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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米湯亭

  • 黃安故事
  • 蔡錚
  • 9389字
  • 2020-08-10 17:04:24

1

綱保一家住米湯亭。這是個獨戶塆。屋子坐東朝西,西面挨個大水塘。塘邊長滿竹子,竹子密得蛇鉆不進,竹子中間有條小路通到磦邊。從對面山上看米湯亭,只看到竹子,看不到屋。竹子跟南北兩頭一丈五尺高的石頭院墻相聯。院墻三面環護著房子,南北兩邊院墻直修到塘里;院墻外栽滿各種炸刺樹,炸刺樹密不透風,有的刺藤爬到墻上;南北院墻都有半尺厚的木門。這樣的獨戶塆小偷進不來,三兩個人的搶犯也進不來。多少年綱保家都沒被偷過搶過。綱保跟附近幾個塆子很少往來。年關時鄰塆的龍燈都不來他這山洼里,農忙時他們也從未求鄰塆的人來幫忙。逢年過節綱保也不讓兒子們去鄰塆玩,怕他們染上賭癮。鄰塆的事他們常常好久才曉得,但臘月初八徐家塆徐顯義一家被殺一會兒后他們就聽說了,是跛子剃頭匠松華顛來說的。

跛子到米湯亭來時走到徐家塆正中的巷子就碰到阮少奇帶著民團從巷北跑過來,他忙貼墻站著讓路。團丁們都穿身黑,戴圓頂帽,腰系黑巾,緊扎褲腳;團丁都是些后生,一個個五狼神樣,有的扛著鋼槍、土銃,有的背著大刀、拿著梭鏢,跑得轟轟嗵嗵。隊伍像條黑蛇扭到巷邊顯義家門口就對天放起銃來,嗵嗵聲撞到塆對面的山上又撞回來;驚得塆前那棵大楓樹上成百上千的鴉雀亂飛亂叫。塆里好些人都圍了過來。跛子也湊過去想看個究竟。他以為他們只會把顯義抓走。顯義是共產黨,當了蘇維埃政府的區長,大概是他堂客要生他才留下了。一會兒少奇的人把顯義一家捉小雞樣捉到門外。兩個團丁一邊一個擰著顯義,顯義鐵著臉,人像死過去了;顯義父還牽個三歲男娃;顯義堂客還抱個奶娃,穿得單,直哆嗦。等人圍得擋住風,少奇才站到門前的石堆上說:“今天要你們看看跟共產黨鬧的下場!”他一揮手,一個團丁就從顯義堂客手里奪過奶娃,抓住腳高高甩起,對準一塊大石頭磕去;奶娃頭磕石上,喀嚓一聲,腦漿濺出來;顯義堂客掙扎著要撲過去抱兒,一個團丁早一叉戳她頸窩里,血噴出來得像打槍;又有人一刀砍在那男娃后頸上,小孩頭折下來;顯義吼一聲,想掙扎著撲上去救兒子,早有個繩套套他頸上,兩個人把他扯倒,一人用大刀割下他的頭;他父也被人用繩子套了頸,頸上又被戳了一刀。一會兒五個活人就全汩汩冒著血,橫七豎八躺地上。好多人一見動了刀,都驚叫著跑開,有的嚇得動不了。跛子嚇得渾身打顫,閉眼不敢看那細娃。少奇對還站在邊上的人說:“看到沒有?誰鬧共產就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跛子松華沒見過殺人,更沒見過殺奶娃。他顛到綱保家后就呱呱說個沒完,嚇得綱保心慌意亂,臉都烏了。跛子不是要嚇綱保一家,是他自己嚇壞了,嚇得管不住嘴,他給綱保剃頭時還手腳打顫。

綱保心慌意亂是因為他老四是共產黨,聽說他們大部隊被打跑后他留在西北山里帶人打游擊。保安大隊和民團正鋪下天羅地網追殺他。縣保安大隊的人來找過綱保,叫他驚心,說要是他兒斗膽回來就馬上把他捉住上交以免災禍。他滿口應承,說他兒讀書讀歪了,做不仁不義的事,給政府添麻煩,他還能跟政府作對?兒要回來,他就把他捉了交給政府,要殺要剮由他們。

跛子只顧說自己的,沒悟到他那些話就像刀一樣扎綱保的心。他給綱保掏耳朵時綱保說:“我老四也走了邪路。要是他不顧我們性命回來,那是他不仁不義,也不能怪我們。”

