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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表兄

  • 黃安故事
  • 蔡錚
  • 15928字
  • 2020-08-10 17:04:24

達成要死死不了,要跑跑不掉;他老做噩夢,見有人來挖他的心抵債,醒來直冒熱汗,想到是夢才心安點,但一想到欠債又冒一身汗。他發誓這回要是活過來,以后就是人拿刀逼他,讓俏大姐哄他,他也決不碰牌!但他不知怎么過這個坎:他欠三十塊賭債,三成月利,一月內還了沒利,滿一月就是三十九,利滾利,再過一月就是五十。這債像石磙碾他,他跑不掉,躲不過。月底哥會帶錢回,他欠這大一筆,怎么跟哥說?哥有錢給他?求哥,哥不管他,狗友他們就會找上門來,鬧得家里沒法過年,娘會氣得病上加病。他恨不得去搶;不說他手腳無力,就是能飛檐走壁,能使刀弄棍,又上哪去搶?有錢的塆子都有人守著,沒人守的塆子都是人人窮得要去偷去搶的。他恨不得一死,可人死債不爛,他死了人家還會找他娘找他哥;想挪腳一跑,娘病著他又走不開。他就像棵樹樣被釘死了。

已是臘月。塆里有人放爆竹,炸得他心驚肉跳;有人坐在自家門口唱楚戲,唱得他心亂如麻。他坐門口,時時望望門前塘埂,怕有人從那塘埂上走來找他討賬。

這天他正畏寒畏冷地坐門口,看到塘埂上走來一行討債的,人人手拿大棒,個個殺氣騰騰,有人老遠就對他揮著棒子。他想掙扎起來進屋打后門跑到山上,卻渾身發僵動不了,他只得閉上眼等他們。要斷他的腳筋、下他的膀子也由他們。

等了半天,聽到人叫:“好多天不見你人,你娘好些嗎?”他睜眼一看,原來是隔壁塆宗學,就他一人。他睜大眼看,從塘埂到這里都沒別人。他哈口氣:“你一個人來的?”宗學說:“我去親娘家,順路看看你娘。”他抹抹眼,想是看花了,這才感到血脈通了。他站起來:“我娘就那樣,我活不了。”宗學問:“湊到錢沒有?”“等我哥回。他要沒錢給我我就去死。我哪去籌錢?去搶都沒地方!”宗學說:“有一個人有錢,你找他肯定能借到錢。”

達成兩眼放光:“哪個?”

“友才!”

達成搖頭:“他呀,也就有身衣穿,有口飯吃。他們餉都不發,他家里還是窮得刮缸底。”

“你不曉得,遠近人都沒錢,錢哪去了?都跑他們那去了!他們有三十幾條槍,一下款子人家就砸鍋賣鐵給他們送,一送就是上千兩銀元。他們吃香的喝辣的,好多人想入伙他們還不要。如今他們扎在筒子山廟上,在廟邊上又做了幾間。友才表哥當家,他當財神爺,用籮筐裝銀子。米呀,肉哇,人家都往廟上送,送到就給錢,不還價。他動個小指頭殼就給你三十塊!”宗學也想參加紅軍吃香喝辣,他們不要他,說他頭上長癩痢,他很氣憤,一臉麻子的能行,長過癩痢的為什么就不行?

達成眼發亮:“他手上真有錢?”

“他天天帶人到街上打貨,經手的錢一把一把的。我要是你,就去找他。你掉水里,他會搭把手。”

友才是徐家樓的,達成跟他有交情。他怪自己怎么沒想起他。但他沒想起他是有原因的:他本人沒錢。他說:“錢是人家的,他哪動得了?”

“你就叫他救個急。你哥過年不給你帶錢?得了錢就還他。他有錢,你有難;找不找他是你,借不借由他。”

“哪個也不會借錢給還賭債。”

“你不是借錢給他還賭債了?你明天到筒子山下的路口去捕他。他一早要帶人去街上打貨。”

宗學看了看他娘,又閑聊幾句才走。宗學一走,達成心動了。

達成幫友才還過三塊銀元的賭債,友才過了半年才還他,友才要付息,他不要。友才家常沒吃的,常到他家來吃飯。哥見過他,說這人可交。這回就看他了。

第二天渾渾亮達成就趕到筒子山下到街上去的路口。那個廟建在個竹筒樣的小山上。只有條筆陡的石梯路從一道狹縫通上去。他們的崗哨就設在那山下梯路入口處。山間起些霧,遠點的路上看不清,野雞在山上不知被什么攆得“咔咔”叫。好半天才見霧里走出幾個人。見人走來,他迎面走過去。是友才帶著兩個挑筐的人。友才穿身新,鞋都是新的;邊上兩個人還都扎著腰帶。他們走近,都盯著他,那兩個人手都放到腰上去了。他冷得打顫,想開口打招呼,口卻開不了。友才認出他,高聲叫:“你怎么來了?”他這才暖和了,說:“碰你呀。我娘不行了,她念你,問怎么再不見你。”

友才在他面前站住:“哎,連我娘我都沒空去看,忙啊,管幾十人的吃喝,事多。你娘真不行了?”

“怕過不了年。你再不去怕見不到她了。”

“么病?我找空去看看她。”

“你早點來。我天天守在家。”

他們又閑聊幾句,友才要趕走,說撮空去看達成娘。達成擔心他是說個脫身話,忙說:“我娘可是望著你!”

