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牛仔炸雞進城來(5)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海外華人卷
- 張頤武主編 師力斌編
- 4658字
- 2014-02-26 16:27:28
我們都想知道他每月的工資是多少。發工資的那天,夏皮洛先生不知為啥把彼德的工資和我們的混在一起了。平時我們都是收到裝著鈔票的信封,但彼德的信封永遠是癟的。菊菊說,彼德的信封里只有一張紙條,那叫支票。他可以用這張紙在銀行里換錢,彼德在銀行里有個支票戶頭。在我們這里一般只有公司企業才可以開這樣的戶頭。菊菊說,“咱們的老板每個月在那張紙上給彼德寫好多錢。”我們非常好奇——他從夏皮洛先生那里到底拿到多少錢?自從我們開始在炸雞店工作以來,這個問題就像謎一樣誘惑著我們?,F在,這小子的工資信封到了我們手里,我們終于可以揭開謎底了。
滿友把信封放在一杯熱茶上焐了一會兒,輕易就打開了信封。支票上的數目令我們目瞪口呆:一千六百八十三塊七毛五美金。過了好一陣都沒有人說話,大家誰也沒想到彼德領美國的工資,拿的是美元,不是人民幣。也就是說,他的工資要比我們高二十倍!怪不得他干活那么賣力氣,照料牛仔炸雞店就像照料自己家一樣,平時想盡辦法來討好夏皮洛先生。
那天晚上下班以后,我們在白莎家里舉行了緊急會議。白莎的母親是醫生,所以她家的房子很寬敞,白莎有自己的房間。她拿出五香瓜子招待我們。大家喝著茶,說著話。
“媽的,想起彼德每個月摟進那么多票子,我這心就堵得慌?!本┝忠贿呎f,一邊用手揪著自己像刷子一樣堅硬的頭發,不住地嘆氣。他看上去很喪氣,好像比昨天老了十歲,胖乎乎的圓臉也失去了光澤。
我說,“彼德那小子可以天天吃館子,而且是最好的館子。那么多錢他怎么花啊。”
費蘭把瓜子皮吐在手心里,瞪起一對三角眼說,“我們一定要抗議。這不公平?!?
白莎嘆了口氣,也說,“我現在才知道被剝削是啥滋味了?!?
“憑良心講,彼德是給店里出了不少力,”滿友說,“可是他掙那么多錢實在是說不過去,太過分了?!彼坪踹€沒有從最初的驚愕中醒過來,一個勁兒地搓著越來越瘦的腮幫子。
“咱們不能就這樣算了,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本┝终f。
我提議:“這事兒咱們可能得跟老板談談。”
“你尋思他會給咱們每個人一萬美元?”白莎的話里充滿了怨怒。
“我沒那么想?!蔽艺f。
“那跟他談什么?”
滿友說,“我也不知道談啥。白莎,那你說咱們該咋辦?”
滿友是我們這些人中的小諸葛,他也沒轍了讓我多少有點吃驚。白莎說,“咱們現在要團結,要齊心。咱們要求老板開除彼德?!?
大伙兒聽了一下子安靜下來。屋子里有一張鋪著粉紅色床單的雙人床。兩個鴨絨枕頭摞在一條疊著的花毯子上。白莎一個人要這么大的床干啥?她一定是經常和她的男朋友在上面睡覺。這個小婊子。
“這主意倒是不錯,咱們一塊兒把彼德這小子擠走?!睗M友說,語氣里對白莎崇拜得不行。
我仍舊整不明白這個建議對我們有什么好處,就問:“如果夏皮洛先生解雇了彼德,然后咋辦呢?”
“從我們這些人中找人頂替他。”滿友說。
費蘭插進來問,“你就那么肯定老板會讓彼德走人?”
白莎的話讓我們吃了一驚:“他一定會,這樣他每月可以節省一千五百美元?!?
“我還是不明白,”京林說,“這樣有啥用呢?就是他把彼德開除了,他也不會給我們多加一分錢,對不?”
“沒了彼德,老板就得依靠我們了,那他還能不給咱們長工資?”白莎回答說。
我并沒有被說服。“要是新經理拿更多的錢,不管咱們的死活咋辦?”