跛子當時就聽出綱保那意思是他老四要是回來,為保全家,他要親手把他結果了。但他四兒那時哪會回來?他不會那么傻。

但人走投無路時會把死路當好路。

2

臘月十五那天下午下起雪來,雪攪天攪地,幾十步外就看不見人。夜里雪停了,月亮出來后冷得出奇。原來的雪都像棉花樣松軟,這時雪卻沙硬。那天志義游擊隊被保安隊打得只剩他、隊長和一個警衛,很多人都當了逃兵。他們只剩空槍。他和隊長商量讓隊長去南邊謀出路,他帶警衛就地隱藏。警衛有個姑姑在木蘭山下,說可到他姑姑家去躲躲。天黑后他就跟著警衛摸到他姑姑家。他們剛吃了點熱飯睡下就聽到狗亂叫。他忙叫警衛出去探聽情況。警衛一出門,狗叫更兇,他便從后門跑到山上。一上山他就聽到槍響,聽到槍響他就顧不得警衛直往山里跑。

那一帶他沒熟人,他不敢去人家找吃的。他只穿身單,躲在山上,不餓死也得凍死。這時只有至親才會保他。他家單門獨戶,在山凹里,屋里有地窖,有通到院外的地下通道;那里哪條路他都熟,易藏難捉。想不凍死餓死就得回家躲幾天。他便當夜在大雪中走了三十多里雪路回家了。

他到家已是下半夜,人又困又餓。要進他家院子最好是從院墻北門上去,再跳下去。但那會搞得很響,一響就鬧動了北邊狗窩里的狗;狗一叫,父親和哥哥就會提刀抓銃跑出來。還有就是打冰上走,走到磦邊,沿磦邊石階上去。但大冷天為防人進院子,大哥常半夜起來破磦邊的冰。他從冰上走到磦邊,發現哥還沒敲冰!上頭那個木欄門也沒關。他悄悄上了岸。這時柴房墻邊沖出一條狗,叫了兩聲,跟著三條狗也奔過來。狗都認得他。他忙嘖嘖叫著,那狗就跑過來頂他的腳。他走近柴房北邊小門,哈腰摸出墻下窟窿里的竹片,撥開柴房門進屋。狗要跟進來,他把狗擋門外。

他早想好:躲到柴房里,不讓家人曉得,不得已就只讓三嫂曉得。三嫂人好,三哥也跟他最親。在草堆里打個洞躲里頭。柴房大,夏天常有母雞從柴房里好好地帶出一群小雞來。哥哥們只在秋季送柴草才進柴房,嫂子也只隔天到柴房拿柴草。柴草房沖北有個小門,可走到屋后方便;屋后長滿雜草雜樹。

柴房暖和,房里地上堆的是草,樓上是松枝和劈柴。他先到灶房去找吃的。柴房通灶房的門從灶房那邊閂上了。他又拿出那竹片來撥門閂,撥開灶房門。他摸進灶房,一打開碗柜就聞到醬蘿卜香。那是父親醬的蘿卜;那香氣讓他口里漫水。他摸到半碗醬蘿卜,抓起蘿卜就吃;又摸到一缽硬稀飯,他端起稀飯就往口里倒。一會兒他把半碗醬蘿卜和一大缽稀飯吃得干干凈凈。吃完他就困得發暈。他回到柴房,把灶房到柴房的門掩上,爬到稻草堆上打了個洞,鉆到洞里,用稻草蓋住頭,一會兒就睡著了。

3

第二天一早,志仁堂客和珍一進灶房見到柴房的門沒閂就吃一驚。公公千叮萬囑要她每夜都把所有門都閂上。灶房到柴房的門小,是用四寸厚的榆木板做的,外頭還包了鐵,一為防盜,二為防火。她清楚記得她是關了門的。但她這些天也有些心神不安。聽說徐家塆的事后志仁睡不好,鬧得她也睡不安。她打開碗柜時更吃一驚:一大缽稀飯光了,半碗咸蘿卜也沒了。沒人夜飯后會進來吃剩飯剩菜。昨天半夜志仁還說怕弟弟這時回來。志義真回來了?她忙掩上通到堂屋的門,回身走進柴房,再掩上柴房通到灶屋的門,低聲叫:“志義?志義?”

