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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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第一次喜歡上別人時讀的故事:只屬于我的所有者
島本理生
第一封信
初次見面。
老師,我明明沒有見過您,卻對您說出這句話,好像有點兒奇怪呢。
話說回來,在被這個國家保護(或者該說是“保管”嗎)起來之前,我從未給任何人寫過信。因此,如果這封信的行文措辭有怪異之處,那完全是由于我寫信經(jīng)驗不足,而非程序設定問題,還望您理解。
我被運輸至這個國家后,三個月的保護觀察期已結束。即使讀完政府下達的通告,我依舊有些許困惑,畢竟我自己也尚未完全明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因此,對于政府提出的“在撰寫信件時,要盡可能如實地記述情況”這一要求,我不確定自己能否做到,但我會竭盡全力。
話雖如此,但政府的要求屬實過多。要知道,無論我做何努力,我的智力水平也已經(jīng)被設定為最高不超過智商110。
突然像這樣怨聲滿滿、說政府的壞話,我會不會受到懲罰呢?不過肯定沒事的,畢竟有時候明知會對自己不利,卻依然堅持觀點、明示立場,正是人性的特點之一。
我有點兒不知道自己想寫些什么了。說起來,這似乎是因為我在上周收到政府下達的通告后,在幾乎沒有得知任何信息的情況下,就著手寫了這封信。至于老師您想知道什么,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也不太清楚。
其實,我能理解政府的擔心,向我傳達了多余的信息的話,可能會導致我不知該如何行動。我認為政府的這一處理方式是恰當?shù)模吘剐畔⑹峭ㄍ磺锌赡苄缘娜肟凇?
目前,政府對于向我傳達的信息和對我進行的干涉都控制在最小范圍內(nèi),并且在確定最終的行動方針之前,對我的保護觀察期將不斷延長。我對政府的這一決定沒有異議。
我姑且先向您陳述一下我所了解到的有關您的信息。為了避免因代溝和溝通方式導致彼此對措辭的內(nèi)涵在理解上產(chǎn)生偏差,政府選擇了年輕的女性研究員來進行此次項目。加之,老師您的專業(yè)是人造人理論,并且對制造我的國家的研究情況也了如指掌,因此沒有比您更適合此項目的人選了。政府雖然禁止雙方(我很驚訝于該規(guī)定的前提——我自身也享有權利)直接碰面,且今后也不會推翻這一規(guī)定,不過,若是采用書信形式,便允許雙方在一定程度上自由溝通,增進相互理解。
即使科技發(fā)展到如此地步,為了實現(xiàn)徹底的保密和監(jiān)視,最終還是采用了書信這一最為古老的方式,著實有趣。
為了便于您想象我這里的情況,我向您描述一下我所在的地方。
這座島嶼上的保護設施建在一塊向外突出的陡崖上,陡崖的內(nèi)側(cè)緊鄰一片原始森林。
早上醒來,打開窗戶,透過嶄新的鐵制格柵,我像曾在祖國時那樣,看到一片汪洋大海。陽臺外草木繁盛,萬物恣意生長,時有野兔或野鹿從中躥出、誤闖陽臺,好不熱鬧。
設施內(nèi)設有一張單人床、一張單人書桌、內(nèi)置電池專用的便攜式電源、浴室和洗手間——最后這兩樣東西于我無用。
這封信寫了太久,我的就寢機能已啟動,今天就到這里吧。
但愿當我醒來時,政府已推翻一切決定,而且我也并沒有被燒毀。
第二封信
早上好,老師。
今天醒來,視野里一片碧藍,海天一色。正值初夏清晨,綠植的長勢越發(fā)兇猛,已呈現(xiàn)泛濫的態(tài)勢。向窗外望去,能看見白色的船只出航,在海面上描繪出一層層波紋。
之后,我在書桌前坐下,開始寫這封信。
感謝您上周給我的回信。您說我的智力水平比您周圍的人想象的還要高,這讓大家感到十分吃驚。這番夸獎讓我有些難為情,畢竟我的祖國生產(chǎn)過很多比我優(yōu)秀得多的人工智能機器人。
不過,在人工智能機器人研發(fā)技術尚未成熟的國家,我們光是像人類一樣表達自己的感情,或許就足以讓人驚詫不已了。順便一提,為了避免給所有者招致不快,我們的語言水平被設定得比年齡水平稍高一些。您和周圍其他老師之所以會覺得我的智力水平高,可能還有這方面的原因。
接下來,我將應您和其他老師的要求,講述我從逃離祖國到被這個國家發(fā)現(xiàn)和保護起來的經(jīng)過。
關于我的祖國的情況,您作為研究員,或許比我了解得更為清楚。
我的祖國原本是以旅游業(yè)立國的小國家,一直以富裕階層為服務對象。自二十一世紀后葉起,在積極召集研究員和技術人員方面投入了大量財政預算。通過開發(fā)世界最高水平的、能預測包含環(huán)境問題在內(nèi)的未來預測系統(tǒng),我的祖國獲得了極強的經(jīng)濟實力,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關于這些,想必我已無須贅言。
新生事物必然會遭遇被模仿的命運,祖國的領導者們想必也明白這一點。“一旦得到,就不可失去。”我記得我的所有者曾說過這句話。
最終,我的祖國不顧與其他國家約定的共同研究倫理,主導了大膽的、突破性的人工智能機器人的研發(fā)。作為通過科技獲得成功的國家,祖國選擇了切斷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獨自推進研發(fā)。我總覺得這一行為自相矛盾,不過這一定是因為我的理解能力還有所欠缺。
然而,在遭到一眾發(fā)達國家的責難之際,祖國的人工智能機器人的產(chǎn)量已經(jīng)龐大到如果要中止研發(fā)行為,就不得不“大量殺人”的地步。
在我被制造出來時,祖國早已失去了曾經(jīng)作為度假勝地的風光。在首都宛如要塞般的巨型大樓里,大量的人類與人工智能機器人混雜其中;而在經(jīng)濟落后的地區(qū),無數(shù)座被放任不管的廢墟宛如一座座島嶼獨自佇立。
我被研發(fā)出來時,面向的使用群體并非普通企業(yè),而是家庭。
我的年齡被設置為十四歲,一個既保留了孩童的純真可愛,又能成為勞動力的年紀。由于我的設定年齡并不會隨著時間而增長,因此我基本上無法進行復雜的思考,我主要的用途是幫忙做家務和處理雜務。
為了避免讓所有者產(chǎn)生異樣感,所有人工智能機器人都被輸入了全套表情系統(tǒng),且基礎性格一律被設定為積極向上、充滿奉獻精神。另外,為了控制價格,人工智能機器人還被免去了進食機能。
同時,國家頒布了一項法令,規(guī)定人類不得隨意破壞人工智能機器人或?qū)ζ涫┘颖┝Γ坏┤斯ぶ悄軝C器人陷入失控狀態(tài),此項法令便不再適用。
從維修室醒來后,負責人對我說明的第一件事就是這項法令。負責人問我有沒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于是我提出了疑問:“一旦人工智能機器人陷入失控狀態(tài)便可以將其破壞掉,那么由誰來下這個判斷?”