友才說:“我就來看她。”

達成說:“我回去跟她說。我們等你。”

達成看友才走遠才往回走。他擔心他不來。他來了就有指望。那借錢的事只能在他屋里說。

他回家等著。沒想到夜里友才就一個人摸黑來了,一進屋就問:“伯娘呢?”見到友才,達成喜得發顫。他忙點亮松油燈,帶他進房去看娘。

達成娘坐在床上發喘,問:“是哪個?”友才說:“是我,友才。”達成娘說:“啊呀,友才呀。說你當軍走了,當了官,跟你表哥一路帶兵打仗。回來了?以為見不到你呢。你娘還好?”友才說:“好,伯娘還好不?”達成娘咳口痰:“這個年曉得過得去不。”友才說:“那哪會?不就是個病,吃點藥歇歇就好了。”達成娘說:“不曉得么回事。打月里人就垮了,像撞了鬼。頭天還一身勁,第二天就氣扯不上來,頭暈腳軟。你來我好喜歡。我看不到達成和你成親了。到堂屋里坐,叫達成給你弄吃的。”

達成帶友才到堂屋里。達成要去弄吃的,友才攔住:“你娘好好的怎么就這樣了?”達成說:“哪個曉得,就是吃不得東西。”“看先生沒有?”“看了,抓了藥,吃了不見效。有個道士說跟她禳一下,再給她制點藥,包她好。”友才問:“哪個道士?”達成說:“木蘭山的王道士。”王道士是個瞎子,住在木蘭山上一個道觀里,到他觀里去的幾十級臺階上老站滿求他的人,雨天都有好些人雨流流地站那里。沒救的人他不出手,他一出手就要好多錢。友才的叔壽木都備好了,他堂兄去求他,他一出手他叔就好了,至今還活跳跳的。友才問:“怎么不去找他?”達成說:“他一動就要三十塊。我哪找錢?我哥臘月二十四的才回。如今我借都沒處借,塆里人都窮。我就怕等我哥回來我娘沒氣了。宗學說你管錢,說要是應急就找你挪幾個。我想你手上再多錢也不是你的,你哪動得?”

友才沒應聲。達成看到猴子已在桿下了,得多敲幾遍鑼,忙說:“反正就幾十天,我哥二十四的肯定帶錢回。要是你能挪一下,我哥會連本帶息還你,你就是我娘的救命恩人。我找過王道士,他一看八字就說有救。你說我們救還是不救?”

友才想到沒吃的時來他家吃了,走時達成他娘還叫他帶些吃的回去;上回他打牌欠那么多也是達成救了他。他們為什么幫他?還不是看他是個講情講義的人。聽說書聽到桃園三結義,他渾身發熱。“人活一個義,樹活一張皮。”不講義氣哪是人?他管錢,手頭就有三百多兩銀元;每天全隊五十多人開銷只要三兩多,手上的錢管一個月綽綽有余,挪三十兩給他,月底再把缺填上;這一挪,誰也不曉得,卻救了個命。他便說:“你也曉得,我是管點錢,那都是有數的。我得報賬,一筆一筆的得清清楚楚。那錢不是我的,一文不能動,動了就麻煩。他們信我才讓我管賬。”

達成聽到這以為沒指望了,嘆口氣說:“人就一口氣,救住就活了,沒救住就完了。她不能吃,那能延好久?就是個好人也活不過十天半月。算了,不麻煩你。”

友才說:“我意思是這錢不是我的,我背著人挪一下,得快些填這個缺;要是不能及時填上我就麻煩。這是一大筆錢,不是一點。”

達成慌忙說:“到臘月二十四的就二十多天。我保證到時還你!”

友才說:“那你明天天黑在我今天碰你那塊等我。”

友才說話算話。第二天夜里就在廟下路邊跟達成碰頭交給他三十兩銀子。他算好了,連里五十多人的飯費每天三兩多,這樣到年關就是不進賬也會剩兩百多。但他沒想到一到臘月什么都漲價,連米都漲了一倍,這下一天要花六七塊;三百兩得細算著才能打過年關;上面沒錢發,又不讓他們去下款子。近了年關,表哥說要給大家吃點好的,很多人還吵著要“壓歲錢”——好多人家在附近,有的有老婆,都想搞點給家里過年。表哥問他能不能一人發兩三塊。他說:“能發一塊就不錯,錢不多了。”表哥問:“那些錢都哪去了?”他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臘月里什么都漲,半月要花原先一月的。我手上只一百多。一人再發兩塊,有進賬好說,沒進賬過幾天就要斷頓。”表哥說:“這快就空了?我以為要管到三四月份。”他說:“你不信過兩天我給你看賬。”表哥要就看。他說:“我理理再給你看。”表哥說:“你搞快點。”

聽到表哥真要看賬,他冒一身汗。賬都記著,跟他一起打貨的都畫了押,一筆筆的左不了,就那三十塊是個洞。要是表哥看出那個洞就麻煩;最好是說賬沒弄齊,拖幾天。

第二天表哥又問:“賬搞清楚沒有?小年到了,得想法給大家發點錢。”他想了一夜,還是想能拖就拖,便說:“我在理,理好了就給你看。”表哥問:“幾時理好?”他只得說:“明天吧。”

他一夜不安。早就有閑言說他盡買熟人的東西,價錢還高,還偷著把錢拿回家了。天地良心,他秉公辦事,打貨都是貨比三家。比如買米,有些人的米細些,那是谷癟了,煮出來的飯就沒塊頭;細米再便宜他也不買,熟人的他也不買。見他有權,他表哥有權,有些人不服。好些人參加革命,其實就是想吃懶漢飯,吃飽了還想再拿一點。閑言都是胡說,他的賬一清二楚——除了那三十塊。

臘月二十三那天吃中飯時表哥說:“你來把賬斗斗。”他含著飯說好,站起來要走,表哥按他肩膀:“先吃完。”他只得坐下。表哥站他身后等他。他感到肚里發硬,像有塊土疙瘩塞里頭。他吃不下去,但他還是慢慢扒碗里的飯。這回包不住,怎么辦?是在表哥查賬之前先說挪用了三十塊還是等他查到賬斗不攏再說?該先說,說清前因后果,表哥不會大怪他。表哥聽了這話要還不信,再查,查不出半點差錯,會服他。但這話難說。他想慢慢吃,吃到天黑,可又得快扒。一會吃完,他放下碗,帶表哥去看賬。表哥跟他身后,像押著他。他跟七八個兵住廟里大房,他進去拿賬本時表哥站房門口。他進房開了角里柜子的銅鎖,抽出賬本,鎖上柜子出來。表哥問:“沒拿掉吧?”他有點發緊,說不出話來,只搖搖頭。