志義只得掀開稻草,從草堆上溜下來。他把手按在嘴上。和珍悄聲說:“他們要捉你。我叫三哥來?”志義說:“莫讓三哥曉得。就你每天給我留點吃的。我就躲幾天,暖和點就走。”和珍腳打顫。志義叫她忙她的去,關上柴房通到灶房的門。她只得去灶房做飯。

她把稀飯做糊了,炒咸菜鍋里的銹沒洗就把菜倒進去了,端稀飯時少放了一碗,叫人來吃飯時才發現筷子沒擺好。回到房里時志仁問:“你怎么像丟了魂?”她這才悄聲說:“義回來了!”志仁問:“哪里?”“柴房里。”“還有人曉得不?”她說:“就我曉得。他叫我莫讓人曉得。”志仁說:“這屋里怎么躲得住!他得快些走!人挪活!你快去給炒些花生黃豆!哪個都莫說。哎!”志仁忙打后門去見弟弟。

他們家一共有九廂房。除柴房的門開向北邊外,別的九廂門都朝西開。從北到南是柴房、灶房、堂屋、父的房,志道、志德和志仁一家一廂,志仁隔壁是谷房,谷房邊上是牛房。各廂都有門聯通。志仁的房挨志德的房。和珍跟志仁說志義回來的話叫隔壁志德堂客聽到了。她害喜,正挺著肚子躺床上歇著。等志德一進房,她就問他曉不曉得四弟回來了。志德嚇得下巴吊下來。他長得像他娘,精瘦,膽小怕事,夜里狗叫三聲就嚇醒,大白天都不敢一個人翻山去鄰塆。他說:“不會啊。四弟沒這么傻。這時他哪敢回來?”堂客叫他去柴房看看。

志德便打走廊去柴房。他推開柴房門,看到志義,像見了鬼,人都要癱下去。志仁叫他把灶房門關上,他卻只靠在門邊,忽然抽抽搭搭哭起來。

那時志義已跟三哥說了他為什么回來,怎么進的屋,說他躲幾天就走。志仁說他會幫他避難,叫他別擔心。見二哥這樣,志仁忙過來拉他進房,說:“你哭什么?怕什么?他們沒那么勤快。這冷天,沒人出來,雪太深也走不動。”志義說:“我拿點吃的就走,你莫擔心。”志德好半天才止住哭,說:“我怕你出事。他們得勢了。你快走!”志仁說保證沒事,叫他莫讓大哥和父曉得。志德點頭。志仁叫弟弟躲好,帶哥哥出來。

4

那天特別冷。早上晴了一會兒,下午又陰了,風刮得山上的樹響得像發了大水。志仁聽到風叫就喜。阮少奇的人扎在十來里外的南邊阮家樓,他們來這兒逆風,風吹得人走不動,雪又深,他們不會來蒙麻雀。縣里的保安隊扎在東邊三十里外的八里鎮,他們也不會逆風陷雪來這里。

第二天志仁一醒來就對和珍說:“義在那草窩里凍壞了,你早起先給他打個蘿卜湯,多放點姜。”和珍一到灶房先煮上稀飯就去打湯。湯好了她就掩了灶房門去柴房。到了柴房她叫幾聲沒人應。她忙回灶房,把湯放到灶臺上,趕回房里。志仁還睡著。她說:“弟弟不在了。”這話讓志仁驚得騰地坐起來,脫口說:“解手去了吧?”和珍說:“柴房門還閂著。”“這冷天,他能上哪?你先去做飯。”和珍走了,他慌忙起床去找弟弟。他一到堂屋門口就聽到父在他屋里跟人說話。弟弟在父屋里?他推門進到父屋里,呆住了。

父和大哥正往門板上放弟弟。弟弟臉已煞白,頸上扣著繩子。志仁感到像有人往他喉嚨里杵了根棍子,棍子直戳進他胸腔,他的心裂得像冰破了樣吱嘎響。半天他才拔出戳進喉嚨的棍子,吼著問:“義怎么了?”

他是對著大哥吼的。要是大哥說是他下的手,他就會操起屋角的斧頭撲上去把他剁個稀巴爛!