負責人立馬回答道:“由所有者判斷。”我又問道:“那么,人工智能機器人不是人,而是物品,對嗎?”負責人搖了搖頭,說:“你們最基本的權利是受到保障的,只不過政府之所以制定這項法令,并不是為了保證你們個人的人權得到尊重,而是為了保持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只能說,你們是人,但同時也是物品,這就是你們與生俱來的命運。在這世上,有許多人雖然生為人類,卻慘遭虐待。與他們相比,你們擁有所有者,又為其所需要,還不會感到饑餓和孤獨,實在是幸福得多。”
那時的我還不太能理解“幸福”一詞的含義,想試著思考得更深入一些。然而大腦卻突然陷入一片混沌,我只好點了點頭。如負責人所言,畢竟我被設定為無法進行太過復雜的思考。
除了已經(jīng)具備的知識和勞動能力以外,我還就面對所有者時的說話方式進行了約一個月的學習,之后便被運送至下訂單的客戶家。
從首都出發(fā),約兩小時后,我到達了一處治安較好的濱海街區(qū)。健談的快遞員向我介紹說:“這里遠離經(jīng)濟發(fā)達的城市,居民多推崇傳統(tǒng)美好的、順應人性的生存方式。”
快遞員把我送至收貨地,出來迎接我的是成瀨先生。
成瀨先生是一個皮膚偏黑、目光銳利的男人,他姿態(tài)端正,渾身散發(fā)出一股不可思議的迫力。他穿著一身正式的夾克外套和襯衫,戴著一副銀絲邊眼鏡,這與他的外表有些不相符。
這天下午,我和成瀨先生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相對而坐,我用負責人教我的說話方式向成瀨先生打招呼:“初次見面,成瀨先生。能來到您身邊,本人[1]感到非常幸運……”話還沒說完,成瀨先生就言辭激烈地打斷了我:“小孩子不要用這么老成的講話方式!”
我感到十分困惑,詢問道:“那么應該用什么樣的講話方式呢?一切都會遵從您的要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自稱‘我’[2]就可以了。”
“明白……”我正要如此回答,心想著這樣講話恐怕又會被罵,便改口道,“知道了。”
他繼續(xù)說道:“從這個家的后門出去是一個庭院,我在那里設置了一座小屋,大小剛好夠一個小孩子居住。你跟我不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出入家中時,你得從廚房的后門進出。我在庭院小屋里給你準備好了一周的換洗衣物。”
“我會遵從您的安排。”我回答道。說完這番話,我又心生疑惑,再次問道:“您的家人不住在這里嗎?”
成瀨先生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扭曲,似乎被問到了一件令他厭惡的事。
“當然,我自己一個人住,所以才會把你買來,讓你幫我做事。”說完,他又語氣冷淡地補充道,“我妻子在兩年前去世了,她的東西還留著,你打掃衛(wèi)生時記得給那些東西撣一撣灰。”
我按照成瀨先生說的出入方式去了后院,那里建有一座半圓形的白色小屋,形狀宛如一枚來自宇宙的不明生命體產(chǎn)的蛋。那枚蛋掉落于此,一半埋進了土里。
走進小屋,床上放著疊好的白色衣服。我立刻脫下從工廠出來時穿的制服,把腦袋塞進上衣的敞口,布料質(zhì)地柔軟,一下子舒展開來,恰好遮住我的上半身。我又穿上配套的褲子,回到成瀨先生家中,打算幫他做點兒事。
成瀨先生給我安排的工作內(nèi)容,是負責家里所有的雜事。成瀨先生會工作到深夜,一直在網(wǎng)絡服務器上敲代碼,而我要為他準備餐食、打掃衛(wèi)生、整理與稅金相關的文件、修理故障的機器……瑣碎的工作確實多到無窮無盡。
第一天晚上,成瀨先生一邊用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對站在近旁的我問道:“你不能進食,也不能被大量的水浸泡,除此以外,還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嗎?”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工廠的人告訴我,在正常的使用范圍內(nèi),我不會遭到損壞。不過,如果故意對我進行破壞、施加暴力,或者從內(nèi)部侵入,情況就另當別論。”說完,我又笑著補上一句,“開個玩笑。”因為我認為所有者不會做出破壞我的事。
成瀨先生卻突然扯著嗓門嚷道:“人工智能機器人不可以開這種玩笑!”
被成瀨先生這樣大聲斥責,我嚇了一跳,趕緊道歉:“對不起,我不會再說這些了。”成瀨先生短促地喘了一口氣,將吃到一半的飯菜剩在盤里,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把剩飯菜等倒進處理機時,回想起培訓期間,負責人笑著說“你們比人類的耐久性更高,真令人羨慕啊,只不過從內(nèi)部程序入侵這一方面來說,你們反而比人類更纖弱”,我不禁對那位負責人心生怨恨起來。
做完最后的打掃浴室的工作后,我回到了庭院小屋。
像是在對漂浮在海面上的月亮道晚安一般,我放下小窗的遮光簾,躺在床上就寢,讓內(nèi)部電池得以休息。雖然我最長能連續(xù)運轉(zhuǎn)一百八十個小時,但持續(xù)運轉(zhuǎn)會增加內(nèi)部電池的負擔。而且最為重要的是,這會導致我與人類的生活作息出現(xiàn)偏差。因此,我的程序的基礎設定是“要有規(guī)律地就寢”。
只要我老老實實地完成工作,成瀨先生就不再對我說出那樣毫無道理的話。不過,他有時也會在我意想不到的事上怒斥我。即使過了很長時間,我也沒能明白其中緣由,畢竟成瀨先生不太會對一件事大談特談。
我寫下這樣的文字,老師您可能會覺得我很可憐吧?但您不必擔心,因為侍奉成瀨先生就是我誕生于世的意義。只要能履行自己的職責,人工智能機器人就不會變得可憐。
說起來,成瀨先生還有一句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知道真相,就意味著要背負多余的感情”。
直至今日,我依舊每天都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多余的感情”究竟會呈現(xiàn)出什么形態(tài)?人類即便如此也要去背負多余的感情,這樣做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現(xiàn)在我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
又到晚上了。晚安。
第三封信
早上好。
持續(xù)了一整夜的臺風終于減弱并停息了。雖然海浪依舊洶涌,但天空十分澄澈,萬里無云。
今天早晨收到您的回信,我立馬拆開閱讀。
您在信中問我,盡管我說自己并不可憐,但我是否真的覺得與成瀨先生在一起的生活是幸福的。這個問題確實有些難以回答。
對于人工智能機器人而言,幸福就是遵循所有者的意思,實現(xiàn)所有者的愿望。與成瀨先生共同度過的生活,多數(shù)時候都充滿著緊張感;我總是做事不周,因而備受打擊。所以這樣的生活的確不能說是幸福的。
不過,雖然算不上幸福,但也不能因此說生活不幸吧?