表哥住頂里間小房,他跟到表哥房里。他想表哥把門關上,表哥卻沒關門。表哥跟兩個警衛睡那房,里頭有三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表哥叫他坐那椅子,他讓表哥坐。表哥坐下。他把賬本放到桌上。他不敢先說挪用錢的事。這一大本賬,表哥看兩天也看不明白。明天達成哥就回來了,把錢補上就萬事大吉了。表哥翻了翻賬本,“這叫我怎么看?你講講:一天花的,一月花的,還剩多少。”

他只得說:“平算下來,原來一天只要三塊錢伙食費,米、油、鹽、菜、柴。就是臘月里來東西貴了。這個月平算一天要六塊多。這個月去了一百五。上月底結余三百一,現還剩一百六。要是一人發一塊,那就只剩一百多,二十天的伙食費都不夠;過節還得多花些;不發,這點錢湊合過個年還行。”他說了這些,心安了點。表哥翻了翻賬本,望著他說:“你把錢拿過來。”聽到這他驚得頭皮發麻:這下得穿底了。他只得出屋,到他房里去開了柜子鎖,把裝銀元的黑布袋和裝零錢的白布袋拿出來。上好鎖,他猶豫半天。表哥不會點數這銀元吧?他聽了什么話?先跟他交代挪用錢的事?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先不說挪用錢的事;等表哥要數錢再說。

他回到表哥房里,表哥正用指頭輕點桌子。他把袋子放桌上。表哥吁口氣:“這大過年的,不給同志們發點現錢怎么行?要發了,上級沒有錢發,又不讓去打食,那就難了。”聽到這他又感到跟表哥近了,說:“發一塊,緊緊,過個十天半月沒問題。有的老鄉打貨還可賒幾天。”表哥抓起裝銀元的袋子,掂掂,“這是好多?”“一百二十多兩。”表哥又提起那裝銅錢的袋子:“這呢?”“兩三塊。”表哥盯著他:“還有呢?”他咳兩下才說:“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劉家亭的達成娘病了,要死,急等錢用,達成找我救急。他哥在漢口做生意,有錢,只過年才回,遠水救不了近火——”表哥打斷他:“你就挪錢給他了?”他點頭。表哥一臉冷諷:“三四十塊?”“整三十。”“他娘救活了?”“沒聽說他娘死了,該是救活了。”表哥苦笑說:“你啊,苕哇。他騙你,把錢拿去還了賭債!你還信他的鬼話!”友才瞪大眼說:“他娘真病了!”表哥閉上眼搖頭,咬牙切齒說:“他能還你?那填賭債的錢去了還有回來的?你真苕!我不信你做這樣的苕事!”“他哥生意做得大,年年二十四的回,回來就帶好多年費,肯定能還!”表哥嘆口氣:“好吧,你明天給我把錢要回來。明天晚上再說。你把錢賬都放這里,不能讓你管了。你先出去吧。”

表哥在他們之間畫了條銀河,他想再說點什么,表哥卻揮手趕他。他只得出來,像被剝光了衣服。他有點發懵。達成騙他?他想都沒想到那個。是啊,達成娘要是真病得狠,達成他哥會帶錢趕回來,哪要達成找他挪錢?達成騙他了!他要真還了賭債那就麻煩了!他回身對表哥說:“我去找達成!”表哥說:“找也沒用。這兩天你不能亂走。要去,跟我報告,我派人跟著。”他要馬上找到達成,問他是不是騙他。他說:“那你派兩個人跟我去吧。我得跟他說清楚。他要是騙我,我不饒他!他明天得還錢!”表哥說:“夜里去。”

友才便惶惶不安等天黑。夜里表哥派了兩個戰士跟他去找達成。他們摸夜路到了達成屋門口。他叫兩個兵在外等著。

達成見他這時來了,嚇得手腳打顫,忙點亮松油燈,見友才是個死人臉,他更慌張,“怎這時來了?”友才說:“你騙我,你拿那錢是去還賭債!”達成叫他到下頭房里說。一進房,達成在墻上的木舌上放好燈,關上門,回身跪他面前,低聲說:“真對不住!我也是逼瘋了。是還了友狗的賭債。我不該騙你。你打我吧!別讓我娘聽到了。”

友才抓腦殼苦笑:“我表哥是比我高。我想都沒想到。我怎這么傻?”

達成說:“我哥明天回,他一回我就送錢你。保證不讓你為難!”

友才站了半天,搖頭說:“我真傻!”他一屁股坐到墻邊的缸蓋上,“你把我害了。我表哥曉得了,不讓我管賬。我等你救我。你明天趕快送來,免得我來。”

達成作揖說:“我記住你的恩。我是逼瘋了才找你。我不會讓你為難!我明天一得錢就送去!”

友才不等他說完就轉身出房,也懶得叫達成起來,也顧不得問他娘怎樣了。走到塘埂上,他對跟的人說:“我表哥比我高。他什么事一聽就曉得前因后果。我就不行。我愛做糊涂事,總是等人點撥了才明白。怎么那明明白白的傻事就做了!我表哥真高,我服他,我跟他提草鞋都不配。”跟他的一個叫劉五仁的五十年后還記得他說的那話,當時他也應和說:“隊長是高人。”

友才第二天就一直等著達成送錢來。他想:達成哥一早就該從黃陂縣城出發了。他沿大路走四五十里,中午到長嶺崗,在那街上吃點東西再走。從那兒到他家只有十幾里地。他下午就到家了。達成還得等他哥坐下來跟他細說了前因后果他哥才會給他錢。達成得了錢,會跳起腳送來。他接了錢就去找表哥。表哥會笑著說:“不逼你一下你不會討回錢。好,我查了賬,除了這一分不差!你還接著干吧。以后可不能干這樣的傻事!”他卻說:“別叫我管了。我這里熟人多,我擱不住人求;我愛犯糊涂,容易受騙。叫我管賬是害我。”表哥會說:“吃一塹長一智。管賬是個麻煩事,不是什么人都接得上手的。隊里沒人比你更合適。你接著干吧。”他只得接了,發誓以后再不干這樣的傻事。

達成也盼著哥回來。他一早就起來把前天殺的雞炒了,放在罐子里煨著。天晴得好,門前的塘放亮,塘邊的樹枝也放亮。他時時望向門前塘埂,等著哥走到塘埂上。塘埂上一群麻雀飛起又落下,像片床單在塘面上翻著,飄走了又飄回,蓋到塘埂上,一會又揭起來,飄飄蓋到塘邊樹枝上,嘰嘰喳喳叫得熱鬧,也像在過節。到了屋門前有影子時達成跟娘說:“我去接哥。”娘說:“你去看看,怎么還不到屋呢?”

