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余震(1)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海外華人卷
- 張頤武主編 師力斌編
- 5571字
- 2014-02-26 16:27:28
張翎(加拿大)
張翎,女,著名華人作家,聽力康復師。1957年出生,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于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現定居于多倫多。她于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文學寫作,發表《望月》《郵購新娘》《空巢》《雁過藻溪》等多部小說。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雙年度優秀小說獎等多個獎項。小說《余震》被改編為電影《唐山大地震》。
2006年1月6日多倫多圣麥克醫院
沃爾佛醫生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秘書凱西的眉毛挑了一挑。
“急診外科轉過來的,等你有一會兒了。”凱西朝一號診療室努了努嘴。
沃爾佛醫生掛牌行醫已經將近二十年了。在還沒有出現一個叫亨利·沃爾佛的心理醫生的時候,早已存在著一個叫凱西·史密斯的醫務秘書了。凱西在醫院里已經工作了三十三年,可謂閱人無數。這無數的人猶如一把又一把的細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打磨著凱西的神經觸角,到后來凱西不僅沒有了觸角,甚至也沒有了神經,所以平日極難在她臉上找到諸如驚訝悲喜之類的表情。
沃爾佛醫生立刻知道,他碰上一個有點兒勁道的病例了。
“《神州夢》的作者,剛被提名總督文學獎。上周六CBC電視臺‘國情’節目里有她一個小時的采訪。”
沃爾佛醫生嗯了一聲,就去拿放在門架上的病歷,匆匆掃了一眼邊沿上的名字:雪梨·小燈·王。
“急救車晚到十分鐘,就沒她的小命了。”凱西做了個割腕的動作,輕聲說:“自殺。”
沃爾佛醫生翻開病歷,里面是急診外科的轉診報告。
性別:女
出生日期:1969年3月29日
職業:自由撰稿人
婚姻狀態:已婚
孕育史:懷孕三次,生育一次(有個13歲的女兒)
手術史:盲腸切除(1995);人工流產(1999,2001)
病況簡介:嚴重焦慮失眠,伴有無名頭痛,長期服用助眠止疼藥物。右手臂動作遲緩,X光檢查結果未發覺骨骼異常。兩天前病人用剃須刀片割右腕自殺,后又自己打電話向911呼救。查詢警察局記錄發現這是病人第三次自殺呼救,前兩次分別是三年前及十六個月前,都是服用過量安眠藥。無犯罪及暴力傾向記錄。
轉診意見:轉至心理治療科進行全面心理評估及治療
附件:警察局救護現場報告
病人日用藥品清單
病人過敏藥物清單
沃爾佛醫生推門進去,看見沙發上蜷著一個穿著白底藍條病員服的女人。女人雙手圈住兩個膝蓋,下巴尖尖地戳在膝蓋上。聽見門響,女人抬起頭來,沃爾佛醫生就看見了女人臉上兩個黑洞似的眼睛。洞孔大而干枯,深不見底。沃爾佛醫生和女人對視了片刻,就不由自主地被女人帶到了黑洞的邊緣上。一股寒意從腳尖上漸漸爬行上來,沃爾佛醫生覺出自己的兩腿在微微顫抖,似乎隨時要失足墜落到那兩個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女人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與其說沃爾佛醫生聽到了女人的話,倒不如說沃爾佛醫生感覺到了耳膜上的一些輕微震顫。過了一會兒,那些震顫才漸漸沉淀為一些含義模糊的字眼。
沃爾佛醫生突然醒悟過來女人說的那句話是“救我”。
女人的話如一柄小而薄的鐵錐,在沃爾佛醫生的思維表層扎開一個細細的缺口,靈感意外地從缺口里汩汩流出。
“請你躺下來,雪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之后,女人身上的藍條子漸漸地平順起來,變成了一些直線。女人的雙手交疊著安放在小腹之上,袖子翻落著,露出右腕層層纏繞的紗布和紗布上一些形跡可疑的斑點。
“閉上眼睛。”
女人臉上的黑洞消失了,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謐。
“雪梨,你來加拿大多久了?”
“十年。請叫我小燈——那才是我的真名。”
“中國名字嗎?”
“是的,夜里照明的那個燈。”
“小燈,你對西方心理治療學理論了解多少?”