成瀨先生雖然工作能力很強(他總是源源不斷地收到工作委托,忙碌萬分,我因此得出了這一結論),但對于除此以外的事情都很不擅長。
他既告誡我“知道真相,就意味著要背負多余的感情”,又動不動就說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我時常會因成瀨先生的這番自相矛盾的話而陷入煩惱。對于我來說,理解并實現(xiàn)成瀨先生的愿望,這本應是我存在的唯一意義,然而成瀨先生卻不曾將他的愿望清楚具體地告訴過我。
即便這樣,我也曾試著努力理解他說的話,哪怕只多理解一點點也好。為此,我是否應該像一個人類小孩一樣,通過讀書來學習呢?
話雖如此,人工智能機器人與互聯(lián)網(wǎng)的任何連接都是被禁止的,一旦嘗試連接互聯(lián)網(wǎng),我的程序就會自動停止運行。我因此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可以使用成瀨先生的身份信息,從圖書館借書來讀。
當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訴成瀨先生我的想法時,沒想到他竟然爽快地同意了:“知道了,學習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大量閱讀了有關歷史和民族的書,也學習了動物學和生物學,以期了解人工智能機器人與人類的區(qū)別。
成瀨先生不曾干涉過我讀書一事,除了那一次。當時,成瀨先生正在用餐,我坐在餐桌一角,正翻開一本有關人類男性與女性繁殖后代的書,成瀨先生突然心情大壞,像一個脾氣暴躁的孩子一般大聲嚷起來:“你不需要了解這種知識!別讀了!”
我慌慌張張地把書合上,不過成瀨先生的怒氣并未消散,他接二連三地沖我大聲吼道:“你欠缺的不光是關于人類的知識,你連自己的事都沒理解清楚!都是因為你,我才會發(fā)這么大的火!”即使我向他道歉,他也沒有原諒我。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成瀨先生一直在斥責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么辦,只好一個勁兒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理解您的心情,對不起!我確實無法理解,我不過是一臺機器而已。”
夜半時分,當我獨自在庭院小屋休息時,我把手放在胸口上,模仿人類祈禱的動作——希望明天自己能多理解成瀨先生的內(nèi)心一些。當我這樣祈愿時,一種名為“空虛”的情感開始緩緩地流動在我的程序回路中。我被身為機器的無力感,和自己必須更加盡心地侍奉所有者的使命感所淹沒,內(nèi)部程序停止了運轉(zhuǎn)。
回過神來,這封信已經(jīng)寫了這么長了,差不多就寫到這里吧。
晚安。
第四封信
黎明時分,我感覺到一陣強烈的震動,內(nèi)部程序緊急啟動了,我想著是不是有什么人對這里發(fā)起了攻擊。
幸好政府的工作人員及時聯(lián)絡我,我才沒有陷入混亂。這個國家經(jīng)常像這樣發(fā)生劇烈的地震,而國民竟然都能平靜地過著正常的生活,這一點讓我很是佩服。
話題回到成瀨先生的日常生活上來吧,畢竟老師您也說想多了解一下這方面的信息。
在我來到成瀨先生家半年后的一個早晨,成瀨先生喝著咖啡,突然對我說:“今天我弟弟和弟媳會來。”我頗為吃驚地問道:“您是有弟弟的嗎?”
成瀨先生又擺出一副慣有的不快表情,解釋道:“我和我弟弟關系不和,已經(jīng)有兩年半沒見過了。”我注意到“兩年半”這個時間長度與成瀨先生的妻子去世后的時間長度剛好一致,不禁思考起這二者之間是否有什么聯(lián)系。
成瀨先生的弟弟一行人造訪時,正值午后的海風刮過山崗之際。海風掀起千層浪,浪濤拍打著海岸,聲音甚至傳進了屋里。
成瀨先生的弟弟有一雙大眼睛,目光矍鑠,他與我握手道:“你就是哥哥的那個重要的孩子吧,初次見面。”他干脆爽快地用了“哥哥的那個重要的孩子”這一表達,讓我嚇了一跳。他講話時把嘴張得實在太大,以至于口腔的內(nèi)部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看起來跟成瀨先生一樣,與“復雜”二字毫無瓜葛。
他的妻子也與我握了手。她打扮得十分美麗,耳朵上佩戴著的大克拉鉆石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這時,一名少女從她背后探出頭來。少女身著一身淺藍色連衣裙,像是那位妻子的藍色連衣裙的縮小版一般。這名少女也是人工智能機器人。
成瀨先生的弟弟向我介紹道:“她是我們重要的孩子,魯伊斯。”
自從來到這個家后,我不曾認識其他人工智能機器人。因此我露出笑臉,開心地向她打招呼:“初次見面。”
然而,魯伊斯只瞥了我一眼,便牽著那位妻子的手從我眼前走過,舉止行為如家庭成員一般。
魯伊斯在沙發(fā)上坐下,弟弟及其妻子兩人輪流用手梳著她的長發(fā),而魯伊斯對此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而我為了適時地給他們續(xù)上咖啡,站在近旁。兩相比較,我漸漸開始覺得自己有些悲慘。
她明明也是個人工智能機器人,卻花著所有者的錢來打扮自己;即使看到他們杯里的咖啡喝光了,也裝作一副沒看見的樣子。魯伊斯到底為所有者派上了什么用場啊?!當這一疑問開始占據(jù)我的程序回路時,成瀨先生剛好忙完工作,從房間里出來了。
成瀨先生和弟弟握了手,動作有些僵硬。他難得地露出了些許笑意,向他們道謝:“辛苦你們大老遠地過來。”說完,他又轉(zhuǎn)向我,“你和魯伊斯去庭院小屋里待著。”
我只好向魯伊斯招招手,說:“請跟我來。”
我正要帶魯伊斯去位于廚房的后門,成瀨先生補充道:“魯伊斯可是客人,你得帶她從大門出去。”聽到這話,我一瞬間生出一股厭惡感。而魯伊斯已自顧自地走向玄關,利索地打開了大門。
海風突然刮進屋里,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待我走近,魯伊斯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大海有股腥味兒,這氣味真討厭。”
“你真沒禮貌。”我正要揪住她的肩膀,她卻躲過我的手,往外跑出去了。
庭院小屋在這半年里遭受了海風侵蝕,外墻已然褪色,出現(xiàn)的多處殘破亦很是顯眼。魯伊斯凝視著生銹的白色外墻,像是在看什么珍奇古董。我明明一直以來都不曾在意過外墻上的污垢和殘破,但此時突然覺得這些破敗之處讓我很丟臉。
走進小屋,魯伊斯感嘆道:“里面倒是挺漂亮的。”一聽這話,我內(nèi)心巴不得成瀨先生的弟弟一家人趕緊回去,我第一次懷念起只有我和成瀨先生兩個人的安靜又充滿緊張感的生活來。
我試著向魯伊斯搭話:“成瀨先生他們會聊什么呢?”
魯伊斯用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道:“關于今后的打算呀,爸爸不就是為了和他商量這個才來的嗎?”
