說,生活還是一種游戲,”他突然迅速而果斷地說下去,眼睛不瞧我。“用其他方式愛她很容易,她也會覺得快活。他錯了,他突然感到一種類似懺悔的痛苦揪住他的心,他害怕了。他怕他們原來的友好關(guān)系遭到破壞,他決定在這種關(guān)系還沒遭到破壞以前走掉。”他說這話時又漫不經(jīng)心地揉揉眼睛,并把眼睛遮住。
“為什么他害怕用其他方式愛她呢?”我抑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我的音調(diào)顯得很平靜,他一定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他回答的語氣仿佛受了侮辱。
“您年輕,”他說,“可是我已不年輕了。您想開玩笑,可我需要的是別的東西。您盡可以鬧著玩,可是別找我,要不然我會把它當真的,我會不舒服,您會感到羞愧。這是甲說的話,”他添加說,“不過這些都是胡說,但您一定明白我為什么要走。這事我們不談了,不再談了!”
“不,不!要談!”我哽咽著說。“他愛不愛她呀?”
他沒有回答。
“要是他不愛她,那他為什么要像逗弄孩子那樣逗弄她?”我問。
“是的,是的,是他不對,”他打斷我的話,匆匆地回答,“但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們作為朋友……分手了。”
“但這太可怕了!難道就沒有別的結(jié)果嗎?”我勉強說出這句話,對自己所說的話又感到害怕。
“有的,”他說,放下手,露出激動的神色,眼睛直視著我,“有兩種不同的結(jié)果。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別打斷我,您要平心靜氣地理解我。有人說,”他說到這兒站起來,現(xiàn)出痛苦的微笑,“有人說,甲瘋了,竟瘋狂地愛上了乙,并且把這件事告訴她……可她只是笑笑。對她來說這是個笑話,但對他來說卻是終身大事。”
我渾身打了個哆嗦,想打斷他的話,叫他不要替我說話,可是他阻止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等一下,”他顫聲說,“有人說,她似乎可憐他,這個不懂事的可憐姑娘,以為她真能愛她,因此同意做他的妻子。于是他這個瘋子便信以為真,相信他的整個生活將重新開始,但她明白她欺騙了他……他也欺騙了她……這件事我們不談了。”他結(jié)束說,顯然無法再說下去,接著他就在我對面默默地來回踱步。
他嘴里說:“我們不談了。”可我看出他一心一意在等我的答復(fù)。我想說,可是說不出來,我的心仿佛揪緊了。我瞧了他一眼,他臉色蒼白,下唇直打哆嗦。我很可憐他。我猛地沖破束縛住我的沉默,開始低低地用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說話,我擔心我的聲音隨時都會中斷。
“還有第三種結(jié)果,”我說到這兒停住,但他仍一言不發(fā),“第三種結(jié)果是,他并不愛她,但使她痛苦,痛苦,他還自以為正確,走了,還挺得意。是您,可不是我,把這事當玩笑,我從第一天起就愛上您了,愛上您了。”我反復(fù)說,而在說“愛上”兩個字時,我那低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變成了使我自己都吃驚的狂叫。
他臉色蒼白站在我面前,嘴唇哆嗦得越來越厲害,兩行熱淚流到頰上。
“這太壞了!”我簡直大叫起來,感到哭不出的憤怒的眼淚使我窒息。“這是為什么呀?”我說著站起來想離開他。
但他不放我走。他的頭靠在我的膝蓋上,嘴唇吻著我那發(fā)抖的雙手,他的眼淚把我的手都沾濕了。
“天哪,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他說。
“為什么?為什么?”我反復(fù)說,可我心里充滿幸福,一種一去不復(fù)返的幸福。
五分鐘后,宋尼雅跑到樓上卡嘉那兒,對全家人嚷嚷說,瑪莎要同謝爾蓋·米哈伊雷奇結(jié)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