達成走過塘埂東邊的小山,站到小山上望南看。里把外的路上都沒人。他便望前走,穿過一座小山,又能看到兩里外,路盡頭是熊家塆。那路上有人出來他就一喜,但那些人在塆口晃晃,又折回去了。他不再往前走。哥這時該在長嶺崗到熊家塆的路上。從熊家塆到長嶺崗有兩條路,一條寬路,一條小路,哥不定走哪條路。

達業走的是寬路。他在長嶺崗吃完中飯就望家趕。這段路他熟得很。聽說這里鬧共產后人更窮了,卻平安多了,攔路打劫的都參加了紅軍,去搶富人家,有吃有穿,所以沒人干這些下作勾當。寬路遠些,但穩當,路邊塆子多,路上大叫一聲兩邊塆都聽得到。走過阮家樓北邊的一片田地,翻過一兩座小山就是平安橋。在平安橋他有個姑姑,他小時常來,后來姑姑死了才沒來。他還想路過姑姑家看看表哥,他若在門口曬太陽,就跟他聊兩句。

山上的松樹都發亮,山上的紅土路也發亮。走到平安橋邊的山路上,平安橋的狗叫牛吭都聽得到;到了山頂,透過松樹可以看到平安橋的屋瓦。這時,他聽到背后有人叫:“你郎哥等一下!”

他回頭見三個手拿大刀、臉蒙灰布只露眼窟窿的人沖他跑過來。他頓時感到喉嚨發硬,手腳發軟,心想:完了!打劫的!這兩邊樹密,山連山,沿大路跑或往山上鉆他都跑不過他們。他站住不動。

那三人跑近,一個跳到他前面,一個跳到他身邊,三人一齊低吼:“跪下!”他跪下,要打要殺由他們。身邊的矮子吼:“把包拿過來。”他把斜系在身上的包袱丟過去。矮子接了包,摸出里頭一件小皮襖,又掏出個小布袋,里頭是銀子。矮子點數一下,問:“還有嗎?”他說:“就剩點零錢。”矮子把那布袋系到腰上再來搜他。從他褲腳摸起,一直摸到腰上,從他腰上扯出那個裝零錢的小袋,“就這?”他點點頭。

矮子把小袋收好,舉起刀瞄他的頸。他忙雙手抱拳高叫:“好漢,你殺我無益!”矮子說:“閉眼!”他血沖頂,只得把眼閉上。他聽到一陣風,聽到樹葉沙沙,聽到遠處一聲喜鵲叫,叫得刺心;他要大叫,但想叫也沒用,也就懶得出聲,只硬起脖子好讓他們一刀砍死。等了半天,沒刀砍下來。他還閉眼等著。等了半天,還是沒刀砍下來。附近沒人聲,只有嘩嘩風聲。他睜開眼,那三人都不見了。他的包袱丟在腳邊。

他跪那兒,渾身發軟,像被石磙碾過。不是撞鬼了吧?那三個人是鬼?他這才看到山上有片墳地,密密麻麻的樹下草中露些灰黑石碑。那些人像是從墳地里鉆出來的鬼。這條路他走過多回,卻不知這上頭是墳地。他跪了半天才起來撿起包袱。包袱還好好的,小皮襖也沒拿走。這肯定是近處人干的,不然不會蒙面,他們那口音也是別的。他們沒傷他,還算守道之盜。搶劫的在放人前都要問人認得他們不,若說認得,他們就不放過你。他們沒問這個,看來還不在行;他們那大刀的鋼口也不好,打劫連把好刀都制不起,該是窮極無路的人。算破財消災吧。他四周望了望,沒見人,便快步朝平安橋走去。他這才想到,前面塆叫平安橋,未必是古人走到這里都不平安?

到了平安橋,他忙到老表家說他就在前面山上遭劫了。他以為表哥會急忙招呼人去追捕那打劫的,沒想到表哥只慢騰騰拿出酒來給他倒上,嘆氣說:“命在就好。這亂世有么法。”說塆里好幾個客人都遭劫了;這里山連山,一千人去抓也抓不到一個人。表嫂給他弄了兩個菜下酒。他喝了點酒才有勁往回走。

達成等到太陽光都快收了才見哥從熊家塆出來。一見哥他就飛跑下山。達業低頭走,抬頭見他跑過來轉身就朝塆里跑。達成揮手大叫:“哥,是我!”達業這才停住回頭看他。等他近了,哥埋怨說:“你跑什么?”他過來把哥的包袱拿過來:“餓了吧?”哥搖頭。他又問:“路上順嗎?”哥說:“不走運,遭搶了。”

達成兩腳發軟:“錢叫他們搶了?”達業嘆口氣:“命在就不錯。破財消災。”達成不信,摸背的包袱,里頭只有軟東西,確實沒錢。他說:“這年不得過。”哥像沒事樣,問娘怎么樣。達成說好。他沒心思跟哥說話,到了屋前那個小山洼里,他說:“哥,你照應娘幾天。我得躲躲。我欠人錢,不能落屋。叫娘莫擔我的心。”達業說:“欠哪個的錢?那跑得掉?等人來了再說吧。”他把包袱給哥,望山上跑。達業叫:“這冷天,往哪跑?”達成高叫:“莫擔我的心。我就躲躲。”他跑上山鉆進樹林里沒影了。

友才直等到天黑還沒見達成來,他只得跟表哥說要上達成家里去看看。表哥叫兩個人帶著槍提了燈籠跟他去,厲聲說:“你給我把錢搞回來。搞不回來,別怪我不客氣。”又叮囑跟的人說:“你們要保證把他帶回來。”

友才帶著兩個戰士去達成家,一到塘埂上就看到達成家門縫里露出一點光,他心里一喜:達業剛回來,達成還沒來得及跟他說。這時逮住他正好;他哥可能還不愿給錢,見他帶人來了就不能不給了。走到屋門口,他敲門,半天沒人應,從門縫望里一看,屋里沒人,他心里一空。他再敲,達業開的門。他劈面就問:“達成呢?”