“‘今后的打算’是指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反問道。
“我爸爸和你的所有者,他們已經(jīng)去世的父母原本是外國的技術人員,因為這個國家為了研發(fā)人工智能機器人而廣招人才,所以他們才來到這個國家的,對吧?他們的父母為了這個國家的發(fā)展,傾盡全力開發(fā)了信息網(wǎng)絡,可政府卻給他們施壓,想要統(tǒng)一管制信息網(wǎng)絡。而你的所有者對此一直大力反對,畢竟這也跟他自身的工作有關,他原本的工作就是管理父母開發(fā)的一部分系統(tǒng)。”
我默不作聲。這些事,我當然從來沒有聽說過。
“這個系統(tǒng)被加裝了監(jiān)控插件,所有的國民從住處到一言一行都處于監(jiān)控之下。他所在的公司由于難以維持經(jīng)營,只好接受政府提出的條件。而他選擇了離開那家公司,做一些維護老舊系統(tǒng)的低薪工作,成了一個善良的自由職業(yè)者。然而,如今情況突變,他這一丁點兒小小的自由也遭到了威脅,所以我父母才會專程來說服他,讓他最好考慮一下。趁還有的選,要么選擇遵從政府的意思,要么選擇逃亡。繼續(xù)這樣下去,近期恐怕會變得無法自由出國了。”
魯伊斯說完這番話,抬眼瞥了我一眼。
“你該不會什么都不知道吧?”她問出了我最不想被問到的問題。我略過了她的問題,說道:“人工智能機器人就算不知道這些事也無所謂。”
魯伊斯淡淡地回應道:“這倒是。”她的反應讓我感到窩火,我又補充道:“人工智能機器人只要能遵從所有者的命令,為他們起到物理上的幫助就可以了。”
幾乎在我說出這番話的同時,魯伊斯?jié)M臉驚訝地說:“我不是這樣。那是因為你的所有者只要求了人工智能機器人履行物理上的職責,而我的父母并非如此。”
“人工智能機器人竟然管人類叫作‘父母’,這是在欺瞞。”我不假思索地反駁道,“你的所有者把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把你當作真正的女兒一樣帶出門,但你原本應該做的事是給所有者的空杯里沖泡咖啡,把敞開的大門關上……而你卻沒有做這些事,那么你待在那兩個人身邊,究竟履行了什么職責?”
話語在我的程序回路中高速狂奔,我想要好好整理思緒,卻無法順利做到。我想放任自己的沖動,往地上狠狠跺腳。而魯伊斯卻只是一臉驚奇又納悶的樣子:“欺瞞?”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一個疑問:這個人該不會是個笨蛋吧?
這時,魯伊斯開口道:“你真厲害,能像人類一樣自然而然地發(fā)火。”我目瞪口呆,反問道:“我在發(fā)火嗎?”
“你到目前為止沒有發(fā)過火嗎?”被她這么一問,我稍作思考,回答道:“沒有。因為我一直都是和成瀨先生兩個人一起生活的。”
聽我這么一說,魯伊斯坦率地說出了實情:“我父母有時會希望我能發(fā)火。他們對我說,希望我能像一個人類孩子那樣自顧自地發(fā)脾氣,說一些不講理的、任性的話。所以我通過書籍和電影學習了具體做法,如他們所希望的那樣說話和行動,雖然這原本是一件很難的事。”
我感到有些困惑:“你的父母到底想要什么呢?他們該不會相信你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吧?”
面對我的這一發(fā)問,魯伊斯反問道:“你難道不知道人類究竟為什么需要人工智能機器人嗎?”
“那當然是因為人類需要我們來滿足他們的目的,履行相應的職責,或者完成相應的工作啊。”
“這話沒錯,但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人類之所以需要人工智能機器人,是為了把不可能變?yōu)榭赡埽瑩Q句話說,就是要把人類自己從活著的孤獨中解放出來。”
魯伊斯到底在說什么?雖然很不甘心,但我確實沒太明白。
“我讀過很多小說,雖然內(nèi)容各不相同,但一定會描寫同樣的東西:人類孤零零地出生,又孤零零地死去。對那些人而言,這樣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們希望至少在自己死去的那一刻,能有人陪伴在身旁。即便如此,沒有人能保證事情會如己所愿。然而,有且僅有人工智能機器人可以承諾為他們做到這一點。我父母沒有自己的孩子,他們把我當女兒一樣打扮,帶我一起出門。你能想象出他們有多么孤獨嗎?無論何時,我們都能在人類希望的時刻完美地陪伴在他們身邊。”
在夕陽沉入海面之前,成瀨先生的弟弟一家人回去了。
我收拾完大家使用過的餐具,向正要回房間的成瀨先生問道:“晚飯吃什么呢?”
“不用準備了。今天喝了太多咖啡,不太餓。”
當我聽到這番回答時,感到自己的職責少到不足以稱之為“使命”,便突然很想把這些職責全都拋開不管。
我沖出了家門。
我徑直飛奔過庭院的通道,伸手想要推開大門。通道被遼闊的自然所包圍,融進黑暗里,不知名的小鳥在高處一個勁兒地啼叫。
有人從背后按住了我的手。回頭一看,成瀨先生正低頭看著我。
“你要去哪兒?”他似乎有些吃驚。
我輕輕地把手從門鎖上拿開。“不去哪兒,”我無力地答道,“我哪兒也不去。成瀨先生,只要您沒有命令我,我就不會依照自己的想法去任何地方。”
這時,月亮漸漸從云層的間隙中探出頭來。
畢竟被抓了個現(xiàn)行,我心想,今晚肯定又要被痛罵一頓了。我惴惴不安地看著成瀨先生,卻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成瀨先生露出了一副我至今為止不曾見過的平靜的表情。
“這樣啊。”我聽到他小聲地囁嚅了一句,接著便感覺到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今天辛苦你接待我弟弟一家人,肯定比平時要累吧。我沒考慮到這一點,抱歉。”成瀨先生對我道歉道。
我不知該做何反應,便也表明了心跡:“明明沒有您的命令,可我卻連招呼都沒打就出門了,真是對不起。我竟然如此魯莽,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很不安。”
不過,成瀨先生卻搖了搖頭,告訴我:“當受到來自外界的新刺激時,任誰都會做出與平時不同的反應。就算是人類的孩子也會這樣,這很正常。”
成瀨先生竟然像對待人類孩子那樣顧慮著我的心情,這讓我頗為吃驚,剛剛想要把使命全部拋開不管的念頭也消失得一干二凈。
當我在寫這封信時,我感到自己當時的確完全沒能理解成瀨先生。
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發(fā)誓,成瀨先生絕不是那種不懂細膩之心為何物的人。雖然我的語言表達很笨拙,但要問成瀨先生是否明白何謂內(nèi)心細膩,我可以十分確定地回答。
成瀨先生是明白的,甚至可以說是過于明白了。
偶爾也讓我提提問吧。
老師您的使命是什么呢?