滿友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知道當經理得會講英語,在座的人中只有白莎和他有希望繼承彼德的職位。費蘭、京林和我英語根本說不成句子。
“那咱們起個誓,”費蘭說,“咱們中誰要是當了新經理,必須要和大家平分工資。”
我們都同意這個提議,并且在一份短短的誓言上簽了名。我們發誓:要是新經理不和大家平分工資,就會斷子絕孫,大家可以采用任何手段加以報復。起誓完了,白莎代表我們給夏皮洛先生寫了一封信。她會的英語單詞太少,就從她父母的書房里搬來一本像磚頭一樣的英語字典。信是用碳水筆寫的,她一邊寫一邊不停地查字典。她已經困得不行,一個勁兒地打哈欠,用手去捂嘴,露出了濃黑的腋毛。其他人就在一邊嗑瓜子聊天。
這封信不長,但是切中要害。滿友看了以后也說不錯。信是這樣寫的:
我們尊敬的肯尼斯·夏皮洛先生:
我們給您寫這封信是要求您立刻解雇焦彼德。這是我們共同的意愿。您一定要尊重我們的意愿。我們不要他這樣的領導。就這些。
您誠摯的全體員工
我們都在上面簽了名,感覺到這是我們第一次站出來和資本家作斗爭。我回家路過炸雞店,因此承擔了送信的任務。我們離開白莎家之前,她拿出一瓶李子酒,大家碰了杯,一飲而盡。
我把信丟進牛仔炸雞店大門上的信報箱里?;丶乙院?,我感覺輕飄飄的,不停地想象著夏皮洛先生讀了信以后那張胖臉上的震驚的表情。我也想著彼德,他被老板開除以后,看他那幢大房子怎么完工??墒呛芸煳矣謸钠饋?,害怕白莎會成為新經理。和彼德相比,白莎有些喜怒無常,而且更自私。另外,她也不可能維持住彼德花心血建立起來的關系和客戶,更不用說把生意做得更大了。滿友連彼德的一半兒都趕不上。有時候他會耍點小聰明,但是辦事很不牢靠,他看起來著三不著兩的,顧客怎么能夠信任他呢?說心里話,牛仔炸雞店離不開彼德,要是夏皮洛先生把他的工錢定得不那么高,只是我的五倍,我倒不會介意。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的時候,我們都準時上班。讓我們吃驚的是,夏皮洛先生和彼德根本就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的樣子。他們對待我們和昨天一樣,好像什么事兒也沒發生。我們有些迷惑,不知道他們要怎樣收拾我們。彼德好像有點躲著我們幾個,但還是很有禮貌,不多言不多語。很顯然他已經看過我們的信。
我們以為洋老板會找我們個別談話,即使他不開除彼德,起碼也得做點讓步。但是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待在辦公室里,好像把我們都忘了。他正在讀一本講猶太人在中國的幾百年歷史的書。他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更讓我們不安。要是能知道他在耍啥花招就好了。
終于等到下班的時候了,我們幾個在店外的一個街角碰了個頭。我們有點不知所措,但是一致決定再等等看。費蘭嘆氣說,“我覺著咱們像在跟他們拔河。”
“對了,這就叫精神戰。咱們取得勝利的關鍵在于意志堅定,還要有耐心?!睗M友告誡大家。
我在回家的路上胃又疼起來。那天晚上我爸爸又喝醉了,他大唱革命歌曲,又嘮叨說我每天都能吃美國炸雞,多么有福氣之類的廢話。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第二天還是老樣子。彼德給我們分派活兒,夏皮洛先生還是躲在辦公室里,除了工作以外的話一句也不跟我們說;我覺著這位洋老板就像是一只蝸牛,縮進殼里不出來。我們該怎么辦呢?他們一定是下好了套子等著我們鉆進去。那是啥套子呢?我們總得做點什么,不能傻等,否則他們會把我們各個擊破的。
那天晚上我們又在白莎家里開會。討論了半天,終于決定舉行罷工。白莎給老板寫了這樣一張紙條:
夏皮洛先生:
您既然不考慮我們的要求,我們決定在牛仔炸雞店采取行動。從明天開始。
我們沒有在紙條上簽名,反正他已經知道我們是誰,知道我們要求的內容。我不太明白“在牛仔炸雞店采取行動”這句話,但是我也沒問。我猜白莎的意思是罷工。我又承擔了送信的差事。第二天上午我們誰也沒去上班。我們想讓店里丟點生意,對老板有所觸動,使他愿意同工人們合作。我們商定當天下午一點鐘在炸雞店附近的日用五金店門前集合,然后去炸雞店里和夏皮洛先生開始談判。也就是說,我們只罷半天工。
吃過午飯我們都來到集合地點。我們吃驚地發現在牛仔炸雞店門前站了一排警察。看那架式,好像店里著了火,或是發生了暴亂。每個進店的顧客都要經過搜身。出了什么事情?夏皮洛先生干啥要叫警察來呢?我們有些心慌。我們裝成沒事兒的樣子向店里走去,好像是剛在外面吃了午飯回來。警察在炸雞店前面拉起一條警戒線,有三個警察把守大門。一個高個兒警察伸手把我們攔住。白莎大聲問:“嘿,萬大個兒,不認識我了?”她臉上堆著媚笑。
“咋會不認識呢?”萬大個兒笑著說。
“我們都是在這兒的員工。讓我們進去好嗎?里面還有好多活兒沒干完呢?!?