大哥沒吭聲。父說:“為救你們,我把他弄死了。”志仁木了,是父干的他就沒法,他只呆望著父。父不看他,叫志道抬起。他們把門板抬過他身邊,放到堂屋地上。父又從門邊端了兩條板凳擱到堂屋正中,再叫志道幫他把志義抬起擱那板凳上。父這才對志道說:“你去跟區里說,我把他弄死了。你出門先用要子把腳捆一下。”

志道放下弟弟就出了屋,望都不望志仁。

志道到柴房用要子捆了腳就去區公所報信。區公所在覓兒寺街頂南頭的小院里。路上有尺把深的雪,哪兒都不見人。快到街上時志道見路邊大塘里有群野鴨撲騰,他忙拍手趕野鴨。野鴨“嘎嘎”叫著,接二連三飛走了。他看到塘北角像水開了樣鼓泡,忙跑過去。原來是魚被攆瘋了,擠到那淺水里堆起來了。他忙解開腿上的要子,脫了鞋,跳到魚堆里,抓住魚就往干處丟。他抓了半天魚群才慢慢稀釋開,只剩些小魚晃晃撞撞。他爬起來。他丟起的魚在雪上蹦跶。他折了柳枝,把魚撿起來穿上,穿了兩大提;一提有十幾條尺把長的鯉魚、鳊魚。他拎著魚去區公所報信。

街上的肉鋪、雜貨鋪、面鋪、油鋪才剛開門。有人在店前掃雪,看到志道拎著魚就都問他賣什么價。他說:“不賣。我路上撿的。我屋里要請客,我父把我老四弄死了。”肉鋪老板周善仁問:“你喝多了?”他說:“我去區里報信。我父把我老四勒死了。”說完繼續走。街上的人都瞪大眼看他走過去。

他提著兩掛魚到了區公所。阮區董才剛起來,見他拎了魚來,以為是綱保送禮來了,眉開眼笑接他進屋。志道說:“我父把我弟志義勒死了,叫你們去驗一下。”區董說:“什么?”他又說一遍。驚得區董沒顧得上問他的魚,忙說:“我就叫人來!”

志道就拎著魚回家,路上逢人就說他父把他四弟弄死了。好多人不信,他說不信你們來看。

到中午時附近塆子都知道米湯亭的綱保把他老末弄死了,好些人都趕來看。志德哭得像個細娃,志仁堂客哭得像死了親娘,哭得最慘的是綱保。他哈哈大哭,邊哭邊叫:“義呀,哪個叫你走那條路啊!我們也是沒法子啊,兒啦!”遠近還從沒見過大男人這么哭的,大家都知道他該哭。

5

米湯亭本來叫彭家洼,原是彭家的莊田莊屋,綱保父住彭家莊屋,種彭家莊田。綱保父勤扒苦做,存了點錢,等彭家敗了,他就把彭家的莊田莊屋買下。綱保父死后,綱保接過田種著。彭家洼的田太寡太高,天一干就沒水,一沒水秧就干死了。綱保成親那年秋后收的大半是癟谷。年一過他就要把田地賣了去漢口給人挑水打雜。他跟周家畈的周緒發做好價,正月初七正午就帶著地契去緒發家簽字畫押。到緒發家時他又餓又渴。那時緒發家飯已做好,屋里肉香撩人;緒發還備了酒,想等田地一過手就慶賀一下。緒發把綱保請到堂屋坐了。綱保一坐下就直冒虛汗。緒發叫堂客給他倒茶。綱保說:“我喝不得茶。”緒發便叫堂客去端湯來給他喝。當時他家有肉湯和米湯。肉湯是一早熬起的排骨湯,就那一小罐,給人一碗就沒多少;那做飯撈剩的米湯卻有一大鍋。緒發堂客小氣,便挖了一海碗米湯端出來給綱保。米湯像奶,稠稠的,噴噴香。綱保一聞那米香肚子里就翻江倒海。他還一手抖抖拿著章子,緒發說:“喝了再蓋。”他便雙手捧了米湯喝。米湯甜潤,糍爽,滑軟,和膩,讓他舒坦極了!一碗米湯下去,他像沖了氣,人硬足了。這米湯是田里生的谷熬出來的,只要有水他田里就長谷,收了谷他就有米湯喝。米湯比什么都好喝!奶娃靠的是人奶,大人靠的是米湯;米湯是老天的奶。只要他守住田,肯在田里花力氣,就有老天給的奶喝,他就會有氣力。今年收成不好,明年就會豐收!想到這,他放下碗說:“田我不賣。”緒發說:“說得好好的又不賣?我又沒得罪你!”他說:“這米湯太香了!我田種得好也有米湯喝!”緒發這才曉得是米湯讓他變了卦,忙說:“你等等,我叫我堂客給你端肉湯喝!”但已遲了,綱保收起契據章子站起來就走。緒發攔不住,只得干看著他走。綱保一出屋,緒發就回屋把他堂客痛打一頓。要是她懂那個理,拿肉湯給綱保喝,他就想不起他的田來,就不會舍不得賣田,他就撿個便宜收了他的田。他堂客簡直是個敗家精!