“弗洛伊德。童年。性。”
女人的英文大致通順,疑難的發音有些輕微的怪異,卻依舊很容易聽懂。
“那只是其中的一種。你是怎么看的?”
“一堆狗屎。”
沃爾佛醫生忍不住輕輕一笑。
“小燈,上一次發生性行為,是在什么時候?”
女人的回應來得很是緩慢,仿佛在進行一次艱難的心算。
“兩年零八個月之前。”
“上一次流淚,是在什么時候?”
這一次女人的反應很快,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和停頓。“從來沒有流過眼淚,七歲以前不算。”
“小燈,現在請你繼續閉眼,做五次深呼吸。很深,深到腰腹兩葉肌肉幾乎相貼。然后放慢呼吸節奏,非常,非常,非常緩慢。完全放松,每一絲肌肉,每一根神經。然后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
兩人都不再說話,屋里只有女人先是深沉再漸漸變得細碎起來的呼吸聲。女人的鼻息如一條撥開草葉穿行的小蛇,窸窸窣窣。草很密,路很長,蛇蜿蜒爬行了許久,才停了下來。
“窗戶,沃爾佛醫生,我看見了一扇窗戶。”
“試試看,推開那扇窗戶,看見的是什么?”
“還是窗戶,一扇接一扇。”
“再接著推,推到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最后的那扇窗戶,我推不開,怎么也推不開。”女人嘆了一口氣。
“小燈,再做五次深呼吸,放松,再推。一直到你推開了,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
女人的呼吸聲再次響起,粗重,緩慢,仿佛馱獸爬山一樣的艱難。
沃爾佛醫生撕下桌子上的處方箋,潦草地寫了兩張便條,一張給凱西,一張給自己。
給凱西的那張是:立即停用一切助眠止疼藥物,改用安慰劑。
給自己的那張是:盡量鼓勵流淚。
1976年7月24日唐山市豐南縣
李元妮在一條街上挺招人恨的。
李元妮是她在戶口冊上的大名,其實在街坊嘴里,她只是那個“萬家的”——因為她丈夫姓萬。街坊只知道她丈夫姓萬,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眾人只稱呼他“萬師傅”。當然萬師傅只是當面的叫法,背后的叫法就很多樣化了。
萬師傅是京津塘公路上的長途貨車司機,一個月掙六十一塊錢工資,比大學畢業的技術員還多出幾塊錢。萬師傅個子極為壯實,常年在路上奔走,曬得一臉黑皮。十天半個月回趟家,搬張小板凳在門口一坐,高高卷起褲腿,一邊搓腳丫子上的泥垢,一邊吧嗒吧嗒地抽悶煙,那樣子和摟草耙土的鄉下人也沒有太大區別。別看萬師傅一副土老帽兒的樣子,他卻是一條街上見過最多世面的人。萬師傅常年在大城市之間走車,大城市街角里撿起來的一粒泥塵,帶回小縣城來也就成了時興。雖然萬師傅對自己很是苛省,但對老婆孩子,卻是極為大方的,每趟出車回來,總是帶回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東西。所以萬家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和一條街上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李元妮招人恨,除了丈夫的原因,也還有她自己的原因。李元妮上中學的時候,曾經被省歌舞團挑上,練過幾個月的舞蹈,后來在一次排練中摔成骨折,就給退了回來。李元妮回來后沒多久就嫁了人,過了兩年又生了孩子。同樣是人的媳婦人的媽,李元妮和街上那些媳婦那些媽卻很有些不同。李元妮的頭發上,永遠別著一枚塑料發卡,有時是艷紅的,有時是明黃的,有時是翠綠的。那發卡將她的頭發在耳后攏成一個彎月形的弧度,襯著一張抹過雪花膏的臉,黑是黑,白是白。李元妮的外套里,常常會伸出一道淺色的襯衫領子,有時尖,有時圓,有時鎖著細碎的花邊。李元妮的衣兜上,常常會縫著一顆桂圓色的或者磚紅色的有機玻璃紐扣。李元妮穿著這樣的衣服梳著這樣的頭發,一踮一踮地邁著芭蕾舞的步法行云流水似的走過一條滿是泥塵的窄街,只覺得前胸后背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目光,冷的熱的都有。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目光,這些目光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早夭的演員生涯留給她的種種遺憾。