第五封信
您好,老師。
我昨天讀了您的回信,注意到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自己是否應該在信中提起這件事。
您完全沒有提及那個話題,或許是您認為沒有回答我的必要,抑或是您出于某種原因而無法回答我吧。我連那個原因到底是什么都完全想不出來。像我這樣一個被海水浸泡過的、年齡設定為小孩子的人工智能機器人,身處這樣一個被大海包圍著的異國的一隅,即使知道了什么,對此也是無能為力的。
所以,如果老師您改變了主意,隨時都可以告訴我那個問題的答案。我真的很想知道老師您的使命是什么。
說到大海,這讓我想起來,那天正好是位于海底的海洋研究所對自身建筑的圓頂進行一年一度的檢修維護的日子。
吃完午餐,成瀨先生就一直待在辦公間。當我為他沖好咖啡時,不知為何,他突然走到我身旁,臉上露出不曾有過的柔和的神情。
“今天我工作結束得早,我們?nèi)ド⒉桨伞A頂?shù)臋z修維護很震撼的,剛好你最近在讀海洋學的書,說不定會覺得有意思。”
聽到成瀨先生這么說,我趕緊收拾,準備出門。
外面下著綿綿細雨,成瀨先生遞給我一把傘后,自己也撐了把傘向外走去。
當我們爬上山丘時,看到地平線在一片朦朧中向遠處延伸而去。無數(shù)臺巨大的重型機械豎立在海面上,正進行著作業(yè)。從這里往西邊望去,能看見首都那數(shù)不勝數(shù)的金色高樓建筑群。背對著大海,能看見遠處僅有的一片樹林被砍伐殆盡,光禿禿的土地上聳立著一座座如高山般的軍事要塞。
成瀨先生有些吃驚似的,小聲嘀咕道:“明明文明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這種地步,雨傘卻還是雨傘的樣子,就像沒進化完全的人類的肉體一樣。”
“因為不論是孩子還是大人,都能夠乘坐自動低速車出行,所以沒有必要特意在雨中行走。”我說道。
“那么人類本身的進化如此緩慢,是證明人類這一生物已經(jīng)進化得相當優(yōu)秀了嗎?還是說,你作為人工智能機器人,認為人類這種生物是遜于你們的?”
突然被這樣一問,我十分驚愕地答道:“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在書里讀到過,據(jù)說那些從遠古時期起就幾乎未曾改變過形態(tài)的海底生物,它們沒有進化的必要。從這個觀點來看,人類不是遜色一等,而是進化完成度相當高。”
成瀨先生冷不丁地感嘆道:“你真的變聰明了很多啊。”我搖搖頭,以示否定。我不能講話口吻太過成熟,以免惹他生氣。
雨勢漸大,我和成瀨先生便回家了。
目送成瀨先生進了家門之后,我注意到車庫的卷簾門還開著。為了防止雨水飄進車庫,我正要去按下卷簾門的關門按鈕時,一輛大型私家車在大門外停下。
駕駛座的車窗被打開,一個男人正看著我,他戴著黑色口罩,臉被遮住了一半。
“你是這家人所擁有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嗎?”男人問我。
“是的。”我簡短地答道。
男人看起來相信了我的回答,他從車上下來,站在門外向我招手道:“我是工廠派來對人工智能機器人進行定期整修和保養(yǎng)的,你過來一下。”我走到大門邊,打算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男人站在門外,命令我趕緊把門打開。“我[3]只服從于所有者的命令。”我拒絕道。話音剛落,這個戴著黑色口罩的男人不知為何陷入了沉默。
身后傳來房門開啟的聲音,成瀨先生大叫著沖過來:“離遠點兒!那是盜竊團伙!”
戴黑色口罩的男人低聲嘀咕道:“什么啊,我還以為是女性機器人呢。”說完便果斷地上車,掉頭走了。
成瀨先生對我說:“你趕緊進屋去。”
我向他道歉道:“對不起,我沒有確認對方的身份就走到了大門口。”然而成瀨先生一言不發(fā)地回到了屋里。不知怎的,這比訓斥更讓我忐忑不安。
剛才好不容易能像普通的父子那樣交流,果然成瀨先生還是覺得我是個派不上用場的麻煩人物。這樣一想,回屋里去的命令立刻讓我不安起來,但我不能不服從所有者的命令,便急急忙忙地走進屋里,關上房門。
我正在客廳里擦干身上的雨水,成瀨先生打開了電視的網(wǎng)絡頻道。
電視上正在播報一則新聞:近日,假扮成配送員的團伙誘拐和強搶人工智能機器人的案件頻發(fā)。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
成瀨先生關掉電視,凝視著黑色的液晶屏。我留意到室內(nèi)氣溫下降,于是操作起墻上的溫度控制面板來。
當我再回過頭時,從側(cè)面看到成瀨先生的臉上似乎滿是怒意。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在沒有得到他的命令的情況下,擅自調(diào)整了室溫,所以他生氣了。然而成瀨先生的眼中涌動著一些閃著微光的東西。我試著努力思考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可大腦一如既往地遲鈍凝滯。因此我只是注視著成瀨先生,試圖與凝滯的思緒相抗衡。眼前的成瀨先生怒氣滿滿,卻又眼眶泛淚,如果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并感同身受的話,那么成瀨先生說不定會為我理解了人類而感到開心。
老師,您認為對于人工智能機器人而言,幸福是什么呢?我認為,那就是讓所有者感到幸福,讓所有者開心快樂。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么人工智能機器人就沒有存在價值。
然而,成瀨先生注意到我的視線,忍著怒火似的說道:“反正你也理解不了,就別盯著我看了。”他如此斷言,似乎我的無能為力已是板上釘釘。
“為什么呢?”我詢問道,“因為我能力有限,做事不周,所以就理解不了嗎?說到底,所謂的‘理解’‘體會他人的心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指在適當?shù)臅r機說出恰當?shù)脑拞幔窟€是從物理上解決令其頭疼的問題呢?請告訴我,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成瀨先生似乎有些困惑地看著我,畢竟共同生活這一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的強硬話語提出了反問。
成瀨先生用拇指拭去眼角的淚,冷不丁地說道:“抱歉。”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我沒什么可說的。”
我回想起了魯伊斯說的話。
“沒什么可說的,是因為您現(xiàn)在面臨著不得不逃去國外的情況嗎?”