綱保那回就因為喝了碗米湯,想到他種田就得谷,舂谷就得米,煮米就得湯,喝了米湯就有勁,于是不忍賣田。那之后他就改“彭家洼”為“米湯亭”,第二年秋收后他就叫人在兩塊石板上雕了“米湯亭”三字,用紅漆涂了字,再把石板鑲在南北院門上。從此大家就叫他塆“米湯亭”。

他把山洼間南邊從東到西的坡地都改成田,在山邊挖了兩口小塘,塘北邊山坡改成地。他把老屋拆了,做了九廂房,在屋子三面打了圍墻。他養了四個兒,請黃家大塆的老先生給他們起的名,叫他們志道、志德、志仁、志義。兒子大了后他把北面周家畈的一沖田都租種了。那些田都比他的田好,地勢低,抗干,隔他屋也近。他做夢都想把那一沖田買下來,但靠種田攢錢他這輩子都買不起。要想買那些田,家里得有人讀書讀出來。

是他立志要讓家里出個讀書人。老四最靈醒,一歲就會說話,兩歲了嘴就甜得不得了,他就決心培養他讀書。沒想到他們爺伙四個勤扒苦做,省吃節用,把摳的錢存到這個聰明伶俐的幺兒身上,他卻帶頭去搶人家的東西,分人家的田地!那在哪朝哪代都是大罪,不會有好下場;兒子讀書讀牛屁眼里去了,不聽他教!到頭來為了保這一家,他還得親手勒死他!

他嗷嗷大哭,哭得人人傷心。

6

跛子松華聽說綱保弄死兒子,忙跛跳著翻過山趕來。志義的胎頭是他剃的,志義入棺前還得他理個頭。他趕到時見志義躺在堂屋中的門板上,臉上都沒蓋塊東西,頭發亂,稀拉的黃胡子都一指長。綱保跪地上,伏兒子身上嚎哭,哭得聲嘶力竭。跛子走過去哈腰摸摸志義的脖子,那里還有一道勒痕,皮破了點。大家都望著他,綱保也張嘴含淚望著他。跛子站直了,對綱保伸出大拇指,大聲說:“你們爺伙有志氣!”

像屋頂上掉下一塊瓦砸地上,一屋人都驚得瞪大眼看跛子。綱保抹把淚,抓住跛子的手說:“他教不醒,我沒法啊!”說完頭埋跛子手上啊啊哭。

有人說是跛子中了邪才說那話;有人說他就是想寬慰綱保。來看的人都不說話,沒一個人勸綱保,就連區董來了也只望望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就跛子心善,還想到要寬慰綱保。有人說跛子是國民黨的奸細,他恨共產黨,說共產黨盡殺剃頭錢給得多的,說要不是他傳了少奇的話,綱保不會嚇瘋了,不瘋他就不會勒死他最愛的幺兒。

志義死后頭七夜里,跛子挨了悶棍。他從袁家塆回去,走到米湯亭對面山坡上的地埂上,聽到后頭有人叫:“唉,等等!”聲氣好熟,他回頭只見一團黑。他嚇得兩腳發軟,壯著膽子問:“你哪個?”那人沒應聲,急急趕上來。他怕是鬼,忙趕緊往前走。那地埂被流水沖斷,在路下地里沖出個大坑;腳好的人一跳就過去了,他得繞到上頭地里走。他剛要下地,頭上就挨了一下。

他醒來時睡在那流水沖出的坑里,坑里還有雪。他半天才明白他是遇上打劫的了。他摸摸后腦,后腦上腫得像扣了個碗。風吹得山上像鬼吼。他爬起來,顧不得找他的剃頭箱,忙朝塆里跛去。他打門叫醒堂客,一進屋就趴在地上,牙齒打顫說:“我遭劫了!”