這一天萬家院子里很早就有了響聲,是李元妮在唱歌。李元妮的歌聲像是有了劃痕的舊唱機,一遍一遍地轉著圈循環著——因為她記不全歌詞。
溫暖的太陽啊翻過雪哦山
雅魯藏布江水哦金光閃閃啊啊啊
金光閃閃,金光閃閃……
街坊便猜著是萬師傅回家了。只有萬師傅在家的日子里,萬家的“那個”才會起得這么早。果然,李元妮的唱機還沒轉完一圈,屋里就響起一陣滾雷似的咳嗽,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是萬師傅常年抽煙造下的破毛病。萬師傅呸的一聲吐出一塊濃厚的痰,連聲喊著他的一雙兒女:“小登小達,再不起來我和你媽就走了。”這天萬家四口人是盤算好了去李元妮娘家的——李元妮的小弟在東海艦隊當兵,正趕上在家歇探親假,李家的七個兄弟姐妹約好了,一起在娘家聚一聚。
小登小達卻一點兒也沒有動靜。昨晚天熱得有些邪乎,兩個孩子撓了一夜的痱子,到下半夜才迷糊著了,這會兒睡得正死。李元妮走過去,看見小登手腳攤得開開的,蛤蟆似的趴在床上,一條腿壓在小達的腰上。小達的腦袋磕在膝蓋上,身子蜷成圓圓的一團,仿佛是一個縮在娘肚里等待出生的胎兒。李元妮罵了聲丫頭忒霸道,就將小登的腿撥開了。
小登是個女孩,小達是個男孩,兩個是龍鳳胎,都是七歲。小登只比小達大十五分鐘,多少也算是個姐姐。小登一鉆出娘胎,哭聲就驚天動地的,震得一個屋子都顫顫地抖。一只小手抓住了接生婆的小拇指頭,半天都掰不開——是個極為壯實的丫頭。小達生下來,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里,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聲響,像是一只被人踩著了尾巴的田鼠。
洗過了包好,放在小床上,一大一小,一紅一青,怎么看都不像是雙胞胎。養了兩日,那紅的越發地紅了,那青的就越發地青了。到了一周,那青的竟氣若游絲。萬師傅不在家,李元妮的娘在女兒家幫著料理月子,見了這副樣子,就說怕是不行了。李元妮嘆了口氣,說你把那小的抱過去再見一見大的,也算是告個別了,到底是一路同來的。李元妮的娘果真就把小達抱過去放在小登身邊。誰知小登一見小達,呼地伸出一只手來,搭在了小達的肩上。小達吃了一驚,眼睛就啪地睜開了,氣頓時喘得粗大起來,臉上竟有了紅暈。李元妮的娘跺著小腳連連稱奇,說小登把元氣送過去給小達了——姐姐這是在救弟弟呢。
從那以后小達就一直和小登睡一張床上,果真借著些小登的元氣,漸漸地就長壯實了。小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原是小登給的,所以從小對小登在諸事上就是百般忍讓,不像是小登的弟弟,倒更像是小登的哥哥。
李元妮撥弄了半天,也弄不醒兩個孩子,卻看見兩人的頭底下都枕著個書包,便忍不住笑了。那書包是孩子他爸出車經過北京時買回來的,一式一樣的兩個,綠帆布底子,上面印著天安門和首都北京的字樣。孩子們名都報上了,只等著九月就上小學了。昨晚吃飯的時候他爸把書包拿出來,兩個孩子見了就再也不肯撒手,一晚都背在身上。李元妮去抽書包,一抽兩個孩子就同時醒了,倏地坐了起來,兩眼睜得如銅鈴。
李元妮在每人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快快,早飯都裝飯盒里了,邊走邊吃。太陽這個毒,趕早不趕晚。說著就和萬師傅去推自行車。萬家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二十八寸的永久,是萬師傅騎的;一輛是二十六寸的鳳凰,是李元妮騎的。雖都是舊車,李元妮天天用丈夫帶回來的舊棉絲擦了又擦,擦完了再上一層油,兩個鋼圈油光锃亮的,很是精神。