他滿臉驚訝地抬起頭來,苦笑道:“是我弟弟帶來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告訴你的吧。”
“魯伊斯就像他們真正的女兒一樣,知道非常多的事,這讓我很吃驚,也很不甘心。”我鼓起勇氣表露了心跡。然而成瀨先生對此只是微微一笑,說道:“我弟弟和我不同,他以前就很健談,這跟魯伊斯是否像真正的女兒一樣并無關系。”
對于這一飽含親切感的話語,以及聲稱自己與弟弟關系不和、很疏遠的說辭,我無法很好地把這二者聯(lián)系起來。這時,成瀨先生拜托我道:“幫我泡一下咖啡吧。”
在氤氳的熱氣中,成瀨先生似乎放下心來。我有些顧慮他的情緒,依然保持著緘默,然而成瀨先生卻開口說道:“我如果要逃去國外的話,是無法把你也帶去的。在海外各國,除了僅有的幾所研究機構以外,如今依然禁止開發(fā)、攜帶具有感情的人工智能機器人。”聽到這番話,我一瞬間停止了思考。
我緩緩重啟思考后,對他說:“如果這是您的意思,我會遵從的,成瀨先生。”
他凝視了我一會兒,很快便搖了搖頭,最終說道:“我之所以與我弟弟斷絕了往來,是因為他在我妻子去世時說了批判她的話。即便如此,我也明白他是因為十分擔心我才那樣說的。關于逃亡的事也一樣,只要我能平安地活下去,不論什么東西——即使是他自身與我的羈絆——他都能舍棄。然而我并不像我弟弟和你以為的那樣意志堅強,或許我只是害怕變化,不自覺地留在了原本的地方而已。雖然我對這個國家懷有不少怨恨,但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妻子不在了之后,我甚至還產(chǎn)生過‘不去考慮逃亡之類的事,就這樣過完這一生吧’的念頭,我就是這樣一個軟弱又渺小的人。”
老師,成瀨先生的妻子并不是生病去世的。
在那之后,一個月后的某一天,當成瀨先生提議“我們?nèi)ナ锥歼M行一場兩天一夜的旅行吧”時,我覺得這實在太不像他的風格了,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即使如此,面對他的邀約,我相當開心,立馬回答道:“好!”
如果當時我回答“最近國內(nèi)形勢不太穩(wěn)定,還是算了吧”的話,情況會變得怎樣呢?現(xiàn)在我也依然在思考這個問題。
在我的硬盤里保存的眾多記錄中,關于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兩天一夜的旅行的信息量龐大無比。
在首都的中央酒店里,我第一次和成瀨先生共處一室入眠。窗外是一片如峭壁般高聳入云的建筑群,由于夜晚天氣惡劣,厚厚的云層遮天蔽月。成瀨先生少見地喝醉了,他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對我暢談,雖然這讓我很是吃驚,不過我卻希望能一直看到他這副模樣。
在我即將于半夜十二點停止運轉(zhuǎn)之前,他留下一句“我出去一個小時,早上你醒來時我就已經(jīng)回來了,你不必擔心”后,走出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當我醒來時,看到成瀨先生已經(jīng)洗完澡,正在收拾行李。不知為何,酒店外充斥著動蕩的喧鬧聲,成瀨先生告訴我要立刻出發(fā)了。
在酒店附近的中央公園里,槍聲響徹整個園區(qū)。特警與其他人扭打作一團,不斷傳來哭泣聲與叫喊聲。我問成瀨先生:“那些人最后會怎樣呢?”成瀨先生拉著我的右手手腕,一邊跑一邊篤定地回答道:“他們大概沒法兒活著回去了。”
連接首都與成瀨先生所住的濱海街區(qū)的機場位于離市中心稍遠的地方。
然而,政府為了驅(qū)逐一窩蜂擁向機場的人潮,已將所有入口全部關閉。
成瀨先生在航空公園里狂奔,尋找能夠逃生的地方。途中突然看到一個巨大的入口,我又向他問道:“那是什么?”成瀨先生把目光投向遠處,回答道:“那是已經(jīng)廢棄不用的地鐵出入口。”近年來,乘坐地鐵的國民以貧困階層為主,政府認為沒有必要讓他們自由往來于遙遠的地方,因此從十幾年前開始,地鐵線路就已經(jīng)荒廢了。
這時,巨大的光波從背后襲來。
接著,爆炸的氣浪奔涌而來。
我們被氣浪刮進地鐵入口,順著臺階滾落下去。地面上傳來什么東西崩塌的劇烈聲響。
地下通道一片漆黑,我睜開眼睛,眼球的水晶體捕捉到成瀨先生手腕上佩戴的可穿戴式終端發(fā)出的一道光芒。我的視覺系統(tǒng)擁有遠超人類水平的圖像處理技術,因此一瞬間就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情況。那是一幕出乎我想象的場面——成瀨先生抱住了我,仿佛是為了在那場沖擊波中保護我。
“成瀨先生?”我試著叫他,成瀨先生呻吟著應了一聲,“發(fā)生了什么事?”面對我的疑問,他擠出一句:“不太清楚,不過應該發(fā)生了非常劇烈的爆炸。”他一邊說著,一邊試著想要爬起來,但臉上一瞬間露出了扭曲的表情。他的臉看上去竟然比平時要年輕,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眼鏡不知被剛才爆炸的氣浪吹到哪里去了。
成瀨先生說:“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我想動一下腳,卻疼得不行,兩只腳完全使不上勁兒。”我急忙檢查他的腳,他的雙腳看起來正往奇怪的方向彎曲著。
地下水混雜著紅黏土,呈現(xiàn)一片褐色,流進地下通道。一時間,我和成瀨先生沉默無言。但我實在太在意剛才那件事了,便終于問出了口:“您剛才看起來是想救我,但為什么您沒有選擇保護自己呢?”
