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草嬰譯著全集·第八卷:哥薩克作者名: (俄)列夫·托爾斯泰本章字數: 5299字更新時間: 2020-07-06 14:2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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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婚禮沒有理由推遲,不論是我還是他,都不愿意推遲。不錯,卡嘉想到莫斯科去給我置辦嫁妝,而他母親則要求他在結婚以前先購置一輛新馬車、一套新家具,房子用新墻紙裱糊一番,但我們倆都堅持,即使非這樣不可,這一切也等以后再辦,婚禮在我生日后兩星期就舉行,不張揚,不辦嫁妝,不請客,不用儐相,不辦酒席,不喝香檳,免掉婚禮的一切繁文縟節。他告訴我他母親知道結婚不用樂隊,沒有堆積如山的箱子,房子不裝修一新,不像她結婚時那樣花上三萬盧布,表示很不滿意;她怎樣瞞著他在貯藏室里翻箱倒柜,怎樣認真地偷偷同女管家馬柳什卡商量,為了我們的幸福需要用什么樣的地毯、窗簾和托盤。在我這方面,卡嘉同老保姆庫茲明尼什娜也忙著同樣的事。同她談這事可不能只是開開玩笑。她堅決相信,我們倆彼此談到我們的前途,只會卿卿我我,談情說愛,就像一般處在我們這種地位的人那樣;但我們未來真正的幸福,還得由襯衫的正確縫制,臺布和餐巾的滾邊來決定。在波克羅夫斯科耶和尼科爾斯科耶之間,每天都要交換幾次秘密情報,相互通報在做些什么,卡嘉和他母親表面上雖然客客氣氣,她們之間顯然已存在某種敵意,但對付對方的手段卻十分巧妙。他母親塔季雅娜·謝苗諾夫娜(現在我同她已很熟了)是位嚴厲古板的主婦,是位老派夫人。他愛她不僅是出于做兒子的責任,而且還出于人情,他認為她是天下最善良、最聰明、最仁慈的女人。塔季雅娜·謝苗諾夫娜待我們一向很和氣,尤其是待我,兒子結婚她很高興,但當我以未來兒媳婦的身份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她要我明白,我要做她兒子的配偶應該變得更好些,而且要永遠記住這一點。我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也同意她的想法。
在最后兩個星期里,我們天天見面,他來吃午飯,一直坐到半夜。但是,盡管他說——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沒有我活不下去,他可從來沒有和我一起待過一整天,他還是努力做他的事。直到結婚那天,我們表面上還是維持原來的關系:我們相互還是用您稱呼,他甚至不吻我的手,他不但不找尋機會甚至避免和我單獨相處,仿佛他害怕沉溺于過分的有害的柔情之中。我不知道是他變了還是我變了,但現在我覺得和他完全平等了,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以前我不喜歡的故作平易近人的樣子,我還常常高興地看到,在我面前的已不是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男子,而是一個溫和的幸福得不知所措的孩子。“他也不過如此!”我常常想,“他只是一個同我一樣的人罷了。”現在我覺得,他整個兒地暴露在我面前,我完全了解他。我所了解的一切是那么單純,又那么同我一致。就連他關于我們將來共同生活的計劃也和我的計劃一樣,只是他說得更清楚更完善罷了。
這幾天天氣很壞,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屋里。我們在鋼琴和窗戶之間的角落促膝談心,傾吐衷曲。黑魆魆的窗上映出近處的燭光,發亮的窗玻璃上偶爾有雨點打來,又往下淌。雨打著屋頂,水沿著屋檐下的水槽嘩嘩地流到下面的水洼里,潮氣從窗口飄進來。我們的角落仿佛變得更光亮,更溫暖,更快活了。
“您知道,我有一件事早就想對您說了,”有一次,我們兩人在這個角落里坐到很晚,他說,“您彈琴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您什么也別說,我全知道了。”我說。
他笑了笑。
“好的,我們不說了。”
“不,您說,是什么事?”我問。
“是這么一回事。您記得我給您講過甲和乙的故事嗎?”