李元妮的娘家雖然住得不算太遠.可是騎車也得一兩個小時。大清早出門,太陽已經曬得一地花白,路上暑氣蒸騰,樹葉紋絲不動,知了扯開了嗓子聲嘶力竭地叫喊,嚷得人兩耳嚶嗡作響。萬師傅的車子最沉,車頭的鐵筐里裝的是果脯茯苓餅山楂膏,那都是從北京捎回來孝敬丈母娘的。后頭的車架上坐著兒子小達,兒子手里還提著一個網兜,兜里是兩條過濾嘴的鳳凰煙,那是給老丈人的。李元妮的車子就輕多了,車梁上只掛了小小一個水壺,后架上坐著女兒小登。兒子是叉著兩腿騎在后車架上的,女兒懂事了,知道女孩子不該那樣,就并攏兩腿偏著身子坐在單側。一家人風風火火光光鮮鮮地一路騎過,惹得一街人指指戳戳,卻是不管不顧的。
那天萬師傅戴的是一頂藍布工作帽,原是為遮陽的,結果攢了一頭一腦的汗。那汗順著眉毛一路掛下來,反倒迷了眼。索性就將帽子取下來,一邊當扇子扇著,一邊就問李元妮,我說娃他娘,要不把他舅接家來住幾日?孩子們跟老舅最親。李元妮說好倒是好,只是住哪兒?萬師傅說反正我明天出車,先去天津,轉回來再去一趟開灤,轉一圈一個星期才回來。他舅來了,跟小達搭鋪,小登跟你睡,不就妥了?
小達在車后踢蹬了一下腿,說我不嘛。李元妮就罵,怎么啦你,不是成天說等老舅來了教你打槍的嗎?小達哼了一聲,說我還是跟姐睡,你跟舅睡。萬師傅聽了嘿嘿嘿地笑,說娃他娘,你看看,你看看,別家的孩子總扯皮打架,我們家這兩個是掰都掰不開呀。
騎了兩三刻鐘,就漸漸地出了城,天地就很是開闊起來,太陽也越發無遮無攔了。小達直嚷渴,李元妮遞過水壺,讓小達喝過了,又問小登喝不?小登不喝,卻說餓了。李元妮說飯盒里有昨天剩下的饅頭,自己拿著吃吧。小登說誰要吃饅頭呢?我要吃茯苓餅。李元妮就罵,說這丫頭什么個刁嘴,那是給你姥姥的,哪就輪到你了?小登的臉就黑了下來,哼了一聲,說那我就等著餓死。萬師傅聽不得這話,就對李元妮說不就一個茯苓餅嗎?兩大盒的,哪就缺她那一張了?李元妮刀子似的剜了萬師傅一眼,說那還是你閨女嗎?我看都成你奶奶了。兩個孩子就在后頭吃吃地笑。
便找了一片略大些的樹陰,將車停下了。李元妮從盒子最上頭小心翼翼地抽了兩張茯苓餅,一張給小登,一張給小達。小登撕了一小塊慢慢地嚼著,一股甜味在舌尖清涼地流淌開來。突然,她停了下來,那股來不及疏散的甜味,在喉嚨口集聚成了一聲驚惶的呼喊。
她看見路邊有一些黑色的圓球,排著長長的隊列,旁若無人地爬行著。后面的咬著前面的尾巴,前面的咬著更前面的尾巴,看不出從哪里開始,也看不見在哪里結束,歪歪扭扭地一路延伸至原野深處。
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些圓球是老鼠。
1976年7月28日唐山市豐南縣
萬小登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有些部分是極為清晰的,清晰到幾乎可以想得起每一個細節的每一道紋理。而對另外一些部分卻又是極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只有一個邊緣混淆的大致輪廓。很多年后,她還在懷疑,她對那天晚上的回憶,是不是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紀實文獻之后產生的一種幻覺。她甚至覺得,她生命中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那夜很熱。其實世上的夏夜大體都是熱的,只是那個夏夜熱得有些離譜。天像是一口烤了一天的瓦缸,整個兒地倒扣在地上,沒有一線裂縫,可以漏進哪怕細細的一絲風來。熱昏了的不僅是人,還有狗。狗汪汪地從街頭咬到街尾,滿街都是連綿不斷的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