達業問:“你哪個?找他有么事?”友才一驚:他哥不認得他?他忙說:“我是友才,徐家樓的。”達業這才“啊”一聲,請他進來。友才說:“我后頭還跟著人。達成呢?”達業請他們都進屋,兩個跟的人不愿進來,只在門口站著。友才進屋,達成娘在房里聽到他來了,說:“是友才呀,你曉得達成為么事跑了?”

友才如五雷轟頂,說話都打顫:“他跑了?他欠我三十塊,叫我今天來拿。我動的公款,今天不還就不得過!”

達業說:“難怪他跑了!”又嘆口氣,“我路上遭劫了,帶的錢都被搶了。他的賬我們年不過也要還你!你能不能再寬限幾天?”達成娘從房里出來,招手說:“你坐啊,兒。達成不成東西。有達業在就有法。”

友才六神無主。這怎么跟表哥說?表哥會以為他騙他。好在兩個跟的都聽到了:達成哥遭劫了,達成跑了,他哥認賬。但這沒法跟表哥說!有個脫身法,那就是挪腳跑了。跟他的在門外。他從后門走,后門外是密密麻麻的樹,樹后山連山,他出了后門就像魚進了海。但他一跑就害了表哥,讓他在部下面前丟臉,人家會說是他故意放他跑,讓他表弟拐走一大筆錢。他跟表哥相依為命,不能害表哥。回去跟表哥說清楚,由他罰,他罪有應得!

他靜了靜,只得對達業和他娘說:“達成說是要救伯娘的命,找我借錢,沒想到他哄我。他說好今天還錢,他又跑了。我是隊里管錢的,我以為挪一下,把錢填上就度過去了,沒想到他們查出來。我答應今天還錢,今天還不了,我不得過!”

達業說:“我這會沒有。我保證三天還你,把這個屋賣了也還你!你跟當官的說一聲。”

友才只得答應回去等。達業和他娘把他送到門口,連連打躬作揖賠不是。

友才回來,在廟廳里碰到表哥,表哥問:“拿回來了?”他蔫頭耷腦說:“沒有。他哥遭劫了。他哥答應過兩天送來。”表哥冷笑:“我就知道!好,你等著我們處理你!”又對看他的人說:“把他送小屋去,看緊點。”說完撇下他走了。

他被帶到廟邊那間關犯錯的人的小屋。他想表哥這會兒肯定生氣。不知他會怎么罰他。對這類過犯,有打棍子、穿單衣跪風口和餓飯。表哥該不會打他棍子,那一般是罰那些打架的。棍子打重了人十天半月不能動,以后也抬不起頭來。他做錯了,他認罰,他愿意跪風口。一會兒他們把他的被臥抱過來,叫他先睡。他便脫衣睡下。

半夜他被叫醒。屋里點了個蠟燭。他看到叫他的是七保。一見七保,他心一縮,像見了蛇。七保是個盤腿,跑不快,打仗總落后,殺人卻老搶在前。殺綁的老人、小孩,大家下不了手,隊里規定給下手的加碗飯,有酒時加一盅酒,大家叫那殺人飯、殺人酒。殺人飯、殺人酒都是七保包了。后來殺人沒多的飯吃,也不給酒喝,七保還是搶著殺人。大家才曉得他就愛殺人,一殺人他就像見了好吃好喝的樣來勁。他望七保問:“我表哥要見我?”

七保說:“你穿好再說。”

門口有四個人,都鬼鬼祟祟的,背槍拿刀。友才手腳抖抖地穿好衣,剛要站起來,七保就努嘴,兩個戰士就拿繩來捆他。他冷得打戰,帶哭腔問:“這是搞什么?”他們要他把手背到后面,他只得交出手由他們捆。他們捆好再把繩子套他頸上繞一圈。

七保這才說:“隊長已判處你死刑。他講人情,說由你選死法。”

他腦里一轟,舌頭變成木頭杵嘴里,半天才說出話來:“我……我這是做夢?”

七保說:“不是。你挑怎么死吧!”

“我要見我表哥!他不會這樣待我!”他低聲吼著。

七保只得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回來,用腳踢踢他的被子:“別磨了。隊長不見你!他講人情,念你是他表弟,讓你選死法。要是別人早一刀剁了,一刀剁不死剁兩刀。你快說吧,想怎么死。”

友才心里突然一亮:這是表哥考他,不是真要他死,是要用死嚇他!七保不懂他們表兄弟間的關系——他表哥就像他親哥;表哥是他娘喂大的;他過生,娘給他做碗壽面都要給表哥分半碗,給他煮個雞蛋,也要叫他跟表哥對半分。他找到了走出這黑洞的路,心里想笑,不抖了,只說:“餓死。”

餓死得好些天。今天二十五,五天他未必能餓死。過大年他們都要吃好的,他們不會不給他點吃的!他吃了一點,又會活下去。表哥一時心硬才說要他死,但知道他餓得要死,他硬不下去,過年那個喜氣也會讓人心軟。家里人還會來看他和表哥,他們知道他正在餓死,不會不說話救他。最主要的是三天內達成哥會把錢送來!那缺填上了表哥就沒理由要他死!選餓死就是自救!

七保笑了,變成個人,說:“我最怕餓。要是我,就叫人給我一刀,那多快當。餓死多難受。”說完出去找隊長請示。

勝任還坐在房里。他決定處死表弟后有一刻清醒,想這是不是太過。如果這挪用公款的不是表弟,他不會判他死刑,只會重罰他。但正因為是他表弟,為了壓服這些人,為了整頓軍紀,他得作出大公無私、鐵面無情的重罰。他意思是讓他選槍打死、勒死還是刀砍死。沒想到他沒說明白,讓他鉆了空子,選這個死法,這其實是個活法。部隊知道了肯定會以為他徇私,假處他死刑,實給他活路;這會使他更失威信。要的是他現在就死。他說:“要他選今夜就死的死法!死前給他酒,讓他喝夠。”

一會兒七保回來,“隊長要你選今天就死的法子,說給你喝夠酒。這多好,喝得人事不省。隊長待你多好。你過不了年,他把過年的酒讓你先喝。酒醉英雄漢,醉死好啊!”