第二天一早,他大哥帶了人到他挨悶棍的溝邊撿到他的剃頭箱,箱里的錢沒動;他哥一喜,跛子卻怕了。有人說他是挨了鬼打,但他頭上的包鬼打不出來;有人說是志義的同伙干的,是他那夸綱保“有志氣”的話惹的禍。那些人當他死了,把他拖到那坑里;窩那坑里,十天半月都不會有人看到;那路平素沒人走,等人碰巧走過看到他,他早叫狼狗吃得只剩骨頭架子了。但他因窩那坑里才撿了條命,要是睡在大北溜風里的地上,半個時辰他就凍死了。

跛子挨悶棍后臉老發綠。他再不敢到外塆去剃頭,再不敢多嘴多舌,剃頭時老抿著嘴不說話。好多人都問他曉得是哪個打他不,他只搖頭。他挨了打后天天叫頭痛,半夜常挨刀樣驚叫起來,嚇死他堂客。挨悶棍后不到一年他就死了。塆里人說他是嚇死的,說他臉發綠是膽嚇破了,膽汁流到了臉上。

跛子松華是遠近最好的剃頭匠。他會掐筋,剃完頭就給人掐筋,人頭痛牙痛,他一掐就不痛了。老人小孩都愛他剃頭。他死后他的手藝就失傳了,遠近再也沒人剃頭剃他那么好。

7

志義下葬,他們家人都哭,就志仁不哭。他老橫眼望人。為弟弟,他跟他大哥志道結了仇。

志道長得像小黃牛一樣壯,結實得像馬骨石,跳到水里都砸死魚。他是弟兄中力氣最大的,一個人能扛起好幾百斤的水車。附近塆子做屋上大梁都要請他幫忙,抬大棺也要請他。他每天從天亮干到黑,從不歇也不累。最奇的是下雪天他就穿單褲夾褂還老叫熱。他跟媳婦睡不到一塊,兩個人夜里各蓋各的;他大冷天也就蓋個單子;熱天他嫌蚊帳悶得他熱,夜里只光肚子睡竹床,也不怕蚊子。他最聽父的話,最瞧不起四弟,老說:“讀書有個鳥用!”但父還是讓四弟去讀沒鳥用的書。

志仁說是他大哥把弟弟勒死的。他父卻死活說是他一人干的,說那夜他跟志義睡一床。志義酒后一會兒就睡著了,他火氣大,被窩里熱和,他心里也暖和。他半夜卻聽到外面人吼,還放了槍。他就慌忙起來把做好的活套套志義頭上,兩頭扯,扯得志義“咯咯”叫,亂蹬得床咵搭響,一會兒他沒聲了。他沒聲了外頭才沒聲,圍的人都走了。他這才去叫志道來幫他抬志義。

志仁不信他父一人干得了。但大哥賭咒發誓說他真沒下手。那夜父本來叫他去幫忙,他不敢違拗。他跟父去柴房見到四弟。一見弟弟,父又變卦了。父本來叫他一進去就捉住弟弟,用繩子勒死他;父見了弟弟卻擺手叫他莫動,還叫弟弟到堂屋去喝他存的高粱酒,喝得淚流。他也跟著喝了點酒。他見父那個樣就以為父說要勒死弟弟是個氣話。喝完酒父叫他回屋去睡,叫志義去他床上睡,說他那床寬,床上的草都是新換的,被絮都是剛漿過的,還叫志義安心睡,說院門都閂了,他們來幾十個人也莫想在這屋里抓到他;聽到狗叫大了就從地道跑山上去;說他聽著狗叫。父說得那樣好,他就放心去睡了。

志仁說:“父跟你說要勒死弟弟你怎么不勸?你不勸也該跟我和二哥說,我們去勸!你就存心想害弟弟!”大哥逼急了就說:“是我弄死的又怎樣?弄死他還不是為你好!”志仁就罵:“你是個大傻兒!”大哥最恨人說他傻,一聽這話就撲過來要掐他。他一要動手,二哥就來攔;大哥最聽二哥的話,二哥一攔,他就不動了,只說:“人家捉住他,說你窩藏,把你也弄死就省心了!”