“這種愚蠢的故事怎么會不記得。幸虧就那樣結束了……”
“是的,我的全部幸福差一點被我自己給毀了。是您救了我。但主要是我當時老撒謊,我感到慚愧。現在我要把話說完。”
“哦,請您別說了。”
“別害怕,”他笑著說,“我只想替自己說明一下。我那天說話,只是想發一通議論。”
“為什么要發議論!”我說。“毫無必要。”
“是的,我的議論不對頭。我經歷了生活中的失望和錯誤,這次來到鄉下,我自己打定主意,談戀愛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的義務只是度過晚年,因此我弄不懂我對您的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對我將會有什么結果。我又抱希望,又不抱希望,有時我覺得您是在逗引我,有時我又相信這是真的,我真不知道我該怎么辦。但在那天晚上以后——當時我們在花園里散步——我感到害怕,我覺得現在我有那么大的幸福,簡直不可能。啊,如果我抱著希望,結果卻落空,那怎么辦?當然,我只考慮到自己,因為我是個卑鄙的自私自利的人。”
他瞧著我,沉默了一會兒。
“不過我當時也不全是胡說。我的憂慮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從您那兒得到的太多,可我能給您的太少。您還是個孩子,還是個含苞待放的蓓蕾。您是初戀,可是我……”
“是的,您就如實告訴我吧。”我說。但忽然又擔心他的回答,“不,不用了。”我又添加說。
“我以前有沒有戀愛過?是嗎?”他立刻猜透我的心思說,“這我可以告訴您。我沒有,沒有戀愛過。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情……”但他的心頭仿佛突然掠過一陣痛苦的回憶。“不,要有權愛您,先要得到您的信任,”他憂郁地說,“在說出我愛您以前,難道不需要鄭重考慮一番嗎?我能給您什么呢?愛情——不錯。”
“難道這還不夠嗎?”我瞧著他的眼睛說。
“不夠,我的朋友,對您來說不夠,”他繼續說,“您年輕美麗!我現在常常幸福得晚上睡不著覺,老是想著我們將來怎樣一起生活。我經歷多了,我覺得我找到了幸福所需要的東西。在我們這個窮鄉僻壤過與世隔絕的幽居生活,力所能及為人們做些好事,這是容易的,因為平時沒有人對他們做好事;然后是勞動,對人有益的勞動;然后是休息、自然景色、書本、音樂、愛親人——這就是我的幸福,我再也沒有別的奢望了。除此以外,還有像您這樣的伴侶,也許還有子女,一個人所能希望的也不過如此了。”
“是的。”我說。
“對我來說,青春已經過去,情況就是這樣,但您可不是這樣,”他繼續說,“您還沒有生活的經歷,您也許想在別的方面找尋幸福,也許您能找到。現在您覺得幸福,因為您愛我。”
“不,我一向就喜歡并且希望過安靜的家庭生活,”我說,“您只是說出了我所希望的事。”
他笑笑。
“這只是您的想法,我的朋友。這些對您是不夠的。您又年輕又美麗。”他若有所思,又說了一遍。
但是我生氣了,因為他不相信我,仿佛還拿年輕和美麗來責備我。
“那您為什么要愛我呢?”我生氣地說,“是為了我年輕,還是為了我這個人?”