友才搖頭。他怕喝醉了,表兄心一動來看他,他卻說不了話;只要他清醒,他就能說出話來打動表兄救自己的命;醉了,他說不定還會大罵表兄。不能喝酒!

一個戰士把酒壺提來了。七保說:“搞快點。你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喝了死得快活。喝吧,不喝我們就這樣把你弄了!”

友才只說:“我要見我表哥。”七保把壺塞拔了,把酒對著他的嘴吼:“你搞快點!”友才開始哭。他只得把嘴對著壺口,淚跟酒一起流;他咕咚咕咚喝,嗆著了。七保把壺移開,讓他歇一氣。他哭著叫:“要是我表哥非要我死不可,他會得報應!你們把這個話說到。我不該死啊!我不該死!”七保把酒壺杵他嘴,催他喝,不讓他說。他只得咕咚咕咚喝,看得七保直吞痰。

等他喝到歪在地上,紅眼半睜半閉時,七保親自在他頸上系上繩子,從后頭拉扯,把他勒死了。

早起王勝任把部隊召集在廟堂里,宣布了他處死表弟的決定,讓大家看表弟的尸首,說不管是誰,只要不守紀律,都會受到嚴懲——友才是他親表弟,一處長大的,像親兄弟,但他私自挪用公款,違反了部隊紀律,他也毫不客氣。革命必須有鐵的紀律,只有這樣,才像個革命軍隊,才能打勝仗!

他好久沒看到部隊這么肅靜。多天來好些人在背地里嘀嘀咕咕,搞得部隊像條在大浪上顛簸要翻的船,他有點駕馭不了。把船上的人殺一個丟浪里,像是喂飽那船下興風作浪的龍魚,船平穩了。看來以后凡是船顛簸不穩,殺一個丟下去就好了。他多日來睡不安,不知怎么才能穩住這幫人,他們蠢蠢躁動,有說他話說得不對的,有說他跟他表弟合伙把他們的錢搞回家的。有的是被他打過板子的,有的是被他下令關起來餓過肚子的,有的是他罰他們跪過毒太陽、冷風口的;這些人都在暗中興風作浪顛他,想把他顛下水去;他們都你牽我絆,都握刀拿槍,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對他動刀動槍。他得坐正了。殺了表弟是向他們宣告他鐵面無情、不怕自我犧牲。現在他們心服了。他慶幸他做出了處死表弟的高明決定。這一下要管半年。部隊再松了,他再殺一個。

他本來想開完會就叫人把表弟送回家去,但早飯后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天冷,部下只有布鞋草鞋,走不了泥路,只有等。雨下了一整天,天黑了雨還沒停。第二天雨才淅淅瀝瀝小了些,但路還不好走。雨停后他又想到底是該在山上挖個坑埋了友才還是把他送回去。找個地方埋了,不讓他家人見到他尸首,他們就不信他死了,就不會馬上找他扯皮;再說臘月里送個死尸到姑姑家去不好看。他猶豫不決,只好把表弟暫時放在廟堂里。

后來他發現表弟尸首有奇妙的壓服作用,把它放在廟堂里部隊安靜許多,大家說話都細聲細氣。這使他想把他在廟里多放些時,反正廟里干冷,不會做味。看來要保持部隊整肅,有個犯錯被處死的同伴躺他們身邊就行了。但第二天夜里他見表弟撥開他門口躺著的兩個警衛,咚咚走到他床前,站直后望了他半天,突然呀呀呀叫著伸手掐他。他掙扎半天才坐起來,屋里漆黑,沒見人動。他心狂跳不止,坐了半天才躺下,再也睡不著。天一亮,他馬上起來去看表弟,表弟沒動。他這才決定把表弟送走。當天下午,他叫副隊長周思鳳帶著四個人把表弟送他家去。

那天友才家在做糍粑,屋里熱熱鬧鬧。大家都在談論友才,說友才參軍后人長好了,有個官相。跟他表哥合伙,做了一番事業;他還只二十出頭,將來不得了。友才父顯光說:“好兒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我不想他當兵;他要跟他表哥一起搞也只有讓他去。”他娘說:“他跟勝任,我們放心;勝任也有個幫襯。有沒有出息那還不曉得。”有人說:“他那個表哥打小就有狠氣,走到哪塆哪塆細娃都怕他。他生來就是個人頭兒。友才跟他干,將來發了,我們一塆人都沾光。”

又一篜籠冒著熱氣的糯米飯端出來,倒進粑缸里。六個壯漢拿著粑杠往香噴噴、熱氣騰騰的飯里杵,先慢慢杵,杵一會兒再一齊用力,喊起號子,三杠起,三杠落,一起一落,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那粑杠砸下去轟嗵作響。號子喊得正響時四個兵抬個擔架站門口。打粑的歇了粑桿,一屋人都站起來,望著擔架;擔架上蓋塊灰布。

“這是……是個么事?”顯光話聲打顫。

跟在擔架后的周思鳳走進來,高聲說:“這是徐友才!放哪?”