志義死后,綱保就常望著墻咕咕噥噥,像是跟志義說話。每餐他都要媳婦給四兒盛了飯放桌上挨著他。他拿起筷子時總先望身邊說:“義,快吃。”有時他端起碗往留給志義的飯碗里倒稀飯,說:“趁熱的多吃些!”倒得稀飯漫出來,流到桌上,讓三弟兄看得發愣。他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剃頭,頭發長得像亂草;他分不清季節,六月還穿棉襖;也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月亮的晚上,他老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有時半夜去敲兒子的門,叫他們起來干活。第二年臘月天冷后塘上結了薄冰,夜里他就用根麻繩捆了個石頭,站磦邊把石頭往塘里砸,砸下去,拖回來,再砸下去,砸得水咵咵響,邊砸邊啊嗬叫,弄得渾身泥水淋淋的。頭幾天志德還常起來勸他去睡,后來搞長了就只得由他。有天早上他看到父親趴在水里,屁股翹起來,好多魚在他頭頂游來游去。他忙跳水里把父親拖起來,父早沒氣了。

8

幾年后日本人打來了。有天早飯后滿山滿畈的人都喔嗬連天叫喊說東洋人來了,附近塆里的人就都往西邊山里跑,大抱小,壯扶老,婆婆拄棍,媳婦踮腳,前呼后叫,翻山過水,忙忙逃命。跑到西邊時回頭看到身后山上升起柱黑煙,煙黑得像墨,直往天上攪,肯定哪家著火了。是哪塆哪家,誰也不曉得,也顧不得。第三天東洋矮子走后大家才回來。徐家塆、張家田、袁家塆、周家畈哪塆都沒著火的。大家都奇怪那煙是哪里來的。第四天才找清那是米湯亭著火了。袁家塆的傳堂和宗學跟志仁好,志仁跟他們不存心,家里的大小事都跟他們講。他們這才想到志仁好久沒來了。他們便去看志仁。在米湯亭他們只看到黑墻爛瓦。黑炭堆里還絲絲冒煙。他們這才知道什么叫水火無情:他們的屋、院墻都倒了,門前的竹子只剩了樁,像被人砍了;東邊半邊山和南邊大半邊山都燒了,只剩些樹樁,門前塘上飄一層黑灰。沒見人影。他們家的狗呢?他們家的兩頭牛呢?都不見影。他們不敢進院子,也沒敢呼叫,只蹲在塘埂上呆望半天。

后來大家都說黃家人怕是去親戚家了。但該犁田時也沒見志道兄弟來犁田,該下秧時也沒見他們來下秧,該割麥時也沒見人來割麥。

黃家九口人都哪去了?他們見屋燒了就走了?要是屋燒了才走,他們得跟鄰塆的人說一聲,走也得打附近塆子過,可誰也沒見過他們。一家人都燒里頭了?那黑煙是大白天才現的,怕是燒了一夜,那山凹里半夜起火外面看不到。是他們遭炸了,弟兄帶著堂客細娃偷偷走了,他們走了多日后屋里才起火?是志道跟志仁動了刀子,殺得全家沒幾個活人,最后活的人發瘋,把屋燒了?

米湯亭發火后雨季來了,人們忙著播種插秧,沒人去挖那爛瓦斷墻看有人壓里頭沒有。米湯亭的田地沒人管,一年后就田不是田,地不是地,荒草雜樹叢生。山邊的幾個小塘每到雨季就蓄滿水,那水熱季涼不長草,冷季溫不結冰,水清得見底,水底常見指頭大小的青背魚晃悠。

再也沒見米湯亭的人。多少年后鄰近塆里老人還常談起米湯亭。都說綱保弄死細兒那事做得糊涂。阮少奇沒那么厲害,他不敢把共產黨人全家都殺光,那殺不完。解放后阮少奇被活捉后說他殺顯義是殺雞嚇猴。顯義不該大大樣樣留家里,他躲躲就沒事。像志義那樣的年輕人,抓住也了不起殺他本人,哪會殺他全家?這遠近多少人跟紅軍走了,動人家里是樹仇結怨,萬一人家發了回來呢?誰都不敢把事做絕。說連坐,那是防人再鬧共產。

解放后米湯亭那片田地劃歸周家畈。合作社后米湯亭的田地才被重新開出來種東西。七十年代學大寨,周家畈才把那屋基上的樹砍了,草拔了,把石頭、磚頭撿出來堆到山坡上,把屋基整平種了小麥。那地里的肥氣沖得小麥長一人高,綠得發黑;后來又種了花生,那花生藤蓬起兩尺多高,密密麻麻,兔子都鉆不進;到九月底花生藤還綠油油的。那地種了多少季小麥花生后土都發黑,地里還有好些黑炭,但沒見人骨頭,也沒人去深挖看那地底下有沒有人骨頭。

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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