“我不知道,但是我愛您。”他用富有魅力的專注的目光瞧著我,回答說。
我什么也沒有回答,情不自禁地望著他的眼睛。突然我眼前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景象:我先是看不見周圍的東西,后來他的臉在我面前消失,只剩下他那雙炯炯發亮的眼睛,仿佛正對著我的眼睛,后來我覺得那雙眼睛鉆進我的心里,于是一切都模糊了,我什么也看不見,我只好瞇起眼睛,以擺脫這種目光在我心里引起的驚喜交集的感覺……
婚禮前一天的傍晚,天氣轉晴了。在夏雨綿綿之后,這是第一個寒冷而晴朗的秋夜。一切都是潮濕、寒冷和明亮的。花園里第一次出現了空曠、斑斕和疏落的景象。天空晴朗、寒冷、蒼白。我去睡覺,想到明天我們結婚天氣晴朗,心里十分快樂。
這天,太陽一出來我就醒了,想到今天就要……我仿佛感到害怕和驚訝。我走到花園里。太陽剛剛升起,陽光斑斑點點地漏過林陰路上正在落葉發黃的菩提樹。路上鋪滿窣窣發響的樹葉。一串串皺皮的花楸果鮮紅可愛,掛在葉子經霜稀疏蜷縮的枝頭;大麗花也凋萎發黑了。萎靡的草上和宅旁折斷的牛蒡葉上,初霜銀光閃閃。晴朗、寒冷的空中沒有也不可能有一片云彩。
“難道真的就是今天嗎?”我自問,不相信有這樣的幸福,“難道明天我醒來已不在這里,而是在尼科爾斯科耶別人家有圓柱的住宅里嗎?難道我真的不用再等待他,迎接他,也不用每天晚上跟卡嘉談論他了嗎?我再也不用跟他一起坐在波克羅夫斯科耶大廳里的鋼琴旁了嗎?再也不用送他走,并為他在黑夜走路而擔心嗎?”但我想到昨天他說他這是最后一次來看我,我又想到卡嘉要我試試結婚禮服,她還說:“是明天要用的。”我一瞬間相信這是真的,但接著又懷疑起來。“難道從今天起我就要離開娜杰莎,離開格里戈利老頭,離開卡嘉,在那里同婆婆生活在一起嗎?難道我再也不能在臨睡前親親老保姆,然后讓她照例給我畫過十字說,‘晚安,小姐’了嗎?我再也不能教宋尼雅讀書,同她一起玩,早上敲墻叫醒她,聽她清脆的笑聲了嗎?難道從今天起,我將變成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在我的面前將開始一種能實現我愿望的新生活嗎?難道這種新生活將永遠繼續下去嗎?”我迫不及待地等著他,這樣想,感到心頭沉重。他來得很早,同他在一起,我才完全相信我將做他的妻子,也不再害怕這種想法了。
午飯前,我們去教堂祭禱父親。
“要是現在他還活著就好了!”我們一路走回家去,我心里想。我默默地靠在我所思念的那個人生前最好的朋友的手臂上。祈禱時,我把頭伏在教堂冷冰冰的石頭地上,生動地想到了我的父親。我深信,他的在天之靈能理解我,并贊同我的選擇,我覺得他的靈魂就在這里,就在我們頭上飛翔,并且在祝福我。于是回憶、希望、幸福和憂傷在我心里融合成一種莊嚴而愉快的感覺,這種感覺正好同靜止的新鮮空氣、寂靜、凋零的田野和灰白的天空相協調;那燦爛而和煦的陽光從灰白的天空普照大地,也曬著我的面頰。我覺得這個和我同行的人是理解我的心情并和我有同感的。他默默地慢慢走著,我偶爾望望他的臉,他的臉上也流露出那種不知是悲還是喜的莊嚴感情,同大自然一樣,也同我的心情一樣。
他突然向我轉過臉來,我看出他有話要說。“萬一他要說的和我想的不一樣,那怎么辦?”我這樣想。他談到我的父親,但沒有提到他的名字。
“有一次他跟我開玩笑說:‘你同我的瑪莎結婚吧!’”