成瀨先生突然又用回了平時的粗暴口吻:“那是一瞬間的反應,大概是因為你就像狗啊馬啊之類的,為了侍奉人類而被訓練過,沒有人類就活不下去,所以我才救了你。”我無言以對,只呆呆地望著在微暗中閃光的水滴。
成瀨先生抬頭望著上百級臺階。說起來,在他眼中,這一切都只是昏暗不明、混沌不清的吧。他苦笑了一下,嘀咕道:“早知道就早點兒去做視力矯正手術了,不該因為工作忙而一直拖著的,我妻子也曾經(jīng)說過我好幾次。”
我從成瀨先生身邊離開,在附近拼命尋找他的眼鏡,卻只找到了幾小片摔得粉碎的鏡片。即便如此,我的眼睛還是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整個地下通道的內(nèi)部。我們跌落的地方剛好是車站的大廳,地鐵線路向隧道的深處延伸而去。
我向成瀨先生道歉說,眼鏡已經(jīng)摔壞了。他讓我去確認一下地鐵出入口是否已完全被堵住了。我爬上臺階,到達塌方的出入口處,然而無論我觸碰哪里,石塊都紋絲不動。
我回到成瀨先生身邊,再次向他道歉,說出入口已完全被堵死了。成瀨先生確認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可穿戴式終端:“在這里用不了啊,不過到那里應該就能用了。”說著,他一副下定決心的樣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只有靠兩只手爬上去了。”成瀨先生用手摸索著抓住臺階,通過移動上半身來使勁兒地把身體往上拽了一個臺階。
我起初想要搭把手,但我的這副身軀無法支撐起成瀨先生魁梧的身體。為了保證不會對人類造成威脅和傷害,將安全性貫徹到底,我的腕力被設定在一定范圍內(nèi),所以我能夠做到的不過是努力托住他,不讓他順著臺階滑落下去。我又再次向成瀨先生道歉:“很抱歉我?guī)筒簧厦Γ绻夷苁褂媒K端的話,就能呼叫救援了。”然而成瀨先生立馬否定了我的說法:“你在旁邊看著就行,不是只有幫忙才算救人。”可是,我和魯伊斯不同,在物理意義上幫忙正是我的存在價值,因此我很難坦率地接受他這番說法。
成瀨先生每爬上幾級臺階就得休息一陣,之后又接著進行挑戰(zhàn),然而他很快就耗光了力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么孱弱的樣子。
我用雙手接著沿著墻壁流下來的水,掬了一捧送到成瀨先生嘴邊。看到他把嘴埋進我的手心里吮吸的樣子,我覺得自己就像在飼養(yǎng)一只幼小的動物一般,心中懷抱著一種憐愛之情。
成瀨先生似乎已經(jīng)精疲力竭,他閉上雙眼睡了好幾個小時。醒來之后,他繼續(xù)嘗試以趴著的姿勢爬上臺階,然而此時他的雙腿腫得越來越厲害,腿上的皮膚開始呈現(xiàn)暗青色。
如果我的內(nèi)部時鐘沒有紊亂的話,那么這應該是我們被困在這里的第三天了。成瀨先生最終向疼痛投降,放棄了攀爬臺階。
當我捧來水給成瀨先生喝時,“幸好是你在,”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在這黑暗的地底,只要一想到你不會在我睡著期間先我一步死掉,我就覺得內(nèi)心得到了救贖。能夠知道先死掉的是自己,真幸福啊。”
這時,我想起了魯伊斯說過的話:人類最害怕的事,就是孤獨地出生、孤獨地死去。
我第一次握住了成瀨先生的手,不知為何,我覺得此刻這樣做是最恰當?shù)摹N覍Τ蔀|先生說:“我會守護您的。一直到您閉上雙眼為止,我都會睜著眼睛守護您。”成瀨先生一下子露出了安心的笑容。看到他的這副笑容,我突然意識到成瀨先生是把我當作人類一樣珍視著的。
成瀨先生回握著我的手,說道:“我之前就聽傳言說近期會爆發(fā)內(nèi)戰(zhàn)。我想著,如果是在首都,免于故障、正常運轉(zhuǎn)的人工智能機器人說不定會比活著的人類還多。如果你能幸存,并且與其他人工智能機器人會合的話,那么在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你就可以用回你原本的自稱了。”
“這是什么意思呢?”我問道。
于是,成瀨先生做出了解釋。
在成瀨先生訂購我時,工廠出了一點兒差錯,他原本訂購的是少年型人工智能機器人,可工廠發(fā)來的卻是少女型人工智能機器人。工廠得知之后,向成瀨先生賠禮道歉,還提議說,如果成瀨先生愿意等的話,他們就取消這次的訂單,把我改送到別的地方。
然而,由個人定制的人工智能機器人一旦因為某種原因被退貨,就會被降價進行普通銷售,最終不知道會被賣給什么樣的顧客。在這種情況下,人工智能機器人被用于不正當目的的可能性會增加。
盡管被法律所禁止,但因?qū)ι倥腿斯ぶ悄軝C器人施加性暴力而導致其故障或被遺棄的事件仍層出不窮,有時還會出現(xiàn)對其進行租賃的金錢交易,以及將其從所有者那里強行帶走的案件。除此以外,還有這樣一群專業(yè)人員,他們對被違法使用的人工智能機器人進行改造,使其能夠更加強烈地感受到痛苦和恐懼。
所以成瀨先生才在一開始就十分嚴厲地對我說:“自稱‘我’就可以了。”
他還向我吐露了內(nèi)心的猜測:“說不定我妻子還活著。”
“她在哪里?”我問道。成瀨先生只是沉默著搖了搖頭。
由于拒絕與政府合作,成瀨先生被看作反社會人員,之后恐怖組織盯上了他,強迫他協(xié)助開展恐怖活動,成瀨先生對此也表示了拒絕。而他的妻子卻因為這一層親屬關系而深陷不幸。有一天,成瀨先生的妻子出門購物,途中卻被人帶走了,等到一周后回到家中時,她身上到處都是破損(用這個詞來形容人類實在是有些怪異,但或許是因為成瀨先生不愿對此進行詳細說明,才故意使用了這個詞吧),但顯而易見,她被人玩弄,慘遭虐待。成瀨先生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這一切。
他的妻子是一位優(yōu)秀的研究員,無論在哪里都能獲得工作。因此她哭訴說,想立馬逃回自己母親的祖國,但成瀨先生卻權衡起妻子與父母留下的工作這二者之間的分量來。他對妻子說,希望能給他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
第二天早晨,成瀨先生的妻子就不見了。
自那之后,成瀨先生在工作間隙一直四處打探和搜尋關于妻子的消息。然而他不過是一個生活在鄉(xiāng)村的技術人員,因此未能獲得任何線索。
成瀨先生說,正因如此,他才會希望至少能從我被送到他家開始,直到最后他離開,都完美地保護我,卻沒想到如今竟落得這步田地。“這樣的自己真沒出息啊。”成瀨先生講完了整件事。
他略微一笑,又變回了平常那副態(tài)度,斷言道:“小孩子沒必要知道這些。”我本想勉強回以一個笑容,但一想到反正他也看不見,便作罷了。
在潮濕的黑暗中,成瀨先生的心跳聲漸漸變?nèi)酰乙逊直娌磺逅烤故撬诉€是醒著。每當我搖晃著他的肩膀喊他的名字時,他都會瞇著眼睛,發(fā)出一些“啊”或“噢”之類的簡單發(fā)音。“成瀨先生,請振作一點兒。只要能活下去,就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面對拼命呼喊的我,他說道:“抱歉,把你留在這黑暗中,自己一個人先死掉。”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好像突然被黑暗緊緊包裹,動彈不得。
“成瀨先生?”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回蕩在這深邃的空洞中時,之前一直未能啟動的感情突然開始在程序回路中高速運轉(zhuǎn),仿佛要擦出火花一般。
我對著倒在地上的成瀨先生央求道:“好可怕,我害怕,我一個人的話太害怕了,我們一起從這里出去吧!”