屋里馬上嗡嗡一片。顯光說不出話,友才娘正在印粑,手上沾滿白粉,站起來驚叫:“他病了?”大家都望那擔架蓋布。

四人抬著擔架進屋,大家便讓開些,讓他們把擔架放墻根下。擔架一放下,大家就都湊過來。友才娘已跪到鼓起的蓋布邊:“他病得狠?”顯光也跪下,回頭望周思鳳,不敢揭那蓋布,只問:“這是哪個啊?是哪個?”周思鳳拿出一張紙,高聲念:“徐友才挪用部隊公款三十兩銀元。嚴重違反部隊紀律。經研究決定予以處死。中國工農紅軍安南游擊大隊。”念完,他哈腰一把扯開蓋布,友才的臉露出來。友才娘尖叫一聲,趴到友才身上,像栽進泥巴里,沒聲了。顯光看看兒,回頭望滿屋的人大吼:“哪個有三十塊現洋?哪個有?快拿出來,救我兒的命!哪個有?哪個有啊?”沒人應。“都沒有?啊?”他滿眼是淚,頭發發顫,趴下去,抓起友才的手,“兒啊,你挪了錢,怎么不回來跟我說呀!我把屋賣了,找一塆人借,哪湊不起那個錢啊?才兒啊……”他嗷嗷大叫;友才的弟弟也跟著撲到他身邊大哭。

周思鳳把那張紙放到桌上,趁亂帶著四個兵出了門。他前腳走,達業就后腳趕到了友才家。

前天達業聽說弟弟欠友才的錢,當夜他就托隔壁嬸娘來看他娘,第二天一早他就穿了蓑衣,戴了斗笠,穿了膠鞋往漢口趕。到店里拿了錢他就急急往回趕。這回他走的小路。回來他直接去廟里找友才。廟下站崗的不讓他上廟,說友才回家了。達業說:“他叫我上這兒來的,怎么回去了?”站崗的說:“你去他家就曉得了。”他只得往徐家樓趕。

他萬萬沒想到是友才被弄死了——就為挪用這筆錢。他把身上帶的三十五兩銀元全掏出來放桌上,說是還他弟弟的賬。他擔心友才父打他,沒想到他只說:“好,有錢就好。我去還他表哥,叫他還我兒的命!”說著從春臺上拿了個小竹筒,把銀子放進去,拿了竹筒就去王家塆。

顯光趕到王家塆他舅家,勝任父王密林接著,問他怎么這時有空來了。顯光把那筒銀元往桌上一砸:“你還不曉得?就為這幾塊銀元,勝任害了友才性命!如今我把錢還他,叫他還我兒的命!”說完坐桌邊哭,邊哭邊說:“他把我兒踩泥巴坑里墊腳往上爬,那爬得上去?不怕我兒陰間里扯他腳?他是人不?我們待他那么好,他這樣待我兒!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我兒就欠了點債,他就把我兒殺了!”

聽姐夫說勝任殺了外甥,勝任父傻了。勝任生下來他娘就死了,他只得把他送給姐姐養著。姐姐把他養到八歲,他又接了媳婦才把他接回來。姐姐還一直把他當自己的兒,友才也把他當親哥。他哪會這樣忘恩負義殺了友才?好半天才他搖著頭說:“有這事?這哪會呢?”姐夫只是哭叫:“叫他還我兒的命啦!你把錢給他!叫他還我兒的命!”

勝任父突然大吼:“他這樣沒人性?我打死他個狗屄屙的!”說著一把抓起那筒銀子,再到門后抓起鋤頭,對姐夫說:“你先回去!等著聽他的死訊!”說完就朝大廟跑。顯光只坐他屋里哭,哭得口張眼閉。

勝任父連跑帶走來到廟前坡口,兩個持槍的戰士攔住他。他把鋤頭拄泥里,昂頭高叫:“叫你們隊長來!他父來了!”

一個戰士忙跑進去報告。聽到父親來了,勝任這才想起他得對付父親、姑姑還有姑爺!這怎么跟他們說清?父來了,他見還是不見?父肯定沒好話。萬一父動手打他,他不能還手;父罵他也不能還口。不去見吧,父要守在門外叫罵怎么辦?他只得叫來副隊長周思鳳,吩咐說:“我父來了。你去說我不在。把我表弟的事說清楚,說是他犯了軍紀,是軍紀要他死,不是我要他死。”思鳳說:“你放心。”他忙扎好腰帶,走出廟去。

思鳳見到勝任父,笑瞇瞇說:“伯父來了!隊長去開會去了,今天回不來。有事啊?我叫他回去看你。”

勝任父只說:“叫我那個狗屄屙的出來!”

思鳳說:“他真不在。你到屋里坐坐,等等?”

勝任父看到那些端槍拿刀的人就渾身發緊,從屋里帶來的那團火氣早熄了,冷了。兒子連跟他一處長大的表弟都殺,該是中了邪。他能怎么的?黃谷畈的一個鬧革命的還把他老子殺了。他認他這個父還把他當個人待,不認他這個父曉得會怎么待他?他就拿個鋤頭,能出個什么氣?還不是找氣受。他這會肯定是躲著不出來。要逼他,把他逼成個瘋狗,他唆他的人來咬他,他還能脫身?他們都是中了邪六親不認的人。他忽然后悔頭腦發熱來找他。他站了半天,用鋤頭挖挖地,把那裝銀元的竹筒丟地下,吼著說:“你把這個給他!叫他把他表弟的命還回來!還不了就莫回來!就當我沒他這個兒!”說完掉頭就走。

他走到廟后山上才找塊石頭坐下來。他不知該回家去還是該去姐姐家。姐姐說過把友才給兒帶著,沒想到他卻拿他當雞殺。這怎跟他們交差?他坐了半天,還是挪腳去姐夫家。

走近姐夫屋他就聽到哭聲,越挨近姐夫的屋他腳就越重。他后悔把那三十幾塊錢丟給他們。姐夫沒收那個錢勝任就欠他們一條命。他這會要拿著那錢話就好說點。這會他只得硬著臉進屋。一進屋,屋里的人都看著他,抱著外甥哭的姐姐也扭頭看他。他跪到姐姐身邊,抹著眼淚說:“這是上面要他們搞的,勝任攔不住。那畜生說了,友才不在,他來給你們養老!”姐夫哭吼:“我們餓死也不要他養!”姐姐哭叫:“他不得好死!老天要讓他死我們前頭!這都看得到的!”姐姐那話像刀子扎他心。要是別人這樣咒他兒,他要跟他拼了。姐姐這么善的人,說出這樣毒的話。他在地上跪了一會兒,一聲不吭,站起來,抱著刀柄走出門,回家去了。

從此他再沒上姐姐家來,姐姐也沒來他家,兩家就這樣斷了親。密林后來逢人就想說清這事,說這事該怪達成,可是遠近人都不怪達成,都說欠債還錢,殺人才償命;友才不當死。他等兒子回來說清這事,這肯定不是兒子的錯,但勝任自表弟死后就再沒回過家。