“搜身以后就可以進去。”
“我身上啥也沒有,你咋搜?。俊彼扉_胳膊,用一只手提了提長裙的下角,以顯示她的裙子上根本就沒有口袋。
“你們都站直了,不要動,”萬大個兒說。一個女警察拿著一根黑色的棒子在白莎身上揮來掃去,這玩意活像一根小號的羽毛球拍子,只是沒有網線。
“這東西是不是探雷器???”京林問女警察。
“這叫金屬探測器?!彼f。
“萬大個兒,出了啥事兒?”白莎問姓萬的警察。
“有人要炸這家店?!?
我們都嚇壞了,希望這事兒跟我們沒啥牽連。
警察放我們進去,一進門就看見一對老年夫婦站在柜臺后面照應顧客。天啊,彼德竟然把他的爹媽弄來干活了!他難道就不怕炸彈把他們炸死嗎?在一個角落里,我們還看見蘇珊娜帶著兩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在擦桌子、擺食具。他們一邊干一邊哼著《勝利屬于我們》,看見我們幾個突然停住不唱了。兩個做半工的大學生正在廚房里炸雞。我們一下子蒙住了,對這個場面不知道如何反應。
夏皮洛先生走過來。他怒氣沖沖,臉膛發紫。他沖我們說話的時候,吐沫星子亂濺?!澳銈円詾榭梢酝{我,讓我聽你們的擺布?告訴你們說,你們都被terminated了!”
我沒聽懂他最后一個字的意思,但是知道那不是啥好話。滿友好像聽明白了,他的嘴唇開始哆嗦,好像要哭出來。他拼命忍住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彼德也走過來對我們說,“我們不能再用你們幾個了!你們被解雇了?!?
“你沒權力這樣做!”白莎站出來對夏皮洛先生說。“我們是這個店的創始人?!?
夏皮洛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澳阍谡f什么呀?你持有本公司多少股份?”
他這話是啥意思?我們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他說,“回家去吧,別再來了。公司會把這個月的工資寄給你們?!彼D身去上廁所,搖著頭嘟囔著,“我可不要恐怖分子?!?
彼德對我們輕蔑地笑笑,說,“怎么樣,沒了你們五個人地球不照樣轉?”
我一時覺得天旋地轉,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讓人家開除了:夏皮洛先生一句話我的飯碗就砸了。去年秋天我辭去了在一家運煤站的差事來這里工作,現在我成了一個徹底的窮光蛋了。別人不知道要怎么笑話我呢。
我們五個人垂頭喪氣,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炸雞店的。在街上臨分手之前,我讓滿友把夏皮洛先生說的那個字拼寫給我看。他用鋼筆在我的胳膊上寫了“Terminated!”其實他用不著加個驚嘆號。
回到家,我在袖珍英語字典上找到這個字,它的意思是“結束”。我的火“噌”地躥上來了。這個狗娘養的資本家以為他可以結束我們,那他可就錯了。我們離結束還早著呢——斗爭才剛剛開始。我要讓我在供電局工作的大哥明天一早就把炸雞店的電斷了。白莎說要讓她的一個男朋友把牛仔炸雞店的郵件遞送搞亂。滿友要去找在垃圾站工作的哥們兒,讓他們不要去運炸雞店的垃圾。京林宣稱:“我要把彼德的那座維多利亞的房子炸平了!”費蘭還沒有想好要干什么。
這場斗爭才剛剛開始。
注:
①即馬鈴薯。
②“貓冬的熊瞎子”指躲起來冬眠的熊。貓,此處即躲、窩的意思。
③遠視、近視兩用的眼鏡。
④一種比較厚的棉織品,可以外穿,也可以內穿。
⑤柴禾在中國北方的口語中經常被用來形容很瘦、沒有肉的意思。說一個人長得像柴禾,也就是骨瘦如柴。柴禾雞就是指沒有什么肉的雞。
(本文中文譯者:金亮)
⊙文學短評
哈金能夠用日常生活的細節制造喜劇效果并表達深刻主題。該作所描述的美國老板、中國員工的炸雞店模式顯然是全球化時代的象征,對勞資矛盾、中西矛盾、顧客與店員之間的矛盾都有生動的刻畫,一個個故事令人忍俊不禁。諸如增設的自助餐弄成了群眾福利餐的虧本買賣,而賺錢的喜筵又引來了食物中毒的意外事件,一個蒼蠅要一萬塊錢的惡意索賠轉而敗在中國式黑道的邏輯之下,而幾個員工的集體罷工反成了丟飯碗的前奏。一環套一環,在強烈的喜劇氛圍中隱藏著深刻的文化反思和對權力的批判。