他發(fā)出一陣快要嘔吐似的聲音,支起上半身,把身體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他在我耳邊囁嚅著說,讓我一直沿著隧道走下去,總會到達出口的,然后呼叫救援過來,只要想著他還在這里活著等著我,應該就不會那么害怕了。
我本想立馬說“我做不到”,但我體內(nèi)確保自己會聽從所有者命令的言行抑制功能啟動了,我自動站起身來,回答道:“我知道了,我去尋找出口。”我一級臺階一級臺階地朝著隧道底部走了下去。我一邊下著臺階,一邊心想,我確實不是人類啊,畢竟我能把快要死去的他留在這種地方,自己一個人走掉。我期待著成瀨先生說出“你還是回來吧”,可他卻不再作聲,我也不曾停下腳步。
我在黑暗中一直走著。
正如成瀨先生所言,我只要想著我是聽從了所有者的命令,正在履行義務,內(nèi)心就難以置信地變得平靜。
腳下到處都是泥濘,有時還會感覺到腿上濺上了黑色的污水。某處傳來風的呼嘯聲,或許離出口已經(jīng)不遠了。我舉起右手,把手心朝向黑暗,一股冷颼颼的空氣微弱地撞擊著我的手掌。當我感受到它的冰冷時,我才意識到之前成瀨先生的手是多么溫暖。明明他根本不必搭理我這臺機器的恐懼心理的,我不過是他的訂單配送出錯才送來的商品,他要是沒有收下我的話,如今就不會一個人在黑暗中靜待死亡了。我的所有者——成瀨先生真是一個嚴厲又溫柔的人。
我的身體能夠準確地感知時間的流逝,它清楚地向我傳達著一個事實:恐怕成瀨先生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
盡管如此,我依然前行著,因為這是所有者對我下達的最后的命令。
走了好幾天,終于有一束光照在了我滿是泥濘的腳下。
當我來到地面上時,發(fā)現(xiàn)一切正如成瀨先生所言,首都已處于半毀滅狀態(tài),大部分建筑已化為灰燼,街道不見了蹤跡,大地上不再有遮掩物,唯有疾風呼嘯而過。
我感受到頭頂上方有異樣的陽光照射下來,失去了所有者的我只能再次邁步前進。
許多人類的尸體橫倒在地,其中還混雜著人工智能機器人的亡骸,他們的內(nèi)部電池暴露在外,機體已停止了運轉(zhuǎn)。或許是由于某種毒氣的釋放或泄漏,除了燃燒著的尸體所產(chǎn)生的氣味以外,風中還夾雜著一股異味。這對我本就沒有影響,為了把成瀨先生從隧道中帶出來,我繼續(xù)前行,尋找幸存者。
終于,我抵達了大使館,它因遠離街區(qū)而幸免于難。我隔著門把成瀨先生的情況告訴里面的人,就在這時,我的內(nèi)部電池電量耗盡,我停止了運轉(zhuǎn)。
當我再度睜開眼時,我已被護送到保護隔離設施里被隔離起來,一群長相帶有異域色彩的人正手忙腳亂地維修我。
講得有些長,這就是我的經(jīng)歷。
等待您的回信。
第六封信
在我接連讀完您的回信之后,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明明只是一個家用人工智能機器人,卻被鄭重地保護起來,還遠渡重洋被送到這里來。
看來成瀨先生是被當成引發(fā)這次戰(zhàn)亂的大規(guī)模恐怖襲擊事件的主謀之一了。
原來毗鄰的大國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以維護正義的名義,尋找著對我的祖國進行干涉和攻擊的機會,有很多專家認為祖國的恐怖分子們不過是被鄰國巧妙利用了。感謝您告訴我這一情況。
老師您在信中寫道,關于成瀨先生在那場戰(zhàn)亂的前一天晚上去了哪里,我有義務向您提供盡可能詳細的信息和證言。
但真的是這樣嗎,老師?
我從讀到您的第三封回信時就開始略感疑惑,為什么除了客觀事實以外,對于我與成瀨先生的日常相處,以及我從中萌生的感情,您都想了解具體的細節(jié)呢?
老師,說實話,我現(xiàn)在很生您的氣。
您之所以再次問到有關恐怖襲擊前一天晚上的事,是因為您并不相信成瀨先生與此無關,對嗎?
明明成瀨先生連預想到一臺批量生產(chǎn)的少女型人工智能機器人可能遭受到的傷害都會感到痛心,他怎么會去殺人呢?
在最后一封信中,您出現(xiàn)了一個失誤。恐怕您是在得知成瀨先生已不在人世后,內(nèi)心大受打擊,因此像平時一樣心不在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吧——您真正的名字。
我在成瀨先生家中的文件柜里看到過同樣的名字。
成瀨先生當初的確在決定是否要為了選擇您而拋棄一切的時候猶豫了,但即便如此,您為何決定在當天晚上就棄他而去呢?您知道在您逃亡之后的三年左右的時間里,您的祖國在新聞中是怎樣被報道的嗎?想象一下近期連普通市民都會遭遇的危險,這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吧?
成瀨先生在即將失去意識之際告訴我這樣一件事。
十年前,為慶祝首都最高的瞭望臺落成,活動方于深夜十二點舉辦了揭幕慶典。當時有很多普通市民蜂擁而至,成瀨先生和弟弟也以參觀的心態(tài)一起參加了慶典。那里的侍者是當時最先進的人工智能機器人,而站在那群人工智能機器人旁邊注視著這一切的那個人,就是成瀨先生后來娶的妻子。她側(cè)身站著,滿臉自豪,但又略顯羞澀,微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天真爛漫,成瀨先生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心生愛憐。
我和成瀨先生出發(fā)去首都的那天,正好是慶典十周年的前一天。
成瀨先生大概是想回顧與您共同的回憶吧,或許他還抱著一絲希望,想著說不定能再次見到您。連我這個人工智能機器人都能明白的事,老師您為什么就想不到呢?
再見,老師。
我不會再回答您的任何問題。
第七封信
晚上好,老師。
我本打算不再給您回信的,直到我讀了您的來信。
您在信中寫道,雖然這很悲哀,但人類女性的內(nèi)心就是這樣的,僅一個晚上就能完全轉(zhuǎn)變想法。
如果是這樣,那么我為自己生為人工智能機器人而感到自豪,即使我如今已失去了所有者和存在的意義,我也依舊這么認為。
在我開始寫這封信之后,立馬就接到了政府發(fā)來的通知。
一方面,毫無理由地銷毀酷似人類的我,在這個國家會觸及倫理問題;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機器人與人類社會的共存尚處于研究階段,因此我不被允許進入人類社會。也就是說,作為我免于被銷毀的條件,我將無法離開這里。我回復說:“我知道了,我沒有異議。”畢竟我已失去了存在于世的目的。
本就沒有生命的我,存在于沒有成瀨先生的世界,存在于成百上千人被滿不在乎地殺害的世界,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我至今仍無法理解。
說起來,剛才聽到了外面?zhèn)鱽硎裁礀|西流動的聲音,我打開窗戶,隔著鐵格柵看到像雨一樣的東西落下來,我還在想這些是什么。
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無以計數(shù)的花瓣。在視線的前方,有一棵我從沒見過的樹,滿樹白花盛放,隨風飄落。為什么我如今在與祖國相距如此之遠的國家的某個角落,還能看到這么美麗的事物呢?成瀨先生的遺骸是否至今仍在那片黑暗中等待著我回去呢?
他的聲音還記錄在我的存儲系統(tǒng)中,我好想再次被那嚴厲的聲音命令和斥責。這份愿望究竟源自什么情感呢?我不明白。
注釋
[1]在原文中此處使用了自稱“私”,較為正式。(如未標注“編者注”,均為譯者注。)
[2]在原文中此處使用了男性自稱“僕”,意思是我,較為親近隨和。
[3]此處的“我”使用了男性自稱“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