殺了表弟后不久部隊轉為正規紅軍。王勝任成了“大義滅親”的榜樣,威望很高,一轉正規軍他就當了團長。

半年后張國燾來這里。他只帶著一張紙、一個人和一部電報。那張紙上說任命他為本地區革命政府主席。他一來人人都把他當天皇待,都指望他能帶來大袋大袋的銀元;但他沒帶銀元來,除了指揮幾支小部隊打了些小勝仗外,他沒顯出什么神本事,許多軍長師長便不大買他的賬。張國燾飽讀兵書,確信仁不握兵,威以殺立,立即成立了一個保衛局來追查混入部隊內部的敵特組織“AB”團。抓住“AB”團的人就用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倒吊青蛙來逼他們交代同伙。王勝任也被人指為“AB”團成員。保衛局抓他審問,他說:“什么黑屄白屄團,我聽都沒聽說過。”他頑固至極,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倒吊青蛙都不能讓他承認。但上上下下幾十個人都指認他是“AB”團成員,證據確鑿,不可抵賴。“AB”團對革命的威脅比任何敵人都大,拒不承認的是最陰險的,是企圖潛藏在革命隊伍里繼續破壞革命,對這種人保衛局只有一個解決辦法:迅速消滅。

周七保那時已是保衛局的連長,由他負責解決王勝任。一天下午他帶兩個戰士去送王團長上山。兩個戰士背著大刀,周七保帶著手槍。戰士解下王團長腳上的麻繩加捆到反扣在背的手上,然后提起他叫他走。王團長問:“哪去?”兩個兵他都認識,一個叫六綽,一個叫稱心。兩個都不吭聲。七保說:“轉移。”那時部隊確實在轉移。他問:“我的事上級查清了?”七保說:“在查。”

他們走到營部的山后,走到沒有路,只有茅草和密密匝匝的樹的地方,七保咳一聲。兩個戰士回頭看七保,七保揮手做砍的樣子。緊跟在團長后的六綽便戰戰兢兢舉刀瞄他后頸。他刀剛揚起,王團長大吼一聲,往路邊一跳,那一刀落空,六綽差點撲倒在地;王團長一腳飛踢過來,踢在六綽小腹上,六綽“啊”一聲抓著肚子栽倒在地。稱心嚇呆了。王勝任早又上前一腳,踢到稱心襠里,稱心也丟了刀折到地上。七保愣了一下,急出一身熱汗,想拔手槍,忽然想起沒子彈,想哈腰去撿地上的刀,勝任早撲過來一腳踢來,七保望后一跳,那一腳踢空了;他又一腳掃過來,七保偏身躲過。團長畢竟手反捆著,他這一腳踢空后,身子一歪,人便轟嗵仰倒在地。他挺了挺想立起來,褲子卻垮下來套住他雙腳。他雙腳蹬踢著,想擺脫褲子,蹬了幾下都沒擺脫。他滾翻得臉朝地。眼看他就要屈膝站起來,七保跳過去倒坐他腰上,雙手抱住他雙腳,死命鎖住。七保知道團長厲害的是雙腳,箍死他雙腳他就沒什么狠的了。要讓團長站起來踢中他一下,他就會癱倒;團長就會跑了;這是他最后的逃生機會。這山上草密樹多,一個人鉆進去就像條鯽魚跑到湖里,一萬人也搜他不著。決不能讓他跑了!七保箍死團長雙腳,但他沒法給他致命一擊,只有咬他腿,咬得他嗷嗷叫。突然,他看到團長的卵旦晃蕩著。他靈機一動,挖頭一口咬上去,死命咬住他一個旦。他咬得滿口是血。那兩戰士還在地上嗷嗷叫,沒人幫他。正當他雙手發酸發軟箍不住時忽然發現團長的腳軟了,不動了。他怕他耍詭計,不敢松手。他豎耳細聽,只有兩個戰士的呻吟聲。他松了口,吐出血,鎖著他腿歇了半天才猛然蹦起。團長真沒動。他不敢去驗證他是否有氣,忙撿起地上的大刀,對著他后頸猛砍,連砍幾刀把他頭砍下來。他這才去探究他怎么好好的不動了。團長下身血淋淋的,可能是他咬破團長的旦,他痛暈過去了。

七保坐地上歇半天才爬起來去踢起六綽和稱心。他們掙扎著爬起來,裂嘴閉眼地叫痛。七保叫他們把尸身拖到深草叢里,然后叫他們拿勝任的頭。那頭還血滴滴的。他砍幾根古藤遞給他們。六綽便拿那古藤去捆頭。他罵:“笨!”說著用刀在勝任頜下戳個窟窿,把幾根古藤從窟窿里穿進,再從口里扯出來,叫六綽和稱心一人抓一頭抬起朝回走。

七保回去把王團長的頭交給保衛局長看了后就在住屋前兩百步外的樹下挖個坑把它埋了。

周七保后來活到七十多歲,他一生不知殺了多少人,但一想起殺王團長他就滿口腥臭,忍不住要吐幾口痰。

王勝任被“肅反”五十五年后得以平反,政府給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家發了一塊刻著“革命烈屬”的紅木牌,還發了一個小紅本,本上說王勝任為革命烈士,其家屬將享受革命烈屬待遇;他的名字還刻在縣烈士祠一塊黑花崗石上。那時他弟弟的孩子都大了,都在家種田;那時地主兒子都能當兵,上大學要考,也沒有招工招干。有平反的烈屬家里有直系親人的政府還給他們發補助。弟弟有三個兒子,塆里人勸他們給他大哥立個繼子,說立了繼子,辦個手續,他那繼子就會得政府補助。弟弟卻不愿去淘那個神給哥立個繼子,所以這平反沒給他家人帶來半點實惠。弟弟拿到那塊木牌時還把它掛到門楣頂上;后來那牌子褪色了,字也模糊了,再過些時,那木牌掉了下來。弟弟就把它放到春臺柜子里。后來那塊牌子就一直跟剪刀、起子、釘子、膠布、破布片、針頭線腦一起窩在他家春臺柜子里。

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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