“要是現在他活著,他會多么高興啊!”我說,更緊地靠在他那挽著我的手臂上。
“是的,那時您還是個孩子,”他瞧著我的眼睛,繼續說,“我那時吻過這雙眼睛,我愛它,只是因為長得像他的眼睛,但是我還沒有想到這雙眼睛本身對我會這么寶貴。我那時管您叫瑪莎。”
“對我說話用‘你’呀。”我說。
“我剛要對你說‘你’呢,”他說,“直到現在我才覺得你完全是屬于我的。”他那安寧、幸福和富有魅力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們一直穿過那割了莊稼被踩平的田野,沿著還沒有成形的田間小路慢慢地走著;我們只聽見我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一邊,一片黃褐色的麥茬地穿過峽谷,伸展到遠處樹葉凋落的小樹林;在這片田野里,一個農夫正手扶木犁默默地耕作,犁開一片越來越寬的黑土。山腳下有一群散放的馬,看上去離我們很近。另一邊,前方,直到我們的花園和花園后面的房屋,是一片黑色和一壟壟已經解凍發綠的冬麥地。萬物沐浴在并不炎熱的陽光中,上面還沾滿蜘蛛細長的游絲。游絲在我們周圍的空中飄動,落到霜凍的麥茬地上,落到我們的眼睛、頭發和衣服上。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的聲音就在我們頭上靜止不動的空氣中回響著,停留著,仿佛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這秋陽閃爍的蔚藍蒼穹下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也想對他稱你,但感到不好意思。
“你怎么走得這樣快啊?”我急急地說,聲音很低,不由得臉都紅了。
他走得慢些,更親切、更快樂、更幸福地瞧著我。
我們回到家里,他母親和幾個非請不可的客人已到了。因此直到我們走出教堂坐上馬車,到達尼科爾斯科耶為止,我和他沒有單獨在一起過。
教堂幾乎是空的。我從眼角看見他的母親站在唱詩班旁的小地毯上,卡嘉頭戴一頂有紫色飄帶的帽子,臉上掛著眼淚,還有兩三個家奴好奇地打量著我。我沒有朝他看,但我知道他就在這里,就在我身邊。我聽著祈禱文,嘴里復述著,但心里毫無反應。我不能祈禱,只呆呆地望著圣像、蠟燭、神父法衣背上繡著的十字架、圣像壁和教堂窗子,可是什么也不明白。我只覺得我身上正在發生一件極不平凡的事。當神父拿著十字架轉身對著我們,向我祝賀,告訴我他已給我畫過十字,上帝現在已使我們成婚了,卡嘉和他母親也吻了我們,我聽見格里戈利叫馬車的聲音,這時我感到驚訝和害怕,因為一切都已完了,可我心里并沒有發生什么同我受的圣禮相適應的非同尋常的事。我和他接吻,但這種接吻是古怪的,并非出于我們的感情。“就是這些嗎?”我想。我們走出教堂,教堂的圓拱下發出車輪的轆轆聲,清涼的風拂著我們的臉。他戴上帽子,扶我坐上馬車。從馬車窗子里望出去,我看見一輪帶暈的寒冷的月亮。他在我身旁坐下,隨手關上車門。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我覺得他那種信心十足的姿態傷了我的自尊心。卡嘉大聲喊叫,要我包上頭巾,車輪在石子路上轆轆滾過,然后走上土路,我們出發了。我蜷縮在馬車一角,望著窗外遙遠的明亮的田野和在寒冷的月光中飛逝的道路。我沒有看他,但感到他就在我旁邊。“哦,難道我期望那么多的這一刻給我的就是這一些嗎?”我想,而單獨那么挨近他坐著總覺得有點屈辱。我向他轉過臉去,想跟他說些什么。但我說不出,仿佛我已沒有原來的那種柔情,有的只是一種屈辱和恐懼的感覺。
“直到此刻我都不相信發生這樣的事。”他悄悄地回答我的目光。
“是嗎,但我不知怎的感到有點害怕。”我說。
“你是怕我嗎,我的朋友?”他握住我的手,一邊說一邊向它低下頭去。
我的手毫無感覺地落在他的手里,我的心冷得作痛。
“是的。”我低聲說。
但這時我的心跳得更劇烈了,手也哆嗦起來,并且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我感到熱,我的眼睛在暮色中找尋他的目光。我突然覺得我并不怕他,這種恐懼就是愛情,一種比以前更溫柔更強烈的愛情。我覺得我整個兒是他的,我因為屬于他而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